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滬申理發(fā)店

2022-07-09 13:43吳全禮
清明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老父哥兒老爹

吳全禮

1

滬申理發(fā)店是石關(guān)市美發(fā)行業(yè)店齡最久的一家老店,別的不說,僅看滬申理發(fā)店門楣上方那塊多年未變且古風(fēng)濃郁的招牌,懂行的人誰也不敢小覷其分量。城管部門多次清理招牌大小不一的商戶,甚至數(shù)次武力統(tǒng)一,但對滬申理發(fā)店這塊招牌只能近觀不敢動手。

別看店面不大,百萬人的石關(guān)市里大大小小的官員,幾乎沒有店老板申松發(fā)沒打理過的“面子”。官再大,也不能不在乎頭面上的事;官再大,申松發(fā)也不會彎下腰去上門服務(wù)。就這個小店,自國營店變成自家店,申松發(fā)從沒軟過。憑啥?就憑師傅傳承下來的“一剪美”手藝。傳統(tǒng)手藝傳統(tǒng)發(fā)型,申松發(fā)也說不上這些人跟風(fēng)的理由是什么。跑多遠(yuǎn)的路,排多長的隊,不急不躁,心甘情愿。

七十六歲的申松發(fā)完全稱得上石關(guān)市美發(fā)界的“大佬”,從店面到店里的理發(fā)設(shè)施,全都停留在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的舊模樣,世紀(jì)風(fēng)似乎刮不進來一點兒。聽不到酷炫激烈或舒緩優(yōu)雅的音樂,看不到高大上的鏡面或洗發(fā)護發(fā)染發(fā)產(chǎn)品的展架,更沒有模樣奇怪的燙發(fā)設(shè)施,但店里那四把椅子始終不會空閑太長時間。

申松發(fā)靠近窗口專用的那把理發(fā)椅,不僅不會閑下來,長條椅上還有坐等排隊的。就算排了一個連的人,也得不分地位高低貴賤,按先來后到的順序排著。想插隊加塞的,理由再充分,申松發(fā)還是那句話:對不起,等您得空了再來。他不會為多趕幾個活兒,浮皮潦草地對待任何一個顧客。要是發(fā)現(xiàn)兒子們有趕活的嫌疑,還會讓顧客留步,他再按程序過一遍。顧客當(dāng)然求之不得,被留客的兒子當(dāng)天的收入全無不說,當(dāng)月的獎金也只能過過眼。兒子們沒嘗過“打江山”的苦,申松發(fā)要讓他們知道“守江山”更不易的道理。

2

申松發(fā)的老婆一連誕下了四個禿頭小子,盡管兩口子眼巴巴地想再要個姑娘,無奈那四張嘴,嗷嗷待哺如伸長脖子等食的雀兒,緊忙著還填不飽,只好無奈地放棄了貼身“小棉襖”的奢望。但凡有個好看的小姑娘被家人帶來剪頭,幾句甜死人的話一出口,申松發(fā)哈哈笑著就把人家送出了店,分文不取。等兒子們一個個成了家,一連串的孫輩兒在他膝下纏磨,嫩娃娃的頭他不再上手了。

市級媒體對全市老手藝人進行搶救性宣傳報道后,兒子們建議提高收費標(biāo)準(zhǔn)。周圍那些理發(fā)店的收費比他們高了一大截,照樣有顧客出入,雖然三天兩頭店面易主的也不少。申松發(fā)的孫子孫女不愿意在自家店里收拾頭發(fā),且早就表態(tài),未來的志向不在老店,要從頭開始,遠(yuǎn)離桎梏。

聽得多了,申松發(fā)也不再對孫輩們抱有太多的期冀,心想咱走著瞧,等你們想拜爺為師,怕就沒這機會了。盡管他發(fā)現(xiàn)兒子們在理發(fā)手藝上越來越明顯的創(chuàng)新痕跡,但也只能睜一眼閉一眼。還沒等他明確松口,店里新的價目表已經(jīng)上墻了。

好在漲價的幅度還不足以觸及他的底線。心懷不滿的顧客跑到周圍理發(fā)店里嘗鮮,割完肉掩著流血的傷口轉(zhuǎn)回老店,再不肯動窩子了。申松發(fā)的那把椅子一點兒沒有受到影響,官員名流就認(rèn)他這把椅子,收費翻倍反而讓他們覺得與其身份相符。畢竟,年齡放在那兒,一天站下來手腳明顯吃不住勁,椅子無所謂,人卻快散架了,再多的錢對申松發(fā)來說意義都不大。

3

老大兩口子在市屬企業(yè)軸承廠上班,快熬到退休時,眼瞅著廠子破產(chǎn)倒閉了。申松發(fā)的老伴索桂英聽說后直犯愁,兩口子都過五十歲了,年輕人找工作都難,別說他們。孫女盼盼正在上高中,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呢,無論如何得給想個法子。當(dāng)年索桂英從理發(fā)店回家,也是為給老四騰把椅子。

“老大為幾個弟弟,高中輟學(xué)招工幫著養(yǎng)家。兩口子原本就掙得少,工作沒了靠啥養(yǎng)家?不行就讓老大進店理發(fā)。大媳婦更不好找工作,待在家里也不是個事兒,你再想想?!?/p>

“店里只能進一個,早就說好的,為老大家破例他們幾個肯定要鬧。還是問問老大吧,讓他們兩口子商量商量。老大你還不了解?寧肯自己出去吃苦受累,也不會讓媳婦到處看人臉色。”

老兩口扯磨了半夜,嘆口氣轉(zhuǎn)身睡了。

“讓大嫂進店?”哥兒仨聽明白了老父的意思。

盡管申松發(fā)提前進行了一通情感鋪墊,暗示他們對老大當(dāng)初的付出要抱有感恩之心,但從他們明知故問的口氣里,申松發(fā)還是聽出了強烈的反對。若不是申松發(fā)扔下一張冷臉,哥兒仨大有要把老父椅子旁邊新置辦的那把椅子扔出店外之意。

按常規(guī),店里的這幾把椅子是按手藝高低從外向里排放的。新椅子的位置引發(fā)了哥兒幾個的萬般猜測,但千想萬想沒想到這是給沒有一點兒理發(fā)基礎(chǔ)的大嫂準(zhǔn)備的。

“太不守規(guī)矩了!”哥兒仨跟斗紅了眼的公雞似的,將這把椅子圍困起來。剛打拼到第二把交椅的老三,如同受驚的騾子,踢騰得格外有勁,指著那套還沒拆封的理發(fā)工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哥兒仨的手藝在老父的言傳身教下,基本路數(shù)走不了樣,但個人的眼光和悟性還是有很明顯的差距,嘴上功夫差得就更明顯了。申松發(fā)不想讓兒子們之間薄了親情,要挪位置得集體舉手表決,不過想站住腳,還得看個人的業(yè)績和表現(xiàn)。

“規(guī)矩是老子定的!”

老大對老三從小偏袒,沒少替他頂包挨揍,偷摸地給錢買衣服就更別提了。老三成家,不怨大媳婦有意見,他們的確拿不出多少錢,也算是盡力了。老三媳婦記仇就不說了,你申老三再這么鬧就太沒人味兒了。

申松發(fā)氣得砸了手里的玉石嘴兒根雕煙斗,一塊碎玉濺起來落進了老三白大褂左邊的衣兜里,煙斗鍋兒不偏不倚地旋轉(zhuǎn)到洗頭池的下水口,轉(zhuǎn)了半天穩(wěn)穩(wěn)地坐在了上面。四分五裂的煙斗驚得哥兒仨站回了各自的位置,用毛巾抽打著椅面兒撒氣,嘴停了心里的算盤還在噼里啪啦響。

匡蘭玉跟在公公身后進了店。

從自家人碗里搶飯吃,感覺比搶外人的還放不開手腳,走路也像貓似的縮手探腳。申松發(fā)好似預(yù)料到大媳婦將要面對的窘境,親自給大媳婦開路打頭陣,至少先把大媳婦的膽子壯起來,以防她不戰(zhàn)而退,打亂了自己的部署。

開門營業(yè)前,申松發(fā)再次聲明大媳婦不是學(xué)徒,店里的衛(wèi)生照舊排班輪流,并且特意說明他親自帶大媳婦。這句話猶如三支利箭,一下子射中了哥兒仨的命脈,他們齊齊抬頭看著老父??礃幼用總€人都猜想自己有可能成為大嫂的師傅,沒料到這個重任老父自己留下了?;蛟S,想到跟隨老父學(xué)藝的苦累,他們嘴角撇出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轉(zhuǎn)頭看著一臉茫然無措的大嫂。

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申松發(fā)秘而不宣??床坏降着疲鐑贺聿桓逸p舉妄動。畢竟,老父這個“鎮(zhèn)店之寶”還無人能取代,掀翻了招牌,他們的飯碗也不是那么好端的。

匡蘭玉進店,只有老四抬頭招呼了一聲,老二老三沒正眼看一下,好似老父的話是說給那些明晃晃的鏡子聽的。鏡子里那三張表情各異的臉,像三塊有棱有角的冰,扔進了匡蘭玉的心底,一股寒氣充滿胸腔。匡蘭玉感覺就像被逼上舞臺的丑角,十八般武藝連名稱都說不全,硬要她站在臺中央,哪來的底氣?

這是人家哥兒仨的舞臺!她還只是觀眾的時候,哥兒仨見了她基本的禮貌還是有的,明里暗里的那些齟齬還能放得下。做好了迎接唇槍舌劍的戰(zhàn)斗準(zhǔn)備,結(jié)果是一場看不到硝煙的戰(zhàn)爭。匡蘭玉覺得身心俱疲,比干了一天重體力活還要累。

哥兒仨的心里明鏡似的,理發(fā)店的收入足夠他們超越老大家黯淡的光景。假如老大跳腳鬧將起來,多少能分半杯羹,奇怪的是老大一家三口幾乎從不涉足理發(fā)店。老父拿走的那一半收入,到底是怎么支配的?他們暗自猜測,保不準(zhǔn)老父多少會救濟老大家一些。老大不修邊幅,每每看到老父卷著理發(fā)工具回家,不用說哥兒仨也清楚是給老大上門服務(wù)去了。老大比全市那些官員還牛氣。

匡蘭玉進店想動手收拾衛(wèi)生,可轉(zhuǎn)了一圈,店里的衛(wèi)生和理發(fā)工具都收拾得干干凈凈,刮胡用的毛巾已蒸在了鍋里。這是申松發(fā)開店以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每天關(guān)門前就把第二天開門營業(yè)的準(zhǔn)備工作做徹底,誰用的工具誰清理,其他的活每人輪流干??锾m玉以學(xué)徒的心態(tài)和身段斂聲閉息,察言觀色,水再寬也像一條活在夾縫里的魚,盡量不在小叔子們的視線里顯山露水。

4

一方明亮寬大的玻璃窗,老招牌、老師傅、結(jié)實厚重的理發(fā)座椅,襯著窗臺上擺放的綠蘿、吊蘭,宛如一張年代久遠(yuǎn)價值不菲的油畫。過來過去的行人,看到這個窗口恍如隔世,駐足觀看、拍照的屢見不鮮。有的人看著看著就進去了,或是反身把老父老母帶過來,送進店里博其歡心。

不少顧客都是進去一次,便一定終身。對突然不見的老客,或許就再見不著了。老年人格外喜歡申松發(fā)的手藝,礙于兩倍的價錢,有些不肯再去坐第一把椅子。申松發(fā)若得空會主動讓過來,言明自己請上座的還是老價。有的老客便耗幾天專等這個空檔。哥兒仨心里不快,臉上難免會帶出冷淡的表情。

申松發(fā)一天就接待十個顧客。電話預(yù)約,有時一排就是好幾天,想進店再選他的椅子,能撈著機會的比中獎還難。對進店的顧客,誰也不能主動拉客,全憑顧客的喜好自選。顧客的口味輕重不同,哥兒仨各自都有一些固定的顧客,電話預(yù)約早就不稀罕了。

申松發(fā)打破平均分配的框框,在保底工資的基礎(chǔ)上,按理發(fā)的人頭數(shù)發(fā)獎金。哥兒仨在老父的眼皮子底下明爭暗斗,各顯其能。老三在外偷學(xué)了面部按摩,老二就多學(xué)一項頭部按摩,老四干脆連頸部、肩部按摩都囊括了。哥兒仨在顧客身上展示的花樣技藝,一天看下來匡蘭玉深感望塵莫及,原本飽滿的心勁兒連根被拔!

“不急、不急?!鄙晁砂l(fā)看出哥兒仨給大媳婦的下馬威,理完了一天的定額任務(wù),他照常背著手出門回家??锾m玉看他甩手走人,一臉的恐慌快要掉地上了。公公只說了這四個字,并沒有說接下來她該做什么。理發(fā)只看不練,皮毛也學(xué)不上,匡蘭玉沒有小看這個簡單的“看”字,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才是看到了家,看到了做得出,才算是真看到了。

匡蘭玉收拾了公公的椅子和工具,把顧客用過的毛巾悉數(shù)收進布籃子里,洗凈、消毒后,晾曬在門口的架子上??粗约嚎帐幍囊巫記]著沒落,四五個不知情的顧客坐上來,還沒等她把單子圍上,就不帶掩飾地起身坐到旁邊椅子里去了,或是寧愿繼續(xù)排隊坐等,也不愿意讓她學(xué)手。

每每有這樣的場景出現(xiàn),哥兒仨看似面無表情,實則心里已經(jīng)笑瘋掉了。

老三的椅子很少能閑下來。老二閑下來就蹺腿坐在椅上拿出手機刷屏。老四的固定客人不多,大多是等不及老三、老二的,才肯坐上他的椅子。老四孩子還小,媳婦忙服裝店的生意,他每天惦記著去幼兒園接孩子,不到關(guān)門時間就收拾工具走了。那哥兒倆也不出聲,送走了各自的顧客,清理完工具,前后揚長而去。

老四出門時,背過老父的視線悄悄求匡蘭玉幫他值日,沒等匡蘭玉答應(yīng)就溜出了門??锾m玉收拾完店里的衛(wèi)生,把四個人的白大褂泡在盆里洗凈,抻展掛起來??吹界R面有些發(fā)霧,又整個擦洗了一遍,屋里頓時亮堂了。她還把綠蘿和吊蘭抱到店外噴洗了一遍,去掉枯黃、發(fā)蔫的葉片,花草精神抖擻起來。男人看不到的角落和灰塵,匡蘭玉仔細(xì)過了一遍,店里好似洗過澡,格外清爽、整潔。匡蘭玉郁悶地坐在店里,看到丈夫申廣在店門口不遠(yuǎn)處晃蕩,這才起身閉燈鎖門,長出一口氣走了過去。

第二天早晨,申松發(fā)遠(yuǎn)遠(yuǎn)看到店面的卷閘門打開了,心想那哥兒仨看來也有壓力了。進門眼前又是一亮,屋里的陳設(shè)沒變,卻明顯感覺不一樣。每張椅子上搭著折疊齊整的白大褂,工具盒擦洗出了本來的顏色,鏡子上的水漬、污跡清除得干干凈凈,洗頭池架子上疊放著兩摞磚塊似的毛巾。接過大媳婦遞過來的茶杯,申松發(fā)的眼睛有些潮濕,從老伴離店后,再沒有體驗過這種溫馨的感覺。發(fā)工資時,哥兒仨沒有一個嫌多的,店里的衛(wèi)生卻怎么督促,還是一個比一個懈怠,每年都要找家政徹底清理店里的衛(wèi)生。

“不要給他們慣毛病,該誰做誰做,你不欠他們什么。放開手腳學(xué),他們能學(xué)會,你也能?!鄙晁砂l(fā)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喝著茶,不緊不慢地給匡蘭玉講解理發(fā)的基本要領(lǐng)。如何給顧客洗頭的手法還沒講完,哥兒仨前后腳過來了。

三個人在門口愣了一下,進門又愣一下,店里的變化對比出他們平時的打掃過于敷衍。他們從老父的神情上看出了端倪,誰撞上槍口都不好下臺。一個個小心避過鋒芒,各就其位,趕早的客人陸續(xù)進來了。

“理發(fā)店有個女人感覺就是不一樣,申師傅早該收個女徒弟了?!崩项櫩捅坏昀锊煌酝臍夥崭腥玖恕I晁砂l(fā)忙著手里的活,頭也沒回就說:“不是女徒弟,是我家大媳婦。廠子破產(chǎn)了,外面的工作不好找,日子還得過?!?/p>

“跟著您學(xué)手藝,那還不叫徒弟?兒子、媳婦都是您申家的人呀。再說了,求您上手的官兒那么多,只要您老張張口,找個工作還算難事嗎?”

“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就是個理發(fā)的,哪來的面子?”

“您老有資源不利用呀。不過,現(xiàn)在啥工作也不好干,還是您這個店老板好做,掙錢不少還自由。”

“你們以為我愿意讓兒子都守在巴掌大的店里找生計?張口求人的事我沒干過嗎?”申松發(fā)不想說也不能說,為此沒少遭兒子們的抱怨,他不想再提。

5

老顧客不理解申松發(fā)為何專門強調(diào)不是徒弟,匡蘭玉卻聽出了公公的弦外之音。旁邊的三張臉在公公的注解聲里,同時凸顯出反駁與不屑的表情??锾m玉當(dāng)然不會忘記,廠子破產(chǎn)夫妻二人買斷工齡自謀生路,日子捉襟見肘無以為繼。父母不知公婆已經(jīng)在為他們謀劃去向,背著自己到申家主張權(quán)益,大鬧滬申理發(fā)店,抹黑公公的形象。公婆在她面前只字未提,申廣有沒有挨公婆的罵她也沒看出來。她回家硬逼著父母過來給公婆道歉,化解了兩家的不快,但陰云散去,痕跡還殘留著。

申廣是在理發(fā)店長大的。他工作后,空閑時間到店里給父母搭手洗頭,在父親的指點下給顧客理發(fā),稍有不對,父親手里的毛巾就抽打到頭上來。淚沒少流,苦沒少受,手藝的確學(xué)到了家。熬到老二、老三能給父親撐上勁后,他沒再進過店。申廣伸出那雙搬弄了幾十年機械的糙手,說,刮臉修面挨不得顧客的皮肉,還怎么進店?匡蘭玉明白申廣的心意,理發(fā)店再累也比外面強些,況且還有老父罩著。權(quán)衡再三,匡蘭玉只能厚著臉皮進店。

匡蘭玉站著看了一個多月,練壞了店里存留的七個模特頭,理發(fā)工具拿在手里才不那么生硬了。哥兒仨支起耳朵捕捉老父不多的言語,等著看匡蘭玉如何在老父的苛責(zé)聲中狼狽地逃出理發(fā)店。他們想象的場景一直沒有出現(xiàn),老父的輕言軟語哪里是帶徒的章法?這也就罷了,更令人不敢相信的情景,演電影似的在他們眼前上演了。

“放開手大膽地來,我怎么說你怎么理。”申松發(fā)坐到大媳婦的椅子上,對著鏡子指揮起來。哥兒仨手里的活兒沒磕絆,掩住吃驚的表情,從鏡面里偷瞄著匡蘭玉抖動著牙剪,隨著老父的指令比畫了好一陣,還是沒剪下一絲頭發(fā)來。老四背轉(zhuǎn)身暗笑,老二沒忍住笑出了聲,老三轉(zhuǎn)身看到匡蘭玉把老父本不長的頭發(fā),一抖擻剪出了一個顯眼的豁口。申松發(fā)旁若無人,繼續(xù)指揮大媳婦在他的頭上動剪子,一個好好的發(fā)型眼看剪得七長八短沒了樣子。

申松發(fā)手藝再高,面子活兒還得別人做。從學(xué)徒工互剪,到老伴兒進店學(xué)徒,理發(fā)修面再沒離開過老伴兒的手,其他人休想動他一根頭發(fā)絲。頂著一頭沒型的花白頭發(fā),申松發(fā)照常穿過人群熙攘的大街回家。第二天得閑,他再次坐到大媳婦的椅子上,繼續(xù)指揮起來。如此幾番,申松發(fā)晃著禿瓢似的腦袋,不理老顧客的迷惑不解,開始了新一輪的培訓(xùn)。哥兒仨看到匡蘭玉在老父頭上動手,心里那股別扭勁兒大了去了,卻又不敢說出口,生怕老父把自己抓過去讓大嫂練手,沒客人也裝作手腳不閑的忙碌樣子。

“放心讓她理,最后我給您收拾,保證讓您滿意,不滿意我分文不收。”申松發(fā)勸坐等的顧客到大媳婦的椅子上去。公公的保證打足了匡蘭玉的底氣,動起剪刀漸漸不再滿頭游弋,公公間或親自動手示范。

匡蘭玉用了哥兒仨理兩個頭的時間,出了幾身汗,還得公公最后掃尾出型,才能剪完一個頭。舍不得出雙倍價錢體驗掌門人手藝的顧客,對這種曲線理發(fā)的途徑不再排斥,而是主動擔(dān)當(dāng)匡蘭玉的試驗品。

早先,匡蘭玉的椅子盡管被公公硬擺在第二的排位上,但老顧客還是按原有的秩序選擇椅子。現(xiàn)在被冷眼旁觀的第二張椅子,突然人氣漸長,令哥兒仨很是無奈。

“不合規(guī)矩?你們當(dāng)初是如何學(xué)會的,還要老子再給你們掰扯掰扯?是誰讓老子半個月沒掙著一分錢,不是你大哥救急,你們現(xiàn)在還能站在店里掙錢嗎?”

從夏初到冬末,匡蘭玉的理發(fā)技藝飛速提升,哥兒仨覺得有些不真實,懷疑老父把真?zhèn)鹘^學(xué)傳給了一個外人,暗自嘀咕暗中窺探,看到的還是常規(guī)的那一套。按摩誰都可以學(xué),從匡蘭玉椅子里起身的顧客,完全不顧及哥兒仨的感受,連說從頭到肩比松綁還舒服,力道剛剛好。話里有話,這是嫌棄哥兒仨的手法粗暴、潦草,不細(xì)膩。男人和女人的區(qū)別在哪里?就在一個“細(xì)”字上,慢工出細(xì)活,細(xì)活出精品。

6

“大媳婦的問題解決了,你還得想想老大的事。我在街上看見老大給人家卸貨呢,那么大一包東西扛在背上,滿頭的汗。才五十的人,頭發(fā)白得比我還多呢。算算還有五六年才能拿上退休工資,東奔西跑地四處打工,辛苦不說,還掙不下幾個錢,心疼得我大哭了一場?!彼鞴鹩⒄f著話,哭聲眼淚一起來了。

“我想著呢,也思摸得有些眉目了。理發(fā)店斜對過胡同里那兩間門面房,前幾天人家退租了。那片平房有五六百戶人家,一時半會兒拆遷不了。我轉(zhuǎn)悠著看了又看,附近沒有開浴池的,不行就給老大開個浴池,生意也不會太差。不過,這兩間房他們幾個都不知道,暫時還得瞞著,跟老大也不要說。”

“我們家老大別的都好,就是太拗了。當(dāng)初要是聽你的話,早點從廠里出來給他開個店,現(xiàn)在也不用作難了。那個門面房最好早些過到老大的名下,我們這個歲數(shù)了,能活到哪天都是沒準(zhǔn)的事,留來留去倒留成了禍患。”

“這事怨我考慮不周?,F(xiàn)在肯定不行,那幾個整天相互盯著,一旦讓他們知道了,又給老大惹下事兒了,暫時先這么著吧?!?/p>

“老爹,那么好的地段,租金這么低,不會是房子有啥問題吧?幾乎和白用差不多,我覺得沒這么便宜的事。”申廣狐疑地看著老父,“您已經(jīng)租下來了,還一下簽了五年的合同?”

“反正房子我是給你租下了,租金也給人家付過了,干不干是你的事。我這個年紀(jì)也沒別的本事幫你?!?/p>

“老爹,我聽您的,我干。改上下水、安裝鍋爐我都能干,就是環(huán)保局那塊要找人呢,不然經(jīng)常來檢查罰款受不了?!?/p>

“環(huán)保局我想辦法找找人,你把鑰匙拿上,明天趕快去收拾。這一萬塊錢算我投資,掙了錢給我分紅,這事不要在你弟弟們面前說。”申松發(fā)沒想到老大這么痛快地答應(yīng)了。

“您幫我找人?還是我自己想辦法解決吧,我可不想再讓您搭臉面去求人。為啥要瞞著他們?再說,咋能瞞得住呢?”

“你就按我說的辦。除了你老娘,誰的面前也不要提錢的事兒。分紅我就那么一說,你先開起來再看。有需要搓澡的,也不用專門雇人,你兼顧著也是份收入。女澡堂雇上一個人打掃衛(wèi)生,搓澡錢你再多少抽幾個。里外里也夠你們應(yīng)付日子的。盼盼的學(xué)費我包了,把你的問題解決了,你老娘的心也就不揪著了。”

浴池開業(yè),申松發(fā)帶哥兒仨給老大捧場,特意帶來兩個大花籃擺放在門口。浴池的招牌,申松發(fā)說就走理發(fā)店的路數(shù):滬申浴池。環(huán)保局驗收時,一點不帶掩飾地說,拆遷是遲早的事,千萬別太樂觀。老父的面子人家是給足了,只是條條框框的規(guī)定年年有變,違規(guī)了還得處罰。

匡蘭玉得知公公資助了一萬塊錢,在哥兒仨面前越發(fā)謹(jǐn)小慎微。作為大媳婦,匡蘭玉家里家外還是能維系公婆面子的,從不摻和妯娌之間的鬧騰,有意見也只是在自家里說說。女兒的學(xué)雜費公婆暗地里幫襯,埋怨公婆好似也沒有十足的理由。

浴池開業(yè)慶典的鞭炮還未炸到尾,哥兒仨的臉上已經(jīng)下了一層霜。申廣的工友、鄰居們來了不少,一些理發(fā)店的老客聽說后也趕來捧場。門口的充氣拱門是申松發(fā)安排的,申廣不想弄得動靜太大,也是顧及幾個弟弟的情緒。一向做事低調(diào)的父親,在這件事上怎么都不肯讓步,一定要辦得熱熱鬧鬧,專門在附近的飯館訂了三桌酒席,把全家人和親朋好友都邀請過去慶祝。

申松發(fā)讓老大做了一塊電子廣告牌立在胡同口,便于招攬生意,和理發(fā)店遙相呼應(yīng)。聽到顧客有洗澡的意向,申松發(fā)就會隔著窗戶指指老大的浴池,說對面就有,抬腳就過去了。理個發(fā)再洗個澡,那才爽快呢。老父再次打破自己的規(guī)矩,還動員哥兒仨一起多給老大拉顧客。哥兒仨嘴上答應(yīng)著,臉上的不快全甩給了一邊的匡蘭玉。

“破澡堂子還拉什么客?嗤?!崩先曇舨淮?,卻好像有意說給匡蘭玉聽。老四扭頭看了看大嫂,沖老二笑了一下。老二撇撇嘴,一分心將顧客的下巴刮傷了,慌忙抽了一張面巾紙壓在傷口上,低聲給顧客道歉,又緊趕著轉(zhuǎn)過身想擋住老父的視線。

“您不用交錢,對不住了,請慢走?!鳖櫩驼郎?zhǔn)備付錢時,申松發(fā)回過頭說。

老二縮回了手,漲紅著臉,氣悶地瞪了老四一眼,收拾了幾條用過的毛巾走進清洗間。只要傷了顧客的臉面,不管傷口大小絕不收費,還要倒扣理發(fā)師的獎金,況且申松發(fā)一再強調(diào),決不允許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

“哎喲,老四,你想啥呢?”聽到顧客的吆喝聲,匡蘭玉扭頭看到老四的客人捂著嘴一臉痛苦。

“老叔、老叔,抱歉抱歉,我的手滑了一下,馬上給您處理,您這次的理發(fā)費用我包了?!崩纤幕呕艔垙埖卦诶戆l(fā)工具盒里翻找,匡蘭玉從自己的工具盒拿出一張創(chuàng)可貼遞給老四。

鏡面里,申松發(fā)的怒氣快要繃不住了,他停手讓大媳婦給顧客凈面、按摩,快步走出了店門。

7

浴池開張后,匡蘭玉覺得自己成了理發(fā)店的一個囊腫,哥兒仨的眼光就像一把把鋒利的手術(shù)刀,時刻在她身后擇機下手,背后總有一股冷颼颼的風(fēng)在不斷逼近。她背地里找公公談了自己的想法,公公說誰說啥都不要理,只管安穩(wěn)地學(xué)自己的手藝就好?!笆炙嚒边@兩個字說得沉甸甸的,意思很明白了,匡蘭玉不能再辯駁什么。

店里的衛(wèi)生間改造成了清洗間,要上廁所得到附近的公共廁所去。幾步路的距離,哥兒仨快步如飛地來去,生怕自己的熟客坐到了別人的椅子上。浴池開業(yè)后,哥兒仨上廁所不再那么著急了。

匡蘭玉無意中發(fā)現(xiàn),他們出門不是走向左邊的公共廁所方向,而是奔右邊去了。心急的顧客好不容易輪到自己,理發(fā)師又忙著出去上廁所,等幾分鐘就焦躁不安地嚷嚷。實在沒心情再等的,也不管是不是自己鐘愛的那把椅子,有空的就趕快坐上去??锾m玉的顧客無形之中增加了不少,公公不可能感覺不到,為啥不過問?

匡蘭玉到浴池給申廣送午飯,先后數(shù)次碰到哥兒仨。問搓澡的女工,女工面露不屑地說:“進來解手也沒啥,至少得講究一點兒,那么惡心也能看得下去。自家的大哥都不憐惜,還是親兄弟嗎?”匡蘭玉搞不清哥兒仨是啥心態(tài),見申廣披了一身煤塵從鍋爐房出來,灰頭土臉的,心里別扭又疼惜,把飯盆蹾在進門的那個舊角柜上,轉(zhuǎn)身就回理發(fā)店了。

“三哥,你帶洗澡的東西干嗎?洗浴中心不就在你家附近,再說用得著帶那么多東西?里面啥都有?!崩先抢纤某绨莸呐枷?,一舉一動影響、帶動著老四的言行?!斑€是三哥會享受人生,二哥就想不開,該享受要趁早享受呀!”

“你懂個屁!自家的浴池放在眼前,還花什么冤枉錢去洗浴中心?你錢多燒的。天天守在這個破店里,掙那幾個錢我容易嗎?你們?nèi)ゲ蝗ルS意。老四,你嘴上最好雇個把門的,不要在老頭面前叨叨?!?/p>

哥兒仨毫無顧忌,匡蘭玉只當(dāng)沒聽見。申松發(fā)推門進來,哥兒仨的嘴就像身后關(guān)閉的那扇門,晃了晃便隔開了店里店外兩個世界。店里依舊是每天重復(fù)再重復(fù)的情景與一成不變的節(jié)奏,店外的喧嘩和繁鬧,與店里的主題、氛圍隔著的不只是一扇門的距離。申松發(fā)與兒子們看似在一個世界里忙碌著,也難以摸清抓養(yǎng)了幾十年的兒子們,將來哪個能真正繼承他的衣缽。

經(jīng)常出入高檔洗浴中心的老三,帶頭到浴池洗澡,一分錢不交就算了,還喊老大給他搓背??锾m玉氣在肚子里,申廣不讓告訴老父。沒過多長時間,老二老四緊隨其后,妯娌們也帶著孩子到浴池洗澡。老三媳婦甚至把家里的腳墊、地毯拿到浴池去洗。盼盼看她用水管嘩嘩地沖洗,就說浴池不能洗東西,被她臭罵了一通,還當(dāng)著申廣的面說孩子沒家教,讓他回家好好管管。

通間浴室沒隔斷,顧客精光著身子正在洗澡,突然進來一個穿戴齊整的人站在墻角的下水道解手,味兒難聞就不說了,感覺實在別扭。有的顧客直接給申廣提意見,有些再也不來了。

女浴池的搓澡女工,是鄰居介紹來的一個下崗職工,為了方便照顧上學(xué)的孩子吃飯,工資待遇上只能將就。到浴池洗澡的大多是附近的居民,來幾次熟悉了,搓不搓澡不上趕著去問,喊了她就進去給搓搓。別人都好伺候,就老三媳婦愛找事,不是嫌勁大了就是勁小了。三塊錢的搓澡費,不數(shù)落人家?guī)拙渚湍貌怀鲞@幾塊錢來似的,幾次三番人家干脆不給她搓了。

一個非要對方搓,一個偏不搓。言語上擦槍走火,老三媳婦轉(zhuǎn)身撲上去打人家,料想對方不敢對她動手,結(jié)果被人家按在澡堂里像一只脫凈了毛的雞,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捶了一頓。其他洗澡的女人早就看不慣她的做派,誰也不出手拉架。等派出所的民警趕到澡堂,幾個洗澡的女客還沒走,幾份筆錄談下來,肇事者跑不脫就是老三媳婦。

不知誰把話傳給了老三,老三扔下還沒理完發(fā)的顧客,沖進澡堂對著搓澡的女人就過去了。幸好被民警當(dāng)即攔下。聽完事情的起因,老三才泄了勁兒。老三媳婦說被對方打出了內(nèi)傷,渾身哪兒都疼。民警調(diào)解了半天,老三媳婦死咬著要對方賠償五百塊錢,而對方死活不答應(yīng)。扯來扯去,互不相讓,派出所民警說若不同意調(diào)解就上法院。

“太不像話了,還是一家人嗎?”

“也不怕丟人,三塊錢還那么計較。要享受有的是高檔洗浴中心,啥樣的服務(wù)沒有,還跑到這里來挑剔?”

“老申的三媳婦?不能吧,哪有自己人砸場子的!”

……

浴池門口隨著警車的到來,涌來成群的居民看熱鬧,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申廣見弟媳撬著勁不肯讓步,氣得從兜里掏出五百塊錢扔到桌子上。老三媳婦不管不顧拿起錢推搡著老三要走,民警讓她在調(diào)解書上簽字,她又揪著對方給她道歉,不道歉就不簽字。一下把民警惹火了,劈頭蓋臉訓(xùn)得她啞口無言,灰溜溜地低頭簽字。

老三臉上掛不住,伸手去搶媳婦手里的錢,結(jié)果脖子被媳婦反手抓出幾道血印子。老三急眼了,幾下把媳婦搡倒在地,滾做一團相互撕扯起來。被民警拉開后,老三擠出人群回了理發(fā)店,媳婦坐在地上撒潑哭鬧。

“那房子是老大租的,房租、水、電開銷不少,每月掙不了多少。你們幾個好意思觍著臉去占便宜,還不得閑地鬧事。老大把你們當(dāng)?shù)艿芸?,你們呢?”申松發(fā)把顧客送走后趕過來,事情已經(jīng)到了尾聲,聽民警說了前因后果,氣得打顫?;氐降昀锶痰筋櫩妥咄?,申松發(fā)把哥兒仨教訓(xùn)了半天,見他們沒一個人回應(yīng),愈加生氣。

“老爹,讓他們洗去,咱都是一家人,沒事。弟弟們沒少幫我們,洗個澡沒啥?!笨锾m玉說得云淡風(fēng)輕。公公出去時沒說什么,她約略猜出是去了浴池??吹嚼先弊訋貋恚龖c幸自己沒有跟著去。不然,都是自家人,當(dāng)著外人的面,公公臉上掛不住,自己動嘴動手怎么做也不妥當(dāng)。老三扔下五六個排隊等他理發(fā)的顧客,工具也沒收拾就走了。

哥兒仨去浴池洗澡、解手,申廣在匡蘭玉面前不露一絲口風(fēng)??锾m玉把晚飯送到浴池,見申廣悶悶地坐在門口巴掌大的休息間抽煙,接過晚飯放在角柜上也不吃??锾m玉張了張嘴,還是把想問的話咽進了肚子。

申廣回到家時匡蘭玉已經(jīng)睡下了。聽著申廣翻來覆去,不時壓低打嗝的聲息,不用問這件事把他氣得不輕。公公在店里把話說到骨頭上了,哥兒仨的沉默究竟是啥意思?公公心里不可能不明白,或許有什么無法說出口的苦衷吧??锾m玉想到公公對自家的照顧,說啥也不能跳起來再添一把火,到頭來哥兒仨發(fā)膚無損,吃虧的還是自家,何必自找煩惱呢?

哥兒仨洗澡的頻率由三天一次提高到了兩天一次。申松發(fā)每天下午三四點干完活離店回家,哥兒仨也不管理發(fā)店坐等的顧客多少,今天你去洗明天他去洗,排好了班似的。理發(fā)的顧客等了半天等不上中意的理發(fā)師傅,見匡蘭玉的態(tài)度柔和可親,也不愿意再跑一趟,便坐上了她的椅子。公公在她能獨立理發(fā)后,不再幫她招攬顧客,全憑她在顧客眼皮子底下展現(xiàn)的真功夫,一招一式為自己贏得了不少顧客的青睞。多理出一個頭,夠哥兒仨每人洗三次澡的費用,里外相抵還是自家賺了。哥兒仨出門去澡堂時,匡蘭玉反而以溫和的笑臉相送,令他們百思不得其解。

匡蘭玉對待每一位顧客都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和技術(shù)。浴池開業(yè)的第二個月,她成了理發(fā)店躥出的一匹黑馬,工資超過了第二把交椅的老三,跌碎了哥兒仨的眼鏡。

8

在全市勞動技能大賽上,老三獲得美發(fā)組金獎,這是他第三次榮獲金獎。申松發(fā)有言在先,只要得獎就有獎勵。

“老爹,我們的獎勵標(biāo)準(zhǔn)是不是也要適當(dāng)提高一點?三千明顯有點少,市里還給五千呢。金獎只有一個,含金量可不低。掛在哪個理發(fā)店,也是一塊閃光的招牌。”

“該獎多少我心里有數(shù),用不著你操心!不要以為你拿了塊牌子,技術(shù)就比別人高。老話說得好,天外有天。”申松發(fā)當(dāng)著不少顧客的面,毫不留情地給老三潑了一盆帶著冰碴的冷水,到關(guān)門走人時老三再沒出過聲。

浴池事件發(fā)生后,老三沉悶了好一陣子,誰也不搭理。上廁所改回了公共衛(wèi)生間,洗澡大多也是在沒有顧客的時候去,再不喊老大給他搓背。有時候老大主動提出給他搓,他也回絕了。有了那塊獎牌,老二、老四的顧客也往老三的椅子上擠,哥兒倆這才回過味兒來,上廁所小跑起來,關(guān)門謝客了才去洗澡。老四要接送孩子,到點就得去,晚去一會兒得看老師的臉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顧客被截和。每月獎金排名墊底,他在老父面前耍賴叫板,沒得到同情反而遭到兩個兄長的嘲弄。

匡蘭玉開始接到預(yù)約理發(fā)的電話,老二、老四再也淡定不下去了,對顧客開始提高熱情,生怕一疏忽客人從手里脫了鉤。怎奈還是防不勝防,顧客嘴里和他們說笑著,也看見了他們請坐的手勢,但瞅見匡蘭玉椅子上的人一抬屁股,幾步跨過去就坐在了上面,弄得匡蘭玉不好意思,又不能說顧客什么。申松發(fā)沒看見似的,只專注于手里的活兒,一點兒沒有出來為他們維持原有秩序的意思。老三撩起一邊的嘴角,看不出是嘲弄老二、老四的無能,還是不屑于匡蘭玉的風(fēng)頭崛起。他理發(fā)的動作油滑夸張,看到老父抬頭瞪了他一眼,才恢復(fù)如常。

“理發(fā)的人數(shù)和錢數(shù)對不上,多出了七八個人頭。”大清早老四跑進店就炸了鍋似的喊了起來。

“怎么可能?店里從來沒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p>

“昨天收錢時,你做夢呢?整天就是孩子、孩子,你老婆一天掙不了幾個錢,離幼兒園比你還近,就不能接送孩子?”

“喊有啥用?少多少你添進去多少,店里的規(guī)矩你不是不知道。老四,你長點心吧!”

“你們說得輕松,我往里貼錢?你們誰不比我拿得多!再說以前為啥就沒發(fā)生這樣的事呢?”

匡蘭玉聽到老四這樣說,意思很明白,找原因找到了自己頭上。出頭難免要吵鬧,事情不是自己做的,還是不要蹚這個渾水。

申松發(fā)對哥兒仨暗自較勁漫不經(jīng)心,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種事情。他沉吟了一會兒說:“以后登記收錢的事兒由大媳婦來做,每月多發(fā)四百塊操心費?!?/p>

“這事得查,不能就這么算完了。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簡直是笑話。必須得查,不然,誰也說不清。我可不想背這個壞名聲?!崩隙屜劝l(fā)聲,眼睛卻在老三、老四的臉上掃來掃去。

“就是,二哥說得對,必須得查,不然我的嫌疑最大。昨天關(guān)門前核賬我怎么算也對不上,著急接孩子,回到家算了幾遍還是對不上?!崩纤木o趕著說,“必須查清楚!三哥,你說對嗎?”

“對不對得老爹說話?!崩先魂幉魂柕卣f,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神態(tài),仰頭看著墻面上那幾塊金色的獎牌。

“查啥查?還光彩得不行!就此打住,說出去不怕別人笑話?!鄙晁砂l(fā)懟回哥兒仨的建議,“誰干的誰心里明白,還用查嗎?算計到自家人頭上來了,天地良心,我這輩子造啥孽了!”

門口的板子上,五個人的名字后面,誰理的人數(shù)誰自己往上寫,關(guān)門前由當(dāng)天值班的核對人數(shù),把各自收的錢集中起來,第二天交到銀行的戶頭里,店里的賬簿上也要登記簽名。誰收錢也不會接過來再點一遍,只報人頭數(shù)。一天的理發(fā)收入直接放進那個收納雜物的布袋子里,由值班的整理清點。

“老爹,讓我記賬不合適吧?”匡蘭玉聽到哥兒仨一個個把自己摘得清清白白,剩下她一個外人,怎么說都不合適。板子掛在門口,送客人出門時隨手就劃一道,誰也不會盯著去看。

“一家人有啥不合適的?誰有意見現(xiàn)在說,現(xiàn)在不說事后再說三道四,我絕不客氣!還有,以后收錢當(dāng)面點清?!?/p>

“老爹,我記賬也行,‘操心費’我不要。弟弟們受累多,說啥我也不能多要錢了。您要把我當(dāng)成一家人的話,就不要多給我錢。”

“一家人也得明算賬。你操心出力的,給你這點補貼合情合理。當(dāng)然,要是再發(fā)生這種事,差多少你得補進去多少。”

匡蘭玉推辭不下。當(dāng)天關(guān)門時,她犯難了,哥兒仨讓她當(dāng)面清點錢數(shù),點不點都不是。老三故意吐口唾沫,當(dāng)著她的面,一張一張數(shù),老二、老四跟著學(xué)樣。輪到老三值班要打掃衛(wèi)生,催促他們趕快走人。匡蘭玉收好錢記完賬,拿著賬本猶豫起來。要是把記賬簿帶回家,明顯是對哥兒仨不信任,不用說他們也會往這方面想;不帶回家,真要發(fā)生什么事,自己有嘴說不清。考慮再三,還是放在店里了。不過,回到家重新用一個賬本再記一遍,而且把每個人都單獨登出明細(xì)。

“你記這個干啥?”申廣偶然看到她在記賬,迷惑不解地翻了翻,冷著臉問??锾m玉本不想說店里賬目對不上的事,又不想為這事兩個人吵鬧,就原原本本地把那件事講了一遍。申廣皺著眉頭說:“那你更不應(yīng)該干這事,我們家不缺那幾百塊錢,不行你就到浴池來,不要在理發(fā)店干了。”

“你以為我愿意干?是老爹非逼著我干的。想想老爹考慮得沒錯,理發(fā)是個手藝活,學(xué)好了自己也可以獨立門戶。浴池沒個準(zhǔn),那一片要拆遷了,我們兩個又咋辦?目光短淺,腦子還不如老爹呢。你想找老爹去說,我不攔著。”

“我腦子是不好使,你也不想想,你不去店里,哪有這么多事?最好不要干了。賬放在你手里,還不定生出啥事來呢。到時貼錢事小,我還得跟著你讓他們說來說去?!?/p>

“去理發(fā)店怪我嗎?但凡你要能掙來錢,我還不想去看人家臉色呢。你弟弟哪一個不比你算得精?就你有志氣??纯慈思疫^的啥日子,再看看我們!要不是為了盼盼,我要飯也不會去理發(fā)店??诳诼暵曇患胰?,不幫一把就算了,哪個不是在看你的笑話!”

“都怪我,怪我沒本事。我還不是擔(dān)心你嗎?再說老爹不是幫我們呢,話不能說過頭了?!鄙陱V話出口就覺得惹禍了,放緩了語氣。

“要不是看在老爹的面兒上,我早不跟你過了?!笨锾m玉太了解申廣的秉性了。她從跨進理發(fā)店的門,就擔(dān)心與哥兒仨之間發(fā)生不愉快的事,一直小心避讓。兄弟們可以在老父面前鬧鬧小脾氣,可以隨意地從申廣手里搶東西,而申廣被冤枉死也不會到父母面前聲辯。

9

“今天我去銀行存錢,發(fā)現(xiàn)三百塊錢的假幣,還沒告訴老爹呢,我先墊上了。你說還告訴老爹不?”匡蘭玉看著申廣端起那碗買來的涼皮,沒有說前兩次發(fā)現(xiàn)兩張百元假幣的事,她貼錢貼得心煩,中午沒心思做飯。

“咋給老爹說呀?話早就說到前頭了,出差錯你得補。錢拿到你手上,還過了一夜,你說發(fā)現(xiàn)了假幣,說得清嗎?”申廣沒??曜?,沒抬頭,幾下把一碗涼皮劃拉進肚,抹抹嘴去給鍋爐添煤,“洗個澡還有人用五塊的假幣糊弄人呢,你收錢看仔細(xì)點?!?/p>

“前后我貼五百了,再貼下去我還干啥干?也怪,這些事全找到我頭上來了,看來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蛟S,我不在理發(fā)店干,這些事也就不會發(fā)生了。”

“我就那么隨便一說,你要這么想的話,那意思是我家人有意要把你趕出理發(fā)店?老爹肯定不會有這個想法的,不行給老爹說一下,去買個驗鈔機放在店里?!?/p>

“就是,我咋沒轉(zhuǎn)過這個彎兒來呢。就怕老爹不同意,老顧客也會有想法。那我先試試,不行我自己掏錢買一個也沒啥,不然,總這么貼錢誰受得了。”

“買驗鈔機?收到假幣了?”申松發(fā)放下手里的茶杯,看到大媳婦有些不太自然的表情,“來理發(fā)的大多是老顧客,怕是不太好看?!?/p>

“可不,找老爹理發(fā)的,大小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這么做肯定會掃人家的面子,我覺得有些不妥當(dāng)?!崩隙]等匡蘭玉說話,直接把老父的話上綱上線,抬升到了匡蘭玉無法接手的高度。

“有多少假幣,至于大動干戈買驗鈔機?假幣一摸就摸出來了?!崩纤牟恍嫉卣f,“我們家理發(fā)店真是見鬼了,怪事一件接一件,怕是中邪了!”

“老四,你那張嘴沒個把門的。開店收到假幣算啥稀奇事,你能保證不會收到假幣?”老三乜斜著老四。

“三哥,我絕對不會收到假幣,每次收錢我都精心著呢。”

“你們都有責(zé)任。不能讓大媳婦一個人承擔(dān),一共是五百,那就每人攤一百,以后收錢都用點心?!鄙晁砂l(fā)沒明確表示買不買驗鈔機,伸手從兜里掏出一百塊錢遞給匡蘭玉。

“老爹,還是我一個人補吧。我覺得買個驗鈔機好些,這事防不住,手摸沒把握,銀行里的人也是這么說的?!笨锾m玉想再探探公公的口氣。

“老爹,上次不是說好的誰負(fù)責(zé)賬目誰補差錯,再變來變?nèi)サ牟惶冒??我不是針對大嫂,我建議以后讓大嫂一個人收錢,這樣我們都可以避嫌了。二哥、三哥,你們說呢?”

“老四這個建議,我沒意見?!?/p>

“我也沒意見。”

“你們倒是一個個撇得干凈,賬目你大嫂管,再要管收錢,她還理不理發(fā)了?你們誰要是想掙那四百塊錢辛苦費,明說?!?/p>

“老爹,我們在說假幣的事兒呢,怎么又提賬目!我腦子不好使,記不了賬,這是我的那一百?!崩纤陌彦X放在匡蘭玉的工具盒里。

“老二、老三,你們啥意見?”

“老爹說了算,我沒意見,怎么辦都行?!崩隙?、老三幾乎是同時說。

“老爹,您考慮得對,我要是又記賬又收錢,真沒法理發(fā)了。再說,我還想好好跟您和弟弟們學(xué)手藝呢?!笨锾m玉沒料到哥兒仨別在身后的殺手锏如此鋒利,直抵命門而來。她打定主意不接招,趕緊把自己的底牌亮出來。

“這事暫時先不說了,我再想想。驗鈔機的事也緩緩再說。不過,再發(fā)現(xiàn)假幣,誰要證明不了不是自己收的,還是平均分?jǐn)??!?/p>

“老爹,說來說去,問題還是沒有解決。拿啥證明呢?看來我們每個人都得買個驗鈔機,當(dāng)著大嫂的面過一下。還不如店里買一個呢。”老四嘟嘟囔囔地說。

“你們看著辦,店里暫時不買,我明確告訴你們?!?/p>

匡蘭玉松了口氣,一時猜不透公公的用意何在。看似是反對購買驗鈔機,可要想證明自己收的錢里不存在假幣,不是還得用驗鈔機嗎?只要不把收錢的事攬在自己一個人身上,看哥兒仨怎么做,大不了再貼點錢。

申松發(fā)走時把錢直接交給了匡蘭玉,壓根不提一辨真?zhèn)蔚氖聝???锾m玉留了個心眼兒,把公公的錢接過來放在鏡子下面的抽屜里。老四的目光探照燈一般追隨著她的一舉一動。

“大嫂,趕緊把錢收一下,我還急著接?xùn)|東呢?!崩纤募比鹚牡匕牙戆l(fā)工具收拾好,將手里的錢遞過來。

“老四,你還沒證明有沒有收到假幣呢!我們可不想跟你扯不清?!崩先碇掷锏腻X,不緊不慢地說。

“活人還讓尿憋死。大嫂,你跟我到旁邊的建華名煙名酒店,從黃老板的驗鈔機上過一下,快點,再晚東東又該告我狀了?!崩纤牟坏瓤锾m玉,徑自出門,又撤回腳說,“你倆不一起去嗎?”

匡蘭玉猶疑了一下,跟在哥兒仨身后一起到隔壁店里。等哥兒仨驗完,她也把自己的過了一遍,正準(zhǔn)備離開時,老二看著她說:“老爹的你不過一下嗎?”

“老爹的不用了吧?都是臺面上的人?!币贿叺睦先舆^黃老板遞過來的煙卷,好像是說給對方聽的。

“我想也是,老爹的就不用了?!笨锾m玉說完就往外走,黃老板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幾個。

回家路過建行的一個自動存取款營業(yè)點,匡蘭玉遲疑了一下,進去把公公的錢從驗鈔機上過了一遍。一張百元紙幣過了三遍都報警是假幣。匡蘭玉按照銀行工作人員教的識別方法,怎么也看不出來真假。她又找了一臺自動存取款機,還是響起了嘀嘀的報警聲??锾m玉讓旁邊一個取錢的人幫著看看,那人摸捏了幾遍,也說吃不準(zhǔn)真假??锾m玉不甘心,又找了一處自動存取款機,結(jié)果還是一樣。

申松發(fā)的鏡子前放著一個收錢的紙盒,有時讓客人自己找零。接過客人遞過來的錢,他也不會像幾個小輩那樣裝作不經(jīng)意地摸捏一番??锾m玉不相信那些假幣都是公公收的,他們幾個小輩誰不夠找零時,都在那個紙盒里換過零錢,公公不看不問。

“不可能吧?老爹收了幾十年錢,從來沒碰到過有人給假錢的。千萬不能說出去,我們把錢墊上算了。你說現(xiàn)在的人,是無心還是故意的?”申廣有些吃驚地看著匡蘭玉,叮囑又叮囑。

“別說外面的那些人了,自家人十個指頭還不一般齊呢,我是看明白了。黃老板那人嘴比褲腰都松,我們?nèi)ビ抿炩n機時,他眼睛就跟挖掘機似的,不停地在我們身上挖來挖去,拐彎抹角地問東問西。也不知老三說了啥沒有,他要把假幣的事說出去,指不定黃老板會編出啥故事來呢。話要傳到老爹耳朵里,我也得跟著挨罵吃癟?!笨锾m玉很反感黃老板那雙冒邪火的眼睛,后悔聽了老四的話,若從別的店里借用驗鈔機,哪有這些后患?

“唉,老爹的意思你們都理解錯了。一個驗鈔機才多少錢,他不是舍不得那幾個錢。好歹是一家人,啥重要還分不清?”申廣嘆口氣,幾下把那張假幣撕得粉碎,起身扔進了垃圾桶。

匡蘭玉聽后一怔,不再追問。

“聽說你們收到不少假幣?”社區(qū)民警進店問,“上次專門請銀行工作人員到社區(qū)搞如何識別假幣的宣傳,你們沒去聽嗎?”

“沒收,沒收?!鄙晁砂l(fā)急忙說。

“有人給我們打電話,我過來核實一下。發(fā)現(xiàn)假幣要及時報警,不然,會造成更大的危害。假幣要上繳,使用假幣是違法的,我想你們都清楚?!?/p>

“明白,發(fā)現(xiàn)了我們一定會上繳的。”申松發(fā)把民警送出門,進來沒說話。

“老板,我這錢是真的,要不你們還是用驗鈔機過一下吧,這樣我們都放心。”

“就是,把我這張也過下?!?/p>

兩個顧客交錢時,臉上的表情很不自然,非要讓匡蘭玉和老四現(xiàn)場驗證一下真?zhèn)巍?/p>

“都是老顧客,還信不著你們?不用驗了?!鄙晁砂l(fā)示意他們趕快把錢收下,讓客人走。

“可不是嘛,申師傅,我們都是十幾年的老顧客了,誰還不知道誰是啥樣人!”

幾天后,一臺驗鈔機放在店門口顯眼的臺面上。哥兒仨誰也不問,一點好奇心也沒表現(xiàn)出來。公公沒有追問事情的前因后果,只讓匡蘭玉去買了一臺驗鈔機放在那里。顧客進門一眼就能看到,但他們誰也不用,也沒再收到過假幣。

10

在理發(fā)店摔打了將近兩年,匡蘭玉的排名直追穩(wěn)居第二把交椅的老三。若匡蘭玉連續(xù)兩個月占據(jù)第二的位置,老三的情緒就有些把控不住,憑借資源優(yōu)勢想法奪回。匡蘭玉不特意去爭搶,但每個月的人頭數(shù)就像賬面上的幾棵樹,誰大誰小一目了然,你再怎么不服氣只能窩在心里。最會裝可憐耍賴的老四,原以為大嫂進店可以取代自己墊底的位置,但只是揚眉吐氣了不到大半年,局面復(fù)歸舊貌不說,無形之中還被踩踏得面目全非。

匡蘭玉將店里的賬目丁丁卯卯打理得清楚明白,還根據(jù)收支變化,不時提出一些增收節(jié)流的小建議,自己能解決的問題絕不讓公公操心。里里外外需要處理的雜事,一些原本由老三出面的,他一拖二慢三不理,不知不覺全推給了匡蘭玉。不太緊急的雜事,匡蘭玉盡量放在每周一天的輪休時處理??锾m玉成了店里名副其實的二把手,哥兒仨心里不服又無話可說。

匡蘭玉進店后,申松發(fā)感覺輕松不少。有些想不到的事她會及時提醒,該辦的等他想起來人家已經(jīng)做了。受再多的苦,匡蘭玉也不在店里說,有些事哥兒仨看不到,但誰心里都清楚。輪到她值班,徹底把店里的衛(wèi)生打掃一遍,再沒花過錢找家政來做。墻面有些發(fā)黑,她讓申廣買來材料,趁晚上粉刷一新。申松發(fā)當(dāng)著哥兒仨的面,要把這些費用補給她,匡蘭玉執(zhí)意不要,哥兒仨沒有一個對此表態(tài)的。

匡蘭玉忙起來無法確保爺兒倆能按時吃上午飯,申廣有時也忙得搭不上手。公公早就考慮到了,當(dāng)著哥兒仨的面,說讓盼盼中午到奶奶家去吃,每月給點生活費。話說在明處,免得哥兒仨看到后提意見。午飯申廣在浴池休息室簡單做一點,兩個大人對付一下??锾m玉實在忙不過來,申廣就讓搓澡女工把飯送到理發(fā)店。送了幾次,女工說什么也不送了。申廣以為是上次那件事留下什么后遺癥,也就不了了之。

“今天理發(fā)的人多嗎?我把菜給你再熱熱。”

“交稅回來,理發(fā)的人扎成堆了。今天的菜你炒的?吃著味道不錯,我快餓暈了!”

“她炒的。我能炒出啥菜來?男浴室好幾個搓澡的,我沒空,出來她已經(jīng)炒好了?!?/p>

“她還會炒菜?真看不出來?!笨锾m玉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這個“她”是誰,看了看盤里的菜,顏色搭配得也不錯,光是看土豆絲的刀工就不一般。有這樣的廚藝隨便上哪個飯館都比搓澡掙得多,聯(lián)想到不愿意給自己送飯的事,匡蘭玉看了一眼半碗紫菜雞蛋湯,放下飯碗就走了。

“再忙也得吃完飯,理發(fā)等一會兒有啥?”申廣看到匡蘭玉把手里的飯碗扔下走了,端著一锨煤說,“好好的飯剩下咋辦呢?”

“倒了!”匡蘭玉沒回頭,也說不上為什么,突然就吃不下去了。早就感覺到飯菜味道不一般,沒顧上問。

老三媳婦那件事后,申廣說過要重新找一個搓澡女工,畢竟?fàn)砍兜阶约胰耍先眿D雖沒再找事,但擱誰臉上也不好看。原以為“她”會自己提出不干走人,事后卻再沒動靜了。申廣說等找到合適的人再說,一晃大半年都過去了,各忙各的一攤事,也沒想起來過問一下。

申松發(fā)每天中午回家吃飯休息兩個小時,過了七十歲,連軸轉(zhuǎn)吃不消。兒子們成家后,店里不再管午飯,各自想辦法解決。老三媳婦懶得上灶臺,帶孩子在娘家混飯,所以,老三一直在附近的一家飯館訂餐。老二媳婦會過日子,除非單位有事回不了家,幾乎每頓午飯都自己做,送飯風(fēng)雨無阻,順帶查查男人的顧客數(shù)。老四孩子小,媳婦的服裝店離娘家近,帶著老四一塊去混,能省一點是一點。兒子媳婦沒話說,幾個親家見面卻難免話里話外帶出不滿,申松發(fā)一概不理。當(dāng)初也想著肉爛在鍋里,反正都是自己親生的,管頓飯沒啥,哪知怎么吃都不滿意,實在沒法就不管了,反而安生下來。

只要申松發(fā)在店里,哥兒仨很少說話,各干各的活兒,也沒時間閑聊。申松發(fā)中午回家后,店里的客人相對少了,哥兒仨也很少坐下來聊聊,不是躺在椅子上迷糊一會兒,就是到門口其他店里放放風(fēng)。時間長了,匡蘭玉也習(xí)慣了,收拾一下地上的碎發(fā),或把公公和自己用的毛巾洗洗,似乎也沒聊天的空閑。

“那女人炒菜有一手呢,聞著味道不錯。”老二從外面進來,把椅子靠背往下放放就躺了上去,嘴里不消停地說,“老大的口福不淺呀!”

“老二,你沒吃點再回來?正好把午飯錢也省了,多合算。”老三張口從不叫哥,直呼排行,“要不你給老大申請一下,把你的午飯也帶上,反正也不多你一個。”

“帶我?老三你想啥呢,又不是我雇的人。從小大哥就偏袒你,你張口肯定沒問題,我差得遠(yuǎn)呢。”老二說著話,回頭看了一下門口正在歸攏碎發(fā)的匡蘭玉。

“你們說啥呢?”老四急匆匆地進來,好像把飯直接倒進了肚子里,也沒來得及擦擦嘴角的油漬,伸手從匡蘭玉的抽紙盒里連抽出三張紙巾捂在嘴上揉搓了幾下,扔進墻角的垃圾桶。

“二哥,你胡說呢吧?我見過那女人炒菜,啥也沒聞到,你太夸張了,別人家的飯都比你家好!大哥也是,讓那女人炒菜也能吃得進去,搓屁股搓腳的,也不嫌惡心?!?/p>

“你的鼻子瞎,哪能聞出味道來?再說,你想吃還吃不到呢,有啥資格嫌棄人家?”老三回了老四一句,起身往外走。

“就是不錯,你們誰想吃,給你大哥說一聲,只要你們能吃得進去?!笨锾m玉張口就回了這么一句話。老三腳步遲疑了一下,沒回頭。

匡蘭玉心里有些刺撓,哥兒仨這么一提,她下午理發(fā)時不由得有些分心,手停在顧客的頭上不知干啥,腦袋里都是那個女工做飯的身影,趕也趕不走。無意中抬頭發(fā)現(xiàn)公公瞥過來的目光,她暗暗長呼出一口氣,集中精神給女客卷發(fā)。

申松發(fā)燙發(fā)能保持很長時間不塌架,洗洗頭稍微收拾一下就有型,中老年婦女到店里燙發(fā)的人不少。等他不再接這些活了,哥兒仨嫌麻煩,往往以忙不過來為由,不聲不響地把顧客推出去。燙發(fā)收費漲不過那些門臉時髦的美發(fā)店,費時費力還不如多理幾個男發(fā)的收入高,況且算人頭也只多算半個,不劃算。匡蘭玉進店一年后,申松發(fā)問她學(xué)不學(xué)燙發(fā),她想也沒想就說學(xué)。

在申松發(fā)高標(biāo)準(zhǔn)嚴(yán)要求的訓(xùn)練下,很快匡蘭玉就能上手燙發(fā)了。有進來愿意等的,匡蘭玉就給排上號。燙發(fā)時有疑問,就請公公現(xiàn)場進行指導(dǎo),幾句話能解決她的大難題。發(fā)燙得好還要看怎么吹型,根據(jù)顧客的臉型提出建議。有的顧客拿不定主意,只要公公出口就沒有提出異議的。接手一段時間,以前那些老客又跑了回來,說別的店里怎么燙也沒有滬申理發(fā)店燙得舒心滿意。除了老四偶爾接幾個燙發(fā)的,老二、老三幾乎一個不接,顧客問,他們也是指指匡蘭玉。

“老爹,我們燙發(fā)的價格能不能提提?實在是太低了,還不到其他店收費的一半,主要是這些燙發(fā)的材料價錢也漲了?!笨锾m玉把進價表拿給公公看,和以前對比起來還真沒少漲。

“漲點沒事,你說的不假,其他店收費都比你們店高。說實話只要燙得好,誰不愿意花錢買滿意?”正在燙發(fā)的女客笑著說,“我那些老姐妹也為燙頭的事苦惱呢,下次帶她們一起過來,找一家合適的店也不容易呢?!?/p>

“那你看漲多少合適?到我們這種老店來,大多都是老顧客,還有不少日子不寬裕的。開店也不能只想著賺錢,有舍才有得?!?/p>

“申師傅,您老這話說得對呀!現(xiàn)在這些開店的,心黑得很,恨不得一下把錢賺足了。理個發(fā)張口就幾百,也不考慮考慮老百姓的承受能力。您這種精神值得宣揚,太正能量了?!?/p>

“老爹,我們奉獻的還少嗎?七十五歲以上的老人進店理發(fā)不要錢,每年重陽節(jié)我們到養(yǎng)老院義務(wù)理發(fā),給孤兒院捐出一天的理發(fā)收入,還……”

“老四,你沒完了?不愿意就給我滾出去,少你一個老子還這樣做!”

老四話沒說完,就被老父呵斥住了。老四使勁拍了兩下椅子,收拾東西氣沖沖地出去了,也不管已經(jīng)坐在椅子上的顧客。

匡蘭玉見公公有些生氣,也不好接口再說漲價的事。

11

“說你幾次咋還不動彈?女澡堂臟得眼睛快睜不開了,還等我去收拾嗎?”申廣添了幾锨煤,勾頭對正和幾個老頭老太太打撲克的女工喊。

“先慢著,我還有三個五等著你……你個大男人一天到晚嘮嘮叨叨煩死人,我打完這圈就去收拾。你們說現(xiàn)在這些女人啥都敢往澡堂里扔,下水道動不動就堵了,害得老娘不消停,掙不了仨瓜倆棗,一天不得閑。”女工手不停,嘴不閑,“我得趕快回家給兒子做飯去。不玩了不玩了,趕快清賬?!?/p>

“哎,你把——今天這么早就沒理發(fā)的人了?我還沒開始做飯呢?!笨吹娇锾m玉進來,申廣伸手抹掉頭上的藍布帽,進鍋爐房洗手,洗菜。女工不理申廣喊叫,看到匡蘭玉迎面走來,笑了一下繼續(xù)往外走,腳上的膠靴也沒換,手里掂著一把韭菜。

幾個老頭老太太起身散伙,邊走邊說輸贏了幾塊幾毛。幾把凳子散亂在不大的休息室,煙頭、煙灰鋪了一層,怎么看都像堆放破爛的地方。洗澡的人想進浴池得從撲克攤子后面往里擠,箍在屋里的煙嗆得人張不開嘴。雖說兩邊男女浴池的門緊關(guān)著,還是擋不住隨形就勢的煙味。這本來是給洗澡出來的人收拾頭發(fā)衣著的地方,兩邊門口鑲了一塊大鏡子,還專門配了兩把梳子。匡蘭玉每次來之前,申廣已經(jīng)把“戰(zhàn)場”打掃利索了??锾m玉也碰到過幾次,都是熟面孔的近鄰,也就忍著沒說。今天坐在里面吃飯,煙味能把飯菜的味道壓得翻不了身,匡蘭玉想忍還是忍不住了。

“不知道你開的是浴池,還是棋牌娛樂室。你雇她來是干啥的?收拾浴池還要你指派。嫌錢少讓她走人,還能耐得不行了。”

“都是些老鄰居,咋說?我也嫌煩?!?/p>

“我看你是舍不得讓她走?!笨锾m玉推開切菜的申廣,“支使不動還放在眼前干啥?早就看不慣她那個樣子了,像是誰欠著她一樣。”

“就你一天到晚想得多。我早就給她說了,找到活就趕快走人,這不一直沒找到嘛。一個月頂多掙個菜錢,到這里洗澡的人,舍得花錢搓澡的沒幾個?!?/p>

申廣的確這樣說過,可那女工自認(rèn)為吃了申家人的虧,不甘心就這么離開。來硬的肯定還會鬧出事,申廣就等她自己提出不干。人家不僅不走,還在浴池支起了牌搭子。看似一把幾毛錢的贏頭,一天下來比搓澡還落得多。浴池的衛(wèi)生不喊不收拾,喊得緊了人家還不樂意。哥兒仨見她幫著做飯,拿話擠對她,這下好了,她閑著也不會動鍋動鏟,打牌還忙不過來呢。這些事申廣明白不能讓匡蘭玉知道。

“我就是吃不上飯,也不要她動我家的鍋碗。打牌那么當(dāng)緊,周圍有的是棋牌室,耗在這里不干活算啥角色?你要張不開口,我給她說?!笨锾m玉叮叮咣咣地炒著菜,聽動靜好像炒的是一鍋石頭,她越說越生氣,“沒見過你這樣的人!”

“你是來吃飯還是找事的?”申廣把盛了半碗米飯的碗蹾在面板上,掉頭出去了。

匡蘭玉扒拉了幾口飯,重重地放下飯碗,起身把那幾張大小不一的凳子扔上屋頂。聽到動靜,申廣匆忙從鍋爐房跑出來,看到一條凳子正在往房頂飛??锾m玉理也沒理他,扔完凳子徑直回理發(fā)店了。

“你給我參謀下,是燙小卷好,還是卷大些好?上面的頭發(fā)太稀了,頭皮都快遮不住了。我想——”

“燙啥樣的你想好了?!敝心昱櫩捅豢锾m玉生硬的口氣驚到了,坐在椅子上尷尬得不知怎么好,轉(zhuǎn)身看了看叼著煙斗的老板申松發(fā),意思不言自明。

“燙小卷吧。”申松發(fā)過來看了一下,說完沒看匡蘭玉就回到了自己窗口的位置,把進門的男客讓到椅子上,按部就班動手理發(fā)。

哥兒仨的目光從匡蘭玉的臉上掠過,匡蘭玉一驚,急忙動手給女客做燙發(fā)準(zhǔn)備,臉上的冷色調(diào)逐漸轉(zhuǎn)暖,和女客低聲交流自己的想法。

“老爹過來了。我說得那么明白你還鬧!在家鬧鬧就算了,店里人多嘴雜的,讓他們以為發(fā)生多大的事一樣。老爹那么大年紀(jì)了,你也趕著讓他心不閑?!?/p>

“難道我說錯了嗎?讓你把那個女人趕走你不聽,留著遲早是個禍害?!鄙陱V不說,匡蘭玉也知道公公肯定沒少訓(xùn)他。匡蘭玉意識到不該在顧客面前失態(tài),讓哥兒仨看了笑話不說,公公還得現(xiàn)場給自己補臺。只是想起那個女工對申廣的態(tài)度,她心里就不舒服。

“媽,弟弟也到奶奶家去吃飯了。三嬸說我弟是申家的孫子,又不是他們范家的,氣得奶奶說不出話來。弟弟還嫌奶奶做的飯不好吃,問奶奶要錢出去吃。我要是不去奶奶家吃飯,我弟也不會去的吧?”

“你三嬸說啥你別吱聲,吃完飯幫奶奶收拾一下。爺爺沒說啥嗎?”匡蘭玉早就想到事情不會像公公說得那么簡單,那哥兒仨都認(rèn)為收伙食費不過是個幌子。事實上的確如此,婆婆說啥都不要錢,還偷偷給盼盼零花錢。沒想到老三媳婦的茬子硬,藏了幾個月還是瞞不住了。

“爺爺沒說話,看樣子生氣了。那我以后還去奶奶家吃飯嗎?我可不想讓爺爺奶奶因為我和三嬸生氣,不然我還是跟我爸在浴池那邊吃?!?/p>

“你學(xué)習(xí)時間太緊,營養(yǎng)跟不上哪行?你爸做飯咋樣你還不清楚,我湊合吃兩口還行,你說啥都不能對付。要是你爸的浴池收入好些,我不在理發(fā)店干也行。單靠你爸掙的那點錢,你將來上大學(xué)的學(xué)費都成問題。別管那么多,等你高中畢業(yè),考上了大學(xué),就啥事也沒有了。先在奶奶家吃著,你三嬸鬧情緒爺爺不會不管?!?/p>

“你說怎么辦?開始我就說時間長了他們肯定有想法?!鄙陱V回家聽匡蘭玉說起這事,心里有些發(fā)毛。

“別看你家老三不明著找事,可每次老二、老四跳起來找我的不痛快,哪次不是他背后攛掇的?看著老爹對我好點,他心里不舒服,也不看看誰在店里付出得多!老爹心里清楚得很,只不過我不想讓老爹為難。還要我這個做大嫂的怎么讓?逼急了我能說的話多得是,別以為我怕他。”

“你看你,都是一家人,不要那么想好不好?老三再有心計也不會咋樣。有老爹在,他想跳也跳不出花樣來。再說他是弟弟,讓一步就讓一步?!?/p>

“你們是一家人,我是外人。哪次都是我讓步,人家半步都不肯讓,還一步步逼上來了?!?/p>

“現(xiàn)在不就是看老爹的面兒嗎,有老爹在店就在。等老爹不在了,誰知道是個啥情況呢。老爹為啥那么大年紀(jì)還每天守在店里,不用我說你也該明白?!?/p>

匡蘭玉不再說話,到廚房給女兒準(zhǔn)備明天的早餐去了。

12

“店里的事,以后就交給你們大嫂了。你們哪個都怕耽誤自己掙錢,不想管,我也沒那個精力管了?!?/p>

“老爹,我哪能挑起這個擔(dān)子來呢?”匡蘭玉聽公公這么一說,擺手又搖頭,“讓他們兄弟三個誰接都行,我實在接不了?!?/p>

“你們幾個誰想操這個心?現(xiàn)在我給你們機會,可以自己提出來。你們也不是沒有看到,店里的大小事情哪一件不是人家跑前跑后?”

老二和老四不住地往老三臉上看,老三看著墻面上的那幾塊獎牌,臉上沒有一點兒想表態(tài)的意思,但誰都能看出來他肚子里有話。

“老三,你先說說看?!?/p>

“我……我沒啥。店是老爹您的,誰主事也改變不了。”老三的意思誰也不會聽不明白。

“那是,那是?!崩先脑捯暨€未落,老二、老四緊跟著附和。

“你們的意思是同意了?那我就不多說了,其他規(guī)矩不變。到這個月底,我不再每天都來了,除了幾個沒法拒絕的,我不再接預(yù)約理發(fā)的顧客。我的這把椅子誰主事誰用,不管——”

“老爹,您不是還用嗎?您那把椅子誰用也不合適呀?!崩纤臎]等老父說完就把話搶斷了。

“老爹,我可不敢用您的椅子,顧客不滿意會影響您的名聲呢?!笨锾m玉沒想到公公會這樣做,提前沒給她露一點兒口風(fēng)。

“要是按老規(guī)矩,還是看績效合理,誰也說不出啥來,你們說對不對?”老三不緊不慢地說。

“我這么安排有我的想法。操心的事全放在一個人身上,肯定要影響業(yè)績。單就理發(fā)手藝的高低來看,老三是要比蘭玉高一些,讓老三用我的椅子也能服眾。但是,坐我這把椅子的人,你們心里也清楚都是些什么人。理發(fā)是一方面,說話也不是小問題。老三你知道自己的毛病,在這些人面前要管好自己的嘴,不該說的不說?!?/p>

“我也沒說非要用那把椅子!用哪把椅子最后還不是得看月底的績效?不是靠會不會說話。”老三顯然無法接受老父的安排。

“老爹,老三說得對,還是按老規(guī)矩來。從哪方面看,我用您的椅子都不合適。”匡蘭玉不想樹敵,假如都按公公說的辦,這個理發(fā)店遲早會四分五裂,誰也別想掙錢了。搞不清公公為啥會冒這個險,這也不像公公平時的做事風(fēng)格。

“老三說得沒錯,想用老爹的椅子得靠實力說話。”

“我的意思和二哥一樣,憑本事來決定。”老四沒底氣,分明也不希望匡蘭玉坐第一把交椅。

“那好,這件事就按你們大家的意思辦。”申松發(fā)面露笑容,“這個店是我們申家的家業(yè),能不能守得住,還是要看你們。照理我早該放手讓你們經(jīng)營了,把你們扶上馬再送一程,我也做到了。當(dāng)然,我放手不是不管不過問了,有誰要想出幺蛾子,趁早走你的路?!?/p>

回到家申廣對匡蘭玉說:“我覺得你最好不要接手。讓你主事和把店交給你能有多大區(qū)別?他們哪個也不傻。老爹咋想的?也不提前和我說說。不行,我去找老爹談?wù)??!?/p>

“還談啥?我怎么也推不掉。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家那哥兒仨啥心思?我不接,就得把老爹捆綁在店里,老人家說啥都吃不住勁了?!?/p>

沒有特別緊急的情況,申松發(fā)很少到店里去。日子看似輕松了不少,但他心里總是霧霧騰騰不那么清亮自在,精神頭反倒沒有以前那么好。

“你那么大個姑娘就不能讓讓嗎?你媽當(dāng)?shù)曛髁?,你也跟著牛氣起來了。你再說一句看看?欠揍,沒教養(yǎng)!”申松發(fā)到街上沒滋沒味地轉(zhuǎn)了幾個棋攤,比平時回家稍晚,還沒進門就聽到屋里的哭鬧聲。趕緊推門進去,孫女盼盼捂著臉在哭,老三媳婦的指頭還在盼盼的腦門上點著,一臉兇神惡煞。老伴站在一邊攔擋著,氣得渾身顫抖,把孫女拉到身后說:“你還是嬸娘呢,娃娃斗個嘴你恨不得吃人呀!”

“這是干啥?”申松發(fā)拉開孫女的手,見左臉頰上有幾個手指印。

“爺爺,我這個耳朵聽不太清了。”盼盼哭哭啼啼地說,“耳朵里面疼?!?/p>

“你還算個人嗎?她還是個孩子呢!要是盼盼的耳朵有個好歹,我申家饒不了你!”

“嚇唬誰呢?輕輕打了那么一下,就聽不到了?小小年紀(jì)跟誰學(xué)的?”老三媳婦還不依不饒,“下次再罵我兒子,我不會放過你,不信你試試?!闭f著話拉著孩子轉(zhuǎn)身溜出去了。

“給老大打電話到醫(yī)院找我,我先帶盼盼去檢查?!鄙晁砂l(fā)帶孫女剛到醫(yī)院門口,看到老大已經(jīng)等在那里,可能聽老媽說了大致情況,急匆匆趕了過來。老大帶著盼盼進去了,申松發(fā)氣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擔(dān)心孫女要是耳膜穿孔了咋辦,眼看該考學(xué)了。

“耳膜好著呢,過幾天就沒事了。你們這些家長也是,孩子的臉能隨便打?這么大姑娘了,真舍得動手呀!沒輕沒重的,教育孩子也得講方式方法。”大夫邊檢查邊數(shù)落,申廣眼睛盯著女兒氣得不知該怎么說,憋得脖子都紅了。

“我饒不了她,下死手呢?長這么大我還沒動過一個指頭,讓她給我打呢。”申廣氣得咬牙,“上次鬧事我讓了她,還騎著脖子拉屎了?!?/p>

“爸,我耳朵能聽到了??斓缴险n時間了,我去學(xué)校了,您帶爺爺回去。”盼盼怯怯地拉了父親一下,向身后的爺爺指了指。申廣回頭看到老父整個臉都灰了。

“盼盼,爺爺去給你買點吃的,午飯還沒吃呢。這事怪爺爺,要是爺爺在家,她敢!以后我不出去下棋了,讓她把你弟帶走。你耳朵真的能聽見了?把爺爺嚇壞了,我輕饒不了她?!?/p>

“爺爺,您不要擔(dān)心,我真能聽見了。您跟我爸回去吧,我身上有錢,想吃啥我自己買?!迸闻无D(zhuǎn)身向?qū)W校走去,申松發(fā)緊趕了幾步給孫女兜里塞錢。申廣看著女兒的身影隱在大樓后面,才轉(zhuǎn)身和老父往回走。

“老大,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老三媳婦的壞毛病都是我們慣出來的。晚上把他們叫過來,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把這事處理了?!鄙晁砂l(fā)見老大氣鼓鼓地不說話,自己對這件事要不拿出個態(tài)度,傷了誰全家都不好受。

“老爹,說來說去,都是盼盼去您那邊吃飯鬧出的事。老三媳婦就不是個省事的人,這次太過分了。要是讓蘭玉知道了,還不撕了她。”

“唉,能不能先別告訴盼盼媽?”申松發(fā)一時也不知如何妥善處理這件事。

“大中午的你跑哪去了?我忙得腳不離地,跑過來冷鍋冷灶不說,那個女人鍋爐也不管了,說回家給兒子做飯。飯給你留在鍋里,我得趕緊過去,約了幾個燙頭的呢?!笨锾m玉見申廣沒精打采地進來,說著話就往外走。

“老三媳婦罵盼盼,我過去看看?!?/p>

“又不是第一次,你過去還能罵人家?誰家也沒你家事多,無事生非。算了,沒啥緊要事我先忙去了?!?/p>

匡蘭玉著急忙慌的背影落在申廣的目光里,如同一團裹挾著暴雨的烏云翻滾彌漫起來??锾m玉從小對女兒愛得全方位無死角,打她罵她可以,但不準(zhǔn)別人動女兒一下。

申廣盤算著女兒放學(xué)的時間趕到校門口,見女兒臉上的指印幾乎看不見了。他還是不放心,又把女兒帶到浴池,煮了兩個雞蛋剝皮后讓女兒在傷處滾揉,并且和女兒訂好了攻守同盟。

“老三這個月的獎金全部扣除,具體原因我就不說了。你們既然對那件事沒有一個明確的態(tài)度,人家讓步也不是沒有限度的。動嘴就已經(jīng)很過分,還動起手來了,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還沒老到不中用的地步,由不得你們跳起來找我的不痛快。誰不滿就沖我來!”申松發(fā)想若不收拾老三,恐怕還會生事。

老二、老四以為老三動手打老大了,有些驚奇地看著老三。再想也不對,要那樣的話大嫂不會如此波瀾不驚,至少會給老三一點臉色看看。要不是老三,那就是老三媳婦惹的事??磥硎虑檫€不小,一個月的獎金小兩千呢,老三不發(fā)狂才怪!

老三灰溜溜地坐在椅子上,也不看墻上的那些獎牌了??锾m玉看了一眼公公,剛想張口說話,被公公的眼光制止住了。

13

“聽說那片平房要拆了,你們家浴池那兩間門面房應(yīng)該能賠不少錢吧?至少得兩套樓房?!崩戆l(fā)的顧客對匡蘭玉說,“我們沒眼光,還是你家老爺子有遠(yuǎn)見。”

“那是我家租的,每月付人家租金呢!”匡蘭玉隨口答道,“要是我們家的就好了?!?/p>

“怎么不是?那年你公公買的時候還是我給參謀的。我是中間人,房主是我老鄉(xiāng),這還能有假?”顧客自信地說,“不信,問問你公公是不是這么回事兒?!?/p>

“老叔,這是真的?”老四拿著理發(fā)的推子直接奔過來問,“我怎么從來沒聽我老爹說過呢?二哥、三哥,你們知道嗎?”

“該知道的人肯定早就知道了?!崩先耆皇菓T常的出聲方式,“就算真的有,也該是名花有主了。”

“不可能吧?”老二轉(zhuǎn)身看著匡蘭玉,目光堪比利劍,顯然想從對方嘴里得到進一步的證實。

“我的確不清楚,反正我們每個月都交租金的?!笨锾m玉不發(fā)聲看來是不行了。

“租金交給誰了?收租的人肯定就是房主?!崩先o追不放。

“你大哥去交的,我沒見過房主?!辈皇强锾m玉有意打馬虎眼,她從來沒細(xì)問過。

“哎呀,我可能記岔了!剛開始是我牽的線,后來買沒買成我就不記得了。”理發(fā)的顧客聽來聽去心里陡然明白了,申老板指定沒告訴子女,趕快往回圓話。他不說這話還好,誰還聽不出來他怕給自己惹麻煩。別說那哥兒仨,匡蘭玉也有些懷疑了。她從來沒有聽申廣說過房主是誰,也沒見房主到浴池來看過。這不是明擺著令人生疑嗎?

“我也不知道房主是誰,租金是老爹預(yù)交的,每月租金都給老爹了。我沒問過,老爹也沒說過。有事都是老爹和房主聯(lián)系,租房合同在老爹手里。”

申廣回答完匡蘭玉的疑問,想想開浴池前后辦手續(xù)時,每次需要房主簽字,還真是老爹自己拿去辦,沒讓他去過一次??锾m玉讓申廣趕快去找公公核實一下,不論真假那哥兒仨沒法糊弄了。理發(fā)的顧客里干啥的都有,不用費太大勁就能打探出來。

“沒錯,是我買下的,當(dāng)初是準(zhǔn)備留給你的。他們哥兒仨我都給買了房,就你那時家里沒條件??磥硪s快過到你的名下,當(dāng)時要聽你媽的話就好了,直接給你就沒這麻煩事了。”申松發(fā)聽到這個消息,不由得有些心慌,真是怕啥來啥。

“老爹,現(xiàn)在過戶肯定來不及了。你要是早點告訴我,這事就好辦些。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瞞是瞞不住的。最好是先不過戶,放在您手里,他們誰也說不出啥話,要是過給我就很難說了。您放心,這房子給不給我,我都沒意見,也不會和他們幾個爭,怎么合適您怎么處理?!?/p>

匡蘭玉對公公給哥兒仨買房子意見不小,但那時條件所限,也實在不好完全怪公公偏心。后來他們買樓房,公公資助了一大半,雖說是個二手房,至少比一間半平房好多了。申廣沒想到老父有這個打算,但事已至此,最好的結(jié)果是不要搞得全家人為此爭吵。

“誠心給我們?yōu)樯恫辉琰c過戶呢?”匡蘭玉多少還是有點欣喜,但緊跟著變成了氣惱,“現(xiàn)在可好,等著看熱鬧吧。說到底,還是怪你啥都不和他們爭。不然,這房子直接買到你的名下,他們還能咋樣?”

第二天,匡蘭玉服務(wù)完了三個顧客,哥兒仨還沒露面。半上午快過去了,他們才陸續(xù)進店,一個個掛著張冷臉。匡蘭玉心里有底了,房子不在自家名下,你們想鬧也沒道理鬧,要是鬧起來我比你們腰桿還硬。

“干來干去,我們都是在給別人打工呢?!崩纤耐A耸掷锏幕?,陰陽怪氣地說開了。

“老四,你總算明白了一回。每個月掙那幾個錢還屁顛屁顛的,這下看清楚了吧?”老三夸完老四,看著老二那張拉了二尺長的臉說,“生氣管用嗎?”

“不行,我不干了。我們?nèi)フ依系鶈杺€明白,一直把我們瞞在鼓里啥意思?你倆去不去?”老四放下手里的理發(fā)工具,甩掉身上的白大褂,“少了誰的也不能少了我的。走,找老爹去!”

“你們走了,誰給我們理發(fā)呢?”顧客們不高興了,站起來看著哥兒仨推門出去。

“沒事,我給你們理,很快的?!笨锾m玉捺下心頭的火氣,安撫顧客。

“你趕快先把門關(guān)了,老爹在醫(yī)院搶救呢,趕緊過去?!鄙陱V匆匆忙忙推開店門,看到匡蘭玉還在給一個女顧客上發(fā)卷,急得話音都劈叉了。才給卷了一半,匡蘭玉看著顧客不知如何是好,丟下就走也不是辦法,只好說:“你先過去,我給客人拆了發(fā)卷就去?!?/p>

搶救了將近三個小時,申松發(fā)撿回一條命。推進病房后,人還沒有徹底清醒過來。哥兒仨躲在病房外,縮頭耷腦??锾m玉端來熱水讓申廣給公公擦洗一下手和臉。

“都給我滾,你們這些認(rèn)錢不認(rèn)親的畜生!”盼盼攙扶著奶奶進了病房,匡蘭玉把婆婆讓到床頭??粗樕烖S、雙目深陷的老伴,婆婆作勢要撲向門外撕打那幾個孽子,匡蘭玉扯住婆婆的胳膊,也不知說啥合適。

“醒了,醒了!”聽到盼盼驚喜的叫聲,婆婆折身看到公公疲沓的眼皮顫動了幾下,費勁地抬了幾抬,再次合上了眼皮。

“我的頭怎么要裂開似的疼呢?”匡蘭玉趔趄了一下,靠在公公的病床上。

“你的臉色咋這么難看?”申廣話還沒說完,就見匡蘭玉從床邊蛇似的滑到了地上。

“媽媽!”盼盼驚叫一聲,沖進病房的護士和大夫在哥兒仨的協(xié)助下,抬著匡蘭玉急奔搶救室而去。

申松發(fā)再次抬眼時,身邊空蕩一片,扭頭左右環(huán)顧,似在夢中。

“腦主干出血?!敝匕Y監(jiān)護室外兩日的熬煎等待,主治大夫搖頭掐斷了申廣熱切的期盼。

“為啥她還一直流淚?”申廣手中的紙巾被匡蘭玉的淚水打濕,對此判決難以信服。大夫再次用出血量和局部刺觸反應(yīng)證實,結(jié)論有據(jù)可查。放棄還是堅持,無人能幫申廣做出最恰當(dāng)?shù)倪x擇。女兒的眼淚里盡是迷茫,她聽懂了大夫口中的“植物人”將要面臨的未來,以及他們父女必須接受的現(xiàn)實。

匡蘭玉的葬禮清冷簡樸。

盼盼找不到一點兒失去母親的真實感,哭不出聲,喊不出話,呆愣在棺木的一側(cè)。聽著請來的哭喪婆哀號沖天,她還是不信躺在里面的,就是她天天噓寒問暖的母親。一抔黃土天人永隔,她才醒過神來,抱著那堆土撕心裂肺不放手??迒势诺母商柋涣涝诹艘贿?。

滬申理發(fā)店只開了一天門,哥兒仨還沒有找到往日的感覺,一通電話從醫(yī)院打來,哥兒仨扔下顧客直奔醫(yī)院而去。還是晚了一步,大哥和老娘已給老父穿好了壽衣,只待殯儀館的車子過來。哥兒仨跪在白單子覆蓋的老父面前,哭得涕淚橫流。老娘握著老父一只逐漸冰涼的手不放,申廣站在老娘的身后,攬著老娘蒼弱微顫的身軀,神色木然。

一個個大大的畫著白圈的“拆”字,鮮亮地出現(xiàn)在浴池那片平房的側(cè)墻上。

滬申理發(fā)店開門營業(yè)了。

哥兒四個各就其位,申廣守著靠窗那把父親用了多年的理發(fā)椅。過來過去的人以為看到的是申松發(fā),不少老顧客漸漸又回來了。

責(zé)任編輯???劉鵬艷

猜你喜歡
老父哥兒老爹
致徐老爹的一封信
禁錮與突圍
李哥兒
狐女
狐女
為老父煎藥(外三首)
梅花寶盒
“老爹風(fēng)”來了
看青
老父不敢老
上林县| 黔南| 湘潭县| 彭水| 泾阳县| 忻城县| 乌拉特中旗| 柳河县| 搜索| 仁寿县| 呼图壁县| 张家港市| 溆浦县| 宜良县| 普格县| 建水县| 贺兰县| 莒南县| 延边| 甘孜| 黄龙县| 轮台县| 乐亭县| 南部县| 亳州市| 长子县| 房山区| 德保县| 招远市| 威远县| 鄂尔多斯市| 河东区| 乐平市| 广安市| 保康县| 花莲市| 灵璧县| 项城市| 屯昌县| 大足县| 吴忠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