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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面與B面

2022-07-09 13:43范小青
清明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姐夫身份證對象

范小青

A面

許貴小的時候,父親在外面打工,過一陣會寄點錢回來。沒有規(guī)律,有多少算多少。許貴的母親拿到匯款單,就到鎮(zhèn)上的郵局去取錢。

現(xiàn)在輪到許貴了,他每個月的工資也都要往回打,有時還不止一個月一次,也同樣沒有規(guī)律。不過現(xiàn)在他不用去郵局匯款,那邊也不用去郵局取錢,都是微信轉(zhuǎn)賬,一瞬間錢就沒了。許貴的錢也不是給父母的,父母老了,農(nóng)村的老人,只要不生病,花不了什么錢。他的錢是轉(zhuǎn)給他對象的,對象是鄰村的一個女孩子,早幾年經(jīng)媒人介紹,互相也看得上眼,就談上了。對象沒有跟著他出來打工,而是在鎮(zhèn)上的加工廠工作,也有工資收入,但是女孩子喜歡消費,成天拿著個手機搞網(wǎng)購,錢就這么三文不值兩文地花掉了。

對象沒有開口向許貴要錢,但是她經(jīng)常告訴許貴,昨天購了什么,今天又購了什么,明天還想購什么。許貴替她算算,一個月的開銷肯定超出收入,她是入不敷出的。

所以許貴按月給她零花錢,兩三年來一直沒有停過。尤其是近兩年,許貴在單位工作表現(xiàn)得好,得到信任,逢年過節(jié)別人回家,領(lǐng)導(dǎo)卻希望他能留下值班,給他的工資不止翻三倍,而是翻五倍。

這么搞了兩年,許貴都沒能回家過年,再到第三年,他終于回去了。

這時候,對象家的房子也翻新了,一切都有了新氣象。其中最新的氣象,就是對象已經(jīng)有了新的對象,而且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了。

新的對象叫貴強。

兩個對象的名字里都有個“貴”字,這樣看起來,對象和這個“貴”字真的有緣呢。只是此“貴”和彼“貴”還是不一樣,名字叫“貴”到底還是不如姓“貴”更強一點。

那天許貴到對象家的時候,貴強正在她家和未來的老丈人喝酒,你走一個我走一個的,喝得正帶勁呢。看到許貴進去,他們只是朝他點了點頭,沒怎么當回事,說,她在里屋呢。

他兩個倒顯得大氣,好像買賣不成仁義在那樣。

許貴進了里屋,對象說,貴,你來啦。

許貴有點懷疑,在外屋喝酒的那個人到底是不是她對象。難道他對象找了新對象的傳言,只是一個謠言,或者是一個謊言?

對象很聰明地看穿了許貴的疑問,就告訴他,貴啊,你沒看錯,那個就是我的新對象,叫貴強。我們已經(jīng)定了婚期,大年初五。

許貴愣了半天,憋出一句,你既然有了別的對象,為什么還收我的錢?

說完他有點后悔,因為這樣說,好像一切都是錢的事情了,其實不是。

只是許貴的思路一時堵塞住了,除了說錢的事情,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對象笑瞇瞇地說,貴,我沒有讓你給我,但是你既然給了我,我再退給你的話,你會以為我生你的氣了。

許貴的思路終于有點通了,他說,但是,你另外找了對象也不告訴我。

對象說,我告訴你,你還是要生氣,我不想你生氣嘛。

許貴真的有點生氣了,說,一張嘴兩層皮,翻來翻去都是你有理。

對象說,你看你看,你真的生氣了。我就知道你會生氣的,我想了個辦法,你聽聽行不行?

許貴說,什么辦法?事到如今,還能有什么辦法?

對象說,等一會兒我跟你睡一覺,算是報答你的。

許貴心里又甜又酸,對象其實還是蠻保守的,以前許貴也曾經(jīng)提出這樣的要求,但是對象不同意,現(xiàn)在她卻變得主動了。只可惜,對許貴來說,這樣的主動,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哪怕只有一次,許貴也很激動。但他還是有理智的,他說,那,那你對象——那個貴強,他怎么辦?

對象說,他本來也沒有要住在這里,就是來和我爹商量婚事的。吃完飯他就要走的,你別管他。

許貴還是不敢相信,說,那你爹也不會同意的呀。

對象笑說,傻樣,我教你。

對象就帶著許貴從里屋走到外屋,和她爹以及貴強道了別,然后帶著他出門繞到后窗,再從窗戶里爬進來。

對象駕輕就熟,好像經(jīng)常干這事,不過許貴只顧著自己要做的事,其他也就不多想了。

等到對象的新對象走了,對象的爹也睡下后,對象就招呼許貴,來呀來呀。

許貴有點激動和興奮,他喝了幾口水,趕緊脫了衣褲,鉆進對象的被窩。剛要做事的時候,他忽然問,你有沒有跟他搞過?

對象捶了他一下,發(fā)嗲說,你說呢?

許貴心里咯噔一下,渾身都軟了,又犯困。越急越不行,怎么也搞不起來,對象躺在那里咯咯咯地笑。

許貴又急又羞,大冬天的,頭上竟然冒汗了。

對象體貼地說,可能回來的路上累了,休息一天就好了。

許貴說,那我休息一天,明天還能再來嗎?

對象說,你想得美,我又不是小姐——看到許貴的一張苦臉,對象拍了拍他的臉,安慰說,這樣吧,你今天就別走了,就睡這兒,我倆也算是一夜夫妻了。

許貴開始對對象很生氣,她另找了對象不告訴他,還一直收他的錢,但是現(xiàn)在他的氣也消了,他計劃著先睡一會兒,睡出了力氣再搞她。

結(jié)果還沒有計劃完,他就睡著了。他真是累著了。

后來許貴迷迷糊糊地聽到了雞叫,許久沒有聽到家鄉(xiāng)的雞叫了,許貴在半清醒的狀態(tài)下,想起了臨睡前的那個主意。他想爬起來,可一翻身又睡著了。這回許貴睡得更沉,雞鳴也叫不醒他了。

然后許貴就一覺睡到大天亮,什么也沒有干,等于白在對象床上睡了一晚。許貴側(cè)過頭看看對象,對象背朝著他,睡得正香。他怕她醒來后嘲笑他,趕緊悄悄地爬起來,套上衣服,仍然從窗子里翻出去。許貴逃跑時被一條狗看見了,吼了他幾聲。

許貴感覺有點冤,做賊似的,卻什么也沒有偷著。

又想,怎么是做賊呢?明明是自己的東西叫人家給偷了去。這么想著,他又覺得有點冤。

總之許貴的心情不好。早晨的空氣是清新,可是許貴走在鄉(xiāng)村的小路上,心里卻是渾渾噩噩的不清新。他想回自己家去,可是走了幾步,又不想回去了。沒意思,家里只?有兩個老的,不僅死氣沉沉,還老糊涂了,他要是不開口喊他們,他們好像都不知道他是他們的兒子。

許貴現(xiàn)在有點后悔,還不如留在單位加班呢,和女同事在一起說說笑笑,嗑嗑瓜子,那才像過年的樣子。

不過他又想,如果是那樣的話,明年回來時,對象恐怕已經(jīng)抱著姓貴的孩子了。

許貴沒有了方向感,不知道應(yīng)該往哪里走,但是兩只腳卻不由自主地朝著車站的方向。許貴心里也漸漸明白,他該走了。

許貴折回家拿了自己的背包,和父母說了一聲,我走了。

父母都有點老糊涂,也不知道許貴要“走”是要到哪里去。許貴臨出門時,聽到他們在互相探問,一個說,剛才說話的那個人是貴吧,他要到哪里去?

另一個說,開學(xué)了吧,要上課去。

許貴在他們的對話聲中走了出去。

綠皮的長途列車,過去是慢車,現(xiàn)在叫直快。雖然有了個“快”字,但它仍然是所有鐵路線上最慢的車,每天在許貴家鄉(xiāng)的小站王古站停一下,從南邊過來是下午到站,從北邊過來是上午到站。許貴看了一下時間,得趕緊了,否則趕不上今天南去的車。

還好,走了不遠,他碰到了村上的許富生。許富生騎著摩托車到鎮(zhèn)上去辦年貨,說是前些時候一直在外面跑生意,馬不停蹄的,到現(xiàn)在年貨都沒辦,不知鎮(zhèn)上的店還開著沒。

許富生捎了他一段,還和他說了些村里的事情。許貴并不愛聽,總覺得這些事情離他很遠,好像他打出生起就不是這個村子里的人。許富生說的那些人他也都不認得,但是為了表示對許富生的尊重,他還是聽了,并且嗯嗯啊啊地應(yīng)答著。

快到王古鎮(zhèn)時,迎面一輛警車嗚嗚叫著開過來,擦著他們身邊過去了。許富生說,不知哪家又打架了。唉,何必呢,都要過年了。

許貴說,村里經(jīng)常有人家打架嗎?

許富生說,那倒沒有。

許貴也沒往心上去。很快就到了王古鎮(zhèn),許富生說,貴啊,我急著去辦事,不往前送你了。你走過去,走快點,能趕上車。

許貴謝過許富生,正要別過,許富生忽然說,咦,不對呀,你怎么就走了呢,你不是昨天剛回來嗎?年都沒過,你就走呀?

許貴沒來由地心里一慌,趕緊扯個謊說,單位來電話了,要緊急加班,讓我馬上趕回去。他怕許富生不相信,又補充說,加班工資翻好幾倍呢。

許富生雖然點了點頭,但是嘴上卻說,哪有這樣的,過年都不讓人過,那一年苦到頭,還指望個啥呢。

他也不再和許貴多話,急著辦事去了。

許貴再步行一段,就到了王古站,時間還充裕。許貴早已習(xí)慣用手機買車票,但他還是往售票窗口走過去。售票窗口那里空空的,售票員看了他一眼,聽他說買去廣州的車票,還重新問了一遍,廣州?

等許貴再次確認,她才將票打了出來。

許貴理解她的疑惑,他看了一眼候車室,人確實不多。年關(guān)之下,坐火車出發(fā)的,多半就近走個親戚,或者辦個什么家長里短的小事,坐一兩站也就到了,像他這樣買長途車票出遠門的,基本沒有。

畢竟,大家都朝著年的方向趕路呀。

其實許貴是認得售票員的,她是他的初中同學(xué),可是她沒有認出許貴來。許貴一直在等她想起來,但她一直沒有想起來。

許貴有點尷尬,猶豫了一下,試探著說,你是在王古初中上的學(xué)吧?

售票員說是,朝他瞄了一眼,還是沒有認出他來,她的眼神有點寡淡。

許貴說,嘿,你不記得了,我是許貴呀。你同學(xué),同班的。

那售票員先是疑惑地皺了皺眉頭,然后用眼睛丈量了他的身高,最后搖頭說,你才不是,許貴我記得的,個子很矮的,綽號“小僵塊”。

許貴說,初中那時候,我個子是不高,我發(fā)育晚——

售票員笑了起來,說,得了吧,別來這一套。前幾年我們同學(xué)聚會許貴還來參加的,他一直就沒怎么長高,天生的矮冬瓜。

許貴手里捏著車票和身份證,才想起把身份證遞給她看,說,你看,我的身份證上就是許貴。

售票員又笑了笑,說,身份證上叫許貴,也不一定你就是許貴——我是說,你可能是另一個許貴。當然也可能你這個身份證——嘿嘿——這個我們見多了。

她死活不認他,許貴也沒辦法。好在他對她也沒什么想法,雖然對象有了新對象,他也不至于急吼吼地給自己也找個新對象。他看了看售票員的身材,心想,還說我“小僵塊”呢,自己的胸像塊門板。

無話,他們就此別過。

火車快到的時候,許貴在站臺上看了看周圍幾個等車的,面孔似熟非熟,名字叫不出,也不確定是哪個村哪個鎮(zhèn)的。

后來又來了兩個人,行色匆匆的樣子,站定了就點了根煙抽,好像要鎮(zhèn)定一下神經(jīng)似的。他們湊在近處聊天,許貴似乎聽到一耳朵,是“大樹村”三個字。

大樹村就是許貴對象家所在的村子,這兩個人議論說那個村子啥啥的,許貴并沒有聽見。大樹村不過一個鄉(xiāng)下小村子,太普通了,沒那么金貴,誰愛說誰說,愛說啥說啥。別說對象已經(jīng)有了新對象,就算對象還是他對象,許貴也不往心里去。

火車來了,他們上了同一節(jié)車廂,車門快要關(guān)上的時候,又有一個人氣喘吁吁地跳了上來,拍著胸口說,哎喲,差一點趕不上——

有個人說,怎么不早點出來?

另一個說,不會是堵車吧。

大家哈哈大笑。雖然都是鄉(xiāng)下人,但是看起來都見過點世面了,知道城里堵車的情形。

那個跳上來的人也跟著笑了笑,說,想去大樹村看一眼熱鬧,差點遲了。他看大家都等著他說大樹村有什么熱鬧,又補充說,可惜沒看著,路都給警察封住了。

那兩個在站臺上說“大樹村”的人,互相使了個眼色。一個說,我說的吧,真是大樹村哎。

另一個人則神神秘秘地問最后上來的那個人,你聽說是什么事了嗎?

那個人立刻夸張地抬高了嗓門說,死人了,死人了!警察都去了,聽說一大早就報案了——

有個人不知道是不是聯(lián)想到自己年邁的父母了,脫口問道,是老人嗎?

那人回道,不是老人,肯定不是老人,死個老人,不會這么虛張聲勢的——

火車轟隆轟隆地開動起來了,車廂里并不擁擠,大家坐下來,等著聽大樹村的故事。

可是這個人并不知道什么故事,他在村口沒能進得去,只是聽說“死人了”,其他的一概不知。

大伙有點失望,有人泄氣說,喔喲,我還以為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死個把人,也是正常的嘛。人家可能是得了急病,或者出了什么事故,或許晚上走路掉河里了。

相比起來,許貴更加見多識廣一點,他分析說,恐怕不是普通的死亡,要不然怎么還報案,警察又怎么會去呢。

大家都說許貴考慮得周全,但是周全也只是猜測,無法證實的。后來又有一個人站出來了,說,我家有個親戚在大樹村,我來打電話問。

他就開始打電話,而且開了免提讓大家聽。他打了三次,對方才接,聲音很大,從他的手機里傳到大家的耳朵里。那人說,你別搗亂,我在打麻將——什么?我不是一大早在打麻將,我是從昨天下午打到現(xiàn)在——你干嗎老打我電話,煩不煩?

這個自告奮勇的人說,你還打麻將啊,你們村上死人啦,你不知道嗎?

他的親戚嚷嚷說,什么?你不是說今天坐火車去楊莊嗎,你現(xiàn)在在哪里呢?

這人說,我就是在火車上聽人說的。

那個親戚說,好吧,等會兒我打個電話問問——奇怪,我們村死人,關(guān)你什么事?你上了火車還關(guān)心這事。

電話掛斷了,大家估計也不會有什么消息再傳過來了。

許貴想,若是在昨天之前,我也可以說我在大樹村有人,比這人的關(guān)系還密切一點呢??墒墙裉觳皇亲蛱炝?,今天的大樹村,從今往后的大樹村,跟他再沒有聯(lián)系了。

許貴再想,如果不是昨天晚上他自己出了洋相,丟人現(xiàn)眼,今天倒是可以打電話問問對象。現(xiàn)在一起上火車的幾個人,包括他自己,人人都急切地想聽故事呢,誰先得到故事,誰就牛壞了。

許貴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拿手機打通了對象的電話。那邊接得很快,幾乎只響了一聲,就接通了。不等他說話,那邊的聲音已經(jīng)傳來了,卻不是對象,是個男聲,很嚴厲地說,你是前夫?然后好像捂住了手機,問別人,前夫是誰?

許貴過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自己在對象手機里的名字竟是“前夫”。他覺得冤,夫什么夫呀,他們又沒有結(jié)婚。別說結(jié)婚,連個覺也沒睡上,他就成了“前夫”。他也不清楚對象是什么時候替他改名的,從前在她的手機里,他明明就是“對象”,他親眼看到過。

許貴還沒來得及說“前夫”是誰,就聽到那邊有人說,瞎搞的吧,她沒有結(jié)過婚,哪來的前夫?

許貴忽然覺得心灰意冷,他不想摻和這事了,對象都沒了,誰死誰不死,真的與他無關(guān),他掛斷了電話。

大伙又一次失望了,好在什么故事都與他們自己無關(guān),有的聽就聽,沒的聽不聽也罷。

故事還沒有開始,就結(jié)束了。

火車到了前面的一個小站,停了,只上來一個人,沒想到這個人卻又帶來了故事新的走向。

這人說他也是聽說,死的是一個未婚女子。說是早晨女子的父親看到女兒的房門虛掩著,就推門進去,一看,女兒被殺死在床上,捅了十幾刀,作孽啊——

故事重新開始了,而且開始得很慘烈很吸引人。有人趕緊問,那是誰家的女兒呀?

這個剛上火車的人說,是誰家不知道,就聽說那個女的甩了談了好幾年的對象,又談了個新對象,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

許貴想,這個女的,和自己的對象倒有點像,也沒再往深處想。

聽故事的人要趕緊讓故事往下發(fā)展,于是追問是誰殺的。但是講故事的人十分遺憾地說,這個沒聽說,現(xiàn)在警察去調(diào)查了,可能要破了案才知道。

他的口氣有點遺憾,他只知道這么多?;蛟S他為自己不能知道更多的詳情有點過意不去,就補充了一句,如果是因為女的變了心,會不會是——

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猜測了:

那是,被甩了的肯定心里有氣,上門討說法,一言不合,就沖動了。

一沖動就動手了吧。

一動手就失手了!

也說不定,他進去的時候,人家新對象正在家里呢。

那就更來火了。

很可能當場就打起來了。

不對不對,不是當場,不是說那個父親早晨起來才發(fā)現(xiàn)女兒死在床上的嗎?

是呀,估計當場沒干起來。還是用了心機的。

估計是等到夜深人靜了,再潛進去作案的。

估計是回去找了兇器再來的。

列車售貨員推著小車經(jīng)過,站著聽了一會兒,聽出了他們議論的內(nèi)容,不由得插嘴說,不是被刀戳死的,是腦袋被砸了個洞——她見大家不作聲,又有些疑惑,說,你們說的是大樹村的王小麗吧,被殺掉的那個。

猛然聽到“王小麗”三個字,許貴的腦袋轟地一響,情不自禁地大叫一聲。

是呀,許貴的對象就叫王小麗呀!雖然她已經(jīng)有了新的對象,但是她的名字一直是叫王小麗的。

大家被許貴的叫聲嚇了一跳,都盯著許貴看。

你激動個啥,王小麗你認得呀?

許貴慌得語無倫次,我認得——我不認得——

嘻嘻,這慫貨,聽個故事也嚇得這慫樣。

嘿嘿,要是你干的,恐怕要嚇得天天尿褲子了。

大家隨便說了他幾句,顧不上看他的慫樣,都盯著售貨員,準備聽她講故事,并且希望她有講故事的天賦,能講得繪聲繪色??上У氖牵圬泦T除了說出死者的名字和死法,其他也沒有更多的信息了。她說她也是聽前面那節(jié)車廂的乘客說的,她一直在火車上工作,車下的事她是無法看到的。

大伙又重復(fù)地失望了一次。

但其實他們已經(jīng)有足夠多的信息了,時間、地點、死者姓名、死亡原因等等,要湊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也只剩下兇手是誰了。至于殺人動機,抓到了兇手,動機自然就出來了。

比如說,如果兇手是前對象,那就是情殺;如果死者死前被性侵,那是強奸殺人;如果家里錢財丟失,那是搶劫殺人;還有仇殺什么的,只要看看兇手是誰,動機不就一目了然了嗎?

如果看不出明確的殺人動機,那就有可能是反社會人格??傊?,這個發(fā)生在大樹村的殺人案件的一大部分,已經(jīng)被大家圓得差不多了,故事的結(jié)局,是由警方來畫句號的。

大家下車的下車,打瞌睡的打瞌睡,沒有一個人注意到許貴已經(jīng)不在這個車廂了。本來他們也不熟悉,要說有點面熟,可能因為都是本地人,長得差不多吧。但他們誰也不知道誰叫什么名字,是哪個村哪個鎮(zhèn)的。

許貴走了就走了。

許貴一直逃竄到最后一節(jié)車廂,剛想喘口氣,手機響了起來,一看,是王小麗打來的。如果按照售貨員的說法,王小麗已經(jīng)死了,那現(xiàn)在打電話的肯定是警察。剛才他打過去時,接電話的那個嚴厲的聲音,還在他的耳邊回響,擊打著他顫抖的心臟??吹绞謾C上顯示的“老婆”兩個字,許貴嚇得手一抖,手機差一點滑落。

許貴不敢接電話。過了片刻,手機又響了,這回不是“老婆”,而是另一部手機打來的。陌生電話,肯定是警察,許貴更不敢接了。

這節(jié)車廂里的乘客一片安詳寧靜,好像還沒有聽說大樹村的故事。他們看到許貴幾次不接電話,也不問他為什么,只是默默地看著他。

許貴心里又慌又虛,完全就像是犯了罪、殺了人后的感覺。他趕緊把手機關(guān)了,他感覺周圍的乘客都盯著他,使他無處可逃。他的眼睛四處躲藏,無處安放,最后只得趴到小桌上。趴了一會兒,他竟然睡著了。

等到火車一聲鳴叫,許貴醒來一看,已經(jīng)到了中午。原先車廂里的人,好像都換了臉。這種慢車,幾乎每個小站都停,乘客上上下下,也是正常。他心里立刻就放松了一點,就算前面的乘客對他有所懷疑,現(xiàn)在都是新面孔,更加不知道他是誰了。

許貴的心里剛一輕松,立刻又沉重起來。不知道王小麗的事情到底怎么樣了,他趕緊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手機新聞推送已經(jīng)出來了,動作真夠快的。動靜也夠大,上了頭條:王古鎮(zhèn)大樹村發(fā)生兇殺案。

通緝許貴的通緝令已經(jīng)出來了,也有照片。不過這張照片有點走樣,不太像他。許貴可能是太過緊張,他怎么也想不起來,這張照片是他什么時候、在哪里拍的。

其實警方應(yīng)該能找到許貴比較精準的近照的,比如王小麗的手機里就有很多。不過也可能王小麗甩了他和貴強處對象后,就把他的照片刪除了。警方會去他的父母那兒要照片,只是他父母沒有他的近照,只有他小時候的照片,也派不上用場。

許貴并沒有因為照片不像自己而感覺慶幸,像不像他,都是他?;疖囯m然往前開著,他卻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

B面

故事的前半段已經(jīng)根據(jù)傳說拼湊出來了,拼圖的效果和真相基本一致。

死因除外。王小麗是被掐死的。

關(guān)于王父:

王父看到女兒王小麗被殺死在床上,報案,警察趕到,開始調(diào)查。

王父:警察,是許貴干的。

警察:你憑什么這么說,有證據(jù)嗎?

王父:昨天晚上那小子來我家,我就覺得他有問題——

警察:你覺得有什么問題?

王父:我覺得他在隱瞞什么。

警察:你憑什么這么說?

王父:他居然還笑瞇瞇地和我打招呼,還和、還和——那誰打招呼,哪有這樣的?

警察:就是說,你女兒王小麗另外找了對象,要結(jié)婚了,她原來的對象許貴還笑瞇瞇的?

王父:是的,我和我女婿在外屋喝酒,他笑了笑,就直接進里屋和小麗說話了。

警察:他們有沒有吵架,或者動手?

王父:沒有。他是打算好了才來的,所以不會吵架,一吵一打,就提前暴露了。

王父的說法是主觀臆斷,警察雖然沒有點頭,也沒有表示什么,但是他們的眼神似乎是在贊同,并且鼓勵他繼續(xù)往下說。

王父:他們說了什么我不知道,后來他走的時候,臉色非常古怪。怪我,怪我大意了,都怪我——

警察:你這兒有許貴的照片嗎?

王父提供了王小麗的手機,警察又讓王父從手機相片里辨認,卻沒有看到許貴。

王父:他們不談了,大概我女兒就把他的照片刪掉了。

關(guān)于許貴的父母:

警察:許貴昨天晚上回家了嗎?

許父:他好像是早上回來的。

許母:急急忙忙拿了書包就走了。

警察:你們注意他的神情了嗎,是不是慌慌張張的?

許父:我看不清,我白內(nèi)障。

許母:我青光眼。

警察:他有沒有說他到哪里去?

許父:沒有說。

許母:他上學(xué)去了。

警察:你們有他的照片嗎?

許父許母進屋翻找了一會兒,找出一張舊照片交給警察。

警察:這照片是幾年前的吧?

許父許母都不知道照片是哪一年拍的。

關(guān)于同村的許富生:

警察:許富生,你騎摩托帶了許貴一段路?

許富生:是呀,早上我去鎮(zhèn)上辦年貨,看到許貴急著趕火車,我就捎了他一段。到了鎮(zhèn)上,他就下來自己走了。

警察:路上他有沒有和你說什么?

許富生:他沒有說什么,但是我覺得奇怪,就問他為什么剛剛回來,年還沒過就走了。

許富生說到這兒,似乎發(fā)現(xiàn)了問題,慌張起來,又補充說,我竟然還問他為什么走這么急,現(xiàn)在想想都后怕,幸好我沒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可疑之處,否則我的一條命恐怕也難保了。

警察:你問他,他怎么說?

許富生:他說單位來電話了,要加班,還說加班工資翻幾倍什么的。

警察:那你看他的神情有什么異常嗎?

許富生:他坐在我背后,我看不見。不過,就算看不清他的臉色,我也覺得奇怪,年前叫去加班,從來沒有聽說過的。

警察:路上你們遇到了警車,他表現(xiàn)得怎么樣?

許富生:我沒有看見。

關(guān)于車站售票員:

警察:你記得一個叫許貴的人來買車票嗎?

售票員:記得。

警察:是因為買票的人不多,所以你記得,是嗎?

售票員:我記性很好的。何況他說他是我初中同學(xué)許貴,可他明明不是。他瞎說,想套近乎而已,我就記得更清楚了。

警察:他不是許貴嗎?

售票員:他說他是許貴,他的身份證上是許貴。

警察:那就是同名同姓的另一個許貴?

售票員:不知道,可能是同名同姓,也可能是假身份證呢。這種事情,我們見得多了。

警察:你說他不是你初中同學(xué)許貴,依據(jù)是什么?

售票員:個子不一樣。

警察:人的個子不會長嗎?

售票員:臉也不像。

警察:會不會是你對這個同學(xué)記憶不深,淡忘了?

售票員:好吧,你們說是就是。

警察:他買了到哪里的車票?

售票員:廣州。

警察:你再想想,他還有沒有什么異常的表現(xiàn)。

售票員:馬上過年了,大家都往家里回,他卻出發(fā)走了,還走那么遠,這算不算異常?

關(guān)于排查出來的兩位與許貴有接觸的乘客:

警察:你看看這個人的照片,在火車上你有沒有見過他?

乘客甲:見到了,不過你這個照片好像是他從前的。

警察:你和他在同一節(jié)車廂,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異常嗎?

乘客甲:什么異常?

警察:你們在車上議論過大樹村的事情吧,他當時的表情怎么樣?

乘客甲:哦,他和我們一起分析來著。有人說死人可能是因為生病,或者意外。他說,肯定不是普通的死亡,是發(fā)生案件了,不然怎么會報案,警察又怎么會去。

警察:他怎么知道的?

乘客甲:我怎么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警察:看看這個人的照片,你在火車上見過他嗎?

乘客乙:好像是。

警察:你們有沒有一起談?wù)撨^大樹村的事情?

乘客乙:沒有,我在火車上沒有聽說過大樹村的事情。

警察:那你有沒有注意過他的神情?

乘客乙:沒有。我只記得他背了個包,好像是從別的車廂過來的。我們是這列車的最后一節(jié)車廂。

警察:后來呢?

乘客乙:后來?后來我記不清了,好像他趴在那里睡覺了。

警察:是他先下車還是你先下車?

乘客乙:應(yīng)該是我先下車的。我走的時候,他好像還趴在那里。不過也不一定,也許我記錯了。

他沒有記錯,許貴的確比他晚下車。

關(guān)于火車上的售貨員:

警察:你在火車上說過大樹村王小麗被殺的事情?

售貨員:我也是從另一節(jié)車廂聽來的。走到那節(jié)車廂時,他們正好在說這個事情,我就說了一句大樹村的王小麗。我不是造謠的,我是聽來的——

警察:那你看看這個人,他當時也在聽嗎?

售貨員:好像在——不過樣子和照片上不太像。

警察:這是他從前的照片。你說大樹村王小麗,他是什么反應(yīng)?

售貨員:當時他大叫了一聲,把我嚇了一跳。旁邊的人還問他是不是認得王小麗。

警察:他怎么說?

售貨員:他說不認得,不過我看他慌得很,頭上都冒汗了——哦,對了,其他幾個人還嘲笑他來著,說他嚇尿了。

警察:后來呢?

售貨員:后來我就推著貨車去下一節(jié)車廂了。

以上是人證,還有現(xiàn)場物證:王小麗家后窗的腳印、王小麗臥室里的指紋等等。

還有許多其他的疑點和旁證,比如:許貴為什么剛剛回家就走?經(jīng)過核實,確認許貴的單位沒有通知臨時加班。打許貴的手機他為什么不接?許貴的手機為什么要關(guān)機?他怎么知道王小麗之死不是正常死亡,是兇殺案件?聽到消息又為什么會失態(tài)?等等。

一條條清晰的線索就這么排出來了,警察的動作很快,完整的證據(jù)鏈條已經(jīng)呈現(xiàn),中間沒有破綻,沒有漏洞,全都接得上。唯一的不確定,就是他到底是不是售票員的初中同學(xué)許貴。或者他是另一個許貴?但這并不是當務(wù)之急,也不影響破案。如果破案不順利,抓人沒抓著,那時警方需要再做進一步的調(diào)整。

火車還在前行,警方已經(jīng)聯(lián)系乘警進行全列車搜尋。乘警挨個車廂尋找,雖然許貴的照片已經(jīng)發(fā)在了手機上,但是在乘警看來,這趟車上的人長得都有點像??赡苁秋L俗的關(guān)系,穿著什么的,也都差不多。還有好多人都在趴著睡覺,他又不能一個一個扳著人家的臉看,何況還得防范嫌疑人攜帶兇器,所以乘警始終小心翼翼的。

在列車上警察沒有找到許貴。許貴反應(yīng)快,已經(jīng)下車了。

A面

許貴蒙了。

他從手機新聞里看到自己殺死了對象王小麗。

文章寫得頭頭是道,條理清楚,邏輯性強,文字也好,甚至還帶著些許的感情色彩。許貴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一共看了三遍。他徹底蒙了。

寫的是我嗎?

這個許貴是我嗎?

難道我不是許貴嗎?

如果是我,為什么我不記得自己干過這樣的事情?

按新聞稿所寫,許貴確實應(yīng)該懷疑這個事情真是自己干的,但是為什么他一點也記不得了?許貴努力回想昨天晚上的情形,唯一記得的就是他感覺瞌睡得很,明明王小麗主動提出讓他搞事情,他卻怎么也搞不起來,結(jié)果倒頭就睡了。睡前他還想著,等他睡醒了,有了力氣再搞。結(jié)果,就沒有結(jié)果了。

結(jié)果卻成了另一個結(jié)果。

許貴并不笨,何況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在大城市打拼,也是見多識廣,思維活躍的。他還在政府的大樓里做過安保,有時候也像警察一樣想一些問題:比如現(xiàn)在他懷疑,昨天晚上他怎么會那么瞌睡,難道是王小麗使的壞,給他下了安眠藥?她假裝主動提出來讓他搞,卻偷偷給他吃藥,讓他睡覺,讓他搞不成。

但是王小麗死亡的結(jié)果肯定不是她自己造成的,而是有別人在干。誰呢?另外總共就兩個人,王小麗的新對象貴強和王小麗的父親老王。

這兩個人干嗎要殺王小麗呢?沒有動機呀。

有動機的,就只有他許貴呀!王小麗不僅背叛他,還瞞著他,還繼續(xù)接受他的資助,他該多么生氣呀。

或者,事情真是他許貴干的,但是因為殺了人,受到刺激,他得了失憶癥?;蛘撸悄欠N所謂的短暫性遺忘。

目前許貴所能做的就是,不管怎么樣,先逃走再說。所以火車一到下一站,他就下車了。

開始他以為他下車的地方是一個鄉(xiāng)間小站,沒想到還是個蠻大的城市。對于這里他是很陌生的,雖然這是他乘坐這趟火車必經(jīng)的一個地方,但是他從來沒有在這里下過車,經(jīng)過這個地方的時候,他多半是在車上睡覺。

站在站前廣場,許貴六神無主,茫然四顧了一會兒,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該往哪里去。許貴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掏向口袋,習(xí)慣性地摸手機。心煩意亂的時候,一摸到手機,他的心里總能踏實些。

可就在許貴的手伸進口袋的一瞬間,他頓時魂飛魄散:手機沒了。

他的身份證是夾在手機殼子里的,手機沒了,身份證也就跟著沒了。許貴趕緊回想,一定是剛才在火車上看手機,得知自己是殺人犯的消息后,慌了陣腳,讓小偷乘虛而入,偷走了他的手機,也偷走了他的一切。

沒錯,是一切?,F(xiàn)在在社會上行走,沒有手機,沒有身份證,簡直寸步難行。

許貴的一切,都跟著火車遠去了。

可是,此時此刻的許貴,要的不就是這個結(jié)果嗎?如果現(xiàn)在手機還跟著他,哪怕他關(guān)了機,還是可以定位的。身份證也一樣,就算身份證還在他身上,他也不能再拿出來使用了。他被公安通緝了,現(xiàn)在到處連網(wǎng),只要身份證一拿出來,他立刻就自投羅網(wǎng)了。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份。

現(xiàn)在他完全沒有這樣的顧慮了,他的身份被別人偷去了。而且,隨著火車越走越遠,他的身份也就離他越來越遠。

所以,許貴甚至在懷疑,手機真是小偷偷走的嗎?這小偷怎么如此了解他的心情和愿望呢,會不會是他自己把手機和身份證留在火車上的呢?

無論手機是怎么離開他的,許貴從一開始的驚慌失措,到后來簡直樂不可支,他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一笑,才回到了真實的自己,他才感覺餓了。他已經(jīng)幾頓沒吃了,昨晚本想在對象家蹭一頓的,他覺得哪怕是前對象,蹭頓飯問題也不大。哪知道人家的新對象在和老丈人喝酒,他臉皮再厚,也湊不上去。何況,王父根本沒有要邀請他吃飯的意思。沒想到這一餓就餓到了第二天的中午,從火車上狼狽逃竄下來,一下子又到了下午,肚子餓得咕咕叫了。他趕緊找了一家小店進去要了一碗面,一邊吃,一邊四處張望,活像個逃犯。

好在要過年了,沒有人在意他。

填飽了肚子,心思并沒有能安定一點,許貴一邊往外走,一邊胡亂想著自己該怎么走下一步棋。他在心里呸了自己一聲,還下棋呢,天羅地網(wǎng)等在前面呢。

走出飯店,許貴下意識地往路邊的電線桿上看?,F(xiàn)在不比從前了,治理得挺好,那些亂七八糟的牛皮癬小廣告,早就看不見了,雖杜絕了一些違法犯罪的渠道,卻也堵住了他的活路。

許貴差不多就要絕望了,雖然身份證離開了他,但他還是許貴呀,這個事實無法改變。自己怎么能夠逃離自己呢?所以恐怕怎樣走都是死棋。如果對象真是他殺的,無論他能不能想起來,警察總歸能夠抓到他的。

如果是個誤會,王小麗的死跟他無關(guān),那他就更不能被抓了。雖然他聽說現(xiàn)在沒有屈打成招的事了,但是誰敢保證呢。他又沒有進去過,不知道里邊啥樣,不敢冒險。

他得先在外面混一陣,等自己把事情想起來,想清楚、準確了,才能走出下一步。

許貴逐漸想清楚了,有了身份會被抓,沒有身份寸步難行,所以,他需要搞一張假身份證,給自己一個新的身份。

雖然電線桿上和角落里都沒了辦假證的廣告,但是許貴相信,做這個生意的還是會有的,只是更隱蔽而已。

尤其是在火車站一帶,什么樣的人都有,什么樣的需求都有,所以,各種各樣的辦法也都有。

許貴這么想著,重新往火車站走去。他先找了一個地方,覺得這個地方既不太引人注目,又方便被某些人盯上。

似乎老天有意要幫助他,才站了一小會,就有人上來搭訕了。那人直奔主題說,兄弟,辦證?

這些人都練出了火眼金睛,所以許貴難免有點擔心,他們的火眼金睛會不會直接就看出他嫌疑犯的身份。

許貴做賊心虛,不打自招地解釋說,大哥,我的身份證在火車上被偷了。

那大哥笑道,你怎么丟的我才不管——他不懷好意地指了指許貴的口袋,又說,就算你的身份證就在那里,也不關(guān)我的事。我收錢辦證,一手交錢,一手交證。別說你辦一張,就是辦一百張也沒問題。

許貴心虛,又多嘴,說,你不怕我是違法犯罪的嗎?

那大哥仍是笑,說,喲,這位老弟,敢情你覺得我干的是合法生意啊?要不然,你就是在挖苦我啰。

被他這么一調(diào)侃,許貴語塞了。

這人也是嘴賤,又啰唆道,本來干的就是違法的勾當,至于你違沒違法,我們就不多管閑事了。

于是許貴去車站的自動照相處,拍了張照片,取出來交給大哥。大哥接了一看,又笑說,哈,天生就是個殺人犯的臉。

收錢的時候,許貴給的是現(xiàn)金。這大哥又多嘴說,看來兄弟你是有備而來的,現(xiàn)在的人出門,一般不帶現(xiàn)金,都是刷手機。

許貴支吾了一下,沒有回答。心里則是暗自慶幸,幸好逢上過年,他特意去取了點現(xiàn)金,準備回村里給小孩子發(fā)壓歲錢。沒想到錢取了,紅包還沒來得及買,就出事了。

這大哥問,叫什么名字?

許貴說,我叫許貴。

這大哥憋不住了,笑說,哈哈,你叫許貴啊,你辦個假證還叫許貴啊——他指了指許貴的口袋,又說,你這是生怕警察找不到你呢?

許貴嚇了一跳,這才反應(yīng)過來,說,不是不是,不叫許貴,許貴是我中學(xué)同學(xué)——

大哥開始有些嫌棄他了,說,廢話好多,你叫不叫許貴我才不管,我只問你現(xiàn)在要叫什么名字?

許貴需要想出個假名字來證實他的身份,可他撓著頭想了半天,腦袋里全是許貴,再想不出別的名字。

大哥有的是辦法,說,想不出來?要不我給你起一個名字,但是要加一百塊。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疊東西,許貴一看,竟是好多身份證。大哥瀟灑地從中抽了一張,朝許貴揚了揚說,就叫這個吧。

許貴湊近了一看,名字是張百萬。他停頓了一下,猶豫著說,張百萬——見那大哥不耐煩了,他趕緊說,好好,這個名字好,就叫張百萬。

大哥說,看你個榆木腦袋,也別再造假地址什么的了,就按這張身份證上的幫你“拷貝”一張吧。

許貴知道身份也是一門生意,有人專偷別人的身份賣錢,也有人專做假證賺錢。總之,本來一個人只能有一個身份,是一一對上號的,現(xiàn)在全搞亂了。怎樣才能在亂中不出差錯,許貴得小心點,他現(xiàn)在可不是一般人,不是弄張假證去乘車住宿,他是有殺人嫌疑的人。雖然真的身份已經(jīng)遠去了,沒人知道他是誰了,但是不能因為辦個假身份反而暴露了真身份。許貴小心翼翼地問,你這身份證也是假的吧?用一張假的再造一張假的,假上加假,能行嗎?

大哥說,這你就外行了,這個張百萬是真的。不過你放心,從此以后,你就是真正的張百萬了,我保證這個真的張百萬在人世間不會和你撞見。

許貴反應(yīng)過來,說,這個張百萬死了?

大哥也知道自己說得有點多了,他不再向許貴透露任何信息,指了指墻角說,你在這里等我,一會兒就造出來了。他看了許貴一眼,知道許貴心里是怎么想的,干脆替他問道,你不放心,你在想,萬一我拿走了你的錢,一去不回怎么辦,是吧?

許貴說,我能跟你去嗎?

大哥說,不行,你只能在這里等我。你就算知道我一去不回,也沒有辦法,對不對?他看許貴著急,似乎又有些不忍了,說,所以你沒有別的辦法,只有相信我。

許貴知道大哥說得在理。大哥走后,許貴就開始念叨自己的新名字,張百萬,張百萬。然后又想,這個張百萬死了,身份證卻沒有注銷,他們是從哪里搞來他的身份證呢?再想,這也并不難。現(xiàn)在各個地方都有許多從其他地方來的人,誰也不知道誰是誰?;钪臅r候有身份證證明,死的時候,如果身邊沒有親人,沒有熟人,甚至連親人熟人都不知道他死了,這個尸體就是個陌生的尸體,他的身份證也無人會關(guān)心,很可能就被大哥這樣的人拿走了。

想到從此以后,自己就是死去的張百萬了,許貴心里覺得有些不妥。他在心里對張百萬說,對不住了,我只是借你的名字暫時用一用。這事總歸是要有個結(jié)果的,等有了結(jié)果,我就做回許貴,你還是真正的張百萬,但是在結(jié)果出來之前,我只能是活著的你了。

正所謂行有行規(guī),大哥是守信用的,過了不多久,就把張百萬的新身份證交到了許貴手里。大哥說,這下你可以放心了,就算有人按身份證查你的出處,也查不出問題。你這張身份證,百分之百真實。

許貴謝過大哥,大哥也朝他揮揮手,兩人就此別過。許貴往前走了幾步,就聽到有人喊,張百萬,張百萬。

回頭一看,是大哥。

大哥笑著說,適應(yīng)蠻快哦,張百萬。

名叫張百萬的許貴看著大哥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手里緊緊捏著自己的新身份證,如同捏著自己的性命。一直六神無主的他,現(xiàn)在似乎有主了。

他暫時不用再為自己是許貴而張皇逃竄了,但是他很清楚,接下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要做回許貴。

許貴去買了一個手機,用新的身份證辦了一張新的手機卡。新手機辦好后拿在手里,許貴卻沒有找到往日摸到手機的那種踏實感。這個新手機雖是智能手機,卻又十分的無能,刷卡倒是可以刷,可是刷什么呢,他現(xiàn)在分文沒有。

盡管除了兜里所剩無幾的現(xiàn)金,其他的開銷都要靠自己掙出來,但是許貴明白,更重要的不是錢的事情,是他要做回許貴。

他要做回的許貴,不是殺人犯許貴,而是普通青年許貴,他要還事情以本來的面目。

許貴直接去了醫(yī)院,掛號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醫(yī)院已經(jīng)取消了人工掛號,全都是自己在機器上操作。有的老人不會搞,還有人過來幫助指導(dǎo),這個挺好。

許貴把張百萬的身份證放上去,點開“掛號”,就跳出各科的名稱。許貴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看什么病。別人說他殺了人,他自己不記得,算是失憶吧——如果是失憶,又該掛哪個科呢。

許貴到咨詢臺那兒去詢問,卻又不知該怎么詢問,有些猶豫。咨詢臺的工作人員態(tài)度好,主動問他,這位先生,你有什么需要幫助的?

許貴尷尬地說,我,我問一問掛什么科。

工作人員說,你哪里不舒服?

許貴說,我,我好像失憶了。

這個工作人員和另一個工作人員交換了一下眼神,又問,你失憶,你什么事情記不得了?

許貴脫口而出,我記不得我有沒有殺——一個“殺”字剛出口,嚇得他頓時清醒過來,趕緊改口說,有的事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做過了。

兩個工作人員再次交換眼神,說,那你掛精神科吧。

許貴聽了,猶豫了一下,說,你們可能誤會了,我,我不是精神病——

工作人員笑道,精神科的分類很多的,不僅是大家普遍知道的精神分裂,也包括記憶問題。你說你失憶,可以去看看。

許貴掛了精神科的號。等坐到醫(yī)生面前,他的心又慌了,在肚皮里罵自己“做賊心虛”,又立刻大覺冤枉,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呢,就先罵自己是賊了,真蠢。

醫(yī)生不說話,眼睛盯住他,等他開口。他支支吾吾道,醫(yī)生,我好像失憶了。

醫(yī)生笑了笑,從電腦上看了看他的掛號單,說,張百萬是吧?那你說說,你忘記了什么?

許貴說,醫(yī)生,我忘記的事情,太大了,我能不能不說我忘記了什么?

醫(yī)生說,你不說你忘記了什么,我無法進行診斷——醫(yī)生注意到許貴為難的樣子,又開導(dǎo)他說,你不把自己的病情說清楚,醫(yī)生是無從下手的。精神類的問題,不比身體的其他器官,五臟六腑,那都可以用機器照出來。精神的問題,沒有機器可以照,只有病人自己知道。醫(yī)生呢,也只有根據(jù)病人準確的自述,才有分析的基礎(chǔ),你聽懂了沒有?

許貴聽懂了,他點了點頭,但還是擔心,猶豫說,可是,可是,我的這個事情比較、比較——

醫(yī)生一副“我見多了”的神情,點頭說,可能涉及你的隱私,我知道,這個你放心,我們會替你保密的。再說了,今天你是一個人來的,我這里也沒有實習(xí)生,除了我,沒有人會聽到你的事情——

許貴最終相信了醫(yī)生,鼓足勇氣說,醫(yī)生,我忘記了一件大事。我不記得我有沒有殺過人,可是他們說我殺了人。

醫(yī)生分明嚇了一跳,雖然他強作鎮(zhèn)定,可他的眼睛定定的。他的手一下子伸進白大褂的兜里,一把拿出了手機。可是一看到許貴正死死地盯著他,醫(yī)生把手機又塞回了口袋。醫(yī)生支吾了一下說,張百萬,你稍等一等,你的這個情況,我也、我也沒有碰到過,我去請位專家來一起會診——說完,起身急急地走了出去。

許貴起先還沒有什么反應(yīng),但回想到醫(yī)生匆忙逃離的背影,他感覺不對,趕緊走到診室門口探頭一看,果然已經(jīng)有個穿保安服的人守在走廊里了。

醫(yī)生肯定是去報警了。許貴不能在這里束手就擒,他慌慌張張地四處張望,看到墻上掛著的白大褂,他趕緊穿上,冒充醫(yī)生逃了出去。

在往下的手扶電梯上,許貴看到醫(yī)生正帶著幾個人往上趕。不過那幾個人并不是警察,而是醫(yī)院的工作人員,手里拿著捆人的綁帶。許貴心想,醫(yī)生不相信我說的話,他以為我是個瘋子。

許貴知道,不能因為有過一次危險的經(jīng)歷,就不再看病,那樣他就永遠也做不回許貴了,他得為下一次的就醫(yī)做準備??缮砩系默F(xiàn)金告急,他馬上就要餓肚子了,于是看病成了二等大事,頭等大事調(diào)整為干活。

許貴去勞務(wù)市場看有沒有活干。有個胖子在主事,聽到許貴問有沒有活,胖子說,人家都是天不亮就來了,你倒好,睡過午覺才來,真會享福。

許貴說謊說,不是不是,我一大早就來了,招去鄉(xiāng)下拆舊廠房,結(jié)果被騙了,一分錢沒賺著,還賠了車錢。

胖子道,那你今天還沒有進賬吧。你們這種人,赤腳地皮光,做一天吃一天——你小子,運氣不錯,今天下午還真有一檔活。

說著手一伸,問許貴要身份證看。許貴遞上,胖子看了一眼,說,你叫張百萬?

許貴點頭,是,我是張百萬。

胖子看了看他的臉,又把身份證翻來覆去地看,不懷好意地說,你這身份證,假的吧?

許貴曾經(jīng)受過假證大哥的提醒,早有思想準備,此刻便坦然地說,你憑什么說是假的?你看這照片,你再看看我的臉,不是一模一樣嗎?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查,現(xiàn)在都連網(wǎng)了,一查就能查到。

那胖子笑了,說,逗你玩的,我才犯不著去查你的身份證呢。我又不是警察,只不過招個小工,搬運水泥黃沙而已,真的假的都無所謂——他見許貴還要解釋什么,反而嫌他煩,擺了擺手說,行了行了,跟你說過了,只要你干得了這活,真的假的都無所謂。

許貴干了幾天活,攢了點錢,開始了他的第二次求醫(yī)之行。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訓(xùn),任由醫(yī)生怎么哄他,騙他,誘導(dǎo)他,讓他說出事實,他只是一口咬定,有一件大事忘記了,失憶了。甚至還能反問醫(yī)生,我要是能想起來那件事,就不失憶了,就不用來看醫(yī)生了。

醫(yī)生自然有醫(yī)生的辦法,說,那這樣的話,我先開點藥你回去吃吃。

許貴問有沒有用,醫(yī)生狡黠地笑笑,試試吧。不過我也不是對癥下藥的,因為我對不了你的癥。

分明又是在引誘他。許貴咬緊牙關(guān),卻又擔心真的不能對癥下藥,那豈不是白看病白吃藥了。他問醫(yī)生什么時候再來復(fù)診,醫(yī)生說,說不準,也許需要吃很長時間的藥。你的情況連你自己都說不清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許貴說,如果我說出來,是不是就能對癥下藥了?

醫(yī)生說,你說說看。

許貴說,那我就說了。我以前找了一個對象,可是后來我又找了一個對象,而且沒有告訴第一個對象。第一個對象知道了,很生氣,一直跟我糾纏,讓我給她賠很多錢,說是精神損失費什么的。我不給她,她和她的家人就一直住在我家不走,別人還都對我指指戳戳,說我做人不講道德——

醫(yī)生點了點頭,說,你這樣做,確實有點問題——

許貴說,可是,我要說的是,這根本不是我做的事情,我根本就不記得我前面談過一個對象,我一直以為我現(xiàn)在的對象是我的初戀。醫(yī)生,大家都說我談過第一個對象,我卻不記得,那我是不是失憶了——

這是許貴事先準備好的說法,晚上睡覺的時候都在背,所以講述的時候很連貫,沒有破綻,甚至還有真實生動的細節(jié)。

醫(yī)生聽明白了,笑瞇瞇地說,哦,背得很順溜,很動情,繪聲繪色的。

醫(yī)生知道他在說謊,但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過去經(jīng)常有人編個謊言,來醫(yī)院混個病假證明什么的,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見了。要不,就是這個人真的有?。?/p>

可是,這算是什么病呢。醫(yī)生從醫(yī)多年,也沒見過這樣病例。失憶病人也是不少的,他們大多思維混亂,沒有許貴這樣邏輯性強、思維清晰準確的表達。

醫(yī)生再試探說,你不是張百萬吧?

許貴始終保持高度警覺,立刻回答,醫(yī)生,我就是張百萬。

醫(yī)生又換了一招,皺著眉頭說,你這個狀況,癥狀不典型,有可能是大腦隱秘部位病變,要不要做個腦部CT檢查一下?

許貴說,腦部CT,能看到什么?

醫(yī)生笑道,看看你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許貴嚇了一跳,著急地說,上次那個醫(yī)生說,腦子里想什么是照不出來的。

這個醫(yī)生說,我只是建議,查不查你自己定。

許貴沒有做CT,要做的話,他還得再干好一陣活才能交得出檢查費。好在現(xiàn)在許貴沒有身份焦慮,也不怕警察如天兵天將一般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他一邊坦然地做著張百萬,一邊掙錢,等待機會做回許貴。

許貴再到勞務(wù)市場的時候,主事的由胖子變成了個戴眼鏡的人。眼鏡比胖子苛刻,眼鏡片后面的那雙眼睛,雖然近視,卻十分陰險尖利,他給許貴介紹到外資企業(yè)做運輸工,說外資企業(yè)招工要求嚴格,要核對身份證。

眼鏡拿走了許貴張百萬的身份證,許貴并不擔心,他做張百萬已經(jīng)有一陣了,什么麻煩也沒有。

過了一會兒,眼鏡返回來了,說,張百萬,不對呀,你不是已經(jīng)死了嘛。

見許貴嚇了一跳,眼鏡倒笑了起來,說,死人張百萬,你得感謝我??雌饋砟阍谕饷婊斓貌徽Φ模恢辈换丶?,好多年也不和家里聯(lián)系了。

許貴趕緊順竿爬,連連點頭說,是的是的,主要是我沒混出個人樣,沒臉回家。

那眼鏡說,你家里的人真的以為你死了,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還說有人看見你死了。剛才我打電話去核查,他們才知道你沒死,罵死你了。

許貴一聽,心里一陣緊張,趕緊說謊彌補,哪里看見我死了?才不是。因為我好多年沒有和他們聯(lián)系,他們生我的氣,就去法院申請說我死了。你知道的,多年沒有音訊,就可以申請死亡了。

那眼鏡說,行啦行啦,既然沒死,就干活吧。不干活,你真的要死,餓死、窮死。

許貴再次攢夠了看病的錢,第三次去了醫(yī)院。他又胡編了一個事件,這回輪到他父親了。他說他父親明明幾年前去世了,當時他在外地打工,收到家里信息,還回家奔喪了,但是現(xiàn)在他卻忘記了父親已經(jīng)去世的事,最近回家他沒有看到父親,就盯著母親問父親到哪里去了,母親就哭了,不是哭他父親的死,而是哭他病了。

醫(yī)生聽了許貴的訴說,又看了看他的眼睛,說,張百萬,你看上去很焦慮。

許貴說,是呀,我忘記了這么大的事情,肯定是病了。醫(yī)生,我得了什么?。?/p>

醫(yī)生說,是精神方面的疾病,你有妄想癥——

許貴說,不對,醫(yī)生,我沒有妄想癥,我是失憶了,是想不起來。

醫(yī)生說,精神疾病的癥狀,較少單一出現(xiàn)的,多半是妄想、失憶、恐懼、憂郁、強迫等癥狀合一的。就說你的妄想吧,你剛才在敘述你父親到底死沒死的事件時,你的眼睛告訴我,你的思維已經(jīng)走到云里霧里了。你說話的時候完全言不由衷,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的嘴角,全是白沫——

許貴下意識地抹了一下嘴角,果然有一堆白色的分泌物。許貴說,有白沫,就是妄想癥嗎?

醫(yī)生說,你看看你問的問題,你是小學(xué)生嗎?

許貴趕緊說,我高中畢業(yè)。

坐在醫(yī)生對面的那個實習(xí)生,起先一直在認真聽講學(xué)習(xí),這會兒實在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醫(yī)生也忍俊不禁,說,張百萬,你別搞笑了。你這病要治療呢,可以試試經(jīng)顱磁刺激儀治療——他看到許貴眼神疑惑,又耐心解釋說,就是一種治療的儀器,小孩子都能用,沒危險的。每天做半小時,你可以預(yù)約了時間到醫(yī)院來做,也可以自己買一臺在家里做。

許貴心里酸酸的,想,家?我哪有家。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又哪里有家呢。

醫(yī)生見他沉默,又說,這個治療儀器價格相差比較大,價格低一點的萬把塊,貴的十萬八萬都有,你還是來醫(yī)院做吧。

許貴要打工掙錢,不可能每天定時到醫(yī)院做治療。但是他又不能不治病,不治病的話,他就永遠做不回許貴了。

許貴左右為難,又猶豫著問醫(yī)生,醫(yī)生,你說的那個什么儀,治療了就都能想起來嗎?

醫(yī)生可不敢保證,說,那倒不一定,但是,不治療你肯定想不起來——醫(yī)生收斂起笑意,神色也嚴肅起來,張百萬,你別把自己的病當兒戲,再這么發(fā)展下去,你可能連自己是誰都會忘記,會徹底地與自己剝離,到那時候,你就不是張百萬了。

許貴被嚇著了,原本他以為自己只是忘記了什么事情,現(xiàn)在經(jīng)醫(yī)生這么一說,他感覺自己病得太厲害了。但是再轉(zhuǎn)念一想,醫(yī)生說的是張百萬可能不再是張百萬,可是自己并不是張百萬呀。他有些自得,脫口說,我本來就不是張百萬,我是許貴,我記得我是許貴。醫(yī)生,這說明我的病沒那么嚴重,是吧?

醫(yī)生嘆息了一聲,心情沉重地說,看起來,你的病比我想象的要嚴重得多,你已經(jīng)妄想出另一個人來代替你了——你說的這個許貴,就是你妄想出來的。

許貴急得差不多要賭咒發(fā)誓了。可惜他的身份證被偷了,要不然,他就會拿出來證明自己是許貴。

他越是急,醫(yī)生越覺得他有問題,而且問題嚴重。醫(yī)生認真負責地開始探尋他得病的原因:

你是不是小時候遭遇過什么意外?

你在外面打工受過欺負嗎?

你戀愛一直不順利是吧?

你家庭有大的變故是吧?

見許貴一概否認,醫(yī)生也有點著急了,說,你這也沒有,那也沒有,但妄想癥肯定是有原因的。你暫時記不起來,就慢慢想。你要治療,而且,要住院治療。

許貴嚇了一跳,問道,住什么院?

醫(yī)生說,精神病院呀!你還想住什么院。

許貴站起來就逃,逃到門口,聽到實習(xí)生問醫(yī)生,要不要追他?醫(yī)生說,不用,愛看不看。有病不治,是他自己的事。

許貴逃走了。

雖然醫(yī)生說不會追他,但許貴還是害怕,他一口氣跑出了醫(yī)院,又跑過幾條街巷,終于把醫(yī)院和醫(yī)生甩得遠遠的了。他剛想喘口氣,突然有人在背后用勁拍他的肩,并且大喝一聲,你站??!

許貴嚇得一哆嗦,回頭一看,一個陌生男人正站在他的身后沖他傻笑呢。

許貴撫摸著被打疼的肩,說,你誰呀,下手這么重。

那陌生人說,我是你姐夫呀——

許貴覺得莫名其妙,皺眉思索,他哪來的姐夫。

那“姐夫”又說,小舅子,你發(fā)達了,不認我了???

許貴正色說,對不起,你認錯人了。我是家里的獨子,沒有姐姐,哪來的姐夫?

那“姐夫”說,百萬,你別再演戲了,都被我戳穿了,再演就沒意思了。

“姐夫”一聲“百萬”,又把許貴叫回了張百萬。他定了定神,想著怎么擺脫這個“姐夫”??雌饋?,“姐夫”是認定他這個小舅子了,一味否認恐怕過不了這關(guān),他感覺自己搞不過這個執(zhí)拗的“姐夫”。

想了一想,許貴問道,那我問問你,城市這么大,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

“姐夫”說,你還問我呢?我們找你找得好苦——好幾年了,家里都以為你死了。你們村里那個蠢東西,一張爛嘴,說親眼看到你死了,在火葬場燒了。那個蠢婆娘,她看見了也不把你的骨灰盒抱回來,所以說她純粹瞎說。但是我們一直也找不到你人,后來就給你申請了死亡證明。爹媽傷心呀,你這么多年不和家里聯(lián)系,是死是活也不告訴家里一聲。沒多久,二老就先后走了,可是前不久,有人居然打電話到村里找你,問你的情況,說你還活著,還在這地方干活,你姐就讓我出來找你。我先找到給你介紹工作的那個眼鏡,眼鏡說,你不會固定在某一個地方干活,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小舅子,你干嗎要這樣,犯事了嗎?

許貴給自己鼓氣說,我犯什么事?我張百萬,什么事也沒有。

他說得理直氣壯,因為這是真話,張百萬除了死亡,還真沒犯什么事。

“姐夫”繼續(xù)說,我承認我是跟蹤你。不過要想跟蹤你也不容易,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哪個是你。你想想,我和你姐結(jié)婚的時候,你才十歲吧,然后到了十七歲你就離家了,這一下我們又有十年沒見了,你讓我怎么在人群中認出二十七歲的你?所以一開始我真的不知道哪個是你,后來聽到他們喊你張百萬,你答應(yīng)了,我才認定你了。不過第一次我也沒有上前和你相認,而是偷拍了你的照片。我有點臉盲,為了確認是你,我還把你的照片發(fā)回去給你姐看,你姐看了說應(yīng)該就是,我才敢來拍你肩膀。

許貴就奇怪了,這陌生的“姐夫”居然偷拍了他的照片給他“姐姐”看,姐姐偏又認出來他就是張百萬。難道他許貴使用了張百萬的身份后,臉也變成了張百萬的?

“姐夫”見許貴還蒙著,拉著他就走。許貴說,你拉我到哪里去?

“姐夫”說,回家呀。你都多少年不回家了,就一點也不想家嗎?

許貴撇了撇嘴說,不想。

“姐夫”以為小舅子見到親人會感動得熱淚盈眶,哪知小舅子狼心狗肺?!敖惴颉逼夂茫瑝阂至俗约簩π【俗拥牟粷M,繼續(xù)勸說,不管怎么樣,既然找到你了,你總得回去看一眼吧。再說了,就算是為了你姐,你也得回去一趟。人家都欺負你姐娘家沒人了,你回去,他們就知道你姐娘家還有人。

“姐夫”的勸說,讓許貴越聽越覺得跟他們關(guān)系親切。張百萬的家鄉(xiāng)和他許貴的家鄉(xiāng)雖然離得很遠,但是許多風俗習(xí)慣還真像,難道天下農(nóng)村都是一家?

“姐夫”見許貴猶豫,使出了最后一招:給錢。

許貴心想,你早用這招,我早跟你走了。

就這樣,許貴跟著張百萬的“姐夫”回到了張百萬的家鄉(xiāng),受到了鄉(xiāng)親們的熱烈關(guān)注,大家都來看這個死去又活來的張百萬,紛紛說,唉,命真大,進了火葬場的人,又回來了。

有人說,嘿嘿,百萬百萬,不掙個百萬回來,哪能就掛掉了呢。

也有不大相信的,說,咦,蠢婆娘不是說看見他被燒掉了嗎?

許貴一概朝他們微笑,不予回答。言多必失,他還不知道“姐夫”要他回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還是且行且小心吧。

鄉(xiāng)親們把許貴看了又看,又開始研究起他的相貌。

一個說,個子長高了。

另一個說,廢話,他離家的時候,才十幾歲吧,男長三十呢。

第一個說,可是,臉也變了,圓臉變成了長臉。是在外面受苦受累受的吧?

另一個答他,是呀是呀,百萬和我家老二同年,今年還不到三十呢,怎么這么老相?

一直到黑夜來臨,眾人才意猶未盡地散去。“姐夫”和“姐姐”向許貴說出了請他回來的原因,是為了家里的宅基地。父母去世,女兒外嫁而且戶口早已遷出本村,即便可以繼承,也只能繼承父母的老屋,宅基地的使用權(quán)不能繼承。何況,可以繼承的那個又破又舊的老屋,再怎么破舊,哪怕坍塌,也不能再改建或重建。

所以,他們一聽說張百萬還活著,“姐夫”立刻出來找他了。

“姐夫”告訴許貴,一切手續(xù)他們都打聽好了,先向法院申請,撤銷他的死亡宣告,然后再重新辦理戶籍登記。

事情太圓滿了,許貴感覺是“姐姐”和“姐夫”畫了一個圈讓他鉆呢,不免有點擔心。房子的事,宅基地的事,可是大事,雖然目前張百萬家的村子沒有征用土地的消息,但是以如今日行千里的速度,什么事情都是說來就來的,一旦村里的土地要征用,這宅基地就等于是張家的金礦呀。

可是,再想想,人家要把金礦給你,還不先把你查個底朝天?何況你還是個從火葬場爬回來的張百萬。

許貴小心地試探說,姐姐,你真的認出我是你弟弟嗎?

“姐姐”說,哎喲,要是沒有你姐夫發(fā)回來的照片,我還真難說。我印象里,你還是十歲時的樣子呢。

“姐夫”趕緊說,都怪我,我家那時窮,你姐嫁過去就一直忙著,很少回娘家。后來家境好些了,她?;啬锛視r,你已經(jīng)外出打工了。

許貴見一次試探不成,又來一次,說,假如我不是張百萬呢?

“姐姐”脾氣比“姐夫”臭,一聽就急了,說,百萬你開什么玩笑!死去活來地折騰了我們好多年,現(xiàn)在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了,你又想玩什么花招?

“姐夫”則笑瞇瞇地說服他,小舅子,就算你忘記了什么,就算你覺得從前你不是張百萬,但是我們不需要從前,只需要今天。今天,現(xiàn)在,你不就是張百萬嗎?你看,你的身份證是張百萬,你的手機是張百萬,你的銀行卡是張百萬,關(guān)鍵是你的照片是張百萬,更關(guān)鍵是你的照片和你的臉一模一樣,所以,除了張百萬,你難道還會是別人?

許貴張嘴想說什么,卻突然啞巴了,他受到了“姐姐”和“姐夫”的啟發(fā),一下子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從家里逃出來以后,他一心只想做回許貴,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掙扎,都是為了做回許貴。

可是現(xiàn)在他回頭想想,這個想法是多么不靠譜,多么難以實現(xiàn)。他想做回許貴,并不是對許貴的人生有多留戀——對象離他而去,父母又老又窮,已經(jīng)快不認得他了,這樣的人生,又有什么可留戀的?

更何況,要做回許貴,就要擺脫掉殺人的嫌疑,憑他一己之力,太難了。數(shù)次去醫(yī)院看病的經(jīng)歷,也給了他深刻的教訓(xùn),他們不是把他當成精神病,就是根本不相信他說的話,他無法從醫(yī)療角度還自己一個清白,更無法從其他任何角度證明自己是沒有殺人的許貴。

現(xiàn)在,作為張百萬把人生繼續(xù),似乎要比作為許貴強一點,至少有陌生的“姐姐”和“姐夫”關(guān)心他。如果宅基地的事情搞定,那他就是一個隱形的富翁了,雖然不見得真的會有“百萬”,但是至少可以擺脫現(xiàn)在干一天活吃一天飯還擔驚受怕的日子了。

好吧,許貴說,我不跟你們鬧了,我是張百萬。

B面

警方知道碰上對手了。

這個許貴,無疑是個厲害角色,每次都比警方快一步。警察出警時,他和警察擦肩而過;警察偵查時,他在火車上和旅客一起談?wù)搩礆?等到乘警開始查人了,他已經(jīng)下車了。

而且,他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根本查不到他是從哪一站下的車。雖然購票要用身份證,但是出站可以走人工通道,警方追不上他。

手機關(guān)了,身份證也不使用了,警察耐心等待著許貴的動靜。幾天以后,他們終于捕捉到了許貴的信息,因為許貴使用手機了。

那個時候,許貴已經(jīng)在廣州了。

接下來的工作順利展開,先和廣州警方通氣,爭取到支援,再提前布控,等到這邊警察趕到,手到擒來,一舉抓獲。

但是被抓的這個人說自己不是許貴。他也確實不是許貴,他有自己的身份證,有自己真實的身份。關(guān)于許貴的手機和身份證,他說是在火車上撿到的,當時還問了問其他旅客,沒有人認領(lǐng),他就拿著用了。

多方證實,他沒有說謊。

最后還有指紋和鞋印比對,把他徹底排除了。

與此同時,偵查進入了死胡同。許貴丟了手機和身份,從此以后,不要說警察,世間任何人都不知道許貴叫什么,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警方不能坐等案破,唯一的辦法,只能是重新來過。

再從頭開始。

他們先到了王小麗家,再把貴強一起請來,但是又不讓翁婿兩個面對面,而是一人一間屋,分開問情況,或許是想再給他們一點壓力。

可是壓力對他們來說沒什么用。

他們的敘述,和第一次分毫不差。無論是起先分開來說,還是后來湊在一起說,兩人的說法高度一致,完全沒有分歧,也抓不住一絲絲破綻。

警察感覺問無可問了,最后拿出了許貴父母提供的許貴的照片,讓他們再辨認一次。

這下分歧來了。

王父說,這是許貴高中時的照片吧。

貴強看了一眼,卻懷疑說,這是許貴嗎?

警方立刻抓住要點追問,你覺得他不是許貴嗎?

貴強立刻猶豫了,猶豫著說,好像,好像許貴的嘴沒這么大——

你憑什么這樣說,有證據(jù)嗎?

沒有。

你有許貴的照片嗎?

沒有。

那你為什么這么說?

我有印象。

印象是不能作數(shù)的。

王父又接過去仔細看了看,說,是他。嘴大是因為他在笑,笑成這樣,嘴自然會顯得大。

貴強也不再堅持了,說,好吧,那就算是吧。

警察對他們說話的方式有些反感,但反感又能怎樣,畢竟他們是受害者家屬,本來已經(jīng)遭受了很大的打擊,傷心欲絕,還要反復(fù)被追問,不斷看到被懷疑的臉色和眼神,也真夠難為他們的。

接著就是許貴家。這次警察更是有備而來,知道二老眼睛都不好,他們帶了好幾副眼鏡,有老花的,有散光的,還有變光鏡。

盡管如此,警察還是使了個招,拿出了許貴的另外一張照片,只是和許貴父母前次提供的照片有幾分相像。

警察說,想請你們再看一下,上次你們提供的許貴的照片,是這張吧?

許貴的父親接過去,和母親一起看,看后他們互相問了問。

是嗎?

是的吧。

你說是哦。

那你說呢?

應(yīng)該是吧。

好像是吧。

他們好像是在商量答案,最后商量好了,統(tǒng)一了思想,一起點頭稱是。

警察說,你們找副眼鏡戴上再看看。

二老聽話地各自找了合適的眼鏡戴上,再看,仍然說是。

警察很生氣,但是對二老也不能怎么樣,只好說,這不是你們給的照片,是另一張,我們是來試試你們的眼神的,你們果然是在瞎扯。

二老都不相信,一個說,呀,就是這張嘛,那天我拿給你的。

另一個說,不是這張,那是哪張?

警察這才拿出了他們上次提供的照片,二老又戴了眼鏡仔細看了一會兒,先是父親搖頭否認,說,這是我上次拿出來給你們的?不對吧,你們又換了另一張吧,這個不像我兒子呀。

可是到母親那兒卻有了不同意見,母親說,怎么不是?這張對的。警察同志,他眼睛不行了,連兒子都不認得了。我認得,這是我兒子許貴。

父親不服,又把照片拿過去。看了半天,哎呀了一聲說,我想起來了,這張照片,是許貴高中時的同學(xué),叫、叫什么來著,好像姓李——

老母親接得快,說,李大寶。

父親又趕緊解釋說,警察同志,你們也不能完全信老太婆的,她老糊涂了。

這次走訪警察不僅一無所獲,反而感覺案情更加模糊了。

只是再模糊也得往前走,兇殺案如果停頓成積案,無法向民眾交代。

再下來就應(yīng)該是許富生了,許富生已經(jīng)外出干活了,警察只能給他打電話。許富生雖然接了電話,但因為正在干活,有些不耐煩,說,怎么又來問啦,我跟你們說過幾遍了,你們再問,也還是那幾句話。

警察說,哪幾句話?

其實許富生已經(jīng)忘了上次是怎么說的,他想了想,說,是的,許貴說他要到鎮(zhèn)上去辦年貨,讓我載他去。

警察說,上次你說他是要去王古站乘火車。

許富生說,哦,那就是乘火車,我記錯了——對了,我想起來了,本來是說好給二十塊的,結(jié)果他給了我三十塊,說是謝謝我。

警察說,你上次不是說順道載的他嗎,怎么又變成收錢送人了?

許富生說,哦,那就是順道載的,沒有收錢。

電話里聲音很不清晰,又得到這樣的回答,警察心里是窩火的。他們窩著火又來到車站售票員這里,問了同樣的話。售票員說,我跟你們說過了,我不知道這個許貴是不是我的初中同學(xué)許貴。再說了,他只是買了張火車票,我都沒有仔細看他的臉。

警察奇怪說,既然你們都說到了初中同學(xué),你為什么沒有仔細看他?

售票員說,不為什么,我就是覺得他逆面沖,難看,我不想看,不可以嗎?

當然可以。

然后乘客甲和乘客乙也有點奇怪,其中一個把警察的電話當成詐騙電話,說,你們已經(jīng)騙過我一次,還得手了,怎么又來了?我報警了啊。他不僅罵了人,還真向警方舉報了,接受舉報的還真來查了,才發(fā)現(xiàn)是個烏龍。

另一個乘客則說,上次你們問過話,我回去看了一下車票,發(fā)現(xiàn)時間搞錯了,我乘的是另一天的火車。

至于火車上的售貨員,說是辭職走了,也沒有留下聯(lián)系方式,一時很難找到。

總之,這一輪的重新偵查,與案發(fā)時的第一次偵查,時間并沒有過去多久,所得到的信息卻相差甚大,不是似是而非的回答,就是莫名其妙的差錯。這不由得讓警察進行了反思,難道一開始的偵查方向就錯了?難道不應(yīng)該鎖定如此清晰明確有著完整證據(jù)鏈條的嫌疑人嗎?難道先前是他們過于主觀了嗎?

如果錯了,那不僅僅是錯誤地鎖定了嫌疑人,更是錯過了破案的最佳時機。

正當警方一籌莫展的時候,卻意外地傳來了消息,鄰縣警方在審訊一個慣偷時,此人交代出了殺害大樹村王小麗的事實。

那個冬天的夜晚,那個慣偷看到王小麗家的后窗沒有關(guān)緊,就從窗戶爬了進去,打算偷個手機什么的。結(jié)果王小麗驚醒,打斗中慣偷掐死了王小麗,他生怕旁邊那個男的(許貴)及時醒來報警,就把王小麗的尸體側(cè)對著他(許貴)放好,看起來就像是在熟睡一樣。

事情的經(jīng)過就是這樣,對于一個喪心病狂的罪犯來說,他說出的這一切,沒有一點漏洞,他的心理也沒有一點波動,就像在講述一個別人的戀愛故事。

唯一讓警方不解的是,他曾說王小麗是個力氣很大的女人,兩人打斗了好一陣,那張床在他們的打斗中不斷地搖晃、震動。奇怪的是,她身旁的那個男人睡得跟頭死豬似的,居然從頭到尾都沒有醒。

除非他服用了安眠藥,而且劑量不小。

至于真正的罪犯為什么沒有留下痕跡,以至于一開始就誤導(dǎo)了警察的破案方向,那都是不難編寫的故事,讀者很容易就能腦補出來,在此不贅。

至此,大樹村王小麗被殺案告破,許貴的通緝令被撤銷,他可以回家了。

A面

許貴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是許貴。

在往后長長的日子里,有的時候,他的腦海里也會浮現(xiàn)出“許貴”兩個字來。他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他和“姐夫”探討過,“姐夫”說,你說你看過醫(yī)生,醫(yī)生說你有妄想癥,是不是?那個所謂的“許貴”,就是你妄想出來的吧。

許貴恍然大悟,說,哦,原來如此,我說怎么經(jīng)常會有個叫“許貴”的人來煩我呢。

許貴過著張百萬的生活,比從前許貴的日子要好過。他也很努力,甚至還談了個對象。

有一次他看電視,無意中看到一檔法治節(jié)目,講的是警察破殺人案的故事。起先警方鎖定了一個叫許某的人,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最初收集的一些證據(jù)并不可靠,甚至連許某的相貌都沒能最后確認,直到后來柳暗花明,真正的罪犯浮出水面,還了許某清白。

許貴看得津津有味,還津津有味地講給別人聽,他說,這個節(jié)目真好看,驚心動魄的。有重播的,時間是明天下午三點。他還神神秘秘地說,我知道,那個所謂的許某,其實叫許貴。

不過他周邊聽他講故事的人,并不像他這樣有好奇心。許某也好,許貴也罷,他們都不認得,他們只關(guān)心自己的日子,不關(guān)心案件里的故事。第二天下午三點,他們就算有空,也不會去看那個節(jié)目的。

后來許貴在張百萬的家鄉(xiāng)開了一個叫“百萬辣子雞”的網(wǎng)店。張百萬的家鄉(xiāng)果樹多,散養(yǎng)的雞每天吃樹上掉下來的各種果子,吃著吃著,雞肉里就有了水果味,而且水果味特別濃郁,因為長得太熟的果子才會掉下來。甚至有人還從雞肉中吃出了酒香味,特別上癮。

“百萬辣子雞”紅了,訂貨的單子從全國四面八方飛來,甚至有性急的人,或者需求量大的,千里迢迢親自趕來提貨。

這些人里,有一個叫許富生的。

許富生是和他表哥一起來的。前些年許富生一直在外面跑生意,早已經(jīng)厭倦了這種艱難奔波的日子,最近他正和表哥商議,想兩人合伙開超市呢??墒浅幸呀?jīng)很多了,怎么才能異軍突起呢?他們到處學(xué)習(xí)取經(jīng),結(jié)果就被?“百萬辣子雞”打動了。

現(xiàn)在他們在張百萬家的村子里東看西看,十分感嘆,同樣是鄉(xiāng)下,這里鄉(xiāng)下的日子比自家鄉(xiāng)下的日子新潮多了。他們商議著,如果開超市,一定要趕上浪潮,也要做網(wǎng)上的生意,更要創(chuàng)新,像“百萬辣子雞”這樣。

他們又去看了無數(shù)散養(yǎng)在地頭的雞,還有許多果樹,走著走著,兩人就走散了。許富生的表哥走到了辣子雞的生產(chǎn)現(xiàn)場,那是一處大棚,一溜排開了好多口大鍋,十分壯觀,氣味又辣又香。許富生的表哥打了個噴嚏,有點激動,就大聲喊起來,許富生,許富生,你快過來看看。

那時許貴正在和“姐夫”盯著辣子雞的加工,猛地聽到身旁這個人在大喊“許富生”,許貴心里如同遭受了重重地一擊,緊接著眼前一黑,差點栽倒。那時候他還沒有明白過來,為什么“許富生”三個字會讓他如此反常。

等他穩(wěn)了穩(wěn)精神,眼前竟然浮現(xiàn)出“許富生”的模樣,就是那個倒霉的冬天的清晨,用摩托車帶著他逃跑的那個許富生。

聽到表哥大聲喊,許富生立刻就奔了過來,不過他并沒有注意許貴和“姐夫”,他和表哥一樣,被規(guī)模巨大的大鍋辣子雞驚到了,饞到了。

許貴一看到許富生的臉,像是觸了電似的,脫口而出:許富生、許富生、許富生——連喊三聲,聲音又長又尖,傳出去老遠。

許富生先是一愣,隨即大喜,說,哎呀,張老板,你認得我呀——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張百萬的臉和他認得的一個人很像,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到底是誰,權(quán)且相認說,張老板,我們是熟人哎。

他表哥更激動,直接就嚷嚷說,許富生,好你個許富生,原來你早就認得張百萬了!你不告訴我想干嗎,不是說好我們兩個聯(lián)手的嗎?

許貴的妄想癥又發(fā)作了,這回發(fā)作得厲害,不像往常那樣只在自己的腦海里發(fā)一下,而是有了具體的對象,所以看起來更加真實了。他一手拉住許富生,一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大聲說,許富生,你看看,你仔細看看,我,是我呀!

許富生興奮地握住許貴的手說,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是你。

還是“姐夫”有心眼,他心知是張百萬的妄想癥讓他認錯了人,擔心這個被認出來的“故人”會乘機揩油占便宜,所以趕緊上前說,百萬,百萬,這位先生就是老遠趕來買雞的,你就別瞎認什么熟人了。

許貴說,姐夫,他不是陌生人,他和我是同一個村的,他叫許富生——對了,我想起來了,我們村上的人,都姓許哎!

“姐夫”說,可是百萬啊,你姓張,不姓許。

許貴撇開姐夫,拉著許富生說,許富生,你真的忘記了?那一年冬天,快過年了,我從家里出來去趕火車,時間有點緊了,怕趕不上,是你用摩托車帶我到鎮(zhèn)上的,你還說了——

許富生記得,他說,是呀,我記得那事。

許貴高興地說,許富生,你終于想起來了!那個人就是我呀。

許富生覺得莫名其妙,撓了撓腦袋,又想了想,還是不解,說,怎么是你呢,我記得那是許貴呀。

許貴一拍巴掌說,我就是許貴呀!

許富生更奇怪了,說,你怎么會是許貴呢,你不是張百萬嗎?你是大名鼎鼎的張百萬,“百萬辣子雞”的張百萬——他想了想也覺得不對頭,又說,你要是許貴,我們還用得著這么遠跑來——他啰唆了半天,發(fā)現(xiàn)大多都是廢話,最后才猛然想起了一個不容爭辯的事實,不對,許貴家里,明明有一個許貴在呀。

許富生一根筋的思維模式,急壞了他表哥。許富生的表哥把他拉到一邊,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許富生再回到許貴前面時,便檢討說,許貴,對不起,是我錯了,你出去的這些年,我遭遇了一些事情,后來得了失憶癥,是醫(yī)生說的——

許貴激動地打斷他說,醫(yī)生是不是還說,失憶和妄想是連在一起的?

許富生說,是的是的,剛才我妄想出你家里還有一個許貴。

B面

許貴一直沒有回家。他的父母老了,糊涂了,好像都不知道許貴已經(jīng)失蹤幾年了。他們有的時候甚至?xí)汛謇锲渌撕俺稍S貴,當成他們的兒子。

連父母都不再在乎的一個人,別人就更不會操心了,沒有誰會關(guān)心許貴的去向和死活。至于王父和貴強,起先肯定是視許貴為仇敵,后來雖然知道不是許貴干的,但卻不知為什么,總是放不下對許貴的計較,好像王小麗的死,終究是和許貴有關(guān)系的。

不過既然許貴不再回來,他們的計較也無處說起,也就算了。

村里的人,附近的人,都很少提起許貴。偶爾有人隨口說到,大家似乎是聽到了一個陌生的名字,一個遙遠的名字,一個過去的名字。

倒是當初破案的警察,后來得知許貴從此不見,心里多少有些愧疚。他們在說起舊案的時候,偶爾會提到許貴,說,唉,這個許貴,不是他干的,干嗎要逃跑呢?肯定是嚇壞了。

他們估計許貴逃到了天涯海角,一直沒有得到真兇落網(wǎng)的消息,所以一直不敢露面。也說不定許貴碰到了什么災(zāi)難,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他們也開始反省,如果那時候再細致一點,再慢一點,會不會不是這樣的結(jié)果?可是又想,接手殺人案,誰會慢悠悠地干活,都是火急火燎的。再說了,他們頭一遍的偵查,實在是太順利了,那是條條線索都指向許貴呀。

又過了些時日,許貴的堂弟來了,他是來建議二老向法院申請宣告許貴死亡的,可是二老一看見他,就上前抱住他,把他認作是許貴了。

堂弟將計就計,心想,既然如此,不如自己改了身份做許貴,最后由他給二老送終,然后——

堂弟去改名的時候,帶了村里的證明,還有許貴父母摁的手印。工作人員說,手印是沒有用的,只有村里的公章管用。又問了是怎么回事,堂弟信口胡編說,上次搞戶口的時候,你們工作人員不負責任,將“許貴”寫成了“許奎”,要是不給我改過來,我就去舉報你們!

這樣的刺頭,工作人員見多了,不予計較。更何況,這回是他們有錯在先,將人家名字都寫錯了,那就更不能硬挺了。當然他們也有不解的地方,說,錯了為什么當時不改,過了這么長時間才來改。

堂弟說,本來嘛,鄉(xiāng)下人有個名字就行了,反正貴和奎也差不多。但是現(xiàn)在不行了,我要領(lǐng)結(jié)婚證了,我明明是許貴,總不能讓一個叫許奎的人去和我對象結(jié)婚吧。

工作人員也笑了,準備將許奎改名為許貴。結(jié)果上網(wǎng)一查,說,不對呀,你已經(jīng)是許貴了,這邊的信息里,都是寫的許貴呀。

這些問題許奎事先都是預(yù)料到的,所以他反應(yīng)很快地說,哦,我知道了,可能前幾年我外出打工時,你們搞人口普查就糾正了。

這回工作人員細心了些,仔細看了看照片,說,不過這張照片拍得有點走樣,跟你不太像。

許奎道,是你們拍身份證照的同志太不講究。

工作人員認同許奎的說法,然后她熱情地指點許奎,帶上戶口本去補辦身份證——就是用許奎的照片配上許貴的身份。

一切都解決了,許奎就是許貴了。

可是許奎怎么也沒有想到,當他成為許貴回到許貴家的時候,許貴回家了。

許貴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失憶癥不治而愈了。他終于想起來自己就是許貴,就是那個經(jīng)常來打亂他的心思、讓他誤以為是自己妄想出來的許貴。那個人是真實存在的,就是他本人,他就是真實的許貴。

他也想起了一切的經(jīng)歷?;蛘哒f,這些經(jīng)歷他從沒有忘記過,只是他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自己妄想出來的,但是現(xiàn)在一一核對上了,那是他的真實經(jīng)歷——他回家過年,到大樹村王小麗家,看到王小麗的新對象貴強,然后和王小麗睡在一張床上,什么也沒有干成。早晨起來,他覺得羞愧,悄悄逃走,感覺很沮喪,不想在家過年了,坐火車離開等等,都是真的。

他終于回家了。

卻不料家里還有一個許貴在等著他。

許貴回家的消息比許貴早到一點,是許富生和許富生他表哥先發(fā)信息回來的,所以許奎得到消息時,還有時間想一想該怎么辦。

許奎的心情糟糕透了,一切的努力前功盡棄,如意算盤打了個空。那怎么辦,就老老實實地坦白自己的行為,退出兩個許貴的笑話?

可是許奎又不甘心,還想要再掙扎一下。既然許貴現(xiàn)在的身份是張百萬,而他,才是持有許貴所有身份證明的那個人,許奎覺得自己還是有希望的。

許貴離家的時候,許奎十五歲,現(xiàn)在十多年過去,許奎從一個少年長成青年了。因為生活艱苦,風吹日曬,許奎是一個很老相的青年。而許貴自從成了張百萬以后,事業(yè)有成,心情舒暢,相貌也比從前顯得年輕了,這就拉近了許奎和許貴由于年齡原因造成的外貌差別。何況他們同祖同宗,長相本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所以當許貴到家,許奎迎出來的時候,許貴嚇了一跳。他沒有認出這是他的堂弟,還以為看到了他自己。

許奎細心地觀察著許貴的表情,知道許貴一下子沒有認出自己來,就更增添了他的信心,他決定和許貴搶一下“許貴”。

許貴說,你不是許貴,我才是許貴。你是從哪里冒出來冒充我的?

許奎說,你說你是許貴,你有許貴的身份證嗎?我家的戶口本上有你嗎?你兩手空空,什么也沒有,你拿什么證明你是許貴呢?

許貴拿不出許貴的身份證明,可許奎拿得出來。許奎把許貴的身份證、戶口本等等材料一并放到桌上,攤開來請大家看,然后舉著身份證,和自己的臉相比,說,你們看,你們大家看,這是不是我?

當然是。

而相比之下,許貴卻沒轍了,他身上只有張百萬的身份證。而張百萬的身份證,照片卻是他許貴,和許奎的套路一樣一樣。許貴覺得自己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他轉(zhuǎn)而求助于陪同他一起回來的許富生和許富生的表哥。

許富生為難了。他其實并不是因為相信了張百萬就是許貴,也不是為了讓張百萬做回許貴才動員他回來的。說實在的,他也很難判斷、也不便判斷,這兩個到底哪個是許貴。只是他和他表哥求財心切,他們是想讓許貴把張百萬成功的經(jīng)驗帶過來,讓家鄉(xiāng)也富裕起來,才暫時承認他是許貴。一路上他們兩個一直在鼓動張百萬,許富生說,回去也給我們村搞這個。我們沒有雞,可是我們有菇,菇也可以搞成辣子菇、甜菇、酸菇、炸菇等等對吧,我們就是缺你這樣見過世面的帶頭人。

可是現(xiàn)在有麻煩了,許貴家里出現(xiàn)了兩個許貴,許富生才不想站出來得罪人。

他把許貴的父母親拉了過來,二老如今更老了,看到兩個許貴站在眼前,也只不過像是看到兩個臉長得差不多的陌生人而已。

父母看看許貴,又看看許奎,兩個人都有疑惑,一個說,咦,怎么有兩個許貴呢?

另一個說,你老糊涂了,你忘了,我們生的是雙胞胎?

那一個說,哦,對的對的,我想起來了,是雙胞胎——但是不對呀,兩個人怎么叫同一個名字呢?

這一個說,可能他們覺得許貴這個名字好,富貴,金貴,珍貴,所以兩個人搶著用一個名字了。

二老盡在那里胡言亂語,許富生和表哥卻很著急,假如許貴不是許貴,他就不會同意他們的要求,將張百萬的成功經(jīng)驗傳授給他們。許村都不是他的家鄉(xiāng),致富不致富,關(guān)他屁事。

但是他們并不知道許奎變成許貴的過程,不知道怎么會有兩個許貴,也不敢瞎說許奎是假的許貴。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萬一說錯了,不好相處的。

許富生的表哥賊精,偷偷跑到一邊,報了警。

警察在來的路上,接到兄弟省份同行的電話,請求協(xié)助破案,那是一樁綁架案,“百萬辣子雞”的創(chuàng)始人張百萬,被人綁架了。確切地說,是被搶走了,是貴省一個叫許村的地方的兩個姓許的人來搶他的,他們還硬給他按了一個叫許貴的名字。

那邊的同行還說,被害者家屬情緒激動,說是要帶一大隊人馬開幾輛卡車去許村搶人,希望這邊能盡快處理好,不要鬧出群體性事件。

這邊的警察想,我們要去的地方正是許村嘛,正好兩個案件都在那里,說不定就是同一件事——一個地方少了一個人,一個地方多了一個人,正好對上榫頭,簡直嚴絲合縫。

警察來到許村許貴家,想驅(qū)散看熱鬧的村民。村民不走,他們也沒轍,就留著大家一起聽,一起破案,這也是依靠人民群眾的力量。

首先是詢問老人,因為他們是許貴的父母,是最權(quán)威的。許貴的父母說,不是說我們生了雙胞胎嗎,干嗎還要分出哪個和哪個?

警察簡直莫名其妙,怎么又鬧出個雙胞胎來了。他上前拍了拍桌上的戶口本說,這上面你們只有一個兒子,你們看一看,這兩個,到底哪個是。

許貴的父親說,你饒過我吧,我的眼睛早就瞎了。

許貴的母親說,你別說了,我是聾子,你說什么我也聽不見。

警察這才知道二老已經(jīng)老得分不出真假了,只得撇開他們,找許貴問話。許貴早有準備,他總結(jié)了和許奎斗法的經(jīng)驗教訓(xùn),感覺直接說自己是許貴,證據(jù)不足,說服力不夠,他得從頭說起。于是許貴開始敘述,多年前有過一個殺人案件,大樹村的女青年王小麗被殺死了,這個案件你們還記得吧?

警察說,當然記得,我們這地方,民風都比較溫和的,很少出這種惡性案件,不會忘。

許貴說,記得就好,我,許貴,就是那個案件的主角。

警察一聽,哈哈笑出聲來,說,那個主角早就槍斃了,你是不是死而復(fù)生了?

許貴說,槍斃的不是我。

警察的逆向思維厲害,立刻反問,槍斃的不是你,難道殺人的是你?

另一個則說,難道當時辦錯了案,辦成了冤案,殺錯了人?

一個警察開始記筆記,另一個說,你再說一遍,王小麗案件——

許貴一聽,立刻求饒說,算了算了,我不做許貴了。

警察可不依他,說,許貴不是你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的。你不是許貴,那你是誰?

許貴說,我是張百萬。

這回他學(xué)乖了,不等警察要證據(jù),他就拿出有關(guān)張百萬的身份證明,一一展示給警察看,旁邊還有許富生和表哥做人證,還有網(wǎng)上“百萬辣子雞”網(wǎng)店的證明。警察也吃過百萬辣子雞,一想到那個奇異的香味,警察都差點流口水了。

看起來是辣子雞幫助許貴撇清了嫌疑,換個說法呢,是辣子雞阻礙了許貴重新做回許貴。

還有許奎的問題,他也沒能如愿以償做成許貴,做刑警的可都是火眼金睛,三下兩下,許奎的假身份就被揭穿了。

可憐許家二老,被搞得神魂顛倒,一會兒有一個兒子,一會兒有兩個兒子,一會兒又沒有兒子了。幸好他們老了,病了,搞不大清了,否則他們會被氣死的。

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怎么收尾呢?

就算沒有許貴這個人吧。

那我們的主角許貴還要不要了呢?

張百萬留下來做回許貴?別說法律不允許,張百萬也不一定愿意。好好的百萬不做,要做回一無所有的許貴,他傻呀?

那么,讓許奎留下來做許貴?那也不行,法律也一樣不允許,許奎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理直氣壯,現(xiàn)在被戳穿了,無臉見人,趕緊溜走了。

那許貴,好好的一個大活人,就這么沒了。

到底該如何,你說呢。

責任編輯???許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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