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女,現(xiàn)居山東壽光。曾在《北京文學》《青年文學》《山東文學》《青海湖》《遼河》《都市》《天池·小小說》《工人日報》《大眾日報》《齊魯晚報》《民族日報》等報刊雜志上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2011年出版作品集《一地月光》。
1
床上躺著的這個女人似乎正在熟睡。有時會將嘴唇噘成喇叭狀,“呼呼”地吹氣。老嬤從窗下的馬扎上站起來,湊到床邊說,這是吹福。吹得次數(shù)越多,下輩人越有福。
三嬸彎下腰,用手指劃一下女人的額頭,女人眉頭緊皺,幾道川字紋像是郁結(jié)著這個世上的秘密,鎖得更深了。三嬸指著這皺紋,等于下了結(jié)論:你看這紋路都能擰麻繩了,今晚肯定沒事。
像是為“沒事”找個更確切的佐證,坐在床沿上的金玲婆婆走向床尾,掀開女人腳頭上的被子。不用問,又去撓她的腳心了。隨著女人眉頭的再次郁結(jié),金玲婆婆點著頭,是沒事呢。
床上躺著的女人是我的母親。她棉被下的身體只穿著一條紙尿褲,被頭蓋在胸部以下,突出的鎖骨隨著呼吸起伏不定,像是直接戳進了皮肉里,呈現(xiàn)出骨瘦如柴的瘦。我想把被頭往上扯扯,剛伸出手就被三嬸喊住,別蓋得太往上了,被子沉。我只能看著母親的鎖骨在燈光下泛著光亮,刺著我的眼睛。
母親已經(jīng)兩天水米未進,每天連續(xù)八小時滴進身體的藥液,換來的還是昏迷不醒。夜里十點,床邊的人稀落下來,只剩下三位老人,年齡最小的三嬸也快七十歲了。她們都是我的長輩,見證過太多的生死,面對一個人的彌留之際也會泰然處之,沒人覺得劃額頭、撓腳心對母親是一種冒犯。
我很想制止她們,學著母親曾經(jīng)的口氣,大伙都散了吧!
可她們都是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我沒有說話的份兒。
母親忽然打了個哈欠,緊接著,又打了兩個。我媽困了。我想借機勸她們回家,我希望母親能安靜地睡著,沒有人打擾。
已在瞇眼打盹的老嬤打了個激靈,她快步走到床前,用手撫了一下母親的額頭、耳朵,又奔向床尾去摸母親的腳丫,一番操作后,吩咐道,慧慧,端水給你媽洗洗臉吧!
事后我才知道,母親當日的哈欠,其實是下頜式呼吸的表現(xiàn),從出現(xiàn)這種呼吸到最后的臨終狀態(tài),一般不會超過24小時。喜歡不走尋常路的母親,卻在最后的時光里按慣常的癥狀離世,每個征兆都令陪她的老人們不覺得意外。
萍姨來了,她的到來讓我驚喜。自從患老年癡呆癥的母親兩年前把她從我家攆走以后,她再也沒來過。我沒想到她不計前嫌,這時候會來。我聽到外屋的父親跟她打了聲招呼,父親雖然一言不發(fā),但我清楚他把自己籠罩在香煙的霧氣里,一直在聽著動靜。萍姨對守在床邊已現(xiàn)疲態(tài)的老人們說,你們都回去歇著吧,我今晚在這里守著。
三嬸趴到床邊聽著母親一深一淺的呼吸,說了句,能撐過今晚。
仨老人走后,父親重新回到堂屋抽煙。萍姨用手指為母親梳理頭發(fā),母親眉頭舒展了很多。
已經(jīng)午夜,堂屋里傳來父親的呼嚕聲。萍姨湊到我面前小聲說,提防你三嬸!看著我疑惑的目光,她加了一句,你不會盼著你爸那么快找老伴吧!這句話驚得我張大了嘴巴。三嬸與我家沒出五服,算起來還是本家。三叔在二十年前因病早逝,三嬸一直沒有改嫁。
怎么可能?
你沒見她這幾年,特別是你媽得了老年癡呆癥后,來得可勤了。那次我來,看見……萍姨剛要說,我看到母親的眉頭皺成了疙瘩,仿佛郁結(jié)著一個天大的秘密。我打斷她,萍姨,別說了,我媽能聽到,她會難受的。
我終于可以做主了,我給母親往胸前扯了扯被子,在掖腳頭的時候摸了摸母親的雙腳,感覺她腳丫很涼,我忍不住用手去焐,想把它們焐暖。從那天之后我才知道,一個病人瀕臨離世是從腳涼開始的,一點點向上蔓延,像被無形中的惡魔扯上了一床冰被,整個覆蓋上來,直至窒息。我希望母親是個例外,她畢竟是個與眾不同的女人。
2
母親名叫董淑芬,她的確與眾不同。在同齡姑娘們學著納鞋墊、織毛衣、找情郎的時候,高考落榜的她卻躲在地窖里專心養(yǎng)蝸牛。母親是萍姨的發(fā)小,她之所以能嫁到雙河村,得益于萍姨的牽線搭橋。在雙河村,甚至整個丹河鎮(zhèn),母親都曾經(jīng)是個人物。她30歲嫁到雙河村,當年便擔任了鎮(zhèn)上的婦女主任。
母親擔任婦女主任第二年,做了一件令全鎮(zhèn)村民驚掉下巴的大事。她果斷給我斷了奶,盡管我還不到兩個月。更絕的是,她沒有跟父親打聲招呼就去鎮(zhèn)醫(yī)院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我成了全鎮(zhèn)唯一的八零后獨生女,這令很多鄉(xiāng)親瞠目結(jié)舌。因為按照當時的計生政策,母親完全可以再生育一個孩子。
這個消息讓生性懦弱的父親當場蹦了起來。他在天井里蹦來蹦去,像只被彈丸擊中腦門的袋鼠。這個消息也讓村里那些有著超生想法或者已經(jīng)付諸行動的婆娘們慌了。她們聚在我家門口,從柵欄的縫隙里打探著有可能發(fā)生反轉(zhuǎn)的消息,對亂蹦的父親遞著話,不就是根管子嗎?接起來不就行了?她們聽說過有結(jié)扎婦女通過關(guān)系去省城醫(yī)院接通輸卵管的個例??杉热欢绶疫x擇去做這個手術(shù),她還會走回頭路嗎?
婦女們圍在柵欄前竊竊私語,像一群看著網(wǎng)罩里的黍米無法下嘴的麻雀。她們盼著三代單傳的父親突然發(fā)飆,拎著母親的耳朵坐上去省城的汽車,去把母親腹腔里的那根管子重新接好,恢復傳宗接代的功能。這樣,她們違反超生政策,繼續(xù)繁衍子嗣的愿望才可能達成。
可是,父親在繼續(xù)蹦著,捶胸頓足。喧鬧中,打扮干凈的母親走出來,看不出有一點兒結(jié)扎后的虛弱,她沖大家擺擺手,大伙都散了吧!像是宣布結(jié)束一場會議。
沒有看到預(yù)想的好戲,婆娘們悻悻地散去。有個婆娘邊走邊說,我娘家大嫂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平時看她身強力壯的,還在床上躺了三天,喝了村委會提供的一天三頓肉片疙瘩湯呢。你看她的臉面,啥也看不出來。董淑芬是個狠人。
最后一句話嚇得她身旁的金玲打了個哆嗦。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第二天,金玲扛著鋤頭正要去村西的承包地里鋤草,剛走出巷口,迎面碰到了我母親。她本想踅回去的,不想我母親喊住了她。金玲嘴里喊了聲嫂子,眼神卻直往地面上瞧。68AED3C0-B9B1-4715-A90A-FB5FF6CD3950
咋了?丟錢了?
沒有。
那你往地上瞅啥?
金玲慌起來,沒瞅啥。
母親的眼神極具目的性,像生出了吸盤,緊緊盯在了金玲的腹部上。
有三個月了吧?母親的話音很輕,卻很有威懾力。
嫂子,你說啥呢,俺沒聽明白。金玲的手開始打顫,她把鋤頭從肩上杵在了地上,為身體做著支撐。金玲已經(jīng)生了兩個女孩,為此,她婆婆沒少給她臉色看,她男人也是一肚子怨言,埋怨她的子宮里一片堿場地,他以為他撒下的種子都籽粒飽滿,注定會收獲大胖小子的,后繼無人的結(jié)果讓他很不甘心,同樣不甘心的還有金玲。她算計著在農(nóng)歷四月懷孕,等挺起孕肚已經(jīng)穿上了寬松的厚衣服,外人是看不出來的,可是我母親能看出來,并且準確地說出了她的懷孕月份。
母親的眼睛如同照妖鏡,照得金玲方寸大亂。
嫂子,你就裝不知道吧,孩子都成形了,也是一條命呢。
你已經(jīng)生了兩個女孩,再生一個就是違反計生政策。我會看!
母親圍著金玲走了一圈,目光重新鎖定在她的小腹上。金玲本能地收了下肚子。
你這次懷的又是一個女孩,你說你擔驚受怕的,再添一個女孩撐不了門面不說,日子會更累呢!這句話一下?lián)糁辛私鹆岬能浝?,她如同一只受驚的小獸,把鋤頭扔在了當街上,失魂落魄地跑回了家。
幾天后,母親與計生辦的人陪同金玲去做人流。車子還沒駛出村口,金玲婆婆追出來,跟在車輪揚起的塵土里邊跑邊罵,董淑芬,你這個狠心的女人,你自己斷子絕孫,為啥還要拽上別人跟著你斷子絕孫啊!
孕期三個月的孩子已經(jīng)成形,手術(shù)后果然是個女孩。雙河村的人都說,董淑芬的眼邪著呢,能透視。
那年年底,母親被評為鎮(zhèn)上的“優(yōu)秀婦女主任”,戴著大紅花,上了縣里的報紙,還發(fā)了一床提花毛巾被。此后的十幾年,家里的獎品諸如床單、毛毯、暖壺、洗發(fā)精、電吹風、電飯煲越來越多,母親待在家的時間卻越來越少。另一個女人開始進入了我與父親的生活。
3
那個女人就是萍姨。她長相清秀,看到她很容易讓人想到月白風清的夜晚,明凈、柔和而清亮。萍姨說起話來輕聲細氣,很多人都以為她是老師。她25歲嫁到雙河村,兒子7歲那年,她做生意的男人跟鄰村一個女人跑了,據(jù)說去了廣東,再也沒有回來。鄉(xiāng)親們很不解,說她男人準是鬼迷心竅了,那么好的女人,怎舍得丟下呢?
母親見他們母子過得艱難,經(jīng)常接濟他們,后來還幫她家建成了蔬菜大棚,應(yīng)了“授人魚不如授人以漁”的老話。
萍姨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母親干婦女主任那些年,萍姨沒少照顧我跟父親,給我們洗衣服、做飯,哪怕包頓水餃,也會送過來。小時候我偎在她的臂彎里打盹,聞著她身上香皂的清香,常想:要是她是母親該有多好。
一個夏天的晚上,母親去縣里開會沒回來。我跟萍姨還有她兒子躺在天井里的涼席上乘涼。萍姨望著“天河”給我們講牛郎織女的故事,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一覺醒來,蛩聲盈耳。我看到月色下,萍姨與父親坐在涼席上,中間隔著我跟她兒子,兩兩對望,卻誰也沒說話。我翻個身想繼續(xù)睡,萍姨卻慌忙叫醒兒子,連自家蒲扇都沒拿,匆匆回家了。
沒過多久,幾個小伙伴常常戲謔地喊著我的名字,慧慧,你萍姨要給你當后媽嘍!
我撿起一塊坷垃,憤然朝他們?nèi)恿诉^去。
你爸才給你找后媽呢!
在我心里,萍姨勝似我的親人,我不許別人用污言穢語來糟踐她。當然,這些我從沒跟母親說過,我猜她也沒工夫聽。她依然在計生戰(zhàn)線上忙前忙后,似乎從未聽說過有關(guān)萍姨的風言風語,還會跟以前一樣,在出差回來后帶給萍姨兒子與我相同的零食。三十多年過去,萍姨老了,滿臉褶子,但周正的骨相依然能看出她曾是個美人。我每次回家見到她,都覺得她很親。母親與她反目后,也沒擋住我逢年過節(jié)偷偷去看望她。
萍姨能在母親彌留之際過來幫忙,讓我很感動,我一下子覺得有所依傍了,先前因怕不懂規(guī)矩失了禮節(jié)的忐忑化為烏有。
母親還處于一深一淺的呼吸狀態(tài),她似乎正孤身走在一片沼澤里,剛艱難地拔出一只泥腳,又陷進去了另一只泥腳,她僅有的氣力只有在沼澤里掙扎了。
4
臨近傍晚,周圍守著母親的人越來越多。老嬤讓我把給母親準備好的壽衣拿出來,一件件套好,叮囑我母親過世時不要把眼淚滴在她臉上,那樣很不吉利。正囑咐著,母親忽然睜開了眼睛,我驚喜地撲了過去。
母親的眼珠轉(zhuǎn)了一下,像是想環(huán)視一下周圍湊過來的臉。她的嘴唇動了動,三嬸跟萍姨也湊過來,萍姨的耳朵貼近了母親的臉。但最終母親什么也沒說,一大顆淚珠從她的眼眶里流出來,猶如她釋然的一樁心事。隨即,她嘴邊綻出一朵微笑,緩緩合上了眼睛。母親的雙腿不再蜷曲,而是伸得很直,整個身體完全舒展起來,如同要開啟一場熟睡。
快穿衣服!老嬤吩咐道。
三嬸俯身過去,用手捂住了母親的嘴巴。
三嬸,你怎么這樣!看著她粗魯?shù)膭幼?,蹲在母親床邊哭泣的我忍不住吼起來。自從那晚萍姨說出那句半截話,雖然不完整,但我已腦補了三嬸與父親之間的風流韻事,自然對三嬸懷了一份厭惡。
你憋死了我媽!
三嬸驚恐地望著我,一眾聚過來給母親穿壽衣的好幾雙手突然停了。
你這孩子怎么賴人!三嬸拿開捂在母親嘴上的手。母親的嘴巴閉得緊緊的,如同兩扇關(guān)嚴的大門。
你錯怪你三嬸了。她那樣做,無非是為了你媽走得好看些。你看你媽模樣多好,多安詳!她啥事都放下了!
老嬤邊說邊指揮著,穿壽衣的手又忙活起來。收拾停當后,母親從里到外穿著三領(lǐng)二腰五件壽衣,頭南腳北躺在堂屋的小床上,接受著親戚朋友的跪拜。
金玲婆婆手里拿著幾疊燒紙,一踏進堂屋,就坐在母親的靈床前哭起來。我見她來,趕忙跪下來給她磕頭。萍姨囑咐我,凡有吊唁的,我都得磕頭。我對金玲婆婆磕頭是存有私心的,我怕她記恨母親當年拉著金玲去做人流的仇,會把心中的怨恨借著哭喪說出來。那樣的話,對要強了一輩子的母親會是莫大的侮辱。68AED3C0-B9B1-4715-A90A-FB5FF6CD3950
金玲婆婆的哭喪內(nèi)容讓我很意外。她嗓音柔和,如泣如訴,像一出戲的唱白——侄媳婦啊,你讓金玲有了營生,俺全家記著你的好哩!旁邊跪著的幾個女人也附和著哭道,俺也記著你的好哩!
母親靜靜地躺著,面容安詳,一副心無掛礙的模樣。這副模樣,與她當年躺在溝底非常像。
母親的生命永遠停留在了2019年的母親節(jié)。我的確是我媽的冤親債主。
那年我16歲,愛上了一個大我8歲的青年。當然,他在全鎮(zhèn)人眼里是個游手好閑的二流子,我卻覺得他是可以瀟灑走四方的行者。接連曠了幾天課后,我決定跟著他行走天涯,去追尋詩和遠方。
天剛蒙蒙亮,河堤上霧氣氤氳。我背著書包剛出村口,就看到河堤上停著那輛同劉斌一樣彪悍的“雅馬哈”,劉斌緊靠車身,穩(wěn)健地像棵冷杉。我朝他跑了過去,感到雙臂忽然生出了翅膀。我自由了!
慧慧!母親像是從晨霧里瞬間變出的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我前面的土橋上,那座土橋是通往河堤的必經(jīng)之路。我與劉斌的計劃只是我倆之間的秘密,她怎么知道的呢?
你要去哪里?
不用你管!
我不管你,管誰?母親站在橋上,居高臨下看著我,聲音還跟往常一樣盛氣凌人。
你管我?我上小學時被同學欺負打脫臼了胳膊,你管過我嗎?我初一暑假去滑旱冰摔出了腦震蕩,留院觀察,你管過我嗎?我13歲來月經(jīng),不會疊衛(wèi)生紙,你管過我嗎?
說這些的時候,我眼前浮現(xiàn)出萍姨的身影。很多母親缺席的成長片段里,總是這個女人適時地做著替補。我看到母親高昂的頭顱低了下去,知道說到了她的痛處。
我知道欠你的,慧慧,但是你不能跟著這個人走,不然你會后悔的。母親的聲音軟下來,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我不會后悔!我能想到劉斌載著我揚長而去的場景——看著母親跟在車后的浮塵里叫喊的身影模糊成一個黑點,我會回頭笑得肆意而解氣。
母親緊盯著我,眼睛里幾乎迸出火星,慧慧,你要是跟他走,我就從這橋上跳下去!
那座土橋約摸四米多高,應(yīng)是20世紀60年代的產(chǎn)物,用青磚砌就,橋下的水溝已經(jīng)干涸,爬滿了野生的葎草。我料定母親即便跳下去我也不會心疼,再說橋那么高,或許她只是嚇唬我。
我不怕威脅。我回過頭去,劉斌的摩托車開始啟動。
身后傳來一聲響。母親真那樣做了,她從橋上跳了下去。
我雙腿打顫,連滾帶爬下到溝底。母親僵直地躺在溝底,一動不動,額頭上被葎草葉子劃出了幾道傷痕,滲著鮮血。我拂去蓋在她臉上的亂發(fā),扳著她的雙肩搖晃著,呼喊著……
母親跳橋后摔斷了腿,辭去了婦女主任的職務(wù)。傷好后,看到蔬菜大棚興起,母親蓋起了全村第一個無滴膜大棚。她選擇種菜品種總是反其道而行,附近村民一窩蜂似的種西紅柿,她就選擇種四鄉(xiāng)八里少種的黃瓜或圣女果,結(jié)果我家棚里的產(chǎn)物常是緊俏貨??臻e之余,她組織村里的婦女成立了“婦女聯(lián)盟”,免費教她們種大棚菜。見種菜賺錢,村里的男人們也不出去打工了,跟老婆一起侍弄大棚,很多棚里都是夫唱婦隨、父子或母子上陣的場面。幾年下來,好多人家賺得盆滿缽滿,有三嬸,有萍姨,也有金玲。
5
靈車開得很慢,或許司機有意為之,想讓母親多看看生前熟悉的風景。
媽,到學校了。媽,到萍姨家屋后了。
我猜母親當日驅(qū)趕萍姨,是病情使然。不然,情同姐妹的發(fā)小怎會臨老不相往來了呢?
母親的靈車在村西十字路口停下來。那地方早放好一頭紙牛,上面搭著母親穿過的羽絨服。酒紅色的羽絨服已經(jīng)褪色,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結(jié)婚時給母親買的。
母親給我的陪嫁很豐厚,這讓村里那些沒兒子的村民刮目相看,他們大多是留有底貨養(yǎng)老的。
出嫁前夜,母親執(zhí)意跟我睡。起先我不愿意,看到母親渴望的眼神,心就軟了。那晚,我們娘倆抵足而眠。我跟母親說,小時候,有一天我爸出工沒回來,就我自己在家,晚上嚇得直哭,萍姨過來陪我,也是這樣睡的。母親應(yīng)了一聲,在那頭拍拍我的腳背,是我打電話托付你萍姨晚上過來陪你的。
我想質(zhì)問她,母愛是托付就可以替代的嗎?但我有個更想知道的答案。媽,你是怎么知道那天早上我要跟劉斌一起走?
那孩子不靠譜,我只花了六百塊錢,就讓他告訴了我實情。慧慧,媽也是為了你好。
我的心緊縮了一下。抱緊被頭,感覺母親的身體熱烘烘的,向我發(fā)散著溫暖……
我用紙錢引燃了羽絨服,羽絨服引燃了紙牛?;鹧孳f動著,像身穿紅裙的舞者。秫秸扎就的牛身噼啪作響,火光烤得我全身發(fā)燙。
我始終不愿相信,母親那樣一個精明人,怎么會得老年癡呆癥呢?母親得病后總是笑瞇瞇的,仿佛要把多年蓄積的笑一并呈現(xiàn)出來。她與父親的感情反而好起來,一改往日冷戰(zhàn)的局面。一家之主的母親與俯首稱臣的父親位置倒置,父親竟成了母親的主心骨。母親最后糊涂得連我也不認識了,只認識父親。于是,照顧母親成了父親的專職。
母親的病情惡化得有些突然?!拔逡弧狈偶傥覄偦乩霞铱催^她,那時她仍有活動能力,在屋子里尋找垃圾袋、舊報紙,包成一堆,然后往被窩里藏。母親仍像沒得病前一樣,一刻也不閑著。
與老年癡呆癥相比,我覺得糖尿病更為可怕,飆升的血糖會引發(fā)并發(fā)癥,威脅患者的生命。
爸,你有沒有按時給我媽打胰島素?母親患糖尿病10年了,血糖一直控制得很好。只是幾天不見,怎么一下子就臥床不起了呢?我?guī)еЩ髥柕馈?/p>
父親支吾著,前幾天打過。
我想讓村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過來給母親量量血糖,可是那天公司里臨時有急事,不到傍晚我就趕了回去。
母親臨終前兩天,村醫(yī)每天給母親打三次胰島素,測量時血糖仍然很高。當時我很想問父親,我走后他有沒有請醫(yī)生為母親測過血糖,可是看到父親心急火燎的模樣,我沒有說出口。
從母親墳前回來,幫忙的人大多散去,幾個鄰居和就近的本家親戚留下包水餃,一同吃晚飯。68AED3C0-B9B1-4715-A90A-FB5FF6CD3950
下水餃的時候,三嬸走到廚房里拿盤子,看到她對飯櫥里的餐具布局那樣熟悉,一股無名火像沸騰著的餃子湯,在我心里吐著泡沫騰騰地涌了上來。
三嬸端著水餃往飯桌上放,在沙發(fā)上坐著的父親一個箭步迎上去接過了水餃,放下的那刻,燙得他去摸耳朵。我看到飯桌一頭的萍姨沖著三嬸撇了下嘴。
難道是父親中意了三嬸,覺得母親是個累贅,故意不給她打胰島素,任憑這個消耗性疾病把母親折磨成一把瘦骨?要真是這樣,與謀殺有什么區(qū)別?我不敢想下去。
6
三嬸似乎觸碰到我目光里的火星,一碗水餃沒吃完,就匆匆回家了。
母親是走了??晌矣X得家里仍然有她的氣息。她似乎正躲在房間的某處,看著我,關(guān)注著我的一舉一動。母親在母親節(jié)這天離世,是想讓我不要遺忘她嗎?這樣想著,眼淚又流下來了。
你看你三嬸一碗水餃沒吃完就走了,肯定沒吃飽!
收拾碗筷的當口,聽著父親的嘀咕,我心中充塞的疑慮、埋怨與猜忌終于累積成團,忽地一下爆發(fā)了。
那天我走時,你答應(yīng)請醫(yī)生給我媽量血糖,你請了嗎?量了嗎?你不要覺得我媽老年癡呆不會說了,別人就啥也不知道!
父親愣了一下說,真請了!可在我聽來,這句話里的“真”是那么的蒼白無力。老嬤在一旁勸我,慧慧,想開些。人沒了就讓她走得干干凈凈的,別讓你媽掛念你。陰陽相隔,只能遙遙相望了。
一席話說得我抽泣不已。
萍姨見狀,拉著我的胳膊讓我去她家睡,我答應(yīng)了。
萍姨家沒有裝窗簾,開著窗戶,初夏的風徐徐吹來,院子里的梧桐葉子嘩嘩響著,像有一群人站在樹梢竊竊私語。兩天前剛下過一場雨,東邊河里的蛤蟆叫得很歡,顯得鄉(xiāng)村的夜晚格外靜謐。
萍姨是七十出頭的人了,為了母親的喪事忙前忙后,顯然累壞了,上床不久就發(fā)出了鼾聲。開著燈,照著萍姨蒼老的臉,她的身體暖烘烘的,朝我發(fā)散著溫暖,一些童年的記憶被瞬間激活。
老公已在下午趕回了市里,發(fā)微信問我明天是否回家。我看著手機,有些茫然。老家仿佛有很多事要做,細想又沒啥,不由走下床來。窗外月白風清,銀亮澄凈,似乎已經(jīng)滌蕩去世上所有的邪惡、謊言與黑暗。月光下的景象看上去是那么美好,像萍姨年輕時清麗的臉龐,明凈、柔和而清亮。
忽聽萍姨在床上不停掙扎。我回身望去,但見她的兩只手在臉前不停揮舞,如同竭力擺脫一個桎梏。她渾身哆嗦著,嘴里不斷嘟噥。萍姨分明是夢魘了。我走到床邊,輕聲呼喚著她,希望她能醒來。萍姨仍執(zhí)著夢中的糾纏,她滿臉汗珠,兩只手仍在揮舞,嘴里囈語不斷,細聽卻是求饒:淑芬,我見不得別的女人對慧慧爸好。求你放過我吧!這么多年我對不住你……淑芬,你是那么好的人……68AED3C0-B9B1-4715-A90A-FB5FF6CD3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