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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壻(婿)”字古音考

2022-07-05 07:15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與古文字研究中心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fā)展工程協(xié)同攻關(guān)創(chuàng)新平臺
出土文獻(xiàn)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古音中古上古

李 豪 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復(fù)“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fā)展工程”協(xié)同攻關(guān)創(chuàng)新平臺

考定漢字的上古歸部,一般主要依靠押韻以及諧聲系統(tǒng)。當(dāng)然,中古的反切、其他親屬語言的同源詞或漢語借詞也是重要參考。一般來說,根據(jù)上述方法,大部分字的上古韻部都能確定。但也有部分例外,似乎與一般的演變規(guī)律不合,這就需要作專門的考察了。本文要討論的“壻”字就屬于這種情況。

{婿}是漢語中的基本詞,其詞義有二: 一是女兒的丈夫;二是丈夫。從先秦時期直到現(xiàn)代一直如此。(1)參看《辭源(第三版)》《王力古漢語字典》《現(xiàn)代漢語詞典》等。本文要討論的是記錄{婿}這個詞的“壻”字讀音的歷史演變。

《說文》:“壻,夫也。從士,胥聲?!对姟吩唬骸膊凰?,士貳其行。’士者,夫也。讀與細(xì)同。穌計切。婿,壻或從女?!?2)許慎撰,徐鉉校定: 《說文解字》,北京: 中華書局,2013年,第8頁。此為大徐本。小徐本略同,唯“從士,胥”為異。(3)徐鍇: 《說文解字系傳》,北京: 中華書局,1987年,第10頁。(按: 對于“壻”字的分析,徐鉉以為是形聲字,徐鍇以為是會意字。)

段玉裁曰:“鉉本有聲字,誤。《周禮》注、《詩》箋皆曰:‘胥,有才知之稱?!衷唬骸阕x如谞。’謂其有才知為什長?!墩f文》言部曰:‘谞,知也?!粍t從胥者,從谞之省。……古音當(dāng)在十六部?!?/p>

依大徐本“從士,胥聲”,“胥”在魚部,則“壻”字上古音也應(yīng)在魚部。然而《說文》卻又說“讀與細(xì)同”?!白x與細(xì)同”與魚部差別太大,因此,段玉裁以為“胥”非聲符,應(yīng)從小徐本,為會意字。他所定的韻部在十六部,也就是支部。

學(xué)界對這個字的上古歸部爭議較大,大致可以分為兩派: 一派根據(jù)“同聲必同部”的理論,定為魚部;另一派根據(jù)中古反切及《說文》讀若歸入支部或脂部。這就出現(xiàn)了諧聲與實際讀音不符的情況。各家的歸部情況如下:(4)本表所依據(jù)的材料主要有以下幾種: 段玉裁: 《說文解字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二版,第20頁;嚴(yán)可均: 《說文聲類》,《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47冊,第13頁;朱駿聲: 《說文通訓(xùn)定聲》,武漢: 武漢古籍書店,1983年,第407頁;高本漢: 《漢文典(修訂本)》,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1997年,第45頁;董同龢: 《上古音韻表稿》,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44年,第174頁;陳復(fù)華、何九盈: 《古韻通曉》,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7年,第177頁;郭錫良: 《漢字古音手冊(增訂本)》,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第191頁;唐作藩: 《上古音手冊(增訂本)》,北京: 中華書局,2013年,第177頁;鄭張尚芳: 《上古音系(第二版)》,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470頁;白一平、沙加爾: Baxter-Sagart Old Chinese reconstruction,version 1.1(20 September 2014),http://ocbaxtersagart.lsait.lsa.umich.edu。

表1 “壻”字各家歸部表

鄭張尚芳也說:“古音‘壻’支部、‘胥’魚部,雖皆心母,但韻母差得大,所以段注不認(rèn)為胥為聲符。‘胥’,《方言》‘輔也’,《廣雅》‘助也’,《廣韻》‘同谞,才智之稱’??赡苁菚猓笓袢】善疠o助之力的有才智之士。”(6)鄭張尚芳: 《華澳語言“子、婿”與漢語的對當(dāng)詞根》,《民族語文》2012年第4期。需要說明的是,在此文中,鄭張先生把“壻”字構(gòu)擬為*slees,同樣是支部,只是聲母稍有不同。

縱觀前賢們的種種意見,分歧點主要是“壻”字的聲符“胥”所反映的韻部,與根據(jù)其中古反切追溯所得到的韻部不一致。

古文字的證據(jù)為這一問題的解決帶來了新的契機。下面先根據(jù)古文字講清楚字形的結(jié)構(gòu),然后再集中討論相關(guān)的語音問題。

表2 秦簡“壻”字的字形

睡虎地秦簡、岳麓簡兩處都是“贅壻”連用,睡虎地秦簡所載較為完整,今錄之如下:

(16—21伍)

(22—28伍)

其中,“贅壻后父”一句,《睡虎地秦墓簡牘》整理者注云:

贅壻,一種身份低下的貧苦人民,見《史記·秦始皇本紀(jì)》。《漢書·賈誼傳》說秦人“貧家子壯則出贅”,事實上贅壻不限于秦,例如淳于髡就是齊之“贅壻”,漢代七科謫戍中也有贅壻。《漢書·嚴(yán)助傳》“歲比不登,民待賣爵贅子,以接衣食”注引如淳云:“淮南俗賣子與人作奴,名曰贅子,三年不能贖,遂為奴婢?!敝祢E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贅”字下認(rèn)為:“贅而不贖,主家配以女,則謂之贅壻?!焙蟾福瑧?yīng)指招贅于有子寡婦的男子,實際是贅壻的一種。(9)陳偉主編: 《秦簡牘合集(壹)·睡虎地秦墓簡牘》,第345—346頁。

岳麓簡的辭例如下:

獄史、令史、有秩吏及屬、尉佐以上,二歲以來新為人贅(壻)者免之。其以二歲前為人贅(壻)而能去妻室者勿免,其弗能去者免之。└二歲以來家不居其所為吏之郡縣,而為舍室即取(娶)妻焉

(334—335)

制詔丞相御史: 唯不為人贅(壻)□徒數(shù)□……

(337)

“咠”與“胥”在隸楷階段容易互訛,其中最著名的一個例子見于《戰(zhàn)國策·趙策四》“觸龍說趙太后”章,今本《戰(zhàn)國策》作“太后盛氣而揖之”,《史記·趙世家》作“太后盛氣而胥之”。元人吳師道《補正》指出“揖”字當(dāng)從《史記》作“胥”,清人王念孫也有相同的看法。(10)王念孫曰:“‘太后盛氣而揖之’,吳(按: 指吳師道)曰‘揖之’,《史》云‘胥之’,當(dāng)是。念孫案: 吳說是也?!都狻吩唬?‘胥猶須也?!队[》引此策作‘盛氣而須之’。隸書‘胥’字作‘’,因訛而為‘咠’,后人又加手旁耳。下文言‘入而徐趨’,則此時觸龍尚未入,太后無緣揖之也。”見王念孫: 《讀書雜志》,南京: 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8—59頁。馬王堆帛書《戰(zhàn)國縱橫家書》此處正作“胥”。(11)參看裘錫圭: 《讀書札記九則》之九“《戰(zhàn)國策》‘觸詟說趙太后’章中的錯字”,《裘錫圭學(xué)術(shù)文集·語言文字與古文獻(xiàn)卷》,上海: 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398頁。

揚雄《太玄·戾》次七:“女不女,其心予,覆夫谞?!薄端牟繀部酚坝∶魅f玉堂翻宋本訛作“諿”(卷一葉十四)。晉范望注:“谞,謀也?!碧仆跹淖ⅲ骸白?,智也?!?12)揚雄撰,司馬光集注: 《太玄集注》,北京: 中華書局,1998年,第17頁。且此處“女”“予”“谞”為韻。

顧炎武《金石文字記》卷二《唐孔子廟堂碑跋》云:

我們搜集了一些隸楷文字中的“胥”和從“咠”之字,列表如下:

表3 隸楷文字中的“胥”字

表4 隸楷文字中從“咠”的字(18)前兩圖引自馬衡: 《漢石經(jīng)集存》,上海: 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圖版二五148號、六六425號、七二416號。

我們認(rèn)為,張先生的意見是很有啟發(fā)性的。不過與張先生的看法恰好相反,我們認(rèn)為《說文》的“壻”形很可能是由“”形回改所致,秦簡的“”應(yīng)該是本來的寫法。

不少研究者都注意到《說文》中的篆文有些是經(jīng)過漢代小學(xué)家篡改過的。比如裘錫圭先生曾說:“《說文》成書于東漢中期,當(dāng)時人所寫的小篆的字形,有些已有訛誤。此外,包括許慎在內(nèi)的文字學(xué)者,對小篆的字形結(jié)構(gòu)免不了有些錯誤的理解,這種錯誤理解有時也導(dǎo)致對篆形的竄改?!墩f文》成書后,屢經(jīng)傳抄刊刻,書手、刻工以及不高明的校勘者,又造成了一些錯誤。因此,《說文》小篆的字形有一部分是靠不住的,需要用秦漢金石等實物資料上的小篆來加以校正?!?20)裘錫圭: 《文字學(xué)概要(修訂本)》,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第68—69頁。接下來,裘先生舉了“戎”“早”“卓”“走”“欠”“非”等幾個例子來說明這一情況。李家浩先生就這一問題作過專門研究。在文中,他舉了一些例子,其中“徙”“刑”兩例與考訂上古歸部有關(guān)。他說:“形聲字對于我們研究上古音是很重要的材料之一。一般來說,在上古音里,形聲字同聲必同部。如果我們根據(jù)的形聲字的聲旁有問題,那么由此得出的結(jié)論必然有問題?!?21)李家浩: 《〈說文〉篆文有漢代小學(xué)家篡改和虛造的字形》,《安徽大學(xué)漢語言文字研究叢書·李家浩卷》,合肥: 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364—376頁。

其實,早在清代的金鶚就對這一說法提出了質(zhì)疑,他說:

壻字見《儀禮》,止是夫壻?!稜栄拧酚?xùn)女子子之夫。他書亦未見為男子美稱?!墩f文》云:“壻,夫也。”《詩》曰:“女也不爽,士貳其行?!笔空?,夫也。士對女而言,明是訓(xùn)壻為女夫。段先生注謂:“夫者,丈夫也。”然則壻為男子之美稱似非。壻,從士,胥聲,鉉本不誤。(24)金鶚: 《求古錄禮說》,轉(zhuǎn)引自《說文解字詁林》,北京: 中華書局,1988年,第1404頁。

現(xiàn)在看來,金氏的質(zhì)疑還是很有道理的,只是他不知道原本應(yīng)是“”罷了。

明白了“壻”字的字形結(jié)構(gòu),下面就可以討論其上古讀音了。

“壻”字在上古無押韻用例。唯一與讀音有關(guān)的是《說文》的“讀與細(xì)同”。據(jù)學(xué)者們研究,上古屬于緝部、盍部的一部分字到中古有變?yōu)樾窋z和止攝的去聲的。(25)可參看高本漢: 《漢文典(修訂本)》,第565頁。董同龢: 《上古音韻表稿》,第112頁。李方桂: 《上古音研究》,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第57頁。張清常: 《中國上古*-b聲尾的遺跡》,《清華學(xué)報》1948年第15期;后收入氏著《張清常語言學(xué)論文集》,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1993年。張富海: 《上古漢語*-ps>*-ts音變在戰(zhàn)國文字中的反映》,《古文字與上古音論稿》,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比如,“盍”“夾”“劦”上古在盍部,“蓋”“瘞”“荔”中古在泰韻、祭韻、霽韻;“入”“納”“立”“十”上古在緝部,“內(nèi)”“位”“計”中古在對韻、至韻、霽韻。又比如戰(zhàn)國秦地名“廢丘”,在更早的時期寫作“灋丘”,“灋”上古為盍部,中古為乏韻,“廢”中古屬廢韻。張清常在論證上古*-b尾韻的演變時,所舉的例子中有“壻”字的異體《集韻》作“”。(26)張清常: 《中國上古*-b聲尾的遺跡》,《清華學(xué)報》1948年第15期;后收入氏著《張清常文集》,北京: 北京語言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70頁。不過其下文又舉《太玄》戾次七“覆夫諿”,并認(rèn)為“諿即壻字”則不確。本文前文已指出此處的“諿”乃“谞”之訛,有押韻可證。我們認(rèn)為,張先生的意見是正確的,“壻”()字也應(yīng)該屬于這種情況。秦簡的“”字應(yīng)分析為從士,咠聲。“咠”字上古在緝部,中古在緝韻。從“咠”聲的字除“檝”字又音在葉韻外,其余大都在緝韻;聲母除“揖”字為影母外,其余則為精母、清母、從母、莊母、崇母,皆為齒音。(27)參看沈兼士主編: 《廣韻聲系》,北京: 中華書局,1985年,下冊,第580—581頁?!啊弊衷谠熳种鯌?yīng)該屬于緝部,至遲在東漢中期(公元2世紀(jì)前后,也就是《說文》成書的時代)已經(jīng)轉(zhuǎn)入脂部(或者保守一點說,在部分地區(qū)的方言中),這樣才能“讀與細(xì)同”。其間發(fā)生的音變可表示為:*-bs>-ds>-s>-h。(28)此處用鄭張尚芳先生的體系。

這一部分解釋“壻”字上古以后的讀音演變。

先來看一下中古前期“壻”字的押韻情況。梁《妬婦賦》以“制袂壻”為韻;梁簡文帝蕭綱《采桑詩(壹)》以“閉袂系壻”為韻;梁無名氏的《詠獨鸛》詩以“袂壻”為韻;隋薛道衡的《豫章行》詩以“滯遞壻”為韻。(31)周祖謨: 《魏晉南北朝韻部之演變》,臺北: 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6年,第1050—1051頁。此外,北魏楊衒之的《洛陽伽藍(lán)記》載有“洛陽男兒急作髻,瑤光寺尼奪作壻”之句,(32)楊衒之撰,周祖謨校釋: 《洛陽伽藍(lán)記校釋》,北京: 中華書局,2010年,第二版,第40頁?!镑佟迸c“壻”押韻。我們知道,中古時期的詩文押韻中,霽韻和祭韻通常是在一起押韻的。魏晉南北朝時期這兩個韻屬于一個韻部,王力先生稱為祭部,此部包括《切韻》的夬韻、祭韻、齊韻。(33)參看王力: 《漢語語音史》,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第143—144頁。

“壻”字在《經(jīng)典釋文》中音悉計反(或息計反),或“音細(xì)”,即與“細(xì)”字同音。(34)陸德明: 《經(jīng)典釋文》,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51、565、604、856、948、1626頁。宋跋本《王韻》蘇計反,《廣韻》同,《集韻》思計切,皆與“細(xì)”字同在一個小韻。(35)龍宇純: 《唐寫全本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校箋》去聲十三霽,香港: 香港中文大學(xué),1968年;周祖謨: 《廣韻校本》,北京: 中華書局,2011年,第4版,第374頁;丁度等編: 《宋刻集韻》,北京: 中華書局,2005年影印本,第二版,第143頁。

據(jù)我們所檢索到的材料,較早將“壻”字收入撮口呼的韻書是明代后期的《合并字學(xué)集韻》,該書刊刻于萬歷三十五年(1607),作者張元善是永城(今河南省商丘市永城市)人,徐孝是燕臺(今河北省保定市完縣)人。(43)見寧忌?。?《漢語韻書史(明代卷)》,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43頁。在該書中,“壻”字見于去聲卷第五三次仙砌切細(xì)小韻,又見于四句宣去切序小韻。(44)張元善、徐孝等: 《合并字學(xué)集韻》,《罕見韻書叢編》,香港: 長城文化出版公司,1995年,第407、417頁。又同作者所撰《合并字學(xué)集篇》(刊于萬歷三十六年[1608])卷七士部“、壻”下注:“細(xì)、絮二音。女婿。”說明當(dāng)時兩種讀音并存。

明末安徽宣城人孫耀的《音韻正訛》(梅標(biāo)序于崇禎甲申[1644]),該書卷三將“偦壻婿”與“醑”“絮”列在一起,(45)孫耀: 《音韻正訛》,《續(xù)修四庫全書》,第259冊,第411頁。說明當(dāng)時有的方言已經(jīng)同音。

成書于清代道光二十九年(1829)的《同音字辨》,由山東壽光人劉維坊撰、北平徐沅澄同參訂。該書自序中稱其編纂宗旨是“不離乎古,亦不泥于今”。該書將“壻”字列在“絮”字之后,(46)劉維坊: 《同音字辨》,《續(xù)修四庫全書》,第260冊,第530頁。也說明在作者的口語中“壻”“絮”已經(jīng)同音。

下面是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壻”字的讀音:(51)侯精一主編: 《現(xiàn)代漢語方言音庫·字音庫》,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37—338頁。

表5 現(xiàn)代漢語方言“壻”字的讀音

表5前兩行屬于官話方言,后兩行屬于非官話方言??梢钥闯?,官話方言韻母大多是y,而非官話方言只有少數(shù)幾個點讀y,其余的都不是y。一般來講,非官話方言的讀音層次更古老。

由此看來,“壻”字讀撮口呼的讀音應(yīng)該是后起的,對于這種讀音產(chǎn)生的原因,李榮先生有過解釋,他說:

桂花北京也叫“木犀”(“犀”也寫作“樨”)mù·xu。糖腌的玫瑰花兒和糖腌的桂花兒合起來叫“玫瑰木犀”,紅棗煮好了加點兒“糖腌的桂花”叫“木犀棗兒”。“犀”字《廣韻》平聲齊韻先稽切,和東南西北的“西”字同音,照例今音韻母作i不作ü?!跋!钡摹跋弊xxī,符合語音演變規(guī)律?,F(xiàn)在“木犀”的“犀”讀ü韻,大概是i受了“木”字的圓唇u韻母的影響,變成ü了。北京雞子兒炒肉叫mù·xu·ròu,雞子兒做的湯叫mù·xu·tānɡ。這里的mù·xu也就是“木犀”,因為雞子兒打勻之后做得了像桂花。通常就照音寫成“木須肉、木須湯”。苜蓿mù·xu是綠肥作物,又是飼料,和桂花的“木犀”mù·xu不是一種東西。北京復(fù)興門外有“木樨地”,大概本來是“苜蓿地”。

女壻北京叫nǚ·xu,情況和“木犀”相似?!稄V韻》去聲霽韻“壻,女夫,蘇計切”,和“細(xì)”字同音,照例讀xì?,F(xiàn)代方言就有很多是“壻、細(xì)”同音的。北京“壻”字韻母讀ü不讀i,大概是i受了“女”字圓唇ü韻的影響,也變成ü了?!皦佟弊謴摹榜恪?,“胥”讀xū,偏旁對“壻”字讀音可能也有影響。(52)李榮: 《語音演變規(guī)律的例外》,《音韻存稿》,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1982年,第108—109頁。

我們認(rèn)為,李先生的推測是可信的。這些例外音變是由于受到相鄰字讀音的影響。我們還可以舉出一些例子,比如“軒”字《廣韻》虛言切,本為開口,大概受“軒轅”的影響,現(xiàn)代普通話變成了撮口呼xuān。這是中古以后發(fā)生的變化。再比如,“觜”從“此”聲,本應(yīng)為開口,由于經(jīng)常與“巂”連用,受后字的同化,變成了合口。《禮記·月令》:“仲秋之月,日在角,昏牽牛中,旦觜觿中?!薄夺屛摹罚骸磅?,子斯反,又子髓反。觿,戶圭反,又戶規(guī)反。”“觜”字有兩個反切,一為開口,一為合口,可以從中窺見其演變痕跡?!熬亍睆摹熬蕖甭?,本應(yīng)為開口,由于經(jīng)常與“規(guī)”連用,受前字同化,也變成了合口。這些變化都是中古以前就發(fā)生了的。

結(jié)語

人們常說,漢人去古未遠(yuǎn),所言蓋多可信,然而實際情況不完全如此。漢代與先秦相比,語言已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文字更是如此。隸書是古文字與今文字的分水嶺,隸變之后,許多字的寫法都與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許慎生活的時代,日常書寫早已不用篆書了,他編寫的《說文解字》有不少字是根據(jù)隸書的寫法來反推小篆的,這樣就有可能造成錯誤。如果拿這些不可靠的字形進(jìn)行分析,從而確定其上古音,得出的結(jié)論必然是錯誤的。如前面提到的“徙”字,《說文》分析為“從辵,止聲”,“止”上古屬之部;但是從古文字來看,“徙”字則應(yīng)分析為“從辵,沙省聲”(或說“少”兼有“沙”的讀音),“沙”字上古屬歌部。從上古的詩文押韻來看,“徙”字確屬歌部,《說文》的字形有誤。這在學(xué)界已成為共識。

本文討論的“壻”字也屬于這種情況。由于無押韻材料可據(jù),只能根據(jù)聲符或中古音的對應(yīng)來確定其上古讀音,但是二者互相矛盾。因此,一般都把它當(dāng)作語音演變的例外。我們結(jié)合秦簡文字正確分析了“壻”的構(gòu)形,同時還指出了《說文解字》篆形的訛誤,并利用隸楷文字字形訛變規(guī)律,對《說文》篆形的致訛之由作了推測。根據(jù)中古押韻和反切、近代音、現(xiàn)代漢語方言等材料,利用漢語歷史音變的知識對“壻”字讀音從上古到現(xiàn)代的歷史演變作出了解釋。

在這里,我們想強調(diào)一下,考訂一個字的上古歸部,在無押韻材料可據(jù)的情況下,要盡可能地找出可靠的古文字字形,藉此來確定其聲符和歸部。如果我們根據(jù)的形聲字的聲旁有問題,那么由此得出的結(jié)論必然有問題。

附記:承匿名審稿人提示,以為“細(xì)”字上古屬之部,漢代并入脂部。這個問題筆者暫時持保留意見,謹(jǐn)分疏如下:

“細(xì)”字上古無明確的押韻材料,不能據(jù)以考訂其韻部。不得已,只能考察從囟聲的字。

“思”(之部)與“囟”(文部)的諧聲關(guān)系,可以類比“才”(之部)與“存”(文部)的諧聲關(guān)系。文部開口舌齒音中古多入四等先韻,如薦字;也有入一等魂韻的,如存字。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有“”字,用為{洗},洗/灑古歸文部,或亦有微部之音;又有“細(xì)”字用為{洗}的,見第384/374行“旦以濡漿細(xì),復(fù)傅之”。細(xì)從囟聲,中古音在四等齊韻,若歸微部,符合演變規(guī)律。

準(zhǔn)此,筆者目前認(rèn)為“細(xì)”字上古應(yīng)歸微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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