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璋
渡口古槐
看見那棵將枝葉不顧一切地伸向河面去的古槐,我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長離渡口了。
我要把包袱里的小世界放下。一路上,它把我置疑的肩膀磨出了血泡。
也要補充水。賣水的人像一只肥貓,在窗口里披著陰影假睡。
彎身俯首幾百年,古槐向面前的流水一再詢問和叮囑。心情急切。只見東去,不見西來。河水帶走的一切,都曾聽見它用枝葉之唇日夜吟唱的那首無始無終的悲傷謠曲。
唱自己的榮枯,也唱人世的興衰。
目送過多少輕舟劃開清波遠去?為何遠行的人都只是揮一揮手,心里便不再記住送行者的名字?記憶,難道與我們以為的正好相反,屬于遠方和未知?
江天之間流云飛散,雁陣成行。
打開包袱,在古槐身側(cè),把背了一路的負重投進流水。一件東西,如果只是讓你感覺到重量,不如扔掉。
船來了?,F(xiàn)在,身上只剩下那塊藍色粗布。
古槐抖了一下,慢慢直起腰身。
西部故事
青壯之齡的山丘無聲隆起。脊背滾燙。長發(fā)閃亮如東去之河。
光線滯緩的秋冬季節(jié)。這一刻,原野安靜,很像一位坐在窗前木椅上沉思的老人。
河床已無須水的陪伴,干脆赤裸。去吧去吧。水如掙脫囚籠之鳥,在一個黃昏時分絕然逃離。荒蠻所在似乎從未生長過草木柔情。暮色再次降臨。肅穆的蛇陣,彌漫。
山丘脊背無一滴咸的汗液。夜,不再分泌露水。
老人肩上披雪,風(fēng)化成一尊古銅。
泅渡游戲
一只老鼠也能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條通向明亮之處的路徑。
必須躲過鐵夾和獵人。若非饑渴難耐,它從不去通向光明的路上冒險。
垃圾的樂園。在文明背面。它多想乾坤倒轉(zhuǎn),把蠻荒月光下咬牙切齒的宏圖大愿放到陽光燦爛的臺面上,不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背負無法涂改的污名。
污水千滋百味。還好,遺傳自祖先的眾多品行里還有一門神秘的泅渡技藝——暗度陳倉。
這個典故可是幫了它很大的忙。
不斷地從此岸到彼岸,再從彼岸到此岸,看似倉皇逃亡,其實有時完全只是想試試自己小小的膽量。
看不出兩岸風(fēng)景有何異樣。溺水者倒是經(jīng)常遇見。它從不去搭救,而是喜歡看著它們最后望一眼人間的是非沉下去。
上岸后,卻聽見自己心跳如鼓。
重 啟
當聲音不被傾聽,死亡不能拯救死亡,那就是你所問那一天的景象了。
你是在說末日的景象?
他沉吟一會兒,將手上正燃著的香煙捻碎,看著煙絲了無聲息地掉在地上,像看見生命之鳥落進清晨的河里。那是近在咫尺的遙遠。沒有死亡了,死亡也已經(jīng)死去,有的只是聲音,只是一種聲音,是沒有聽者的聲音。
你是說世界終將重新啟動?無奈,還是憤怒?
是永生。一切詩篇將重新從第一個字的第一個字母、第一個點或撇的筆順慢慢開始。沒有植物。沒有書籍。沒有智慧。大地一塵不染,了無牽掛。
而且,放棄遷徙、逃跑的念頭吧,我們生于斯,長于斯。
還終將了于斯。
看 望
先我而至的老松鼠,在墓園荒寂小徑上留下蹣跚的背影,還把一顆寶貴的松塔留在落葉覆蓋的墓碑上。我們來看望的,是同一個人。
我手上的玫瑰在放下去的一刻瞬間凋謝。
想念當止于想念。任何無法收到的表達、替代或多余之物,都會遭到時間的嘲諷。
松塔張開了,它替老松鼠在笑。
在時間里永恒的那個人,睡得好香甜,連一個鼾聲都不打。世界無論怎樣折騰,都已經(jīng)驚擾不了你,你也不想讓世界發(fā)現(xiàn)骨頭里悄悄生長的絕望。
忘記了,你躺下時,頭是朝東還是朝西?都不計較了。這杯酒就放在你的名字旁邊,等我離開,你獨飲。
空杯子
詭譎的身影在圓柱背后一閃,雨聲揮起千萬條鞭子。馬群鋪天蓋地。閃電的牧人披著灰云的斗篷。
一扇大門沉重地打開,里面走出一位手持紙杯的人,不打傘,雨鉆進領(lǐng)口和頭發(fā),他整個人——包括骨頭和目光都已經(jīng)濕透。
紙杯的玄機深不可測。接滿雨水,卻溢出新鮮的血液,放一顆石子進去,卻飛出一只烏鴉。
他身后的大門里,空地上的椅子在雨中說話。
持刀人
駝鳥在草原上狂奔,仿佛身后有無數(shù)個持刀人在追趕。逃亡的只有你一個。亡師丟盔棄甲的統(tǒng)帥,慌不擇路。草原上也沒有路,你把路走到了盡頭。
羽毛都跑丟了。在一片小水洼里看到的自己,是已經(jīng)失去天空和大地的孤魂野鬼。草叢里閃出一只黑色青蛙,問:我能給你布道嗎?
不。你聲音沙?。何抑恍枰淮瓮纯?!
你聽見,風(fēng)帶著恐懼的回聲在草原上徘徊,它們來自你體內(nèi)最后僅可感知的困惑。
來自永遠看不見卻仿佛真實存在的持刀人的窮追不舍。
它們不取你的性命,但以你的恐懼為生,為樂。
你只須把身份和名字留下,在這個世界上,你必須回歸到無!
雕花樓梯
一場如夢似幻的戲劇結(jié)束后走出劇場,卻誤入一扇高大對開的木門。遲疑著走進去,見室內(nèi)只有階梯盤旋向上,循環(huán)往復(fù),像時間永無盡頭。
旋轉(zhuǎn)向上是一個巨大的誘惑,讓人在暈眩中誤入圈套,以為那是天堂。
劇中主角不知道自己是在重復(fù)別人的愚蠢。他想引領(lǐng)眾人,劇終時,卻被眾人在舞臺一側(cè)的樹枝上吊死。
劇情的陰冷和殘酷還在。有時,我們過于相信雕花樓梯,而忘記自己雙腳的判斷。9E44217A-6E95-4E3C-AC15-5CBC9E8E5B3C
誰的腳步聲?猛抬頭,見劇中的主角臉色愴然,一邊解脖子上勒緊的繩索,一邊沿著旋轉(zhuǎn)的階梯,蹣跚向下。
黑森林里的孩子
孩子,今夜的月光只照亮你。
叢林暗黑。你喜歡的動物們早已逃離,你要獨自分開眼前厚墻般密集的枝葉和雜草,跟著前方若隱若現(xiàn)的螢火。
指路的天使,她們可以信賴。
不!孩子,你還不懂得恐懼。烏鴉身披黑袍,喙上沾著可疑的血腥,眼神讓一切默認的歌聲顫抖!月光之外,注視你一舉一動的赤豹隱身于疼痛和悲戚。你要小心,月光將被水聲劫持,夜霧也已展開巫術(shù)的輕紗,在你粉嫩的赤腳下面沙沙作響的,不是曖昧的樹葉,就是人世枯萎的愛和正義。
孩子,你必須學(xué)會在暗夜里成長,把這當作是一個惡童話,讀完它!
穿條紋衫的采蜜者
骨瘦之指朝著霞光染紅的山巒喁喁低語。仿佛早已知悉一切。
如若往常,一只蜜蜂會慌亂地醒來,出發(fā),去森林邊緣采集花心上的淚水,再回到繁衍生息的營中釀蜜。放蜂人的槍口會準確獵殺每一個心懷自由愿望的釀蜜者。它們是穿條紋衫的孩子。
而今天,花皆枯死。清晨的露水劇毒。
它們在霧霾的籠中嗡嗡嗡地表達疑惑,看見同伴如何成為半路上無人認領(lǐng)的迷途者。
甚至找不到出口之火。不斷重復(fù)的鏗鏘話語在太虛里飄。瞬間的日蝕。
營地又換了一面旗。
細密畫
很想用手或目光分開那幅拜占庭細密畫上紛披的枝葉,看清凌亂后面曾經(jīng)的秩序。
彩瓷潔凈,花飾有圣人撫摸過的指痕。體溫,不會在被問候者無意的遺忘里消失。
一片葉子落下,兩三片葉子隨即生長出來。幾乎是眨眼之間,世界已非原貌。
聽見那些葉片由小變大并魔術(shù)般伸展開的聲音,如彩瓷崩裂。小小的火燒過的平面哪里容得下水氣淋漓的生機!
鏡子容不得虛構(gòu)。
月光下寂靜的山谷,容不得一聲驚呼。
枝葉間江湖兇險。在那幅被反復(fù)篡改的瓷畫上,季節(jié)亂序。
春夏之際竟下起鵝毛大雪。
隱身寂靜
至于如何遠避灼傷靜夜的焰火,如何學(xué)一只青蛙潛入深河,是所有清醒的孤獨者們活下去的本領(lǐng)。
虛假的光讓太陽刮起風(fēng)暴。
施放焰火的人會惡意地將抗議說成是禮贊。對人造光過敏的人,只能閉上眼睛流淚,閉上嘴巴號哭。
永不浮出水面,是青蛙們最后的底線。歌者讓喉嚨啞掉,畫家讓眼里長出雜草。
火種隱身隆冬的草叢,等春風(fēng)勁吹。
深河靜寂。我們會在它掀起波瀾時相認,并目送水面上漂過的誰的靈柩!
逃跑無效
鋼絲穿肩而過。螞蟻被帶回粉筆畫出的疆界的這一邊。
螞蟻的王國陽光普照,淚水都是感激,憤怒都是恨自己為何扛不起一座山。
它們會接受蟻眾的叱問。如果蟻后心情很好,也許會發(fā)布一次特赦。也許,在蟻穴最陰冷的角落里,它們會被忘掉。
鎖住它們的,相當于人間的紙手銬,一道看不見的光,在靈魂細瘦的脖頸上。
哨兵盡職盡責(zé)。即使憐憫的牧師夢游般趁夜來訪,也絕不瞌睡半秒。
在囚室里悄悄繁衍,向地下,向自由的背后挖掘,擴大空間,讓子嗣適應(yīng)泥土的重壓。它們要自力更生出一個自己的蟻后。
不怕苦難,但唯恐六神無主。
蜉蝣之舞
這一刻,光線的僭越者無法繞過室內(nèi)擁擠的桌椅。地板上,它們用影子發(fā)表履歷。裝作若無其事地匍匐移動。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想打開一扇門的人,被拒之門外。
走慣四方的塵埃浮游于明暗之間,有時,還會假扮逃亡的義士,得到忙于結(jié)網(wǎng)的蜘蛛們不懷好意的喝彩。
午夜。音樂醉倒于地。老唱機腰肌勞損。有人早起,揮帚清理門戶。一縷晨光稀薄,被天花板撞得頭破血流。
誰會用心去閱讀那一份履歷呢?誰能看見詞語之米里隱藏的沙子!
怪獸與風(fēng)暴
一部電影。劇中人都是一場歲月狂歡后幸存的蜉蝣。
并非來自遠古,或白堊紀。水波之上,彼岸的胎記注定變成后世的惡夢。太陽狂愛的風(fēng)暴不會生出蔑視光明的孽子。
種性復(fù)雜且可疑。血統(tǒng)雜交,席卷一切怪戾風(fēng)暴的巨獸,傲慢,又極端自卑,一滴露水對大地感激的話語,也會令其神經(jīng)繃緊,回身低頭發(fā)出火焰的鼻息。非凡的怪胎。
頭小而堅硬,身軀巨大。霸王龍可疑的后裔。一塊懸空的石頭,不能容忍一切不同或相似的彼此。石頭飛起來,碾壓一切,威儀隆隆,驚天地,泣鬼神。
螞蟻不能發(fā)出哪怕輕聲細語的置疑;擴葉蝶不可以不愛它指定的花朵。
原野之上,啞寂!只剩下——一匹劫持羊群回家的狼的嘶鳴。
劇終。字幕在黑色背景里緩緩上升,因參與者眾而綿綿不絕。
壁虎看見光
陰雨連綿。幾個世紀?哭了這么久,陽光終于出現(xiàn)!
一只沉睡墻縫間的壁虎醒了,眼睛被刺痛。長夢暗沉。幾個世紀?睡了這么久,醒來還在密閉的囚籠里,身體僵硬并早已適應(yīng)。
黑色瞳孔瞇成門上青銅的匙孔。
看見墻縫外面明亮的一切:樹葉在枝上相互磨礪,劍刃油綠;河床袒裸,千萬條小溪在向它勇敢地匯聚,每一滴都不想缺席。
有的渴死在路上。鳥兒銜起它們樸素的骨殖,送往云朵之上的天堂。淚流滿面。往里看,往外看,都是通紅的血絲。
愛的游戲
兩只白天鵝的頸項纏繞在一起,打不開了。湖上的大提琴悲傷地描述這個古往今來的愛的死結(jié)。游戲過了頭,當事者驚慌失措。
無人解救。不要去管。不要去管。青蛙的譏諷越過蘆花的顧影自憐,湖面悄然無聲。
你可以把這一刻稱之為愛的岑寂,詩人喜歡這么做。
一群晝伏夜出的失眠者,寧愿想象世界,也不愿有機會目睹或相信眼前這荒誕與悲慘。無解的永恒難題。
好像聽見深夜里不斷被重復(fù)著黎明即失效的誓言:愛你到死!
所遇所見都是無愛的人。9E44217A-6E95-4E3C-AC15-5CBC9E8E5B3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