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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朱莉

2022-07-07 08:24劉愛玲
小說林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王慧朱莉

我表姐朱莉跟我描繪了一下南郊鎮(zhèn)醫(yī)院,那所醫(yī)院就像監(jiān)獄。我說我還真沒仔細看過它。我看著她,還如二十幾歲的樣子,只是又高了一些,瘦得像標(biāo)準(zhǔn)的S型長柄湯勺。我們同在銀城一中上學(xué),一起回家,一起吃飯睡覺,是的,當(dāng)初她住在我們家,她爸媽還在黑龍江做艱難的回鄉(xiāng)抉擇。她總是說銀城好像四處都不透風(fēng),令人憋悶,那年她考去濟南上大學(xué),沒有出過山東,也很久沒有回到銀城。

我以為她對眼下這份工作很失望。我告訴她,你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活到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關(guān)于這樣活著的話題我很少提,尤其是在幼小的兒子和丈夫于健面前。因為這樣會挫敗男人的自尊心,為了能多掙些錢,他跑到廣西的鋁廠分廠去做爐工。兒子雖然幼小,但不幼稚,他會追問我,媽媽,你說什么是活著?偶爾,他也會給我答案,難道像我爸爸那樣離家出走?我真的很害怕我兒子八歲的年紀(jì)就開始思考活著的問題。

我接著告訴她,我剛從網(wǎng)上看到的一篇盤點北京各行業(yè)一脈相承的家族史,大城市、小城市都一樣。她在我家的小陽臺上低著頭喝咖啡,很平靜,像是用最大的力氣反駁我,我覺得人只能靠自己,沒的選??Х仁秦埵嚎Х?,于健從廣西寄來的,越貢品,那種麝香貓喜歡吃咖啡豆,吃進去,初步消化,又排泄出來,就風(fēng)靡了。她抬起頭來對我說,那里有個叫李虎的人很有意思。

然后,一下午我們沒有再談那個醫(yī)院。而是很突兀地說起李強,他是剛發(fā)生在一場自殺命案中的男主角。朱莉?qū)顝娨粺o所知,其實,她對現(xiàn)在的銀城一無所知。他死得很慘,跳進了金牛湖里,為了讓自己永遠待在水底,他還給自己的身上綁了繩子,系了一塊兒很重的石頭。他就那么決絕,他有幾百萬的身價,是銀城三合板廠最盛的一家,何以至此?我問朱莉。朱莉面前的咖啡杯里凝固了幾個深褐色的斑點,咖啡殘渣被抽干水分后就像血塊兒。她捋了一下長頭發(fā),把它們甩到身后,很沉,聲音都往下墜。她說,你確定是自殺?如果他想永遠不浮出水面,那就是在宣誓他要保有自尊。而且,他在告訴他妻子,或者說告訴所有人,他自殺背后的緣由。

她還是那么認真,一旦動了腦袋,就總是扎到更深的一層。我又泡了紅茶,給朱莉倒上,她閉著眼睛聞茶香。我倒是有點兒恐懼,恐懼很多事物表象下那些隱藏的東西。我告訴她,李強事件是我同事說給我的,他死后被打撈上來沒有一分鐘,銀城大街小巷能有網(wǎng)絡(luò)覆蓋的地方,到處是李強。現(xiàn)場照片離得遠一些,在警戒線之外,橫的、豎的、歪歪斜斜的各色照片在網(wǎng)上流傳。沒有人能拍到真人,報警的是三個準(zhǔn)備去鋁廠換班的工人,中午喝了一點兒酒,都嚇醒了,怕惹上麻煩,跑到金牛湖岸邊的長椅上擠著。

不過,他們確實看到了李強,面目全非,肥胖,像白豆腐。另一個說,像糊著泥巴的白蓮藕。第三個什么也不說,把整張臉躲在兩只胳膊肘里,憋得紫紅,直到哭出來的時候才說出一句話,含混不清,那根本都不是人。我說著說著把手里的咖啡杯旋轉(zhuǎn)起來,它朝著朱莉的方向旋轉(zhuǎn)而去。我看到她緊緊抓著咖啡杯,杯子外壁是一圈兒鎏金的抽象唐草,她在不知不覺中準(zhǔn)備把它們一朵一朵摳下來。但她盯著我的眼神很柔和,她問我,你不是說他沉在水底?我愣了一下,那你說誰會一定要把他撈上來?

我想我該調(diào)轉(zhuǎn)方向了,我說,這種咖啡我都是自己偷著喝,于健只負責(zé)郵寄,但從來不喝,我想他可能和別人一樣無法理解“貓屎”的概念?,F(xiàn)在,你回來了,只有你來的時候我們才喝。我真的很珍惜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她笑話我,這么年輕就開始抒情。我回擊她,你上學(xué)的時候就開始抒情,你藏在被窩里寫些什么死亡、依靠、靈魂、傾訴、孤獨,結(jié)果你卻跑得沒有蹤影,只剩了我自己。

我們看了一會兒彼此,夏季的陽光很干燥,鋁加工的煙塵已經(jīng)細膩稀薄多了,時常能看到藍天。銀城的支柱產(chǎn)業(yè)鋁業(yè)集團對自己下了狠手,上了高昂的污染處理設(shè)備,用了十年的時間恢復(fù)環(huán)境的十分之一。可是很要命,龐大的機組實行半月輪歇制,大量鋁廠工人在下崗。

我們也分開了十年,相隔了很多的東西,再次坐在一起,既想滔滔不絕傾盡所有把自己扒給對方,又無從下手,令人難過。她問我,是不是很滑稽,拼命跑到外面去,轉(zhuǎn)了一大圈兒還是回到了原點。我這才重新注意到她本人,她穿成了一個懶散的藝術(shù)家。我說,第一天上班你就穿成這樣。她索性站起來,在陽臺上轉(zhuǎn)了一個圈兒,那種代表脫離這個世俗的棉麻質(zhì)地的大長裙把陽臺都裹住了。酒紅色,就像被裝在一個細高挑的紅酒瓶里,她還是個姑娘身材。她說,這個小城真新鮮。我知道她不承認銀城是她的故鄉(xiāng),她會告訴你這是她爺爺、她爸爸的故鄉(xiāng),但不是她的,青島、煙臺、威海、黑龍江也不是她的故鄉(xiāng),她說她到哪里都是陌生的,她的故鄉(xiāng)只是她自己。

朱莉剛從威?;氐姐y城,第一個來見我。我從小就嫉妒朱莉,但也止于羨慕的份兒。連帶關(guān)系很復(fù)雜,我們的父輩們一起從山東去了黑龍江,把青春留在那里,把老年帶回銀城,我們也是一起在黑龍江降生,把童年留在那里,把青春帶回銀城,后來朱莉又去了膠東半島。內(nèi)陸人們懼怕離開陸地到漫無邊際的大海求生活,很多人都會不間斷地問起她,比如我父母、我們共同的親戚,還有她的同學(xué)于健,現(xiàn)在是我丈夫。我始終如一用一個比喻,像威海生長在海中的裙帶菜,他們聽了就會轉(zhuǎn)至問起裙帶菜,滿臉想象,那是銀城人對外面世界的態(tài)度。我是因為朱莉才認識那種長在海里的東西,在她發(fā)給我的照片上看到它的樣子,翠綠、油亮,再暴虐的海水都不會打濕它。

一走下醫(yī)院臺階,朱莉就明白了,可她總是忘記問王慧也許其間還會存在的理由,一個男人盯著一個女人的一舉一動,除了男女間那點兒事情,似乎其他想象都是匱乏的。她想讓王慧給李虎捎個口信,告訴他,她對愛情之類的事情不感興趣,也可以更決絕一些,告訴他,她會選擇獨身。但她始終沒有問王慧,畢竟從到醫(yī)院的第一天起,朱莉就知道,王慧和他的關(guān)系更加密切,她叫他表哥。

其實,朱莉早就知道每次傍晚下班走下醫(yī)院臺階的時候,斜上方三樓財務(wù)科的玻璃窗里就會站著一個叫李虎的人。他是財務(wù)科長,就像整個醫(yī)院都是他的,下了班也不情愿脫掉白大褂。他習(xí)慣在下班后再到財務(wù)科里待一會兒,算作每天巡查業(yè)務(wù)而做的例行公事。還有一種可能,李虎是為了一次又一次目送朱莉離開醫(yī)院的大鐵門。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一天傍晚,朱莉走了兩級臺階就停了腳,望著銀城東北方向的市區(qū),對華燈初上就已沉入深夜的黑色天空感到陌生。她都忘記了銀城的黑夜比威海來得要早,同時,她卻記起了一段對仗押韻的人生思辨:銀城冬天的傍晚黑得早,對某些人是幸運,相反,對某些人是噩夢;對某段時間是接近幸運,同樣相反,對某段時間是墜入噩夢。這是她在威海生活的時候給自己的忠告,為了失意和困難的時候?qū)W會拐彎,現(xiàn)在,她只是臨時把“威?!睋Q作了“銀城”。

來到這個醫(yī)院有半年的時間,在這半年的時間里她是幸運的,在此間找到一種迷人的安全感。這是一套生活的模板,她下班了,像每天一樣離開醫(yī)院,開著自己的小車,途經(jīng)銀城一路擁擠的風(fēng)景,回到家里和爸媽待在一起,吃上一頓美味晚餐。天不太冷,就和爸媽在小區(qū)周圍的大路上散步。次日一早,早餐是備好的,飯后重新開著小車抵達南郊鎮(zhèn)醫(yī)院。坐到財務(wù)室里,與對面的出納王慧共度一天的時間。偶爾,李科長也會到財務(wù)科站上一會兒,背對著她們,什么話都不說。

朱莉從濟南到膠東半島兜了一大圈兒,用去四年的時間。曾經(jīng)做過科技公司的信息管理員,投資咨詢公司的業(yè)務(wù)代表,一家韓資服裝廠的工資核算員,一家醫(yī)療器械廠的質(zhì)檢員,還被莫名其妙派去做了三個月的公關(guān),最后敗給了晝夜連續(xù)的酒局。她在公司公寓樓的連體鐵床上連續(xù)趴了一周的時間。五天前宴請韓國公司那個大客戶的晚宴被白熾燈照得失明,又重新照在那間小小公寓里。大部分時候,朱莉把那種光認為是希望,后來她才真正看明白什么是自己想要的。煙酒氣在房間和朱莉的胸腔里來回穿梭,最后盤桓在三十歲的大腦里。她頭痛欲裂,幻覺中,總是聽到一個人趴在搖搖晃晃的馬桶上發(fā)出嘔吐聲,還可憐兮兮地哭泣,讓她厭倦不堪。早上醒來,朱莉想明白了一件事,世界就在眼前,理想生活就在每分每秒里。她把墻上的中國地圖摘下來,地圖上插著幾個小紅旗,是她已經(jīng)到過的幾座海邊城市。她把它們?nèi)舆M了垃圾桶,高鐵只行駛了不足四個小時,腳掌一落地,已經(jīng)踩在老家銀城的土地上。

雖然她現(xiàn)在過的是自己曾經(jīng)最厭倦的生活,可是一旦發(fā)覺有點兒喜歡當(dāng)下處境的意味,朱莉就會猛然間內(nèi)心疼痛,就像把人的身體由上下到內(nèi)外不間斷地進行撕扯。

為了緩解自身矛盾,每天下班后,她故意錯過同事們離開的高峰期,獨自一人從醫(yī)院門廳前高聳的臺階上走下去,白天里人群生死相交的熙攘在此刻恢復(fù)寧靜,站在寂靜里能聽到另外一個人心臟的跳動,它有吞掉一切的力量。李虎在朱莉報到的第一天就令她感到有趣。那天清早,朱莉來到醫(yī)院,她把腦袋昂起來,視線推出車窗,從遠處望過去,她努力把家鄉(xiāng)的醫(yī)院想象成近鄰一般親切。她把視線調(diào)高到白色樓體上就看到了李虎,他早早就把自己擺放在最代表熱情迎接的絕佳位置。那時是盛夏,白大褂披在他身上就像一對天使的翅膀,早晨細長的光線折射在三樓走廊的玻璃窗上,他如同飛在半空里。

朱莉第一天竟然還背著一個灰藍色的休閑背包,從肩部一直長到大腿彎,葡萄酒紅棉裙配灰色短衣,連職業(yè)女性的尖頭高跟鞋都沒有穿,而是一雙黑色圓頭兒的休閑涼鞋,青春的雌性荷爾蒙在一起一落的背包帶兒上肆意跳躍,其實她已經(jīng)三十歲了。

走進大院兒,除了能看到李虎隔著玻璃窗微笑,無論醫(yī)生、幾個在院子里散步的病人,還是做勤務(wù)的,連食堂里的大廚李晨光都把油罐兒打翻了,他們分明看到一個明亮的威脅體在逼近。

王慧那天也早早就趴在三樓的樓道欄桿上迎接她,她們倆將共處一室。王慧在一周前的第一時間聽表哥李虎說起朱莉,她就到銀城華聯(lián)商廈新買了一套女性職業(yè)西裝。鋒利的尖形領(lǐng)子在頂端突然就變圓了,銳氣瞬間減弱,這不是她心里想要的模樣。商場里的女售貨員不是很懂事,說那樣劍型領(lǐng)的西裝早就過時了,現(xiàn)在都是這樣圓形休閑小西裝。王慧被那個“休閑”和“過時”侮辱,售貨員分明在說她落后、古板、土氣、假正經(jīng)??吹叫蓍e風(fēng)格的朱莉,王慧把手舉起了好幾次,而朱莉只揮了一次手,陽光把她的手和臉照得像嫩藕段兒。真是傲得無知,王慧在心里說。

朱莉給王慧帶了海邊盛產(chǎn)的烤魷魚絲、墨魚片、一串海貝風(fēng)鈴。王慧當(dāng)場把風(fēng)鈴系在了電扇正中的支架上,一邊一下一下碰觸著風(fēng)鈴,聽它的響聲,一邊嚼著漫長的魷魚絲,瞬間就覺得這個新同事平和多了。朱莉又把背包從三樓財務(wù)室背到四樓李虎的科長室,五樓郭院長的院長室,重新回到財務(wù)室的時候背包就空了。不到中午,滿院的其他科室,一樓中醫(yī)科的老中醫(yī),廚房里的大廚李晨光到幾個配菜、面案的伙計,門衛(wèi),這個“人情網(wǎng)羅”世界的人,無一遺漏都對朱莉另眼相看。

沒來報到之前,朱莉就聽爸媽說這里的郭院長深居簡出,在臨近退離社會身份的漫長時間里,早早像個不諳世事的修行中人,輕易無緣得見?;\罩在醫(yī)院之上無處不在的財務(wù)科長李虎就像尊貴的鎮(zhèn)物。果然,他的辦公室和他的外貌一樣簡潔明凈。朱莉帶的威海即食海產(chǎn)品作為見面禮,他除了謝謝,再沒有看一眼。那堆藍色大海和白色魚兒相間的包裝物安全地隔離著桌子兩面的人。桌子上有個空煙灰缸,一塵不染,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個飲水機、一臺電腦和一個打印機、一個瘦小的檔案櫥和李虎一樣渾身上下都干凈。他胡須刮得像一面平鏡,周身的氣息都是白亮色的。當(dāng)然,他穿著白大褂,整個醫(yī)院里的工作人員都穿白大褂,就像在過度標(biāo)識醫(yī)生和生命的緊張關(guān)系。只不過李虎太過高大了,一米八五,粗壯和高大損害了他的一點兒斯文,他的聲音溢滿了接近中年男性穩(wěn)定的荷爾蒙,他轉(zhuǎn)動了一下他的高背椅,朱莉聽見一個族長的聲音繞過那些包裝物傳過來,你新來,有些環(huán)境不熟悉,有些事情不明白,可以問你的同事王慧,也可以問我,隨時歡迎,一切便利都是為了工作。

朱莉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很不協(xié)調(diào),他還沒有老到銹跡斑斑,但他發(fā)出的腔調(diào)和姿態(tài)卻已經(jīng)銹跡斑斑。朱莉一半兒眼睛盯著李虎的眼睛,一半兒被藍白物體遮蔽,好的,李科長,我……

還有,他的手里已經(jīng)抓起了一只碳素筆,連碳素筆都充滿了思索,這是個集體,不要太注意自己,眼睛要長在別處。他把聲音壓低提醒著朱莉,你是第一個考進來的員工,你是第一個研究生。朱莉感覺到考事業(yè)單位進入醫(yī)院本身就攜帶著罪惡,人們會早早給她的全身貼上“優(yōu)越性”,就像毒蛇讓人眩暈的花紋。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朱莉警覺地看了看自己,并不覺得有什么出格。她回頭看到李虎蓬松的頭發(fā),根根扎著柔軟的控制力。

朱莉很想問一下此時的問題,比如,南郊鎮(zhèn)醫(yī)院的臺階竟然這么高,她置疑這些堆積的臺階對病人不是什么好事情,但她被李虎的宅心仁厚唬住了。她看到李虎撥動的嘴唇,在夏日炎炎中,被沸騰的唾液浸泡得腫脹起來。變形的時間很短暫,就像漢堡包兩片巨大面包片包裹的香腸。他壓低嗓音,這只是一家南郊的醫(yī)院,也就是一個鎮(zhèn)醫(yī)院。而且原來這里的確是靠近銀城最近的鎮(zhèn)子,銀城成為工業(yè)鋁城后強大起來,它被劃入銀城區(qū)之內(nèi),但它仍然是個鎮(zhèn)子。

朱莉明白了,所有的不堪都可以被偏僻和狹小抹去,很多事物都缺乏匹配,這就是有些事情根本不必置疑的理由。她還看到李科長說完話,眼神突然黯淡下去。他走出財務(wù)室的后背駝了,無能為力在每一個汗毛孔里鉆出來。短暫的一瞬間,朱莉理解了那個駝背,理解了“無能為力”,因為這讓她想起獨自一人在威海繁華的大路上游蕩時的鬼模樣。

朱莉聽得很舒服,并且逐字記下。臨出門的時候她還是忘記了爸爸囑咐的應(yīng)該低下自己的腦袋,而是仰著臉審視著李虎的全身,李科長,問一下,我們財務(wù)科也都要穿白大褂?

朱莉可能是所有來上崗的員工中問題最多的一個。

李虎微笑了一下,必須穿。

天已經(jīng)全黑下來了,遠處市中心的燈光和醫(yī)院住院部的燈光更加明亮。朱莉把自己的休閑挎包蕩到后背,接著一級一級走下臺階。她不間斷地回想自己漂泊在外的生活,并和目前的生活進行比對。她故意把走下樓梯的時間拉長,讓三樓那個人的心臟承受更多的重量,然后隨著每一級臺階而同頻地跳動下去。如果說有什么企圖的話,朱莉覺得沒有任何理由。

她走到醫(yī)院停車場時還用了模特步,沒有人能看到她獨自開心的夸張樣子。在那幾步之間,她說,朱莉你就是個水陸兩棲的動物,去過大海中,現(xiàn)在重返陸地,希望你不要活成自己最厭惡的人。

朱莉大概見過院長兩次面,一次是在剛來醫(yī)院的第一天。朱莉稱呼了他,并且把帶來的即食海產(chǎn)品放在茶幾上,院長才轉(zhuǎn)過身來。他背對著院長室門,面向辦公桌后的墻壁,墻壁上有一幅黃山山水畫,黃山山勢陡峭,霧氣氤氳帶來柔和,迎客松們從霧氣彌漫中掙脫出來,歪向旁邊的溪流,就像從樹枝上流出了水流,應(yīng)該是進行了藝術(shù)處理,隱藏了實際的景象,而實際上,或許樹木距離溪流之上很遙遠,或者水流隱藏于樹木山石深處。這是后來朱莉能想到的一個人對一些事物的投入渴望,反過來是對現(xiàn)實的無可奈何。院長對朱莉很和善,除了一句你好再沒有下話,好像不語是一種信任。朱莉迅速退出辦公室的時候,側(cè)目窺視了一下這個安靜的院長,發(fā)現(xiàn)他早已恢復(fù)進門時的姿態(tài)。

第二次是前段時間八一建軍節(jié)前,醫(yī)院里人滿為患,院長很繁忙,在三樓樓梯拐角處,朱莉看到他像個小伙子從四樓奔跑下來,他已經(jīng)把她給忘記了。跑到二樓拐角處才停下來,他對著朱莉張了張嘴,他想說什么,什么都沒說就不見了蹤影。朱莉也張了張嘴,她想跟院長說一說她看到的每天下班后李虎和王慧在三樓財務(wù)科的舉動,還有,王慧一直沒有把屬于會計的工作轉(zhuǎn)給她,只是些零零散散的工作,她和王慧在一起,倒像是主仆的附屬關(guān)系。這么一說,屬于她的那臺電腦里無論發(fā)生什么變化都和她沒有關(guān)系。

她還看到過一次過分的事情,那個一身素衣的王慧,坐在她的桌子對面。李晨光在臨下班的五分鐘鉆進財務(wù)科,他是醫(yī)院醫(yī)生們的大廚兼采購員,他把一個沾滿油漬的條形文件夾塞給王慧,慧妹子,報銷,報銷,不然明天開不了伙了。王慧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一個黑色手包堵在肚子前,辦公桌上光禿禿的,她對著桌子說,下班了。朱莉正在穿外套,立在墻角。李晨光變成一個女人,他細著嗓子,蹭到王慧的椅背上,撞著王慧。王慧說,那老規(guī)矩。李晨光伸了伸脖子,他的喉結(jié)力挺起來,就像堵在脖頸中央一塊兒鋒利的石頭,等他轉(zhuǎn)身到了王慧的對面,半個屁股坐在辦公桌上,他的喉結(jié)便軟下去了。他的笑堆滿額頭和眼縫,好,老規(guī)矩就老規(guī)矩。王慧從保險箱里取出錢,李晨光在報銷的錢里又找出五張嶄新的百元鈔,塞進王慧肚子前的手包里。

王慧和李晨光都沒有在意墻角的朱莉,而那一刻,朱莉最想見到的是郭院長。事件屬于常態(tài),李晨光瞬間閃出了財務(wù)科,就像事情沒有發(fā)生。王慧還是喜歡職業(yè)裝,灰色小西服嚴(yán)謹?shù)貟哌^背后風(fēng)扇上的海貝殼風(fēng)鈴,鈴聲一響,她才警覺屋子里還有個朱莉。半年的時間,她們已經(jīng)很熟識,熟識了之后很多事情便自然而然顯露出來。她扎著馬尾辮,頭發(fā)很黑,很像八十年代的清純女孩兒,她對朱莉解釋了一下,李晨光總是這樣。她一笑,右邊臉上一個小酒窩,朱莉看到那個酒窩把那一片臉舒展開來,放松極了,不像是騙子,便及時卡住自己憤怒的念頭。她對自己說,總要找個合適的時機和郭院長見個面。王慧在下樓梯的時候囑咐朱莉,不要告訴她表哥。王慧在此刻提起她表哥,朱莉瞬間想起在下班后的很多個傍晚,李虎和王慧在財務(wù)科里做著什么隱秘的事情。如果按照她以前的性格,必定要早早問清事情的緣由。現(xiàn)在,她只是在銀城的邊緣,在這個鎮(zhèn)醫(yī)院的邊緣。

來到醫(yī)院第二個月的一天傍晚,朱莉看到李虎和王慧在財務(wù)科里說著什么,和爭執(zhí)很相像。那天下班,朱莉坐上車,又一次朝著三樓那間小小辦公室的窗口望了一眼,李虎已經(jīng)離開窗口,他大都在朱莉的身影拐進停車場后就在窗口消失,很有效率。她把車打著,辦公室里面亮著燈,燈光和逐層病房的燈光匯在一起,把醫(yī)院門診樓前照出黃白的亮色。大院最東頭兒的停車場倒是昏暗極了,這里更偏僻,一輛車子都沒有,只有黃色長條線畫出的一個又一個停車位,永遠在那里虛位以待。黑暗籠罩下來就生成安靜,她安靜地坐了一會兒,想重新回到辦公室去。

走到停車場拐角時,她看到剛剛進門的那個穿白大褂的是李虎,在王慧打開的電腦前討論什么。又是李虎,白天他差不多長在財務(wù)科里。他有幾次撞到王慧掛在身后立式風(fēng)扇上的那串海貝風(fēng)鈴,那些貝類的單片碰在一起尖銳無比,就像每一個單片都是一把封喉的利器。

停車場周圍太安靜了,所有有關(guān)人生死病痛的喧囂都被悶在長方形的住院部里。銀城冬天干冷,寒冷讓萬事萬物都自動沉入安靜的底部,朱莉幾乎能聽到海貝風(fēng)鈴的幾下響聲,被李虎捉住制止了。她看到李虎的白大褂從王慧的桌子旁飄到自己的桌前,朱莉有種混亂感,這個感覺從初來之時直到現(xiàn)在都很醒目。李虎是財務(wù)總管,在一個醫(yī)院里,財務(wù)人員也像醫(yī)生一樣穿著白大褂,混淆在醫(yī)生的群體里。朱莉看到李虎走到王慧的對面,打開自己的電腦,密碼在他這個財務(wù)總管那里就是透明的。朱莉感到自己被侵犯,或者跟信任有關(guān),她被激起重新走回去的欲望,但,還是停頓了一小會兒,畢竟自己已過了橫沖直撞和剛愎自用的年紀(jì)。她躲在墻壁的邊沿,像一只凍僵的壁虎,內(nèi)心翻江倒海,盯著玻璃窗再沒有出現(xiàn)什么動靜。李虎很快就關(guān)掉了她的電腦,王慧不知道哪一分鐘把挎包背在肩上,燈滅了。最終,她重新回到停車場,把車子再次打著,駛離了醫(yī)院。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回到家,聞到紅燒帶魚的香氣她就把剛才看到的一切努力忘掉,每一次都是如此。紅燒帶魚是她童年里的圣餐,她愛到魚骨的骨髓里。感動襲來,她頓覺鼻子有點兒酸,跑到廚房里在媽媽的額頭上親了一下,她三十八歲竟然還能享受如此待遇。在外飄蕩的所有日子她都蔑視那些從小到大在父母身邊促膝的兒女,他們太缺失遠大的理想?;氐姐y城后半年中她才恍然大悟,她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如果每一天可以不用風(fēng)餐露宿,如果每一餐可以和父母相伴,這個理想又和渺小有什么關(guān)系?

李晨光在第二天午飯幾近結(jié)束的頃刻間飄到朱莉的餐桌對面,他走到哪里都是一縷晨光,他愛笑。不過,他的確做得一手好菜。朱莉一個人吃午飯,有時候吃得很慢,在財務(wù)科之外的空間里多消磨些時間,她開始感到那個財務(wù)科里儲存著虛無。王慧從夏日到冬日都沒有午睡的習(xí)慣,她從朱莉這里掏空了威海在她腦子里的所有記憶?,F(xiàn)在,她開始重復(fù)打撈那些朱莉充滿激情講給她的威海故事,朱莉甚至開始編造故事,比如海鷗孵化,西伯利亞的天鵝因為孤獨才到威海越冬,威海對于天鵝就是家,動物和人一樣,都趨向愛和溫暖。

李晨光盯著朱莉那個巨大的勺子,相比起來,那個勺子能遮住朱莉的整張嘴。他左顧右盼,食堂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問了一下王慧怎么沒有來吃午飯。朱莉說,王慧肚子不太好。

她終于拉肚子了。李晨光笑成一團,氣喘吁吁地說,王慧一肚子壞水,需要好好排泄排泄。

朱莉不太想說話,回到銀城之后,她不想說話的欲望越來越強。李晨光端起她的餐盤朝餐口走過去,他準(zhǔn)備給朱莉添點兒牛肉土豆塊。朱莉叫了一聲李晨光,李晨光釘在餐廳的中央,這個名字很陌生,除了上學(xué)的時候有人叫他李晨光,這個名字基本沒人再叫起。有人叫他李大廚。在銀城酒店做配菜的時候,后廚里的大師傅們叫他李仔。他媽叫他晨光。他談了四個月的女朋友叫他Miss李。聽到朱莉叫著自己的名字,他端著餐盤走回來,重新坐在朱莉的對面,反復(fù)審視著自己的名字,變得深沉起來。

朱莉說,我實在吃不下了,會浪費。

李晨光看著朱莉繼續(xù)吃剩下的飯菜,他沉默了好一會兒,說,朱莉,昨天你在財務(wù)室看到的報銷的事情就當(dāng)沒看見。朱莉想問問李晨光那件事情,李晨光截住了那個話題。朱莉說,我確實不知道為什么會那樣,我還沒有接過一個會計該做的工作。李晨光說,朱莉,你今后還會有很多事情需要看不見,如果你需要幫助,我算是一個。朱莉腦袋里清晰地閃過財務(wù)電子臺賬的一系列數(shù)字,她仔細檢查過她的電腦,里面她接手的原本賬目沒有什么變化,她真的沒有看到什么。李晨光走了,他穿著廚師的白大褂,很白,沒有明顯的油漬,他身上也沒有嗆人的油煙味兒,只是有點兒香煙味兒。

我表姐朱莉在中秋節(jié)后來到我家,她還是不喜歡湊熱鬧,一到全部人群都要為一件事忙碌的時候,比如春節(jié)、中秋、元宵、清明等等,就不會看到朱莉。她現(xiàn)在還是原來的樣子,中秋節(jié)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打電話問過大爺大媽,他們說可能出門去找同學(xué)了。直到今天,朱莉重新坐在我家的陽臺上喝著貓屎咖啡,實情才有了結(jié)果。我說,朱莉——在她面前要求叫她朱莉,她覺得表姐讓人承受一種負擔(dān),不如做個朋友——中秋節(jié)我們也沒能聚一聚。于健剛好也從廣西回來探親。他故意攢足了平時節(jié)假日的時間,可以長住一段兒,一般十天。他帶著兒子去了街道對面的華聯(lián)超市,買些蔬菜瓜果,和朱莉再過一次中秋。

朱莉在吃葡萄,并且把喝空的咖啡杯洗干凈放在自己面前,她等待著紅茶。我在金牛湖花園的長椅上待了三天,看完了錢德勒的《漫長的告別》。那是什么?我問,小說?電影?從離開學(xué)校,我再沒有碰過書。她僵硬地看著我,僵硬了一會兒,她的情緒突然就柔軟下來,好似經(jīng)歷了和別人一樣的事情,她就能夠在某些地方和自己重合。她轉(zhuǎn)到客廳里去了,看遍了我和于健一家三口的照片,一幅法國不知名油畫家的藍色球花仿品。她笑著看那幅油畫,有二分之一的A4紙那么大,油畫布表面布滿細小的疙瘩,就像電子屏幕上顆粒狀的幀。

小時候你可沒有這么老實,朱莉?qū)ふ抑摇N以诳蛷d的茶柜里翻找白茶,想讓她換個口味品一品。我還是因為你刷牙擠太多的牙膏受到啟發(fā),朱莉繼續(xù)說,我們一起畫畫,把一面墻鋪上白紙,從墻的對面沖向白紙,就像沖刺,把油畫顏料擠到白紙上去,我們連筆都沒用。我說,那是我們沒有筆,我們發(fā)明了一種不用筆畫的油畫。那時候還起了一個名字,叫擠牙膏油畫技法。太有趣了,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是有些埋怨朱莉的,從她回到銀城來差不多四個多月,這才是我們第二次見面,盡管銀城小得就像人的指甲蓋兒。

你剛才說的《漫長的告別》講了什么?我問。講了一個非常漫長的告別的故事,是個偵探長篇,一個私家偵探馬洛和一個富有真誠的酒鬼特里的告別。他們一定經(jīng)歷了很多波折和反轉(zhuǎn),還有埋伏和意想不到、突如其來之類的。朱莉看著我,她說,我覺得我可能是那個特里。特里?我們坐回到陽臺上,我期盼著于健和兒子快點兒回來,一起聽聽這個有趣的特里。兒子從小就喜歡聽故事,但是,我絲毫沒有講故事的天賦。所以,兒子覺得自己的媽媽很貧乏。

朱莉說,嗯,特里在初見偵探馬洛的時候是個酒鬼,富有的、上流的、紳士的酒鬼,特里死后,馬洛為這個朋友特里尋找死因,特里竟然是曾經(jīng)的戰(zhàn)俘,和平年代里與黑幫交往,最后,兩個人重新見面時,特里是復(fù)活的馬奧拉諾斯。秦麗,這是一個人的多重身份和性格,我們在某個階段都會對應(yīng)上其中的一個特里。

于健和兒子回來了,他們買的東西太多,根本無法一次搬上來。再次下去的空當(dāng),于健跟朱莉打了個招呼,他們曾經(jīng)差一點兒就成了戀人,于健從初中就開始追求朱莉,追到了高中畢業(yè)朱莉才有了喘息的時機,她考上濟南的大學(xué)走出了銀城。于是,我和于健結(jié)婚了。

那天中午,我們吃了一頓相隔十多年的午餐,是中秋團圓的午飯,中午當(dāng)然沒有月亮。兒子喜歡朱莉,把自己的小身體緊緊靠在朱莉的半邊,還給朱莉夾了一塊兒紅燒帶魚,我們當(dāng)時都愣住了,他怎么知道朱莉最喜歡紅燒帶魚,在這個飯桌上,這個秘密只有我和于健知道。兒子從不吃魚,怕魚身體里的腥味兒和隨時都在圓睜的眼睛??赡苓@就是世界最準(zhǔn)確的巧合。我期盼著朱莉能說說她回到銀城的生活,還有她上次提起那個像監(jiān)獄的鎮(zhèn)醫(yī)院。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于健主動和朱莉互換手機號和添加微信,隨后,朱莉給我兒子的菜盤里添了一塊紅燒肉,他立刻就塞進嘴里,做出吃得投入的樣子。我們小時候在一起就不是玩得很熱烈,我們?nèi)齻€都不是很熱烈的那種人,我爸爸說過這三個小孩子很寡淡,好像我們都是還沒有成長就已經(jīng)成熟了。我們有點兒厭倦瘋狂。

朱莉問于健,廣西那邊風(fēng)景可好?于健說,那邊工資高。他們還是先前的樣子,思維不在一條線上。我忍不住了,朱莉,在醫(yī)院里工作適應(yīng)了?她笑了笑,我還沒有完全進入呢!她把紅酒杯舉過來,跟于健和我碰了碰杯子,我只接了一部分財務(wù)的工作,很奇怪,上崗會這么漫長。她轉(zhuǎn)口問我,你呢?我說,我高中畢業(yè)進了地稅局,你又不是不知道,十多年了,閉著眼睛都能干完那點兒活兒。朱莉說那也挺好的,現(xiàn)在輕松自然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目標(biāo)—努力的奮斗模式挺機械的。我向朱莉兜售在事業(yè)單位的秘訣,你把手腳捆起來,要么把眼睛和耳朵遮起來,選擇應(yīng)該聽到和看到的東西,選擇時機,其他的都和你無關(guān)。朱莉說,我喜歡契約精神。

于健突然問,是誰阻撓工作交接?朱莉和我都搖了搖頭,她說,可能是我爸說的人情社會,我們醫(yī)院里人不多,財務(wù)科里,有我和一個小姑娘王慧,一個等著退休的郭院長,一個大廚李晨光很真誠,幾個中醫(yī)大夫,和其他科室不太熟悉,門衛(wèi)也很盡責(zé),一個財務(wù)科總管李虎很有意思......不過,秦麗會最明白機關(guān)和企業(yè)的區(qū)別。我終于感覺到自己有用武之地,我多年的經(jīng)驗認為,機關(guān)像一輛綠皮車,企業(yè)像一列高鐵。

朱莉莫名想起了那個自殺的李強,她想知道他究竟受到了什么侮辱。她問我,你上次說的那個李強事件有結(jié)果了?自殺就是結(jié)果呀,我對那件事沒有持續(xù)關(guān)注的興趣。我看了看兒子,他已經(jīng)靠在朱莉的椅背上睡著了。

于健把兒子抱到臥室里好一會兒沒出來。我說,銀城好多事情都是一發(fā)生就有了結(jié)果,何況和藏獒扯上關(guān)系。一只可以讓人自殺的狗?朱莉露出探險的好奇心。不是,是外號,銀城很多兇惡的事情都和他有點兒關(guān)系,只要和他有關(guān)系,事情都會沒有結(jié)果。藏獒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朱莉在追問。我笑話了一次朱莉,你以為是一本偵探小說?她特別平和,認真勁兒更足了,說實話,我小時候就特喜歡朱莉認真甚至較真的勁兒,那是我缺乏的性格。我告訴她,如果你看到或者聽到叫藏獒的人,離他遠遠的,藏獒在過去叫惡霸,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黑社會頭目吧。后來聽我同事說,他借給李強很多錢,可惜沒有還上,也可能李強選擇了自殺。朱莉開始分析這個藏獒和李強,我聽到她說,看來是錢帶給人的侮辱,藏獒沒有殺李強,但,李強確是他殺的,藏獒是李強最大的侮辱。

中秋之后,李虎在一天清早來到財務(wù)科,他又像一個老族長那樣嚴(yán)肅地站在朱莉身邊,對王慧說,今天,最后一天,把醫(yī)院所有會計工作交接給朱莉,把你出納的活兒干好。王慧受到當(dāng)頭棒喝,和朱莉一起銹在座位上。王慧為自己辯護了一句,郭院長又沒催。李虎走了,一整天都沒有再來,連傍晚下班都沒有站在三樓財務(wù)科窗口望朱莉。王慧抹了一天的眼淚,她在上一個會計走了之后,好不容易把整個財務(wù)的工作扛在肩上,起初,她知道那是替補,慢慢她成為了那個會計。

王慧把整個財務(wù)系統(tǒng)推給朱莉,她極不情愿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發(fā)覺自己有點兒失重,她因為突然失去那些工作變得空蕩蕩的,大哭了一場。朱莉給她遞了塊兒手絹,她摸索著接過來,朱莉,我不是不愿意把工作交給你,我只是干習(xí)慣了,我想再干一陣兒,干夠二十周歲的生日。朱莉過去抱了抱王慧,她的大方格呢大衣有點兒硬,領(lǐng)子立起來遮了她的半張臉。朱莉說,我以前也會這樣,覺得那些工作是我的,占有它們讓我覺得自己是有用的人。王慧的上眼皮鼓了起來,帶著緋紅的顏色,仰著腦袋對著朱莉眨眼睛,她覺得被朱莉理解了,更放肆地大哭起來。她的鼻音很重,她問,那后來呢,朱莉。朱莉站在王慧背后,撥動著那串海貝風(fēng)鈴,風(fēng)鈴很清脆,整個屋子好像都處在學(xué)生時代。朱莉說,你還像個學(xué)生似的,學(xué)生時代都喜歡證明自己。王慧特別喜歡有人說她像學(xué)生,她不化妝,愿意保持一種單純的相貌,甚至還扎起來馬尾辮。不過,她確實只有二十歲,中專畢業(yè)后,被李虎調(diào)進了鎮(zhèn)醫(yī)院,她還是臨時工。朱莉覺得自己一直以來沒有看錯,王慧還是個大孩子,只是想讓會計的身份在自己的身上多待一陣兒。她一下子輕松了許多,覺得這漫長的等待不存在什么背后的東西,她知道,今天,她才真正進入鎮(zhèn)醫(yī)院上崗。她對王慧說,王慧,很多工作我們一起配合,你和我相輔相成。王慧輕松地吐了口氣,她和朱莉從來沒有這么近過。她覺得有點兒累,最后把保險柜的鑰匙從手包里掏了出來,遞給朱莉。

第二天傍晚,李虎就約了朱莉。在銀城天晶大酒店一個迷你包間里。朱莉進門的時候,屋里坐著兩個人,一個是李虎,一個陌生人,比李虎大一圈兒,讓李虎顯得很秀氣。他的粗鼻孔里呼出風(fēng)一樣的大團二氧化碳,可吸進氧氣時卻像游絲。李虎介紹了他和她,他叫孫小力,她叫朱莉,他們點了個頭。孫小力的鼻氣瞬間撲到朱莉的手背上,就像碾壓而來的一團大氣壓??梢钥闯觯麥喩肀皇裁词`著,扎著兩只隨時會揮舞出去的長胳膊,他克制它們。

孫小力的電話響個不停,他就不停地接電話。接起電話來,他操著純正的銀城口音,出口很重,尾音上又輕輕拐了回來。李虎在孫小力嘈雜的聲音里問,朱莉,你一點兒銀城話都不會說。朱莉喊著,我小時在黑龍江農(nóng)場長大,東北話一直變不回來。李虎說,你的口音也沒有東北味兒,你算是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王慧特別喜歡你說話,背地里還在學(xué)。朱莉和李虎說這話,她的注意力無法抵擋地被分散到孫小力的身上。朱莉覺得這個人很面熟,但找不到來路。

快上晚餐的時刻,孫小力起身要走。他結(jié)束一通又一通的電話。強壯的大手捉著一個蘋果手機,顯得就像把玩一個兒童玩具。他起身時,龐大而有力,大量的熱量和力氣向外溢出,在身體周圍形成一個大氣圈兒。他竟然把嘴附到李虎的耳旁,小聲說,李哥,都安排好了。他的聲音很粗壯,根本沒必要貼到耳朵根去說話,可能這種行為代表一種臣服的姿態(tài),能夠說明身份。李虎穿著一身西裝沒有動,顯得更斯文,說話聲音適中,他點了一下頭,說,我先出去一下,回來你再走。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孫小力在座位上等待著。他把手機在五根手指間翻滾,這讓朱莉想起上學(xué)的時候用指縫耍鉛筆。他耷著眼皮,眼睛卻透過縫隙盯著朱莉。朱莉毫不回避,她正面打量著孫小力,我可能見過你。孫小力從鼻腔里笑出來,誰都說見過我。一副方形黑框眼鏡架在他的鼻梁上,沒有玻璃片,眼光從空玻璃框底部瞥到朱莉的身上,故意讓朱莉感到危險。他反問,你就是那個研究生,自己考公務(wù)員進的鎮(zhèn)醫(yī)院?稀罕,李虎總是說起你。

李虎回來了,孫小力碩大的軀殼面對李虎的時候卻像是空的,他起身就走了。朱莉掃著孫小力的后背,她假設(shè)了一下,這么寬的后背,如果加上黑棕色的毛,那就是一頭棕熊,她一下子聞到了動物的體腥味兒。

李虎比朱莉大七歲,明顯質(zhì)地厚實。他讓服務(wù)員上第三道菜品的時候,把屋子里的其他燈打亮。有點兒像燭光晚宴。他說,我實在不習(xí)慣昏暗。他突然有了人的那一面,在醫(yī)院里,他就是一件瘋狂工作的白大褂。他說起了王慧,那孩子小性子,從小父母去世早,沒人管,讓朱莉時常遷就這個表妹。朱莉說,我和王慧相處得很好。李虎端起酒杯和朱莉碰了一下,如釋重負,那就好了,這個表妹沒少惹禍,膽子大,克扣別人報銷的錢,你猜,她說覺得很好玩兒,她說別人也都不在乎,就當(dāng)犒勞她。

服務(wù)?朱莉說,我見過一次。她根本不知道那是犯法。

李虎又把杯子舉了過來,嗯,服務(wù),給他們整理單據(jù)、貼票據(jù)、做憑證,就像酒吧服務(wù)員要給小費。李虎笑起來顯得很年輕,在離開醫(yī)院的環(huán)境里,像另一個人。

他說,朱莉,自從你來了,我就醒了,想起想象中的自己。我原本想象自己考上大學(xué),考上研究生、博士生,走到外面世界去。不過,我沒有上大學(xué),選了個自己也不懂的財會中專,就一直待在鎮(zhèn)醫(yī)院。

朱莉說,我不是也轉(zhuǎn)到了鎮(zhèn)醫(yī)院里,還是你的手下兵。

李虎的臉有點兒紅,他的眼睛靦腆,不敢直視朱莉,只看著被逐漸喝掉的紅酒,一點點把玻璃杯還原成透明。朱莉一下子明白了李虎每天盯著她下班離開的緣由。

李虎說,約你出來別的沒什么,以后財務(wù)科很多工作都靠你了,小地方醫(yī)院事物雜亂,沒有那么規(guī)矩,合作愉快。朱莉說,合作愉快,會計的操守我還是有的。李虎顯出一種很古怪的情緒,就像有難言之隱。他猶豫著說,醫(yī)院自有一套屬于醫(yī)院的系統(tǒng)和財務(wù)規(guī)則,既然是同一分子,希望你會遵守。朱莉并沒有理會李虎,事實上她挺想說說自己。自從回到銀城,她之前的那些生活理念在這里完全失效。在威海公司的宿舍里整理行李時,她想象著家鄉(xiāng)銀城的陽光是亮白色,常常很刺眼卻很溫暖,空氣干燥不會返潮,從城北的鋁廠集團到城南新建的三館也不過是一條短暫的線段。她考入的那家鎮(zhèn)醫(yī)院很小卻很清靜,她希望病人很少,每天簡單到兩點一線。她說,我這個人喜歡獨自生活,對愛情、婚姻什么沒有太大的喜好。聽了朱莉的話李虎激動起來,我原來也想過,很自由,不過,后來沒得堅持,銀城都是傳統(tǒng)的普通人的日子,你很難堅持到底,有這種想法很危險。

朱莉說,我會堅持的。她知道自己不必說很多話了,他們有著共同的觀念。但她始終在回想著那個像熊一樣的孫小力,這是她的后遺癥,一個是回到銀城后重新開始閱讀偵探小說,一個是自從在威海一家醫(yī)療器械公司工作后,她學(xué)會了思考一個接骨螺釘如何植入人體,把碎裂的骨骼固定,這種植入與拆解的持續(xù)想象很頑固,形成人的一種思維邏輯。在一天深夜噩夢中驚醒后,她爬起來去衛(wèi)生間照鏡子,看著自己的臉竟然想到了究竟是在哪里見過孫小力,是中秋節(jié)時在秦麗家里說起一個外號叫藏獒的人,在當(dāng)時她的想象里見過他。

臨近春節(jié),醫(yī)院里出了很多事情,冬季一來,會帶走久病的患者。月底和年底是各種賬目結(jié)算期,萬物都在等待著新開始。朱莉在一天清早打開電腦后,發(fā)現(xiàn)一筆幾十萬的收入賬目成為空賬,她問對桌的王慧。王慧在貼制各種單據(jù)的憑證,她伸著潮紅的舌頭尖,習(xí)慣性地舔一舔,熟稔一個傳統(tǒng)會計嚴(yán)密的手工技能,但她手里卻握著膠水。她頭也不抬,自從她得知李虎約過朱莉,她戴著有色眼鏡看著朱莉。

她說,你知道那個李強是怎么死的嗎?

之前她們兩個獨處一室,談?wù)撨^銀城很多事情,甚至自己的私生活。這個滿腔熱血的王慧要嫁給一個白馬王子,她在財務(wù)科里走來走去,她已經(jīng)走進了王子騎著白馬漫步的叢林,那里郁郁蔥蔥、花香四溢、山湖掩映,有時,李虎剛好推門而入,她朝著朱莉擠擠眼睛,白馬王子在人世間的投影就像李虎。她還會繼續(xù)明目張膽地克扣報銷人的小費。會一個周換一套衣服,很浪費。

眼下的朱莉沒有回應(yīng)王慧,卻想到了與李強死亡有關(guān)的藏獒,那是秦麗曾經(jīng)提到過的。平日里,王慧這個扎著馬尾辮的女孩兒大腦和心都是空的,但她瞬間就成熟了,就像時機已到,瓜熟蒂落,她端坐的姿態(tài)開始滲透著控制欲,兩個肩膀成九十度角,垂直讓人變得堅硬和高傲。

她把脖子伸長,向著朱莉,你知道藏獒嗎?你知道李虎嗎?我勸你還是裝作看不見為好,而且,你只有兩條路可以選,一條是變成我們,一條是離開。朱莉停在電腦前,在繁密的紅黑數(shù)字間,那一行空白數(shù)據(jù)行里填滿了淺灰色,就像斷崖。她笑了起來,我兩條路都不選呢?她起身走到王慧身后空置的立式風(fēng)扇前,現(xiàn)在是寒冬,它沒什么用處,只是一個掛著風(fēng)鈴的鐵質(zhì)支架。她撥動起海貝風(fēng)鈴,聲音一響,整個房間就有了喘息的空間。

王慧不準(zhǔn)備把腦袋轉(zhuǎn)過來面對朱莉,到了這個時候,她已經(jīng)不需要偽裝成半年前的王慧。她繼續(xù)仔細地貼憑證,就像一個盡職的出納員。她說,那你可能就得做李強。那個已經(jīng)死去半年的李強,仿佛在任何時候都能活過來,作為現(xiàn)實的證明。整個財務(wù)科在李強的控制中陷入沉寂。

這一天傍晚下班后,朱莉可以不用躲在停車場的墻角猜測財務(wù)科里發(fā)生的故事。她成為故事里的三個主角之一。冬季不足六點就已經(jīng)漆黑,靠墻的四組暖氣片散發(fā)出熱氣,水銀色表面被歲月剝離的斑駁處,有點兒鐵銹,告訴你這個鎮(zhèn)醫(yī)院已經(jīng)很老了。李虎進門把房頂?shù)乃慕M側(cè)燈全部打亮后,屋子里充滿家的味道。朱莉和王慧都舒了口氣,她們冷戰(zhàn)了一整天,神經(jīng)和筋骨僵硬不堪。李虎坐下來,兩張寒冷相對的女人臉,一張溫暖的男人臉,在兩張相靠的辦公桌前形成穩(wěn)固的三角形,好像他們是默契多年的老搭檔。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李虎沒有等待朱莉詢問,他做了反向追問,瞬間便占了上風(fēng),朱莉,有筆賬成了空賬?朱莉倒抽了一口冷氣,我正要問李科長,我的電腦會自動吞臟。王慧闖入其中,朱莉感到她在用對待報銷人的蠻橫對待自己,她尖銳地劃向朱莉,什么叫吞臟,事情一到了你那里就變得丑陋。李虎喝住了王慧,他用一個暖洋洋的眼神。他穿著白大褂,從高大中直立起來一種柔和,我們都是自己人,不必你爭我搶的。

朱莉厭倦這種隨意自稱“我們”和“自己人”的人,她回絕李虎,我不是“我們”,更不是“自己人”,我是銀城南郊鎮(zhèn)醫(yī)院的一名會計。李虎盯著朱莉,那認真勁兒討人喜歡,他甚至把眼神粘在朱莉的臉上發(fā)了一會兒呆,瞬間清醒的李虎說,我以前也這樣認真,認真不會有出路。我記得跟你說過醫(yī)院有一套醫(yī)院的系統(tǒng)和財務(wù)規(guī)則,我們誰都逃不了。朱莉說,我記得我也跟你說過,會計的操守我還是有的。王慧笑出聲來,操守,表哥,她在說操守。李虎回擊了王慧,閉嘴。

屋子里安靜下來,也許是傍晚,這個在銀城南部角落里的小醫(yī)院,小得就像個大門診,卻被裝入這么一大片空曠里。朱莉想著自己在外生活時總會掉入這樣空曠的情境里,沒什么依托,沒想到今天又落入家鄉(xiāng)的一片空曠里。李虎走到陽臺前,點燃了一棵煙,并不吸它,只是看著它燃燒,那蠕動的紅色火星映在玻璃窗上,從燃盡之處繼續(xù)生長出火星兒。他看著大門廳前高聳的臺階,大廳頂部有一盞燈,極亮。每天傍晚,朱莉會一級一級臺階走下去,而且他知道她明白他在一直看著她。香煙自行熄滅后,李虎轉(zhuǎn)過身來,他平靜地告訴朱莉,你只能遵守,不然會很麻煩,除了你自己,還有你父母,還會有你的名譽;你知道,一個人在世界上的名譽,和你說的操守很接近,但是有正反之分,你好好想一想。李虎滿身惆悵地離開財務(wù)科。那天傍晚和今后的每一個傍晚,朱莉離開醫(yī)院的時刻,依然會有一個叫李虎的人站在財務(wù)科的玻璃窗前看著她。有時候大雪會讓醫(yī)院更明亮,整個暴露在白色之中,但似乎沒有影子。

朱莉陷入了陰影里。她極力把自己調(diào)整成正常的樣子,上班及時,所有軌跡按部就班。她迎接著在銀城第一個圓滿的春節(jié),提前給爸媽買了新衣服,給家里添置了兩臺加濕器,幫助媽媽抵御咽炎和鼻炎,因為她在冬季干燥中總是干咳,甚至呼吸不暢。濕潤可以給她安慰。給爸爸定了新一年的《老年報》,爸爸說那是老年人最好的福利,他和媽媽從黑龍江回到銀城,在味精廠工作了十多年,到退休的最后一天,仍然是工廠里唯一訂閱《老年報》的工人。

朱莉甚至表現(xiàn)出過度的熱情,她把家里的陽臺上擺滿了鮮花,紅色和黃色兩種長壽花搭在一起,杜鵑花開滿酒紅色的花朵,小株粉玫瑰和月季花混淆彼此,香客來在錯誤的角度上越看越像蝴蝶蘭。她給辦公室的陽臺上也填了一盆大紅色的虎刺梅,很多人都不認識它,只是感覺到財務(wù)科那扇玻璃窗里火焰般燃燒的熱情。李晨光在午飯的時候都會湊到朱莉的餐桌上,以反復(fù)問花為由,問她是不是戀愛了,自己還有沒有機會。朱莉明目張膽地告訴李晨光,我戀愛了,我愛我自己,我一生都愛我自己。李晨光笑到腸子疼,他說誰不愛自己,那還得女人愛男人,男人愛女人,缺一不可。他被朱莉的話卡住了,朱莉說,我選擇獨身。那之后,李晨光在廚房的玻璃窗里往三樓的財務(wù)室里望得更加頻繁。

李虎和王慧對朱莉的態(tài)度緩和了一些,他們覺得那盆火紅的虎刺梅是好兆頭,朱莉終究會成為自己人。朱莉下班后回到家,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里,她能聽到爸媽在門口試探的腳步聲,朱莉就會隔著門咳嗽幾聲,把書頁翻得嘩啦啦響。朱莉用了一周的時間查詢了大量有關(guān)李強自殺的信息,除了最初案發(fā)現(xiàn)場那些已經(jīng)流出的那個白慘的李強的照片,還有一條占據(jù)銀城新聞幾秒鐘的資訊,案件沒有下文。力量從朱莉的每個骨縫間重新生長出來,她有了新的目標(biāo),一個和李虎、王慧較量,一個跟蹤李強自殺案。她的腦子里始終閃著一個人,即使他們只見過一面,在李虎約她的天晶大酒店包間里,那個像棕熊一樣的孫小力,也許就是秦麗提起的藏獒。

這段時間,父母忍讓了她半年,他們借著女兒情緒好的時刻,有時在餐飯收拾干凈后,有時爸爸在整理他的花草間,總會提起朱莉婚姻的問題。這是之前朱莉從不妥協(xié)的事情。但是,此時卻再也沒有堅決堅持自己或者回避什么的意愿。她處在婚姻主動的位置上,告訴他們,她可能會用心考慮的。所以,爸媽極度開心,他們每天都表演著壓抑的快樂和溫和。為此,爸爸給女兒讓開一個獨立的空間,他相信自己的女兒從小就是個獨立的孩子。

朱莉把更多的時間留給爸媽,和他們坐在客廳里看國際新聞,或者一同到就近的棗鄉(xiāng)街上散步,到城西的金牛湖邊看看冰凍的湖面。他們會異常激動,他們懷念黑龍江冬天里四處冰凍,水庫凍成整個的冰庫,冰掛在屋檐下垂向地面,爸爸說那就像一把把劍,我們把劍敲下來,劍遇到地面就會碎,我們就把劍分吃掉。朱莉聽爸媽反復(fù)說起吃劍的故事,她就會想起李虎說到那些麻煩的事情,你只能遵守,不然會很麻煩,除了你自己,還有你父母,還會有你的名譽,你知道,一個人在世界上的名譽,和你說的操守很接近......這些年氣候變暖,湖面已經(jīng)不會全部凍僵,單薄的冰面會陷下去后漏出湖水來,又和另一片凍實的冰面連接起來,它們相互滲透,不分彼此。朱莉每次都會朝著湖中央望一會兒,不知道李強跳水能力怎樣,他載著重石頭能否跳到湖的中央,那里更潔凈些,他也許會一心努力接近湖中心。如果是別人幫助了他,他連這些麻煩事都無需考慮。靠近東岸邊的草坪已經(jīng)灰黃,斷斷續(xù)續(xù)的雪塊兒遮蓋了很多痕跡,李強丑陋的尸體曾在這片草坪上被放置、被隔離圈保護、被警察現(xiàn)場取樣。那時寒風(fēng)很冷,青松很綠,湖面晶瑩剔透,現(xiàn)在這里很平靜。在和媽媽一起聽爸爸讀《老年報》的周末時光里,她會突然就柔軟下來,在柔軟侵蝕人的時候,恐懼消磨了她要堅持的東西。

朱莉度過了很漫長的一段時間,其實,那不足一個星期,她開始在每天深夜里失眠,抉擇如何選擇那兩條路,或者真的要開始那兩個新目標(biāo)。

郭院長終于出現(xiàn)了,他老了不少,頭發(fā)全白,也許是黑色染發(fā)素的作用,讓人看起來他的確不適合再做一院之長了。在他的辦公室里他開了一個年終會,很簡單,各個科室的代表圍圈開來,前前后后參差不齊,彼此閃開一段距離,就像金牛湖廣場上散落的各色姿態(tài)的人物雕塑。郭院長坐在椅子上低頭擺弄一只碳素筆,咔噠咔噠按著,讓筆尖不停地在筆身里進進出出。屋子里靜了好一陣子,大家都在等那個忙碌的李虎。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李虎一來,幾句話就把醫(yī)院一年的各色事情都說了一遍。郭院長起身說了一句話,好,散會,祝大家新年新氣象。代表們奪門而出,那扇門只有在此時才有了最大的價值,全力以赴地頻繁開合。朱莉想成為最后一個離開的人,她和每個出門的人寒暄后,發(fā)現(xiàn)李虎在郭院長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來,腿太長,二郎腿蹺起的彎度很扭捏,整個人栽倒在沙發(fā)上。她聽到郭院長已經(jīng)和李虎談起了其他的事情,便離開了院長室。

朱莉在臘月二十六傍晚,去了郭院長家,算做節(jié)前問候。她沒有上樓,把李虎做假賬的事情告訴了院長,無論怎樣,他依然是一院之長。郭院長沒有聽完全部就表現(xiàn)出憤怒,他因為憤怒整張臉都變得皮膚緊致,泛出明亮的光澤。路燈有點兒暗,白頭發(fā)在一股寒風(fēng)里直立起來,他說,春節(jié)后要查清這個事情,一定要李虎有個說法。然后,他帶著仇恨走進小區(qū)大門。

每年春節(jié),我和于健都在臘月二十七上午去看望大爺大媽。今年,我們?nèi)サ酶裢庠纭O劝褍鹤铀徒o爸媽,他們需要孫子在忙亂的節(jié)日里添亂。我們想和朱莉好好玩上半天。她家在城東的味精廠老家屬院里,當(dāng)年朱爸爸堅持不離開老家屬院,他說朱莉喜歡這里,但,那時候朱莉已經(jīng)在濟南上大學(xué)。我爸媽和于健爸媽早早搬到城南的新小區(qū)。朱媽媽在廚房里洗碗,朱爸爸出門去拿《老年報》,他也經(jīng)常不確定地去附近的小商店看一看,那里每天都有一群下象棋的高手,每天都有輸贏,朱爸爸看不出棋勢的輸贏,但他能看得出哪個棋手臉上的輸贏。我們每次來訪,朱爸爸都會說起那些下棋高手的故事。

朱莉剛剛吃了早飯,蓬松著頭發(fā)在陽臺的椅子上坐著,什么也沒有做,什么也沒看,比如她癡迷的偵探小說,那個她跟我講述過的錢德勒。她被半包圍在花叢間,盯著自己的腳趾尖。

我們一進屋,她眼神恍惚從我們身上和禮物盒子上晃過,然后似乎看到是真實的我們,才急走到門口迎接,我想也許她沉浸在某些事情里,她小時候也有這個毛病。朱媽媽給我們每個人備了一杯蜂蜜水,像小時候在我家里時的樣子。那時候,我爸媽就記住了朱莉愛喝蜂蜜水,最好每天一杯。我們?nèi)齻€在我家客廳的茶幾上趴著寫作業(yè),每人會得到一杯蜂蜜水的獎勵。那時候我很壞,常常挑逗朱莉應(yīng)該是一只蜜蜂,于健就會把自己的那一杯讓給朱莉。朱莉平時不喝,一聽到我的挑逗,她就會大大方方地把于健的蜂蜜水喝光。

我們可能同時想起了過去的事情。我們仨都端起溫?zé)岬姆涿鬯?,在陽臺上一個圓形的玻璃桌子周圍坐著看窗外,卻不知道應(yīng)該說些什么。老家屬院是味精廠給工人們提供的第一批住房,樓因為矮顯得很臃腫,六層,混凝土沒有絲毫露在外面,表層一次次被加固,曾經(jīng)一層泡沫式的保溫層,一層粘網(wǎng),又一層水泥石灰,可以起到冬暖夏涼的作用。到了秋季,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舊小區(qū)改造,它們的表面被刮得很混亂,重新噴了黑色油漆,貼上紅色貼條,讓整個墻面成紅磚塊排列,然后再次噴磚紅色油漆,揭下紅色貼條,就成了現(xiàn)在這幅嶄新的樣子,黑色暗條框出每一塊紅色磚塊,你再也看不到它們衰老、陳舊甚至暗藏的危險。

你還記得我們在這些胡同里捉迷藏嗎?于健問我們倆。是啊,我們上初中了還在玩捉迷藏游戲。我的老毛病又犯了,諷刺了一下我們的智商。朱莉笑起來還是很干凈。這次朱莉不是很有精神,她去小臥室里拿出一些糖果,朱媽媽又取了水果和銀城糕點,就去忙午飯了。

我感到朱莉有話要說。她遞給我們兩塊糕點,自己連著又吃了兩塊。銀城糕點是傳統(tǒng)老字號的蜜餞,并沒有改良成低糖的,它保留的高甜度和蜂蜜香,也許是和現(xiàn)代糕點保持著不可調(diào)和的分界線,這種老味道不可撼動。朱莉喝光了一杯蜂蜜水,把糕點全部送進肚子。她說,秦麗,你還記得我上次給你講的《漫長的告別》嗎?于健被糕點齁得嗓門嘶啞著說,你還要走呀?我說,當(dāng)然記得,你一推薦,我還準(zhǔn)備在網(wǎng)上買一本,我特別想親眼看看你說的那個變幻莫測的酒鬼特里。不過,我還沒有買到。朱莉,你知道嗎?成年之后,完整地讀一本書對我很難。

于健很焦急,誰是特里?漫長的告別有多長?小時候他就容易在未知面前顯得焦急,我和朱莉會故意閉嘴不言。他會找些可以交換的條件,比如幫助我抄朱莉的作業(yè),給朱莉洗校服。為了給于健解決那些很無聊的未知,有時候我們會謊編莫須有的故事。朱莉給于健重新講了一遍《漫長的告別》。隨后,她問于健,你說,我是不是該做那個偵探馬洛,他貼近我們現(xiàn)實的選擇,他是唯一一個默默承受宿命,堅持正義,卻從不停止用他個人方式來抵抗的人。

我和于健同時問向朱莉一致的問題,被她堵住了。告別了朱媽媽,我們?nèi)齻€準(zhǔn)備到老家屬院里那些窄小的老胡同走一走。我們熟悉每條胡同,地面是黑色泥土的老磚塊兒,還有點兒滑,表面累積了太多人的腳印。我們從一條穿向另一條,聽著朱莉講述了以上她回到銀城所經(jīng)歷的一切。講完之后,她被掏空了,眼圈兒很黑,仿佛氣息都從眼部最脆弱之處遺失掉,所以,退掉了光澤而黯淡下來。我們看到朱莉站在我們的對面,她太瘦,但并不弱,有點兒刀鋒凜冽的味道。接近胡同口時會有陽光射進來,閃閃爍爍照在朱莉的身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迷茫的朱莉。

于健想起了一件事,我們這一屆有個初中同學(xué)在派出所,不過,同學(xué)聚會他從來不參加,平時幾乎不聯(lián)系,人很獨,很怪。我說,那個初三才轉(zhuǎn)來的哈爾濱人,又瘦又黑,像一根鐵棍兒,記得他叫馮俊。那個人幾乎不說話,眼睛很清澈,有時候好像有水,朱莉也想起了馮俊。我們圍繞著老家屬院轉(zhuǎn)了整整一圈兒,陽光到了最正中的位置,直射著我們的頭頂。但是,銀城冬天太干冷,連光線都像刀子扎下來。我們下意識地往家里走,腳底下開始有些沉,我們要一起提前吃一頓新年團圓飯。

走到單元樓門口,于健立到我和朱莉的對面。他那么高,顯得有點兒飄。他對朱莉說,如果你們院長出面解決這件事情,我們就選擇不報警,如果一旦有變化,一定要報警。我在節(jié)前先去找馮俊,打聽點兒李強自殺案進展的消息,也許還可以了解李虎這個人。朱莉,其實你根本沒的選。不過,你別忘了,我和秦麗隨時在你身邊。那一刻,我心中的于健回來了,我突然有了一種新鮮感。我們從小就在一個味精廠家屬院里生活,我們太熟悉了,早早就成了彼此的親人。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年后上班的第三天早晨,返回的醫(yī)生和工作人員稀少,小鎮(zhèn)醫(yī)院里很安靜。人們都在忙著走親串友,要過了正月十五才回來。財務(wù)科里只有朱莉一個人,王慧回老家三十里鋪過年,要膩到正月十六來上班。朱莉坐在座位上正視對面空落的辦公桌椅,幾個雜物被王慧當(dāng)成擺件散在電腦旁,一小盆拳頭大的綠植,胖得不像樣子,盆土干裂得猙獰。王慧大衣上的幾顆紐扣,很長時間她都不記得把它們重新釘上去,敞懷的大衣走起路來帶風(fēng);一顆深黃色的小葫蘆,光澤暗淡,很久沒有被主人把玩;一個綠色樹葉發(fā)卡,斷了葉子背后的夾子,失去它的作用。朱莉特別喜歡用凌亂打碎了屋子里的刻板,她突然回憶起這么多和王慧有關(guān)的記憶,感到她很可愛。她覺得自己挺荒唐的,起身給玻璃窗上的虎刺梅澆了水,它還是那么紅艷,花瓣像兩只耳朵交織在一起,花心很黃,洗練的對比色顯得干凈。朱莉想不起來自己當(dāng)時為何選它,她知道它有毒,渾身尖刺,賣花人在它身上貼了卡片,寫著它的別名鐵海棠花語:倔強而又堅貞,溫柔又忠誠,勇猛又不失儒雅??赡苷驗榇?,在被李虎和王慧威脅的那個時刻,她是這個態(tài)度。

永遠都能從三樓的玻璃窗上看到大廳門廊前的臺階,有點兒恍惚,只過了一個春節(jié),卻發(fā)覺時間很久,仿佛之前發(fā)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假的。陽光灑到整個陽臺和屋子里的地面,她看了一會兒暖陽,發(fā)現(xiàn)這間屋子很溫暖,原來諸多陰冷的事情并不牢固,人們很容易忘記一些罪惡和痛苦,讓自己活得卑微快樂。她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銀城初春氣溫驟升,比起威海寒冷漫長的春天要舒適得多。朱莉重新盯著自己的電腦,這個電腦里發(fā)生的事情是真實的,李虎是真實的,王慧是真實的,郭院長是真實的,那個并不相干的李強是真實的。她突然聽到有人下樓梯,走到財務(wù)科門口,停了一下,沒有敲門又急匆匆離開。

院子里有人寒暄。朱莉站到玻璃窗前,一輛陌生的黑色轎車停在中央,它體型寬闊,趴臥的姿態(tài)顯得低調(diào),在小鎮(zhèn)醫(yī)院從未見過。李虎和郭院長一起走下臺階,他們顯得急匆匆的,配合得特別好,幾乎同時坐進黑色車子,駛出醫(yī)院。他們兩個人很少同時坐同一輛車出行。朱莉感到緊張,明天一早就去找郭院長,解決節(jié)前這臺電腦里的事情。

傍晚,朱莉還沒有離開財務(wù)科,李虎來了,他穿著白大褂,一臉愉悅。在銀城過春節(jié)總比在外邊好吧?李虎問,他沒有坐下的意思。他徑直走到窗前,向空曠的大院里張望,除了黑暗罩住微弱的路燈沒有其他活躍的事物。他背對著朱莉,郭院長都跟我說了,他從你那里知道了賬目的問題。朱莉說,是。不只是李虎回了一下頭,連朱莉都被自己驚了一下,她語速之快和重力完全是回擊。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李虎的胸腔里嘆入一口氣,很重,朱莉聽到一顆心臟因過度失重沉入深淵的輕飄聲,她打了一個哆嗦。李虎轉(zhuǎn)過身來,把后背倚在陽臺上。他抖著手從褲兜里掏出一棵煙,點燃,他從不吸煙,仍是看著它自燃。他說,朱莉,我明白你做出了選擇,那我們是敵人了。你今天看到那輛黑色轎車了吧,我和郭院長是一起出去的,我們?nèi)グ菰L縣領(lǐng)導(dǎo)。朱莉,你應(yīng)該有點兒同情心,郭院長在這個鎮(zhèn)醫(yī)院待了一輩子,還有一年多退休,你會讓他很不安全,有可能提前撤職也說不準(zhǔn),你知道讓一個人離開這里理由很小,也可以沒有理由。

朱莉看了看表,站起來開始收拾回家的東西。她說,李虎,是你讓他不安全,是你讓我不安全,是你讓王慧不安全,是你讓這里不安全,你這是犯罪,你不僅僅自己犯罪,還拉攏別人犯罪。李虎笑起來,他羞澀地抿著鼻子,又能迅速把一切收斂起來。犯罪?哪個人身上沒有罪?不犯罪,我能走到今天?他扔掉了煙,幾步跨到辦公桌前,把朱莉抓在手里,朱莉發(fā)現(xiàn)自己被頂?shù)綁ι希瑢γ媸歉叽蟮睦罨姵鼍o促的鼻氣,他離她很近,盯著她,幾乎戳透一個人的身體。他用很細微的聲音說,聘你你就是個員工,不聘你隨時可以離開。一會兒,他放棄了朱莉。

那天,朱莉確實感到了李虎的威脅,回想時恐懼才一點點浮出來。她在第二天早上直奔院長室,院長室的門緊緊鎖了一天。傍晚下班后,朱莉去了秦麗家,于健出奇地約到了從不露面的馮俊。

很多年沒見,馮俊和之前的形象判若兩人。馮俊穿著便衣,在客廳里和于健喝茶聊天。上學(xué)的時候,馮俊對他們?nèi)齻€印象很深,像三人幫。尤其是朱莉,學(xué)習(xí)成績總是很好。他說他曾經(jīng)被朱莉拒絕過,他在下課的時候找朱莉抄作業(yè),朱莉的眼神很犀利。馮俊現(xiàn)在還記得,他說就像一道劈下來的雷電。朱莉什么都不記得了,她反問自己最后是否給他抄作業(yè)了,馮俊做了甩飛鏢的手勢,你后來把作業(yè)本甩了過來。秦麗準(zhǔn)備了很多水果,她自豪極了,我那時候隨時可以抄朱莉的作業(yè),我不自己抄,那是于健的功勞。馮俊說,然后你們就抄成了一家人。

我們四個坐在客廳里回憶了一場青春。于健帶著一種失落打碎了過去,把我們重新打回現(xiàn)實。他對我們說,朱莉,你再遇到問題就找馮俊和秦麗,我過了十五就得去廣西。朱莉笑了笑,她又露出那種熟悉的柔和,是的,朱莉有時候像水,有時候像火,有時候像刀劍,有時候又像寒冰。沒事,我又沒遇到什么大事,我想我自己能夠解決。她扭頭問起了馮俊,怎么不和同學(xué)聯(lián)系,馮俊說沒有什么理由。我看著朱莉和馮俊聊著些無關(guān)痛癢的事情,猜測她又遇到了些麻煩??墒?,我沒有刻意追問她,不然,如果我們要是早知道李虎對她的再次威脅,也許不會引起后來發(fā)生的一切。

馮俊跟朱莉說,你一個人面對的不是一個李虎,如果你報警,會失控的??刂茩?quán)在李虎的手里。這跟孫小力有什么關(guān)系?就是外號藏獒的孫小力。朱莉說,我見過藏獒,他和李虎很熟。和藏獒熟悉的人很多,方方面面的人都很熟。馮俊繼續(xù)說,你想挖到藏獒殺害李強與李虎有關(guān),這是對峙李虎的一個籌碼?我只是感覺到他們有聯(lián)系,朱莉望了望每個人,我不清楚李虎接下來會做什么。

朱莉,也可能你會面對孫小力,但你不值得為他們花費太大的精力。你們知道他為什么叫藏獒嗎?藏獒可以追趕著一群羊行走的方向,他恐嚇并保護羊們,不至于讓羊群誤入歧途。而他總有個更聰明的主人,在遠處草坡上握著鞭子睡大覺。不過,李強她老婆一直在控告孫小力放高利貸的事情。這個官司會打得很辛苦很漫長。就算藏獒被抓進來,也不會被關(guān)很久,他進監(jiān)獄也不是一次兩次了。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馮駿說完,我感覺到朱莉的生活里一大片霧霾。但,我們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朱莉再次去找了郭院長,這次,他的辦公室門敞開著。郭院長又一次面對著那幅山水畫,好像所有的事物需要面對著墻壁咽下,需要到另一個想象的世界里去稀釋和緩解。郭院長曾經(jīng)臉上憤怒的痕跡淡然無存,很謙和,過了一個春節(jié),精神重新抖擻起來。他說,我會盡快解決財務(wù)科那件事。

郭院長在正月十七的早上開了新年會,只有一個議題,他作為一院之長主持了會議。他說新年之后一定要有新氣象,醫(yī)院很多設(shè)施陳舊,財務(wù)科的舊電腦全部換新,升級整套財務(wù)軟件。這里要表揚朱莉,及時向我提出財務(wù)出現(xiàn)空賬的問題,當(dāng)然,不是財務(wù)科的人出了問題,及時查出舊版財務(wù)軟件出了漏洞,財務(wù)軟件更新工作由李虎科長主辦。整個醫(yī)院的人都很開心,他們在各自的崗位里承受太久陳舊帶來的不便。他們期盼著從財務(wù)科開始變得嶄新。

朱莉僵在熱情沸騰的人群里,盯著郭院長義正詞嚴(yán)時翻動的嘴。一切都猝不及防,那一刻,內(nèi)心曾經(jīng)的某種堅持轟然倒塌,堵住了她的嘴和腿腳。她只知道自己的腦袋被撞得渾濁,她想沖到院長面前,把對院長說過的真相說給所有人。但是,她始終站在原地,看著所有人都在散去,她獨自從散去的人群里走向財務(wù)科。她聽著他們從樓梯間互道春節(jié)問候,想著那天早上看到李虎和郭院長一起出行,想著李虎明明已經(jīng)告訴自己找過郭院長的事情,想著自己心里其實早就有了對結(jié)果的預(yù)期,她仍然很無力。熙熙攘攘的人聲變得很抽象,他們開始變形,樣貌令人崩潰。王慧已經(jīng)回到財務(wù)科,把她桌子上那些小雜物全部倒進垃圾桶,連那顆活著的綠植也沒留下。

她莫名地發(fā)起火來。你聽著,朱莉,要不是你,財務(wù)科怎么會惹這么大的麻煩,全部換新,我們一直用得很好,什么都好好的,現(xiàn)在,全要重新開始。朱莉把會議記錄本摔到桌子上,那是因為你們嫌麻煩。

在你剛來的時候我就該告訴你,沒有什么公平可言。我是初中畢業(yè),你這個研究生每天坐在我對面,就像豎著的一座大山。你剛來就是事業(yè)編,我干了兩年還是臨時工。你根本不懂一個小鎮(zhèn)醫(yī)院里一個臨時工的處境。你一來,我們過得更辛苦,你完全可以和我們在一起。你不識時務(wù),人總要給別人留一條生路。朱莉幾乎沒有看清王慧的動作,海貝風(fēng)鈴已經(jīng)被摔碎在瓷磚地面上,陽光把它們繼續(xù)撕裂,地面光亮亮一片。

那天之后,朱莉感到每天早上去往南郊的路寸步難行,她甚至想這條向南的路永遠不要有盡頭。醫(yī)院的那扇大鐵門就像兩個世界的分界線,進入那里,你會感到周圍長滿鋒利的刺。把自己放進財務(wù)科的辦公椅里,如坐針氈。王慧在任何時候都尋找污穢朱莉的時機,一次午飯打餐,朱莉在王慧前相隔五人之間,不經(jīng)意打碎了一個米粥碗。大廚李晨光高喊著,碎碎平安,啊,碎碎平安。王慧洪亮的聲音在餐廳里回響,看看,飯碗都端不住了,別端不住自己的飯碗。周圍人群里發(fā)出嗚嚕嗚嚕的附和聲,放大廚房里風(fēng)機的噪音。

大廚李晨光一直等到餐廳里幾乎走盡人時才找到朱莉,他偷偷罵了一頓王慧,吞了他多少報銷的錢。朱莉說,那你為什么不說出來。李晨光耳朵特別白,他故意把耳朵罩起來,告訴朱莉,這里很多人都是李虎的親戚。他問朱莉,他們都在說你誣陷李科長貪污那筆空賬。朱莉驚訝極了,說,那是事實。李晨光盯著朱莉,不過,我相信你,重要的是,這種消息怎么流出來的?朱莉迅速離開餐廳,她很想去找李虎,但她轉(zhuǎn)到停車場,開車去了金牛湖。

銀城是魯西的一個內(nèi)陸縣城,除了金牛湖公園似乎沒什么去處。剩下都是旺盛的鋁業(yè)加工集團,速生楊在這里大面積種植,替代了之前的垂柳,為那些三合板廠提供原料。還有裝著三分之一銀城人的熱電廠、味精廠和化肥廠,讓銀城工業(yè)味道特別濃重,脾性干燥堅硬。春天的金牛湖已經(jīng)解凍,水面濕潤,讓這個世界不至于干透。朱莉在垂柳旁的長椅上坐下來,看著那些在湖邊散步的老人和玩耍的孩子。只一會兒,很多人都散盡了,他們都回家吃午飯去了,午飯后會小睡一刻,保持一下午精神充足。她想念爸媽,這是她從沒有過的奇怪感受,她每天都在爸媽的身邊,卻依然很想念他們。他們就是這樣每天有規(guī)律地生活,睡醒后,爸爸會坐在陽臺上給媽媽讀《老年報》,朱莉在周末的時候也坐在陽臺上聽《老年報》里那些老年人記述著自己和別人的老年故事。他們很孤寂,也會很快樂,很積極,也會很迷茫,爸爸讀著讀著就會加上一句評語,這就是人的命。

爸爸還給朱莉講過銀城金牛湖的傳說,所有的銀城人都相信那頭混淆在牛群里的金牛,會保佑銀城人世代平安。那個美麗的傳說,爸爸講得很投入,他說那家勤勞的財主每天在金牛山上放牛,九十九頭牛到了金牛湖喝水就會變成一百頭,但沒有人要占有它。勤勞,爸爸會把勤勞兩個字提出來,還會把“占有”也提出來。那天,朱莉發(fā)現(xiàn)這里是一個很好的去處。雖然,李強曾經(jīng)把自己交給了金牛湖。每天,朱莉除了上班時間,中午午休都會離開醫(yī)院,到金牛湖邊坐一坐。她逐漸想通了一些事情。

朱莉以身體不好的緣由請了一個月的病假,她在一天清早追隨著郭院長進了院長室,郭院長在假條上簽了字?;氐睫k公室時,朱莉把假條留給了王慧,她幾乎是飛出了財務(wù)科那扇加固的防盜鐵門。

朱爸爸一定是像每天上午一樣,到家屬院門衛(wèi)室取《老年報》,然后不急于回家,到臨街的小商店前看棋友下棋。朱媽媽在收拾衛(wèi)生,她一生都喜歡潔凈,到了老年更變本加厲??吹脚畠翰坏骄劈c又返回家中,鉆進自己的臥室,坐在寫字桌上讀書,顯然沒有再去上班的樣子。她緊依著坐到女兒身邊,尋問朱莉,朱莉抱著媽媽的腰,這里很柔軟,讓人有安全感。我請了一個月的假陪你們,醫(yī)院在重新更新電腦和財務(wù)系統(tǒng),沒什么事做。一個月?媽媽緊張地起身,打量著朱莉,她想繼續(xù)說,但轉(zhuǎn)身走出臥室,朱莉聽到媽媽很微弱的聲音,希望你不是騙我們。

朱莉沒有理會,她感到久違的輕松,甚至有著一種虛假的自由感。她并不知道這種方法對自己是否有利,但,至少對李虎是正面的冷戰(zhàn),沒有人能扛得住持久的冷戰(zhàn),她想到李虎說過她需要維護的榮譽,反過來,這對李虎更重要。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每天,朱莉坐在爸爸的陽臺上讀書,有時在早飯后無所事事,給媽媽讀收藏過去的《老年報》。媽媽需要花一上午的時間細微地打理每一個房間。所以,雖然這屬于第一批最老的家屬樓,但一進了朱莉家里,都會難以分辨新舊。媽媽說,你給我讀2013年6月第一期吧,朱莉從一個收納箱里翻找,報紙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爸爸還對每一年和每月做了標(biāo)志,很快就能找到。媽媽不識字,但善于學(xué)習(xí),她不但識得大部分數(shù)字,連生活中常用的進出、上下、內(nèi)外、高低、家庭、愛人等等都識得。

爸爸下樓取了《老年報》就回來,不再去看下棋,他在朱莉回來的第二天開始就無法在棋桌前做到從容靜觀。朱莉在讀一篇《吾愛》的小文,文章署名是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宋浩,他是媽媽一直最贊揚的人,他照顧植物人妻子十三年,每一篇小文都是他和妻子相處的故事,里面有他長年積累觀察病人的喜好,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陪護妙方以及如何做細膩營養(yǎng)的流食,給病人房間除異味和他推薦其中最重要的心靈交流是放輕音樂,為妻子每天閱讀《老年報》。媽媽說,你看,他們多厲害,他們堅持了十三年,我想,他們就是因為《老年報》里那么多陌生老人的人生故事,才活得不枯燥。朱莉在椅子上停歇,她想著那漫長的十三年,覺得人活著太擁擠。她說,媽,我不覺得一個人非要嵌到另一個人的生命里,人就是那么回事,獨自生獨自死。朱媽媽開始侍弄那些花草,她們都明白彼此在暗示什么。

朱爸爸回來了,家里多出一個朱莉整日進進出出,就像每一個房間塞滿了人,不到十天的休假時間,三個人都感到了擁擠。

大概十全十美是很危險的事情,所以,到了第十一天,也就是今天,似乎每個人都不偽裝了。朱爸爸把新一期的《老年報》放在陽臺的玻璃茶桌上,它那赫然放大的《老年報》報頭,剛好在朱莉的平行視線內(nèi)。它太耀眼,又像一種暗示,暗示朱莉終歸要衰老。難道你這一輩子真要一個人過?朱爸爸說,你不是說單位更新財務(wù)系統(tǒng)不忙,可你是單位里的會計。朱爸爸一直感到被女兒欺騙和敷衍,只是他的性格里布滿了保守的成分,他更愿意尊重自己的女兒。

朱爸爸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卻顯得拘謹,他低著腦袋,兩條腿緊緊并攏。媽媽把花盆里每一片枯葉撿出來,她想制造點兒聲音。朱莉把《老年報》翻過去,把報頭壓在桌面上。她看著爸爸的頭頂,那里頭發(fā)稀疏,比別處更白。我只是選擇了一種生活方式,那僅僅是另一種生活方式。朱莉為這種生活方式辯解了無數(shù)遍。爸爸和媽媽幾乎一致的聲音,他們問朱莉,那你為什么不選擇正常的婚姻生活。朱媽媽很憤怒,她從花叢間猛然站起來,帶來一陣眩暈。朱莉扶住媽媽,我們不說這些了,我們已經(jīng)說了太久了,毫無意義。

媽媽被扶到爸爸身邊,難道我和你爸對你也是毫無意義?他們一起坐在北墻的沙發(fā)上,朱莉不在家的時候,他們就一起坐在這里,反復(fù)猜測自己的女兒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莉泡了一壺金銀花茶,給爸媽各倒一杯,時間好像凝固的鐵塊兒,能聽到餐廳墻壁上電子掛鐘均勻的嘀嗒聲,它從生到死都是這一個步調(diào)。金銀花苦澀的氣息飄散出來,朱莉說,爸,媽,我想這樣活著。

媽媽再也不想這樣遮遮掩掩,她隱形的疲倦頃刻間全部顯露出來,所有的器官都在重力向下,分秒便要拖垮一個人。媽媽說,朱莉,你不是一個人活著,我們每天都活在老家屬院,活在親朋之間,活在銀城里,知道我為什么從不出門嗎?知道你爸爸只看棋不下棋嗎?知道你爸爸為什么整天讀《老年報》嗎?知道你回來我們活得謹小慎微嗎?都是因為我們家很奇怪。爸爸想制止媽媽,他從小就尊重朱莉,但為時已晚。你從小就獨立,但,不是獨斷專行。媽媽可能是從《老年報》上學(xué)到了這個詞,她有些虛弱,臉頰泛紅,心跳加快,能聽到胸腔里焦慮的跳躍聲。你三十歲了,剛剛上班,可你不珍惜這份工作,你以自我為中心,你玩什么獨身,你覺得你很特別,不婚嫁,不生子,現(xiàn)在,你不工作、不生活,你不回銀城,你不回家,死了之后你去哪里,你究竟想干什么!

媽媽無法正常呼吸,朱莉愣怔在對面的小板凳上,她像一副行尸走肉,沒法一瞬間吞下這些話,她失去了應(yīng)對的能力。爸爸為媽媽捋著激烈膨脹的胸口,朱莉端過去一杯水,被爸爸示意拒絕,爸爸從媽媽的衣兜里掏出速效救心丸,服下,朱莉跑到媽媽身邊,幫著舒展擁堵的心口。爸爸能準(zhǔn)確找到媽媽逐漸恢復(fù)正常的時機,把媽媽扶到臥室休息。

朱莉獨自坐在客廳里,到處是媽媽那些無解的疑問。她無法呼吸,但她并不想出門,門外到處都是擁堵的銀城人。她逃到陽臺上的花叢間,紫紅色的海棠,小玫瑰粉出一片來,吊蘭翠綠,馬蹄紅有粗壯的根莖,小米星的葉尖火紅,陽光把這一切都籠罩在里面,朱莉躲在暖絮里,第一次在家里哭泣。

爸爸輕手輕腳地走出臥室,把門關(guān)緊。朱莉迅速跑過來,她有點兒失魂落魄。她跑到餐廳的酒柜里摸出了一瓶紅酒,爸爸只喝白酒,春節(jié)年夜飯的時候,他們倆還對飲了一杯,那時候全是幸福。餐桌上空蕩蕩的,媽媽在餐桌中心擺了一小盆肉肉,不知道花名,圓滾滾的葉瓣上披了白霜。朱莉把一杯紅酒喝光,又倒了一杯。爸爸給自己倒了一小盅白酒,他已經(jīng)過了一口干杯的年齡,他朝著朱莉舉了舉,喝了一小口,父女倆不說話,只是喝酒。他們父女之間從小時候就養(yǎng)成的談心習(xí)慣,長大了,這種習(xí)慣已經(jīng)消失。

下棋最基本的規(guī)則是保將帥,我不懂棋,但我知道要是放到一個人身上,就是要保護自己,才能應(yīng)萬變。爸爸說的是家屬院門口那家小商店前下棋的故事。他獨自喝了一小口,繼續(xù)說,高手走險棋,但不走絕棋,高手總是讓一步。朱莉把第三杯紅酒一口氣喝干,爸爸,我明白,但是,你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走每一步棋的廝殺過程,總要有人直面每一步,總要有人做棋子,總要有人逆行。爸爸看了一眼朱莉,把一盅白酒喝掉,他喝干了自己的一口氣,對自己說,失敗。

一個月的病假期變成一年,時間就像無限期裂變,每一分鐘都在重復(fù)咬合朱莉的神經(jīng)。她在父母身邊很緊張,大部分時候在自己的臥室里讀書。一個周末午后,朱莉幾乎把床單擰碎,她想念威海,想念自己那面插著小紅旗的地圖,想念自己一個人在外的疲倦和不堪,想念海和天的混沌,那里什么都裝得下。朱莉感到自己有點兒恍惚,她甚至懼怕臥室門的輕微震動,她懼怕邁出這扇門去那個醫(yī)院,又懼怕獨自留在門內(nèi)。她不知不覺竟然電話約了馮俊和秦麗,她聽到是秦麗高喊著,我們馬上到金牛湖公園,隨后是電話里轟隆隆的車聲和人聲,尖銳刺耳。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他們?nèi)齻€到金牛湖邊坐了一下午。朱莉說她很恐懼,但不知道真正恐懼什么。她告訴馮俊和秦麗,我爸說了兩個字,失敗,我發(fā)現(xiàn)我完了。馮俊說,我和妻子想過丁克生活,但我們不能再堅持,妻子到了高齡產(chǎn)婦期,在銀城,無法傳宗代接好像讓我們欠了所有人的債,我現(xiàn)在明白了,負罪,朱莉,負罪會壓垮你。秦麗擠在朱莉和馮俊中間,她是三個人中人生最正常的一個。

春季風(fēng)多,干燥,像鐵片一樣削著水面,層層水波被推到對岸。馮俊問,朱莉,你已經(jīng)走出銀城,何必又回來。朱莉努力想了一下,密集事情一幕一幕混亂不堪,她幾乎看不到回來時的自己。她的身體和內(nèi)心結(jié)了一層層硬痂,她說,我無法回答,可能我懦弱,我覺得城內(nèi)和城外其實都一樣。那天夜里,朱莉搬到秦麗那里,于健不在家,她和秦麗再次住在一起,像小時候那樣睡在一個被窩里。

朱莉重新回到醫(yī)院上班,發(fā)現(xiàn)全院的人異常古怪。門衛(wèi)不再從玻璃窗里探出頭來打招呼,他隔著門衛(wèi)室盯著朱莉,就像盯著一個新來的陌生人。然后,他很不屑,用手指尖點了一下自動啟動桿按鈕,就把臉轉(zhuǎn)向別處。上樓層的時候,很多科室的人都盡量離她遠一些,他們甚至流露出恐懼和厭棄的眼神。王慧去縣里辦事,中午才返回。一上午,朱莉去了院長室報到,院長獨自坐在辦公椅上,和她簡單說了些醫(yī)院的事情,甚至包括財務(wù)科的新電腦和財務(wù)系統(tǒng)已經(jīng)安裝好。朱莉回到財務(wù)科,獨自坐在椅子上,兩臺嶄新的臺式電腦,外貌上讓這間陳舊的辦公室明亮一些,她沒有打開電腦,突然覺得無所事事。午飯時,朱莉最后一個走進餐廳,王慧坐在她們之前常坐的位置上吃掉了一半兒飯菜,她看到了朱莉,對大家說,朱莉病好了。有人問什么病。王慧把飯菜咽下,清亮嗓門,她有??!精神病!餐廳里一片喧嘩和唏噓,好像只有李晨光的聲音擠在里面,別這樣說人家,你們至于嗎?

朱莉每天蜷縮著待在財務(wù)科的椅子上,有人進去,她會受驚,耳朵旁全是竊竊私語聲,那些聲音神秘地穿透她的耳膜,她就會把自己繼續(xù)縮緊?;氐郊依?,她會變得異常輕松,會吹起小曲,努力把自己打開。有時,她獨自在臥室里發(fā)呆,反復(fù)跟爸爸媽媽說,我不想去上班,再也不想去。

夏季的一個傍晚,李虎約了朱莉去天晶大酒店,這是朱莉早就想到的,所有事情的開始都會通向結(jié)局。尤其是自從和爸媽揭開傷疤,“理解”在人間崩塌,醫(yī)院里閉塞壓抑,朱莉覺得再沒什么恐懼的事情。那天傍晚,朱莉提前告訴馮俊和秦麗,讓他們在酒店對面的大道邊等待,就會時刻看到酒店全部打亮的窗口。

房間里沒有李虎,只有孫小力,他給朱莉點了銀城的招牌菜叫花雞,五香驢肉,外加一杯酸梅汁。兩個人不說話,他們較量著彼此的耐力。李虎不會來,孫小力早就知道,但他裝得栩栩如生,顯現(xiàn)出焦慮感。孫小力開始變換著腿型,一會兒大劈叉,一會兒蹺起二郎腿,抖個不停,一會兒吸上一棵煙。朱莉一動不動盯著紅棕色的酸梅汁,盯著那些漂浮的果肉。

孫小力罵了一句,媽的,女人真是麻煩。他從兜里掏出一個破舊的手機,立在朱莉的玻璃杯前。你不問問為什么是我。朱莉說,這么快李虎開始隱去,真像一個大人物。

孫小力的臉面被輕視,立刻變得嚴(yán)肅,但無法遮住他膨脹的匪氣,他點開一段視頻。李強被關(guān)在一個鐵籠子里,吊在一個廢棄的游泳池上,水池干涸的痕印刻在方形四壁上,顯然是新注進的水。他吃喝拉撒都在籠子里,能看到籠子里有糞便,像一只狗。是孫小力的聲音,但鏡頭里始終只有李強一個人,孫小力喊,下。籠子里的李強從高空沉入水里。孫小力喊,上?;\子從水里吊出來,李強被水嗆得虛脫,肚子鼓脹,像一只落水狗,他們?nèi)绱朔磸?fù)沉下吊起,如此羞辱。能聽到每一次下沉,李強高喊,我會自殺的,一定會自殺。

朱莉的胃里翻江倒海,心臟抽搐,血液全部沖向額頭,她覺得自己的眼睛鼓出了眼眶,她站立起來,應(yīng)該是向著孫小力伸出了拳頭。卻看見孫小力高大的身體立得筆挺,瞬間就向地面沖下去,他摔碎了手機。看著朱莉滿臉血紅端坐在座位上沒有動,他伸了一個大拇指,你這個女人比得上李強,我喜歡。然后,他緩慢地蹲下身子,很悠閑,認真細致地撿手機碎片,裝進了一個塑料袋里。朱莉無意識地起身,她舉起那杯酸梅汁,砸向?qū)O小力低垂的腦袋。

朱莉很快從大廳奔跑出來。馮俊和秦麗沒想到這么快。朱莉什么也沒說,她臉色慘白,就像瞬間長了一層白茸毛。呼吸急促,在冬青的花壇里嘔吐。那個巨大的鐵籠,在朱莉的胸腔里反復(fù)下墜和上吊。朱莉一路上繃緊自己的神經(jīng),她還告訴馮俊和秦麗,沒什么事,我很安全?;氐郊依铮氐脚P室的床鋪上,她才徹底顯露原形,力氣全部用盡了,自己很輕飄,恐懼襲來,朱莉悶聲痛哭,渾身戰(zhàn)栗。

朱莉又一次請了病假,這一次,她請了三個月。爸爸這次沒有留情,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女兒送進精神病院治療。朱莉用了大半個晚上寫了一封公開信給縣政府,她想把所有的事實寫出來。她在自己的臥室里轉(zhuǎn)了無數(shù)圈,到處都是李強在那個鐵籠中的影子,到處都是李強。朱莉最終只寫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理由,工資低,她即將要結(jié)婚生子,請求調(diào)離到其他單位,她把自己的名字署上。她在一天早晨送到縣委大院的門崗室,期待著或許會有什么奇跡發(fā)生。隨后,她找到一家小店,把自己的長頭發(fā)剪短,很短,接近男人的板寸頭型,每一根都向著外界豎立。后來,朱莉一直留著剪短的頭發(fā)。

朱莉做了銀城人第一件公開的大事。一天上午之后,朱莉成了銀城的名人??h人大常委會上,朱莉的信被公開宣讀,并且將要給予解決,南郊鎮(zhèn)醫(yī)院是第一個被宣讀的單位名字。

朱莉正在家里讀書,李虎第一個打來電話,電話接通,兩端都沒有絲毫聲音,空白一直持續(xù),如同力與力的制衡,誰也不掛斷電話,直到第二個電話打進來,焦急、頻繁,撞擊著沉默。朱莉掛斷李虎的電話,接通郭院長的手機,郭院長只有一句話,他反復(fù)大吼,你毀了我。

三個月的病假,朱莉待在家里的時間居多,和爸媽坐在陽臺上,成為每天下午的一種習(xí)慣,朱莉開始朗讀《老年報》。老年人的故事并不少,也很揪心,媽媽多次為故事里的主人公落淚。但,總是有溫暖的幾句話。一個下午,爸爸問起朱莉,他很久就想知道,所有的事情,為什么不早告訴我們。朱莉說,其實,我早就知道自己沒的選,我不想同流合污,我也不想因此失去我靠自己努力得來的工作。我有我自己最根本的堅持,爸爸,我必須承受命運讓我承受的一切,這就是我的抵抗,每個人都會如此。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于健一般半年回來一次,和馮俊、秦麗、朱莉小聚了一次。他給每個人帶了貓屎咖啡。于健直到現(xiàn)在都無法接受朱莉的短發(fā),他跟秦麗說過,不知道朱莉都經(jīng)歷了什么。他們?nèi)チ松蠈W(xué)時常去的一家老豆腐店,那是個百年老店,祖?zhèn)鞫垢X在銀城人的嘴里快成了神。店鋪大出原來的三倍,上下兩層,燒餅、油條、豆腐腦、茶蛋,還有最想念的干蘿卜條,那是上學(xué)時每個學(xué)生都離不開的佐餐。

他們大清早就聚到一起,想共同度過一整天。于健幾乎不敢直視朱莉,在銀城,女孩子沒有膽量把自己打扮成男人相,她們更以母性為美。馮俊說,朱莉有氣質(zhì)。他們早餐后去了銀城興建中的體育館,白天,人影寂寥,他們感到很自在。

法桐樹形成綠陰路,他們四個從路上走,并不急于去任何一個展館。馮俊說,李強案件有了結(jié)果,藏獒被抓,他是主犯,他給李強放高利貸,還上了套兒,故意在還款日玩失蹤,李強無法還款就會違約,必然要付給孫小力高額違約金。朱莉問,只有孫小力一個人?孫小力的小額投資公司,有一個暗股,但他咬定只有他自己。秦麗說,他為什么又把李強的尸體撈上來?他就是要挑釁警察一把,看看警察會不會知難而退,挑釁每一個普通的銀城人。馮俊繼續(xù)說,那是他們每天活著的樂趣。馮俊顯得很微弱,他轉(zhuǎn)到四個人的邊緣,靠著于健。于健感到很迷茫,李強是自殺嗎?馮俊說,是,在孫小力的折磨后跳進金牛湖。秦麗猛地跺了一下腳,這是她第一次吼叫,為什么不判他無期徒刑,把他永遠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

他們在美麗的法桐樹道上走了很久,這個體育館很大,所有的新建筑都是為了匹配百強縣的標(biāo)準(zhǔn)。朱莉越來越明白語言有時候很多余,她一路想著被關(guān)在鐵籠中的李強,也許銀城不會再有人知道這一幕的真相了。他們準(zhǔn)備去圖書館看一看,拐上樓梯的時候,朱莉說,秦麗,你可能是我們四個人中最后一個還想站出來說句話的人。

現(xiàn)在,朱莉還是在那個小小的南郊鎮(zhèn)醫(yī)院工作,她沒有被調(diào)離到銀城其他單位。是李虎把朱莉調(diào)離了財務(wù)科,去管理南郊鎮(zhèn)下轄村落的精神病人的病情回訪工作。朱莉不再做會計,而是每天開著車到鄉(xiāng)下的衛(wèi)生所做病例回訪。南郊鎮(zhèn)的十幾個村子,朱莉穿行在其間。幾個人有時候周末偶爾聚一次,她很開心,她說發(fā)現(xiàn)了醫(yī)院里一處保留慈悲的地方,和不同的精神病患打交道。他們都很善良,他們同樣是這個世界上很重要的人。每次去,他們都會把自己隱藏的小零食、斷柄的勺子、一個桃核雕刻的竹籃、一截從禮品盒上拆下來的黃色絲帶送給陌生的朱莉。有的自閉癥孩子還成為了朱莉的朋友,他們甚至彼此通信。朱莉把那些小禮物帶給秦麗看過。每天工作,她把它們裝在她的小車抽屜里。朱莉還為他們留長了頭發(fā),他們都喜歡長頭發(fā)女孩兒。

銀城通過了百強縣,除了GDP的苛刻,如同對硬漢的硬的要求,GDP和環(huán)境保護也制衡在一起,還有一種不太重要但很提升一座城市品味的東西就是“三館”,飛車般的體育館,圓柱博物館,方形圖書館,它們在那條被改頭換面的老振興街上,被堅實的水泥底座高高舉起,好像整個城市都飛了起來。

銀城的人大都傍晚涌去散步、跳舞、健身。有一天,秦麗帶著兒子去體育館散步,他們逆行在體育場的環(huán)形跑道上,迎面奔騰而來一群健身走路的人,他們以每一圈兒跑道占據(jù)一個人的橫向陣列,數(shù)列中可以無限度增加,無論你遲到或者中場退掉,都會有剛剛到來的新人填上空缺。你根本不知道一圈兒的始末在哪里,他們也并不在意悄然發(fā)生的改變,浩浩蕩蕩的人群有碾過一切的氣勢?;璋道?,每個人腰間都纏著一個熒光塊兒,幾乎同步地一閃一閃。秦麗最先想到了電影《阿甘正傳》里環(huán)奔世界的阿甘,隨后,她急切地想找到一個熟悉的面孔,并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目的,可能她有點兒恐懼。她看到了朱莉,迅速把臉轉(zhuǎn)向跑道旁法桐樹排列的一線叢林,她的眼角處還是有一個朱莉。朱莉在奔走的人群中努力挺直腰身,伸長脖子,看似竭力與人群趨同。

作者簡介:劉愛玲,山東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余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及年度選本轉(zhuǎn)載。出版小說集《遺失與燦爛》。曾獲梁斌小說獎,萬松浦文學(xué)新人獎,首屆梁曉聲青年文學(xué)獎等獎項?,F(xiàn)居威海。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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