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野
一
在澮河路對面,突然出現(xiàn)一個修自行車的家伙,逍遙自在地把攤子擺在一棵柳樹下,早來晚走。半個多月了,竟沒和他打過一聲招呼,這讓老周覺得不可思議。
小城的馬路大多以河命名,這條路叫澮河路,澮河是大平原上的一條著名大河。這地方屬于城郊,土地和村莊已被征遷。因尚未全面開發(fā),只規(guī)劃修建了幾條馬路連著主城區(qū),所以,還是一派空曠景象。尤其這條路上,兩邊幾百米范圍內無房無店,只留下這座院子,暫時還通著水和電。望著馬路對面,老周在心里嘀咕:且不說你這家伙如何拉屎拉尿,行,你可以憋著;也不論你渴了怎么解渴,行,你帶著水杯呢;那么,人家車胎爛了,你總要先試水找漏點吧,你去哪里弄水?周邊最近的一條水溝,離這地方少說也有二里地。
直到有一天,看見那家伙從三輪車上拎下一只塑料桶往盆里倒水,老周才無趣地搖搖頭,心里不免失落。隨手拿起墨鏡罩在眼上,遮住一份淺淺的黯然神色,老周不禁又在心里嘀咕:這么偏僻的地方,一天看不到幾個行人,你這家伙跑這里擺攤修車,修哪個的車?你別看我在這里收貨,那是城管不讓在市區(qū)設點,也是我們這個行業(yè)的特點。再說了,我有院子,有房屋,風刮不著,雨淋不到。你這家伙有啥?擺個露天的攤子,如果沒有樹蔭罩著,到了夏天,太陽還不烤煳你?人家修車都是擇一處人多車多的地方,你跑到這個地方來擺攤,不是老糊涂了,就是大腦神經(jīng)錯亂了。
更讓老周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對面這家伙,每天早上七點多鐘,準時蹬著三輪車來到。然后不慌不忙地停穩(wěn)車,拿塊塑料布鋪在地上,把幾件簡單的工具擺放上面,倒上半盆水放在旁邊。接下來,拿出一只小馬扎挨著樹根坐下,把上半身靠在樹上,掏出一只紅色的播放器,播放戲曲。粗聲大嗓的唱腔,卻能讓這家伙無比陶醉,好像他活得多么安逸似的。老周又在心里嘀咕:裝啥幸福?真活得幸福,還能跑到這地方擺攤修車?
嘀咕歸嘀咕,要說老周心里多么在意還談不上。老周也只是有些疑惑罷了。索性想,你修你的車,你逍遙也好,安逸也罷,幸福也行,那是你的事。當然,你也可以永遠不招呼我,那是你的權利。
澮河路上,兩旁清一色的柳樹。沒人來送貨時,老周戴副墨鏡,躺在柳樹下的躺椅上,一手把住茶壺,一手夾著香煙。過足了癮,就看路上偶爾路過的行人和車輛。路上的行人和車輛實在太少,很多時候,只能看天上的云彩或無云的天空。時常,看著看著,眼就睜不開了。鼾聲猶如伴奏曲,伴他在夢中回憶著過往歲月。沒這鼾聲,他就不能入夢。平時,客戶來送貨打斷他的鼾聲,他就會不由自主地在收貨時刁難一下對方。這種刁難也只是表現(xiàn)在嘴上,斤兩和價錢,老周一點也不會少給對方的。有時候,他在心里問自己,都這把年紀了,怎么喜歡活在夢里呢?
這天午后,老周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打斷他鼾聲的人,竟是馬路對面那個擺攤修車的家伙。
老周不情愿地睜開眼,看見那個修車的家伙站在他面前,突然覺得幾分驚訝。他本想摘掉墨鏡,手已經(jīng)放到臉上卻又收了回來,故作平靜地問了一句:“你有事嗎?”
“有個男孩從你院子里扛根鐵管子走了。”
“哦,我知道?!?/p>
隔著墨鏡,老周目光注視著修車的家伙,修車的家伙臉上頓時露出一絲尷尬,忙說:“我以為你睡著了,沒看見他偷你的鐵管子呢?!?/p>
“沒事,要不了一會兒,他還會送回來的?!崩现苓@才慢慢摘掉墨鏡,一臉的淡定。
修車的家伙尷尬的臉上多了一絲詫異。他猶豫了一下,說:“大哥,我姓姜,姜子牙的姜。你貴姓呀?”
老周聽了,心里竟有點不舒服,一個修車的,準確地說,一個修自行車的,姓個姜,還在我面前炫耀,什么姜子牙的姜,姜子牙就厲害了?于是,便輕描淡寫地說:“免貴姓周,周天子的周?!?/p>
“周大哥,你這生意做得清閑喲?!?/p>
“人老了,就圖一個閑字?!?/p>
“周大哥今年多大歲數(shù)?”
“過了花甲之年了?!?/p>
“我今年剛六十,屬豬的?!?/p>
“還是沒我大,我喊你老姜不介意吧?”
“你喊我小姜吧?!?/p>
“扯,我們都這個歲數(shù)的人了,哪能帶小字?就喊你老姜吧?!?/p>
“周大哥你隨便喊?!?/p>
老姜回到馬路對面,不一會兒,果然看見剛才那個偷老周鐵管子的男孩,扛著鐵管子又回到老周院子里。只聽老周對男孩說:“天福,晚上再過來喝酒!”
老姜聽得一頭霧水。
二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老姜坐在小馬扎上,背靠柳樹,正陶醉在戲曲聲中,突然,馬路對面?zhèn)鱽硪魂囙须s聲。老周的院子門口停了一輛行政執(zhí)法車輛,車旁站著幾個穿制服的城管人員,卻不見老周。他們隔著馬路問老周去哪里了。老姜說不知道。他們讓老姜轉告老周,叫老周盡快把他院子里的堆放物整理碼放整齊,并把門前衛(wèi)生打掃干凈,不能影響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否則,就封他的大門。說完,幾個人上車準備離開,一個人又對老姜說:“你也把你的攤子擺整齊。過幾天,檢查驗收團來了,你也得歇攤幾天。”老姜問:“檢查驗收團走了,還能擺攤嗎?”那人說:“你想擺就擺?!崩辖φf:“好的,謝謝!”
太陽臨近落山時,老周才從外邊回來。
見老周回來,老姜馬上過去把城管人員的話轉告給他。老周聽了,不屑地說:“我整理個鳥!”老姜說:“周大哥,不能不理呀,他們說影響了文明城市創(chuàng)建,會封你的門呢?!崩现苷f:“封了再說。檢查驗收團不能常年住在這里吧?”老姜一時無話可說。老周接著說:“不是什么大問題,我和這幫人打交道幾年了,都了解得很?!?/p>
老周對待這件事的態(tài)度,讓老姜不禁對他心生敬佩。從老周的話中,可以聽出他和城管人員很熟悉,有把握能夠應付了事。敬佩歸敬佩,可老姜還是替他擔心,便主動說:“要不,我?guī)湍阋黄鸢言鹤诱硪幌掳?。?/p>
“不搞!”老周話說得很硬氣,可轉過臉對待老姜的態(tài)度突然溫和起來,從口袋里掏出香煙遞給老姜一支。老姜說自己不抽煙。老周接著在另一只杯子里倒上茶,說:“那就喝杯茶吧?!?/p>
老姜想說自己帶的有茶,突然又覺得,煙沒抽,再不喝茶,就顯得生分了。忙端過茶杯喝上一口,然后咂咂嘴說:“周大哥,你這是好茶呀!”
“好茶談不上,等級還是有的?!崩现苷f完,怕老姜聽不懂,又說,“這是黃山毛峰,毛峰分為幾個等級,最好的毛峰為特級,下面有一、二、三級?!?/p>
老姜又喝了幾口,咂著嘴,一副享受的樣子說:“這茶真好?!逼鋵嵗辖惠呑硬缓炔瑁缓劝组_水。不喝茶是自己這輩子沒養(yǎng)成喝茶的習慣。喝著老周有等級的茶,老姜心里不免生出一絲感動,于是又問了句:“院子真不搞了?”
“不搞!”老周仍說得很硬氣,接著又給老姜把茶續(xù)上,自己點支煙抽,“跟你說個內情吧,這個院子不是我的,是我租的?!?/p>
這個院子確實是老周租來的,而且是從城管手里租來的。其實,這個院子也不是城管的,是一戶農(nóng)民的。這個院子之所以沒拆,是城管暫時留下存放一些收繳的違章招牌、桌椅、炊具等物件。后來城管建了新的儲藏場所,這院子也沒拆除,就轉租給老周作廢品收購點。并且,交代老周,如果有人問起,就說這個院子是他家的,暫時用來掙點生活費。
聽老周道出這個內情,老姜覺得老周對待城管的態(tài)度就顯得合情合理起來。
老周過去在一家酒廠工作。從二十歲進廠,老周干過酒廠所有出體力的工作,終于在三十多歲干上了銷售員。靠著出色的能力,老周連續(xù)多年都是全廠銷售第一名。這也給老周的人生帶來輝煌燦爛的一段時光。全廠上下,包括廠長都不得不另眼看待他。最厲害時,老周一個人的銷售量占全廠的50%。這段時光里,老周也飄過,也狂過,活得風生水起。那幾年,酒廠成了全市的納稅大戶,是市民心中的好單位。企業(yè)發(fā)展到這份兒上,廠長是關鍵。防患于未然,有個市里領導站位較高,及時把廠長換掉了,換成自己家的一個親戚。用老周的話說,酒廠像頭豬,肥了,人人都盯著。新廠長進廠前幾個月,這頭豬,看上去還很肥。半年以后,這頭豬掉膘了。又過幾個月,這頭豬生病了,不吃也不喝。很快,曾經(jīng)的一頭肥豬臥在圈里,瘦成皮包骨,站都難以站起來了。眼看這頭豬將要死去,怎么辦?趁豬還有一口氣,干脆把它殺了,賣錢,重新再買頭豬崽養(yǎng)著。于是,酒廠被改制了。哪知,改了制的酒廠不到半年,就倒閉了。后來,改成了飲料廠。
酒廠倒閉以后,曾經(jīng)活得風生水起的老周,從此再也沒有了風和水。
三
老周的院子最終也沒整理,老姜也沒歇攤。檢查驗收團壓根也沒到這條路上來,工作很快結束了。
一天,老姜猶豫很久,又走到馬路對面找老周說話。這次既不是提醒老周什么,也不是傳什么話給老周,而是找老周解疑釋惑。
澮河路上,雖說車少人稀,但為了創(chuàng)建,市政還是設置了不少固定的垃圾箱,老周院門口就有一個。這天中午,兩輛外地的私家車路過,可能為了輕裝進城,看見老周門口的垃圾箱,就停了下來。有人從車里拿出一些礦泉水瓶子、食品包裝盒,還有水果箱子等一堆物品,丟棄在垃圾箱旁邊。當時,老周戴著墨鏡躺在躺椅上,一手把住茶壺,一手抽著煙,悠閑自得地看著他們停車,下車,丟物品,又開車離去。
老姜在馬路對面看見這場景,以為等車輛開走后,老周會起來順手把這些廢舊物品拿進院子里,可老周一直躺著沒動。
不一會兒,兩個騎三輪車來賣廢品的婦女見狀,爭搶著把一堆廢舊物品撿拾到各自車上,然后進了老周的院子。老周這才從躺椅里起來,走進院子里收了她們的廢品,然后又回到躺椅上躺著。
老姜看在眼里,疑惑不解。完全可以順手撿回的廢品,老周不撿,反而讓別人撿去,他再花錢收購。這種有悖常理的事,老姜若不是親眼看見,無論如何是不會相信的。老姜到底忍耐不住,走過馬路求老周解疑釋惑。
見老姜過來,老周欠身為他倒杯茶,說:“喝茶?!?/p>
老姜端起茶杯,揣摩的眼神看著老周,喏喏地問:“周大哥,剛才那兩輛車丟在你面前的廢品,你怎么沒撿回到院子里呢?”
老周反問:“我撿它干什么?”
老姜愣了愣問:“你讓別人撿了再賣給你,不是花冤枉錢嗎?”
老周摘掉墨鏡,把著茶壺吮了一口茶說:“老姜,這你就不懂了,我是收破爛的,不是撿破爛的!”
老姜眨眨眼,一臉懵懂。
“我們這行,雖說算不上什么高端產(chǎn)業(yè),但也有一定的規(guī)矩?!崩现茉谔梢卫飺u晃幾下身子說,“我們有我們的產(chǎn)業(yè)鏈,他們撿破爛的是我的上游,我是他們的下游。他們向我提供產(chǎn)品,我向他們提供資金和產(chǎn)品信息反饋。如果我也去撿破爛,就等于搶了他們的活路……做任何一個產(chǎn)業(yè),都要遵守規(guī)矩?!?/p>
剛才還一臉懵懂的老姜,聽老周這么一說,突然釋惑了。一個有思想、有個性、有水平的老周,迅速矗立在他心中,令他敬佩不已。老姜覺得,老周年輕時必定是一個經(jīng)歷多、見識廣、不同凡響的人物。于是,怯怯地問了句:“周大哥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酒廠?!崩现艿卣f。
老姜又怯怯地問:“周大哥一定是個廠領導吧?”
“看來你很迷信領導嘛?!崩现苷f。
聽老周這么一說,老姜越發(fā)感覺他不像一般的人,就佩服地說:“周大哥謙虛,我一看,你就是個當過領導的人?!?/p>
老周不置可否地一笑,問了句:“你過去干什么的?”
“在上官煤礦挖煤?!崩辖f。
因為推銷酒,九十年代老周經(jīng)常去上官煤礦,并和幾任礦長都很熟絡。老周除了批量賣酒給礦上,還經(jīng)常弄幾件高檔次的酒送給他們,年終還會送給他們一個大紅包。老周沒對老姜說這些,只說:“現(xiàn)在那個煤礦關停了吧?”
“是的,我剛退休的第二年就關停了。唉,開了六十多年的煤礦,下邊僅僅采了三分之一的煤,說關就關了?!崩辖袊@。
老周說:“節(jié)能減排,是國家的發(fā)展戰(zhàn)略嘛?!闭f著,又給老姜續(xù)了回茶,“聽你的口音,是潁州人吧?三十年前我去過那地方。那地方民風淳樸,人特別熱情厚道?!?/p>
“我說嘛,周大哥你不像一般的人,年輕時一定走過南闖過北。你能聽出我的口音,還對我們老家那么了解,厲害呀!”
老周微微搖了搖頭。
老姜說:“過去我們老家那地方經(jīng)常遭災,窮得很,要不然,我也不會來煤礦挖煤?!?/p>
四十年前,因為沒讀過幾天書,老姜一直在潁州老家生產(chǎn)隊干農(nóng)活。那年,一場洪水,淹了豫皖兩省幾十個縣,老姜的老家也在其中。洪水退去,煤礦以救災扶貧的名義來招工。老姜的父親殺了只羊,半夜扛到大隊書記家。不久,老姜就和一批鄉(xiāng)村青年來到煤礦當上了采煤工。進礦第二年,老家就有人給老姜介紹了鄰村的一位姑娘?;楹?,生了一個女兒,老姜給起名叫小水。再后來,國家為煤礦職工家屬落實遷戶政策,老婆和女兒就來到礦上。老姜自己沒讀幾天書,卻把女兒小水培養(yǎng)成為大學生。小水大學畢業(yè)后沒有回到老姜兩口子身邊,而是留在省城工作。干了幾十年的礦工,退休那天,老伴特意做了幾個好菜,對老姜說:“幾十年了,你終于不再讓我提心吊膽了。今天我也陪你喝一杯?!卑凑f,退休了,可以休息了,心情也徹底放松了,但是,老兩口端起酒,四目相對,總覺得缺少點什么。缺什么,老兩口心里都明白,女兒不在。如果女兒在,老姜恐怕非喝醉不可。
退休以后,老姜心里空落落的,感覺既失落又乏味,整天除了吃飯、溜達和睡覺,就是和老伴回憶過去的歲月,再說說當下的日常。熬了兩個月,老姜決定帶老伴回老家潁州看看,走走親戚,換換心情,也看看老家現(xiàn)在的變化。坐上火車的那一刻,老姜心里多少有些激動,畢竟多年沒回老家了。退休了,再沒有假期約束了,只要他愿意,在老家想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哪想到,回去不到一個星期,老姜便待不下去了。他沒想到老家變化如此之大,變得讓他無法接受,物也不是,人也不是,意也薄,情也淡。村莊再也看不到過去的模樣,很少看到青壯年的身影,見到的只有老人和孩子。鄉(xiāng)村空寂著,沉悶著,老姜心里一派惆悵。父母已不在世,老姜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老姜先在弟弟家住了三天。幾個孫子孫女對老姜兩口子的到來不理不睬,陌生得很。無奈,老姜又去姐姐家住了兩天。這次回老家,老姜只待了五天,實在待不下去了。老姜離開老家,剛上火車,心里一下子輕松許多。然而,片刻輕松之后,幾天來心里那種隱隱說不清的疼,又一次襲來。老姜從車窗里望著老家這片土地,眼睛濕潤了,終究還有幾分不舍。
老周問:“你在煤礦干了一輩子,退休拿多少錢?”
“三千五?!崩辖獑柫司?,“周大哥,你退休工資應該比我多吧?”
老周說:“和你差不多?!逼鋵崳现芟雴柕牟皇抢辖诵菽枚嗌馘X,是想知道,老姜為什么跑到這條車少人稀的路上擺攤?
四
老姜幾次主動走過馬路,找老周聊天,讓老周對他的看法有了改變。漸漸地,兩人開始熟絡起來。
天福隔三岔五就來扛老周收來的廢品,有時候老周睜眼看著,也裝作沒看見。老周看不見的時候,老姜在馬路對面看見了,再也沒去提醒過老周。
一天午飯時,老周剛把飯菜弄好,倒好的酒還沒端到嘴邊,天福又來了??匆娎现?,視若無睹,走到廢品堆邊,挑起一捆舊報紙,扛著就走。老周先是咳嗽一聲,天福卻不理會。
天福轉身走回廢品堆邊,把肩上的舊報紙輕輕放下,回頭看著老周,手指了指剛放下的舊報紙。老周說:“看見你放下了,過來喝酒!”天福挪著步子走到老周的小飯桌跟前,伸出右手向老周要酒。
老周指著旁邊一只收來的破椅子對天福說:“把它搬過來坐下喝。”天福呆呆地看著老周。老周說:“去呀!”天福站著沒動,老周就給他倒杯酒。剛倒好,天福馬上從老周手里奪過酒杯,酒灑了老周一手。天福一仰脖子,把酒倒進嘴里,然后沖老周一笑,又厚又紅的牙花子上沾著一排小白牙。老周扯掉一條雞腿遞給他,他不接,兩眼盯著酒杯。老周又倒了杯酒,一手拿著雞腿,一手端著酒杯,一起遞向他。天福伸出右手去接酒杯,老周把手縮了回去。天福這才伸出左手去接雞腿。老周把雞腿和酒杯一齊遞給他,自言自語道:“唉,要是幾十年前,我非把你這孩子弄到酒廠去不可!”
天福接過雞腿和酒杯,迫不及待地把右手里的一杯酒倒進嘴里,左手里的雞腿拿著不動。老周說:“把酒杯放下吧,今天就喝兩杯?!碧旄F擦似沧?,露出一副哭相。老周搖搖頭,只好又倒上一杯。酒剛倒上,天福就伸手端了過去。而后,一手拿著雞腿,一手小心翼翼地端著酒杯,輕輕踮著腳步走了。老周喊:“再來時把酒杯拿回來!”老周的話剛落音,從樹上掉下一只蟲子,正巧落在他的酒杯里,老周盯著酒杯里的蟲子說:“乖乖,你也來喝我的酒?。 ?/p>
這一切,被馬路對面捧著飯盒吃飯的老姜看在眼里。吃完飯,老姜靠在樹上,打開播放器,播放一段老生的唱腔:
奴才全將良心昧
氣得我渾身打顫心意灰
我的心意灰哎哎——哎哎——哎哎哎
十三年含辛茹苦人長大
羽毛你長成就要飛……
一段戲沒聽完,就聽老周在馬路對面喊他,老姜馬上關掉播放器。對面的老周喊:“老姜,過來喝會兒茶吧?!?/p>
老姜走到對面,老周已把茶倒好,躺在躺椅里抽著煙問:“你天天聽的戲是不是豫???”
“是啊,周大哥你也喜歡豫???”老姜說。
老周不屑地說:“這種地方小戲,全憑著嗓門使勁嚎,無板無眼無韻味,我怎么會喜歡這種東西?!”
“豫劇可不是小戲,電視上說,它是咱們中國第一大地方戲呢。”老姜端過茶杯喝了兩口,“這些年,豫東王有劉忠河,豫西調有李樹建,都唱得可好啦。河南電視臺有個《梨園春》,每個星期天都舉辦一場唱戲打擂比賽……”說起豫劇,老姜興奮起來。老姜從小就喜歡聽豫劇,原因是他老家潁州和河南相鄰,他們村與河南只隔一條小河。
出生并成長在江南的老周,年輕時也曾喜歡過家鄉(xiāng)的一個小戲種,后來又隨波逐流喜歡過一段時間的京劇。再后來,老周覺得自己其實什么戲曲都不喜歡。老周認為,戲曲只不過是人們娛樂的一種形式罷了,有人喜歡,也就有人不喜歡。反正他不喜歡。再好聽、再感人的戲,都是一個字:假。戲文假,唱戲的人更假。
聽老周說不喜歡豫劇,老姜就打住話頭,想起吃飯時他看到的一幕,便說:“天福這孩子又來找你要酒喝了,看來這孩子有酒癮呢?!?/p>
“不同的東西,帶給人不同的快樂。能給這孩子帶來快樂的恐怕就是酒了?!崩现茉捓飱A帶著一絲傷感。
天福有智力障礙。老周院子周邊這片地方,就是天福從小住的村莊。村莊拆遷了,和父母一塊搬到安置房的天福,還經(jīng)常回到這里,在一片廢墟上徘徊,尋尋覓覓。天福第一次到老周院子時,老周正在喝酒。老周和他說話,他也不搭理,盯著老周的酒瓶,咧著嘴發(fā)笑,涎水順著嘴角往下流。老周拿杯子倒點酒遞給他,他猶豫了一會兒,快速接過酒杯,轉臉跑了。從此,他便三天兩頭過來,過來就拿院子里的東西,走了一圈再送回來。送回來,老周就給他倒點酒。兩年多了,他只喝老周的酒,卻沒和老周說過一句話。
得知天福是這樣的孩子,老姜說:“有個這樣的孩子,做父母的也沒辦法,享不了他的福,還要牽掛他一輩子,死了也放心不下??!”
老周沒吱聲。
老姜接著說:“唉,話又說回來,這年頭有個什么樣的孩子,還不是都一樣。像咱們這個年紀的人,大都是一個孩子。孩子小的時候,還覺得有孩子,孩子大了以后,就跟沒孩子一樣。拿我來說吧,一個女兒,大學畢業(yè)后,在省城工作安家了,一年都見不上一兩回。說句不好聽的話,跟絕戶差不多。周大哥,你說我說的是不是實話?”
老周馬上從躺椅上站起來說:“我再去燒壺水。”說著走進院子里。
老周的反應讓老姜感到有些詫異,是自己說錯了什么嗎?老周不僅不搭他的話,似乎還回避著。老姜想想,自己剛才說的話題沒有什么忌諱或者不妥呀?
老姜認為自己說的是實話。
五
轉眼間,老姜在老周對面擺攤已經(jīng)兩個月了。
這天上午,老周剛把幾個賣廢品的老客戶打發(fā)走,躺在躺椅上,正在心里復盤著剛才收下的廢品的重量,以及支付的錢款。
老姜騎著三輪車到了擺攤地點,先把工具擺好,而后走過馬路,對老周說:“周大哥,今天中午你別弄飯了,我叫老伴做了幾個菜,還有酒,都帶過來了,中午咱倆喝點。”
老周摘掉墨鏡拿在手上,盯著老姜,責怪地說:“我這里有鍋有灶的,弄什么都方便,你從家里帶什么菜呀!”
老姜說:“幾個家常菜,中午我拎過來就行了。”
老周遲疑了一下,說:“既然你都帶來了,那就嘗嘗你老伴的廚藝吧。不過,中午不能多喝,下午我還要出去辦點事。”
臨近中午,一個騎電瓶車的中年婦女騎到距老姜修車攤不到百米的地方,電瓶車突然爆胎了。中年婦女下來查看一番,發(fā)現(xiàn)有根鐵釘扎進車胎里了,只好吃力地推著電瓶車走。所幸,沒走多遠,就看到老姜的修車攤。
中年婦女把電瓶車推到老姜跟前,見地上只擺放著幾件簡單的工具。再看看老姜,正閉著眼聽戲,就大聲喊了句:“師傅,我的車胎爛了,你能補不能補呀?”
老姜睜開眼,忙把播放器關了,問:“怎么回事?”
“師傅,我的車胎爛了,你能補不能補呀?”中年婦女重復道。
老姜看了中年婦女半天,心里有點不舒服,哪有這樣問話的?不就是補個胎嗎,連胎都不能補,我還擺這個攤干嗎?于是,就說:“只要不是鋼胎,都能補?!?/p>
中年婦女把電瓶車支了起來,說:“行,那你趕快給我補吧,我還有急事呢?!?/p>
老姜說:“你先坐那等會兒?!闭f著,就去查找電瓶車胎的漏點,用鉗子把扎進去的兩根鐵釘拔了出來。接著,拿出膠罐上下左右使勁搖晃。這時,中年婦女看著老姜拿著膠罐一個勁地搖晃,心里不免著急起來,催促說:“師傅,你動作快點吧,我急著去辦事呢。”
老姜不急不躁地說:“你這車胎是真空胎,用的胎膠和補自行車的膠不一樣,一定要把里邊的膠搖晃均勻,把顆粒搖散搖開,才能堵住扎破的地方。你別急,快好了?!?/p>
“我不懂什么胎,你快點補吧!”中年婦女說。
車胎補好后,老姜拿出抹布又把電瓶車擦拭一番。早已等得不耐煩的中年婦女問:“多少錢?”
老姜擦著手上的灰說:“扎了兩個洞,但都不大,你就給五塊錢吧?!?/p>
“?。烤驮藘蓚€洞,也不大,還收這么多錢呀?”中年婦女拿出手機問,“你的支付碼呢?”
老姜說:“沒有。”
“你沒碼我怎么掃碼付你錢?。俊敝心陭D女問。
老姜說:“你給現(xiàn)金吧?!?/p>
“這年頭誰還裝現(xiàn)金呀?你沒碼,我沒法付給你錢嘛。”中年婦女振振有詞起來,一邊似乎不太情愿地拿出錢包翻了翻。正巧被老姜看見,老姜說:“你錢包里不是有現(xiàn)金嗎?”
中年婦女不高興起來:“我這里全是一百的,你能找開嗎?”
“我能找開?!崩辖f著便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錢。中年婦女賭氣地把錢遞給老姜,嘟囔道:“給給給,給你錢!”隨后,接過老姜找的零錢,抬腿騎上電瓶車,回頭瞥了一眼老姜,“這么偏僻的路上,一天也看不見幾輛車,哪來的釘子呢?說不定有人故意撒的呢!”說完,騎著車子跑了。
老姜反應過來后,氣得連吐幾口痰。
老姜拎著菜和酒來到馬路對面時,老周早已在小飯桌上擺好了筷子和酒杯,還有幾個空盤子。
“不好意思,來了一個修電瓶車的,剛給她補好胎?!崩辖鸦ㄉ缀蜎霭椟S瓜分別倒進兩個盤子里,又將保溫桶打開,熱氣和香味頓時溢了出來。
看著三個菜呈三角形擺在桌子中間,老周問:“沒有了?”
老姜尷尬地說:“家里就一個保溫桶,只做了一個熱菜?!?/p>
“我來看看再湊一個?!崩现苷f著去了屋里。幾分鐘后,從屋里端出一盤熱豬蹄。
看見老姜拿出的是五糧液,老周眼睛霎時一亮,但很快露出懷疑的目光,盯著酒瓶說:“老姜,咱們喝個閑酒,你沒必要拿這么名貴的酒嘛!”
“周大哥,我這輩子也沒喝過什么好酒,也不知道怎么打開的,還是你來開吧?!崩辖丫破窟f給老周。
老周接過酒瓶,拿在手里看了看,心里仍半信半疑,再次說:“老姜,咱們喝個閑酒,你沒必要拿這么名貴的酒嘛!”老周似乎急于驗證什么,快速地把酒瓶打開,把兩只酒杯倒?jié)M,一股獨特的香味撲鼻而來。
老姜忙說:“周大哥,咱們先嘗嘗好喝不好喝?!?/p>
兩人端起酒杯碰了一下,老姜一口干了。老周沒干,先是呷了一小口,輕輕地咂咂嘴,品味一番,點了點頭,才踏實地把一杯酒干了。而后,對老姜說:“老姜,咱們這把年紀,喝這么好的酒,雖說是一種享受,可也是一種浪費呀!”
老姜說:“周大哥,跟你說實話吧,我這輩子第一次喝這種酒,還是我女婿頭一回來看我的時候。今天是我第二次喝這種酒。不瞞你說,今天咱們喝的這酒,是我親家送的?!?/p>
老周說:“看來你親家家境不錯嘛,是非富即貴的人家吧?”
老姜說:“什么人家我也說不太清楚,當初女兒談朋友時,只說男孩在什么委上班,發(fā)什么委?”
老周說:“發(fā)改委?!?/p>
老姜說:“對對,發(fā)改委?!?/p>
老周說:“你女兒能留在省城工作,又嫁了個不錯的人家,肯定很優(yōu)秀,來,為你有個優(yōu)秀的女兒干一杯。”
“說不上什么優(yōu)秀?!崩辖]因為老周一句客氣的恭維話而感到自豪,“只是比生個兒子少些累贅,要是兒子,我干到八十歲退休,也沒法在省城為他買套房??!”
老周端起一杯酒干了,突然說了句:“兒女自有兒女福?!闭f罷?,他自己也覺得有點莫名其妙,馬上又說:“看來,這個社會,還是生個女兒好??!”
借著酒勁,老姜問:“周大哥,你是兒子還是女兒?”
老周說:“兒子?!?/p>
老姜問:“在哪里工作?”
老周說:“在一個沿海城市?!?/p>
“沿海城市都很發(fā)達,好地方?!崩辖f,“也早成家立業(yè)了吧?”
老周說:“成過了?!?/p>
老姜問:“你早就當爺爺了吧?是孫子,還是孫女?”
老周說:“孫子,一歲多了?!?/p>
聽老周沒回避孩子的話題,老姜借著酒勁又問了句:“周大哥,一直沒看見你老伴,她是在兒子那里帶孫子吧?”
老周點點頭。
老姜發(fā)現(xiàn),老周的眼皮一直低垂著,偶爾抬起,目光里藏著一絲淡漠和沉郁。老姜覺得不便再說這些話題,就把心思放在喝酒上。其間,把中午那個中年婦女來補胎的事說了一遍給老周聽。
老周聽了,不屑地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不管公的母的,小的老的,你不必在意。”
老姜覺得,老周就是老周,話說得透徹,就說:“我只是當時心里有點憋屈,現(xiàn)在才不在意呢?!?/p>
聽老姜這么說,老周心里那份疑惑突然又冒了出來,端起酒杯又和老姜碰了一下杯,而后淺淺抿了口酒問:“老姜,冒昧問句,你怎么想起來跑到這個地方擺攤呢?”
老姜早已想到,總有一天老周會問起這個問題的,現(xiàn)在終于開口了,便說:“周大哥,這得感謝你,還不是因為你在這里開了個收購點嘛。我想著,天天來賣廢品的一定不少,而他們騎的三輪車大都是腳蹬車,再裝上一車貨,最容易壞個鏈子爆個胎啥的。這種三輪車好修,配件也便宜。再說了,真要我去修那些高檔的摩托車呀電瓶車呀,我也修不了。你說是吧?”
老周點點頭,覺得老姜說的應該是實話,也有一定的道理,心里那份疑惑也就漸漸散去了。
辣子雞和豬蹄,兩個人吃得很少,倒是花生米和涼拌黃瓜被吃得所剩無幾,一瓶酒也被兩人喝下大半瓶。這時,老姜拿過酒瓶搖了搖,微醉的兩眼望著老周說:“周大哥,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行不?”
老周說:“請講!”
老姜抖抖酒瓶說:“我想把這酒留點,等哪天天福過來,給這孩子嘗嘗?!?/p>
老周驚訝地看了看老姜,嘴角微微抽動幾下,沒說話,點點頭。
六
今年的夏天,與去年的夏天大有不同。去年的夏天,酷熱,多暴雨。今年的夏天,已經(jīng)進入中伏了,?半個月沒下過一滴雨,溫度也沒超過35℃。老姜與老周說,今年的夏天不正常。老周說,從歷史上看,這種不正常才是正常。老周經(jīng)常說這樣的話,讓老姜揣摩半天,有時能揣摩出意思來;有時,似懂非懂;有時,一頭霧水。不論下雨不下雨,老姜還是每天帶把雨傘。露天擺攤,誰能猜到老天爺哪天下雨,哪天不下雨呢?尤其是夏天,天氣預報也經(jīng)常報得不準。
中伏的第四天,臨近傍晚了,老姜正琢磨著再過一會兒,就提前收攤。早上出來時,老伴讓他今天早點回家,幫她搭把手,晚上炸馓子。哪知道,突然刮起一陣狂風,狂風裹著烏云,不一會兒,半個天空都暗了下來,接著便是一場暴雨??耧L和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風雨過后,夕陽一片燦爛。
老姜剛收了雨傘,看見從南邊過來三個年輕人,個個淋成了落湯雞。一個人騎在三輪車上,另外兩個人在后邊幫忙推著,急急忙忙地拐進了老周院子里。
老姜的三輪車和修車的工具也都淋了水。老姜找出一塊舊毛巾,把需要擦干的都擦了一遍,正準備收拾一下回家。這時,突然從對面院子里傳來爭吵聲,而且聲音越來越大。
老姜馬上走過馬路,剛到院子門口,就看見剛才那三個年輕人在和老周爭吵。其中一個留著板寸頭的年輕人,手指著老周說:“你牛什么?給你臉還不要臉!”
老周坐在磅秤旁邊的一把椅子上,抽著煙說:“我不牛,但我就是不收你們的東西?!?/p>
板寸頭說:“你不收,你他媽的開這個收購點干什么?”
老周說:“我收的東西都是能收的,你們的東西我不能收?!?/p>
板寸頭說:“為什么不能收?”
老周說:“年輕人,別再費口舌了,你們還是去別的地方碰碰運氣吧。”
板寸頭抬腳踢飛了旁邊兩片紙殼子,憤怒地說:“你他媽的一個收破爛的,還戴著墨鏡,捧個茶壺,冒充黑社會老大,你像嗎?”
老周馬上站了起來,手指著板寸頭,斥責道:“年輕人,我提醒你,不要爆粗口!”
見老周站起來且語氣嚴厲,板寸頭兩眼圓睜,正想朝老周身邊走去,老姜馬上拉住板寸頭,勸說道:“小伙子,有什么話好好說。”
這時,不知道天福什么時候進來了,拿起一塊木板朝著板寸頭拍了過去。板寸頭嗷的一聲,雙手連忙抱住頭。另外兩個年輕人上來抓住天福,正要動手,老周大吼一聲:“放開他,不許動他!”
三個年輕人并沒理會老周的吼叫,像抓小雞一樣,緊緊地抓住天福。見狀,老姜急中生智地掏出手機說:“我要報警了!”
聽說報警,三個年輕人馬上放了天福,跨上三輪車,匆忙朝院外騎去。剛到院門口,其中一個留著長發(fā)的年輕人回頭惡狠狠地罵了句:“媽的,要是前些年,老子眨眨眼,整個院子都給你燒掉!”
讓老周和老姜都沒想到的是,一臉憤怒的天福突然彎腰撿起一根鐵棍,朝院門口攆去。老周和老姜同時追上去抱住天福。天福拼命地掙脫,終究還是被老周和老姜按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天福仰著臉,憤怒而又不解地看著老周和老姜。頓時,讓老周和老姜心里一酸。怎么看,天福都不是半個月之前的天福了。前天夜里天福娘死了,這個再也沒娘的孩子,臉窄了,肌黃憔悴;身子消瘦了,虛弱而又單薄。唯獨沒變的,仍是不說話。
老周一把把他拉起來,而他手里還緊緊攥著那根鐵棍。老周說:“扔掉吧?!?/p>
天福又向院門口看了一眼,這才把手里的鐵棍扔在地上。
老姜問:“周大哥,剛才怎么回事呀?”
老周說:“他們不知從哪里弄了三卷電纜,包裝都沒拆掉,硬叫我收下。一看就是來路不明的東西,我能收嗎?”
老姜擔心地說:“看他們幾個就不像什么好孩子,回頭他們會不會再來找你的麻煩呀?”
老周說:“不會的。前些年,這種人我見多了?,F(xiàn)在這年頭,他們不敢了。”
老姜說:“周大哥,晚上你還是留心一下好,如果他們來找麻煩,你就趕快打110報警。”
老周說:“我知道,沒事?!?/p>
老周和老姜兩個人說話時,天福一直低著頭,兩只手握成拳頭,微微地抖動著。老周憐惜地看看他,轉臉朝屋里走去。
再從屋里出來,老周手里拿著那瓶沒喝完的五糧液,遞給天福說:“這是你姜大爺?shù)暮镁疲瑢iT給你留的,不要一下子喝完,慢慢喝。”
天福伸手接過酒瓶抱在懷里,并沒像往常那樣咧開嘴,露出紅通通的牙花子發(fā)笑,而是一臉木呆地轉臉朝老姜低頭鞠了一躬,而后向外走去。剛走了幾步,他突然又回頭撿起剛才扔下的那根鐵棍,和酒瓶一起抱在懷里。
夏天,天黑得晚,亮得早。第二天早上五點,老周醒來后,先燒了壺水,把茶泡上,然后才去把大門打開。老周一只腳剛邁出大門,就看見天福抱著酒瓶和鐵棍,靠在門柱旁邊睡得正香。
霎時,老周的眼淚奪眶而出,心痛難耐。
七
老周過馬路來到老姜的修車攤前,是個下午。
當時,老姜剛給一輛自行車換好新閘皮,正擦著兩手的油灰。
而在半小時之前,老姜還看到,老周戴著墨鏡,躺在躺椅上喝茶抽煙。看他安逸的樣子,也許在想事情,也許在從樹枝的縫隙間看藍天和白云。立過秋已經(jīng)半個多月了,天空深邃得很,云也潔凈,氣也爽朗。這時,一個左胳膊上挎只小包的短發(fā)女人,碎步走到老周面前。老周忙從躺椅上站起來,領著女人進了院子。大概過了十幾分鐘,女人從院子里又走了出來,沿著人行道向北走去。女人剛走,老周便過來了。
老姜剛要招呼他,老周卻先開了口:“老姜,和你商量個事。”
“周大哥,什么事你說。”老姜說。
老周回頭指了指馬路對面的院子,說:“你也看見了,這段時間,我那些貨一點也沒出手,院子里都沒下腳的空,幾個錢都壓在上面了。我想找你借點錢應個急,等這幾天把貨出了就還你?!?/p>
“周大哥,你需要多少錢?”老姜問。
老周說:“三千兩千都行。”
“行,明天我給你拿過來?!崩辖f。
見老姜這般爽快答應,老周心里松口氣,臉上少了那份灑脫和倨傲,反倒多了一份羞赧,說:“那我先謝謝你了!”
“周大哥,你不用客氣?!崩辖鞠胝f一分錢難倒英雄漢,誰還沒個困難的時候,終究沒說出來。他知道,老周是個場面人,講究臉面,自尊心很強。
第二天,老姜剛把三輪車停穩(wěn),連攤子都沒擺,就去馬路對面給老周送錢。老周正站在院子里打電話聯(lián)系出貨的事。等老周放下電話,老姜把錢遞給老周,說:“周大哥,這是五千,你點點。”老周接過錢直接裝進兜里。
老姜回到馬路對面剛把攤子擺好,就看見老周換了身新衣服,拎只黑包走出院子,隔著馬路對老姜招呼一句:“老姜,我出去辦件事,中午前回來?!?/p>
看起來老周準是碰到什么事了。剛把錢給他,他就出去了,而且換了衣服,拎著包,說明這事還不是一般的事。老姜猜測,這事應該與昨天下午來找他的那個短發(fā)女人有關系。不然,為什么那個女人剛走,老周就來向他借錢?究竟又是什么樣的事呢?再往深處想,老姜就想象不到了。
果然,中午之前,老周回來了。
老周回來后,一直在院里打電話。打完幾個電話,老周就在廢品堆里看看這,看看那。半小時后,從外邊進來五六個中老年婦女。老周對她們安排一番,幾個中老年婦女就開始分揀廢品。
一院子的廢品,直到太陽落山,幾個中老年婦女也沒能分揀完。老周分別付給每人五十塊錢,讓她們明天上午再來。一個年紀大的婦女笑著問:“如果明天上午還弄不完,你中午管我們飯不?”老周說:“我一個人燒飯都費勁,能管你們飯,我就去開飯店了?!蹦俏粙D女說:“明天中午我們是回家吃飯呢,還是帶飯過來呢?”老周說:“還是你們帶飯來吧,省得來回跑路了。放心吧,明天我給你們另加十塊錢的飯錢?!睅讉€中老年婦女欣然同意,高高興興收了工。
兩天后,老周院子里的廢品被分揀完畢,且碼放得整整齊齊。老周打了一個電話,一下子開過來兩輛貨車,把廢品全部裝車拉走了。兩輛貨車開出院子,院子一下子敞亮起來,變得干凈而空曠。
從寬敞明亮的院子里出來,老周隔著馬路喊老姜:“老姜,中午過來喝兩杯。”而后,他戴著墨鏡往躺椅上一躺,一手把住茶壺,一手抽著煙,依舊看天讀云,享受著陽光從樹隙間灑下的撫慰。
老周提前買了幾個鹵菜,再配上老姜帶來的燒毛魚,不一會兒,幾個菜擺上桌。老周把兩個人的酒倒好,并沒去端杯,而是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錢放在老姜面前,說:“你數(shù)數(shù)?!?/p>
老姜本來想客氣客氣,又覺得,上午兩輛大貨車轟轟隆隆開進開出,老周的貨全出手了,他再客氣就顯得假了,便說:“那我就拿著了?!蹦闷疱X就往口袋里塞。
“不行,還錢必須數(shù)!”老周馬上制止道。
老姜說:“這幾個錢,我還能不相信你周大哥嗎?”
“數(shù),一定要數(shù)!”老周一臉認真道。
無奈,老姜只好拿著錢數(shù)了數(shù),完了說:“正好?!?/p>
老周這才端起酒杯說:“來,先干一杯,謝謝你!”
老姜端起酒杯反倒不好意思地說:“周大哥,你太客氣了?!?/p>
緊接著,老周又把兩個人的酒倒?jié)M,端起酒杯說:“這第二杯,我替靜茹謝謝你。”
老姜愣了愣,沒吱聲,只好把酒干了。老周這句話讓他聽不明白。不過,對于老周說的話,他經(jīng)常揣摩不了,也就沒敢輕易接話。
“靜茹是我從前酒廠的一個同事,就是前幾天來找我的那個女士。我借你那五千塊錢,就是借給她用的。唉,我們都這個年紀了,有些事我也不瞞你……”老周一臉若有所思,繼而,用憂傷悲涼的語氣說。
當年,靜茹是酒廠的一名出納會計,人生得俊美,長得清秀。老周和靜茹戀愛了幾年,卻沒能走到一起。老周曾感嘆,人生最不可破解的就是命運,命運又是人間最摸不透,看不清的東西。同一年秋天,靜茹和別人結婚了,老周也和一個叫肖月潔的護士結了婚。一個黃葉飄落的晚上,老周和靜茹,兩個曾經(jīng)深深相愛過的人,喝了兩瓶酒,隔著餐桌,默默流了一場淚,卻不聞一絲泣聲,理智得令人恐懼。從此,兩個人將這份情感深埋在心。
前年,靜茹的丈夫突然查出了肺癌,先保守治療無效,后動手術,再化療,癌細胞似乎得到了控制。哪知,現(xiàn)在癌細胞又活躍了,擴散到肝上。這兩年,家里所有的積蓄都花在給丈夫治病上,現(xiàn)在丈夫又要住院手術,實在沒有辦法,靜茹這才想到來找老周。
老周端起酒杯,盯著老姜問:“老姜,你說這種情況,我能不幫她嗎?”
“應該幫,應該幫?!崩辖f。
在老姜的眼里,老周是一個有思想、有個性、有水平的人。這種人,年輕時必定是一個經(jīng)歷多、見識廣的非凡之人。然而,不曾想,老周還是一個有故事的人。而且,他的故事還是一個癡情難圓的傷感故事。這讓老姜不免幾分驚訝,同時,又覺得老周還是個義薄云天之人。
老姜替老周遺憾,感嘆道:“只可惜,你沒能和靜茹成為夫妻??!”
老周說:“這就是命!”
老姜主動拿過酒瓶,分別把兩個人的杯子倒?jié)M,端著杯望著老周說:“周大哥,雖然你們沒能成為夫妻,但我覺得,這幾十年,你和靜茹都還在心里牽掛著對方?!?/p>
聽老姜這么說,老周先把一杯酒干了,兩眼直視著老姜,動容地說:“我承認,我們一直牽掛著,但這是一種同胞兄妹般的牽掛。我可以告訴你,我和靜茹這幾十年,除了當年在廠里跳舞時拉過手,之后再沒沾過手?!?/p>
看著老周篤定的眼神,老姜完全相信老周的話。這一刻,老姜突然又覺得,老周其實也是個苦人。
八
老姜突然兩天沒來擺攤。
恰巧,這兩天老周也忙得很。城北幾個村莊拆遷,從早上到晚上,不斷有一車車的廢品送來??粗鹤永镆欢讯训膹U品,老周不停地呵斥那些“供貨商”:“過完磅了,你們就亂卸一通呀,能不能給我堆放好?”那些老客戶,尤其是幾個年長的婦女根本不理會他,還說:“周老板你就笑著發(fā)財吧,嫌我們沒給你堆放好,明天我們送到別的地方你沒意見吧?”
老姜沒來擺攤,是因為閨女小水領著兒子回來了。這是小外孫出生后第一次來小城,老姜老兩口又驚又喜。老伴去市場買雞又買魚,老姜上街買了一堆玩具,還要帶小外孫去公園游樂場。
小水一直不知道老姜在外擺攤修車的事。
第三天上午,如果老姜再不來,老周就準備打個電話問問。剛過八點,見老姜騎著三輪車來了,老周這才放心。隔著馬路,老姜主動對老周說,這兩天女兒帶著小外孫回來了。老周說,那你還來擺什么攤呀,帶小外孫玩玩嘛。老姜說,小外孫水土不服,今天早上又回省城了。這時,有人來送貨,兩人沒再多說,老周就進了院子。
送貨的人走了以后,一個上午,也沒見老周從院子里出來。
立秋半個多月了,夏天還是一副沒走多遠的樣子。馬路兩邊的灌木綠植開始又一輪修剪了,修剪機的聲音嗡嗡作響,由遠而近,吵得老姜中午想瞇瞪一會兒都瞇瞪不著。
不一會兒,一個修剪工戴著工裝帽、口罩和圍脖,穿件人造革皮衣,背著機器修剪到老姜攤子旁邊。老姜隨意問了句:“你們干這個,中午也不休息嗎?”機器聲音太吵,那人沒聽清,關掉機器看了看老姜,馬上摘掉口罩說:“哎呀,是老姜啊!”老姜定眼一看,這人是他過去礦上的工友趙良成。老姜一驚說:“原來是老趙??!”趙良成說:“幾年沒見你了,你怎么還是這個樣子,不顯老呀!”老姜說:“你也不顯老呀?!比缓髲男●R扎上站起來,“來,坐會兒歇歇喝口水吧?!?/p>
老姜要給趙良成倒水,趙良成從腰間解下一個大塑料壺說:“我?guī)У挠兴?。”老姜問:“我沒記錯的話,你比我大一歲,現(xiàn)在怎么還干這個工作呢?”趙良成說:“嘿,你知道我這個人酒癮大,煙癮大,又有高血壓、關節(jié)炎,不干點啥,就那幾個退休金,夠什么用呀?!”接著,反問道,“你這不也擺個地攤嗎?”老姜說:“也是,咱們這個年紀拿的退休金太少了?!?/p>
兩個老工友聊著聊著,就聊到過去煤礦上的人和事,聊煤礦不應該被關停。最后,趙良成問:“你跑到這個偏僻地方擺攤,一天能弄幾個錢?”老姜說:“嘿,在哪里都一樣,一天弄不了幾個錢。這不,對面有個廢品收購點,天天有人來送貨,也能瞎貓碰個死老鼠?!?/p>
聽老姜提及對面的廢品收購點,趙良成往馬路對面瞟了一眼,回過頭說:“對面那個老板傲得很呀。整天端個茶壺,罩個墨鏡,誰也不理,看樣子不是個凡角。估計他年輕時,就算不是個當官的,也是個有本事的人。他平時搭理你不?”
“有時也說幾句話?!崩辖f,“你又怎么知道他的?”
趙良成說:“我前年就在這條路上干,去年換到別的路上了。這不,這個月又把我調回到這條路上。你還不知道吧,對面那個人性子也暴。有一回我親眼看見,他一巴掌把一個人的臉都打淌血了。當然了,也不怪他,是那個人和他說話帶口頭語,一句一個日他娘,他惱了。不過,那也不能動手打人呀,都這把年紀了。老伙計,你在這里免不了要和他打打招呼,可不能和這種人太熱乎了呀?!?/p>
老姜點點頭,只是點點頭,什么也沒說。老姜想,老周是趙良成說的那種人嗎?像,似乎又不像。
九
中秋節(jié)快到了,老周又出了一車貨。這回由于貨量少,老周只叫了兩個中年婦女來分揀,而且一個上午就分揀完了。下午,來輛貨車就把貨拉走了。貨剛拉走,老周也出去了一趟。再回來時,拎了一大包東西。把東西放進屋里,老周把住茶壺站在院子門口,看見老姜還沒收攤子,便走過馬路去。
老姜想想,從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這是老周第三次走過馬路來到他的修車攤前。
老姜馬上把馬扎讓給他坐,老周擺擺手。
“不用,我站會兒?!崩现苊蛄丝诓?,拿手扶了扶墨鏡,看著馬路遠方,“老姜,明天我去兒子那里,看看小孫子,車票都買好了。過幾天就是中秋節(jié)了,和孩子們一塊過個節(jié),過完節(jié)就回來。”
老姜感到突然,也有幾分感動,難得老周主動和他說起家事,就說:“你該去你該去,連看孫子帶過節(jié),正好一家人團圓團圓。周大哥,你放心走吧,你那院子,我給你瞅著?!?/p>
老周說:“一個破院子,沒什么可瞅的。走之前我在大門上貼張告示就行了?!?/p>
老姜發(fā)現(xiàn),老周臉上溢著一份憧憬歡樂的幸福神情。
第二天,老姜隔著馬路,果然看見老周院子大門上貼了張告示:中秋節(jié)歇業(yè)一周。
老周終于能見到小孫子了,心里抑制不住地高興。
十
幾天后,看見老周拖著箱子回來,老姜不免一愣,隔著馬路問:“周大哥,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老周站在院子大門口應了句:“回來了?!苯又退喝ゴ箝T上的告示,把大門打開走了進去。
一個小時后,老周戴著墨鏡,把著茶壺,主動來看老姜。老姜看著老周低落的神情,知道他這一趟去兒子那兒不開心。
這是老周第四次走過馬路來到老姜的攤位前。
老姜說:“周大哥,再有兩天就到八月十五了,你怎么沒過了中秋再回呢?”
老周抿了一口茶,用埋怨的口吻說:“嘿,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靠譜。兒子一個月前就訂好了機票,趁著十一和中秋,要帶家眷去泰國旅游休假。今天一大早,他們去了,我也就回來了。”說著,語氣弱了下去,略帶幾分自責,“不過,也怪我,去之前也沒告訴他。”
老姜說:“孩子們出國旅游了,你該留下陪嫂子過個中秋嘛?!?/p>
老周又抿了口茶說:“她也和他們一塊去了?!?/p>
老姜說:“你怎么沒去呀?你要是和他們一塊去,全家就在國外過節(jié)了,那多好??!”
老周一副不屑的樣子說:“咱們自己國家的地盤還沒玩完呢,我才不去什么外國。我不信,外國的月亮就能比我們國家的圓。”而后,點支煙抽了一口,“兒子知道我這輩子不喜歡什么國外,正好,也替他小子省錢了?!?/p>
老姜不禁感慨道:“唉,還是你兒子優(yōu)秀,有本事,有孝心啊。”
老周說:“優(yōu)秀談不上,孝順還行。和你女兒一樣,他們都是念過大學的人,做好事業(yè),過好家庭,就是大孝?!?/p>
這是老姜第一次聽老周說到自己的兒子時,言語之中帶著親情,藏著幸福,露著自豪,聽起來,尋常而又實在。老姜想想,原來,天下所有的父母大都如此呀。
中秋節(jié)到了,老姜準備休息一天。頭一天傍晚,收拾完攤子,老姜看著馬路對面,想了想,還是走了過去。老周正在院子里換液化氣罐。老姜走到跟前說:“周大哥,明天就八月十五了,干脆你到我家去過吧。”
老周放下手中的液化氣罐說:“我正準備告訴你呢,明天中午你要是還來擺攤,就別帶飯菜了,我買了幾個菜,中午過來咱倆喝兩杯。”
老姜說:“還是去我家吧,讓你弟妹在家燒幾個可口的菜,省得你動手了?!?/p>
老周說:“我不去,哪能打擾你老兩口過節(jié)??!”
老姜再三邀請,見老周態(tài)度堅決,也就不再說什么。轉念一想,平時也就無所謂了,明天總歸是個節(jié)日,老周一個人過節(jié)也挺孤單的,就說:“周大哥,要不這樣吧,我明天上午就不來擺攤了,中午和老伴在家簡單吃點?,晚上我再過來,陪你老哥喝幾杯。”
老周一聽,欣然答應道:“這也行。不過,你一不要帶酒,二不要帶菜,我都準備好了?!?/p>
按老周的吩咐,中秋節(jié)晚上,老姜沒帶酒帶菜,只帶了兩斤月餅,還有老伴炸的油餅。
老姜說:“周大哥,你趁熱先嘗個油餅吧?!?/p>
老周看著黃澄澄的油餅,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拿起一個吃了,邊吃邊說:“弟妹的手藝不錯,好吃!”
兩個人剛坐下喝了一杯酒,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來送貨。老周放下酒杯去收貨,付過錢,又把老姜帶來的月餅送給她一斤。重新坐下后,老周說:“一個老客戶,外地農(nóng)村的,她老伴殘疾臥床好幾年了。”老姜說:“應當再拿兩個油餅給她?!崩现苷f:“你不了解她,她是個不愿被別人可憐的人,剛才的月餅,還是我假裝生氣,硬塞給她的?!崩辖嘈爬现苷f的,也相信世上這種人很多,就說:“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都不容易?!崩现荞R上接著說:“老姜你記住,大凡不愿意讓別人施舍和可憐的人,都是值得尊重的人?!崩辖f:“那是那是?!崩现芏似鹁票?,看了老姜一眼問:“老姜,你不是可憐我,才陪我過中秋節(jié)的吧?”老姜馬上說:“周大哥,你怎么能這樣想呢?我們倆相處,只有你可憐我,哪有我可憐你的道理?”
老周似乎放心了,干了一杯酒,接著隨意地問了句,他走這幾天,送貨的人多不多,天福來過沒有。老姜心想,看來老周還是牽掛他的生意和天福這孩子的。幸好只離開三天,如果離開十天半月的,他更放心不下。老周離開的這三天,也有幾個來送貨的,看見大門上貼了告示,很快就又走了。至于天福,老姜沒看見過。也許在他收攤子走了之后,天福來過。講到天福,老姜看著桌子上的酒和菜,說:“今天有酒有肉,又有月餅,這孩子也不來了!”
老姜這句話,讓老周不禁為之動容起來:“我心里也正這么想呢。是啊,該他有口福的時候,這孩子怎么不來了呢?”
這時,老姜手機響了,是女兒小水打來的。小水從她媽口中得知老姜出去喝酒了,不放心,囑咐老姜別喝多了,晚上早點回家。老姜知道女兒小水是個知情達理的好孩子,她一定覺得他這時在和別人喝酒,不適合多說什么。掛了電話,老姜說:“女兒打來的?!比缓髧@息一聲,“唉,嫁那么遠,也只有逢年過節(jié)打個電話了。”
“你還能接個電話……”剛一開口,老周馬上咳嗽兩聲,“今年這個中秋節(jié),我是接不到兒子電話了,他小子光顧著看外國的月亮了。”說完,端起一杯酒干了。
老姜說:“從國外打來電話多貴,再說,你不是剛從那里回來嗎?”
“這倒也是?!崩现苌焓钟滞鶅扇说木票锏股暇?。
月光悄悄從門口照了進來。當兩人發(fā)現(xiàn)地上的月光時,一瓶酒已經(jīng)快喝完了。這時,老姜感到已經(jīng)有些醉了,想聽戲。老姜自從退休后,便多了個習慣,就是喝酒喝到微醉時就想聽幾段豫劇。他知道老周不喜歡豫劇,于是忍了。
老周又打開一瓶酒,老姜也沒拒絕,兩人就繼續(xù)喝著,只是端杯頻率漸漸減少了。又喝一會兒,老姜實在忍不住了,看著老周說:“周大哥,我放段戲聽聽好吧,知道你不喜歡,我把音量開小點,權當給我們伴酒了?!?/p>
畢竟是過節(jié),而且老姜又是陪自己過節(jié),老周點點頭表示同意,站起來給老姜倒了杯茶。
老姜隨手從包里拿出播放器按了按鍵,開到最低音量。很快,鑼鼓聲、板胡聲一并響起。
老姜瞇著眼,一邊陪著老周喝酒,一邊沉醉在戲曲中。一段戲沒唱完,突然聽到老周說:“你把音量開大點?!?/p>
老姜一愣,弄不清老周的話是什么意思,是他聽煩了?這時老周又說:“你把聲音開大點?!庇谑牵辖桶岩袅繑Q了擰。
十三年受了多少罪
十三年希望全化傷悲
十三年做了一場夢,夢醒心頭血刀錐
苦命人心血掏盡全白費
如今后悔呀我能怨誰?我能怨誰?
一段戲唱完,老周問:“這是哪段戲?”
老姜說:“這是豫劇《清風亭》里的一段唱腔?!闭f著睜開瞇著的眼,見老周已從椅子上站起來,徑自朝門外走去,腳下踩碎了一片月光。
十一
天漸漸涼了,風也多由北邊吹來,且變得硬冷起來。
樹葉三五片,或數(shù)百片,不分時辰地從樹上落下來。早上剛掃凈的路面,中午又是一地落葉,陽光照著,一片燦爛金黃。
一地的落葉,老周看著心涼,就把躺椅挪進了屋里,不再躺在院門口了。一天出來一兩回,也只是在院門口站站,依然是戴著墨鏡,一手把著茶壺,一手夾著香煙,隔著馬路和老姜說幾句閑話。兩天前,老周對老姜說:“老姜,天越來越?jīng)隽?,你干脆搬過來,在我院門旁邊,借著一面墻搭個棚子吧?!崩辖f:“謝謝周大哥,不用了。再過過,到了冬天下雪上凍時,我就不出來擺攤了?!崩现荞R上說:“攤子可以不擺,但你要常來轉轉,咱老哥倆還要喝兩杯嘛?!崩辖f:“那是那是?!?/p>
從春天到夏天,又從夏天到秋天。來這地方擺攤大半年了,老姜算算,一天掙不了幾個錢,每天還要多跑幾里路,春夏秋還行,權當天天出來鍛煉身體了,到了冬天,這么空曠的地方,北風吹著,誰也受不了。半個月前,老伴就不讓他再出來了,老姜還一直堅持著。老伴不知道他為什么堅持著。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天上午,幾輛小車停在老周院子旁邊,下來十幾個人,扯著圖紙,指指點點,其中的兩個人還走進老周的院子里看看。一群人剛離開,老周就站在馬路對面對老姜說:“市里要在這地方動工建科創(chuàng)園區(qū)了?!崩辖獑枺骸笆遣皇且鹉愕脑鹤??”老周說:“要拆我也沒辦法,發(fā)展需要嘛,咱得支持。不過,沒那么快,有時候他們辦事也拖沓。”
讓老周說準了,直到入冬快一個月了,也沒見人來過。
天氣著實冷了。預報近幾天會有小雪,老姜打算明天再來一天,從后天開始就不再出來擺攤了。天冷,老姜收攤收得也就早。這天,老姜剛收完攤子,看見天福進了老周院子里。
老姜騎上三輪車剛走兩百米,突然聽到有人喊叫。老姜剎住車回頭一看,只見天福揚起兩只手,一邊朝他追來,一邊哇哇喊叫。老姜聽不清他喊什么,就問:“天福,什么事呀?”天福跑到老姜面前,臉色煞白,喘著粗氣說:“大、大爺死了!”
這是老姜第一次聽見天福開口說話,一時又不明白他說的意思,就問:“天福,你慢慢說,誰死了?”
天?;仡^朝老周院子指了指,滿臉恐慌地說:“院里、大、大爺死了!”隨后,哇哇哭起來。
老姜急忙調頭往回跑。一進老周的院子,就看見老周躺在院子里。老姜上去喊了聲,老周沒吱聲。老姜掐了掐老周的人中,老周不見反應。老姜馬上又使勁按了按老周的胸口,很快,老周的眼睛睜開了,用微弱的聲音對老姜說:“快去把我床頭邊的速效救心丸拿來?!?/p>
老姜把速效救心丸塞進老周嘴里,拿出手機正準備打120急救電話,老周說:“不用了,我的病我知道,沒事。”
老姜說:“周大哥,還是上醫(yī)院吧?!?/p>
老周自己慢慢坐了起來說:“不用,我進屋躺會兒?!?/p>
等老周在屋里躺下后,老姜還要打120急救電話,老周說:“真不用,剛才只是一陣心絞痛,沒必要?!崩辖缓梅艞?,就問老周有什么藥要吃。老周指指桌子上的兩個藥瓶,老姜就把兩個藥瓶都拿給他。老周從兩個藥瓶里各拿出一粒藥吃了,對老姜說:“老姜,放心吧,我死不掉,這輩子還沒過完呢?!倍螅粗旄S终f:“我死了,誰給你這孩子酒喝呀?!”
天福哇的一聲哭了。
老周馬上裝著生氣的樣子說:“哭什么,再哭就不給你酒喝了!”
天福頓時止住了哭聲,拿手在兩眼上抹了一把,咧咧嘴,露出一嘴的牙花子,笑了。
一個小時后,確認了老周沒大礙,老姜才走。臨走前,仍不放心地問了句:“周大哥,你真的沒事吧?”
老周肯定地說:“真沒事,放心吧!”
回家的路上,老姜一直想著老周發(fā)病的事。所謂的心絞痛,是心臟出了問題,也就是心臟病。突發(fā)心臟病,很容易危及生命。今天幸虧天福來了,如果當時沒人發(fā)現(xiàn)呢?老姜再往下想,就感到很可怕。感到很可怕,便不由得想到一個人。
第二天,老姜還沒到出攤的地方,就看見老周站在院子門口,戴著墨鏡,一手把住茶壺,一手夾著香煙。老姜停下三輪車問:“周大哥,你一夜沒事吧?”
老周說:“有事我還能站在這里嗎?”
老姜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闭f著就去從三輪車上卸東西。這時,老周在對面喊住他:“不慌擺?!?/p>
老姜不解地看看他。
老周晃著身子,從馬路對面走了過來。如果老姜沒有記錯的話,這應該是老周第五次走過馬路,來到他攤子前。老周抽口煙說:“這天氣也太冷了,你干脆擺到我院門口去,來活你就干,不來活,咱倆就在屋里喝茶。”
老姜本來就打算今天擺一天攤,明天就不再來了,聽老周這么一說,想想說:“那也行。”
老周跟在后面,看著老姜把三輪車騎到馬路對面,穩(wěn)穩(wěn)地停在院門口,不無幾分遺憾地說:“唉,當初你就應該把攤子擺在我院門口!”
老姜心想,當初看你那派頭,誰敢呀!嘴上卻說:“那時候不好意思打擾你呢?!?/p>
老周便說:“那你就高看我了,還以為我開的是大公司?唏,就是一個收破爛的!”老周還想說什么,口袋里手機響了,老周摘下墨鏡看看手機,馬上進院子里接聽電話去了。
再從院里出來,老周已換了身衣服,拎只黑皮包,對老姜說:“老姜,我出去一趟。如果回來晚了,你給我把門關上?!?/p>
一直到下午老姜離開時,老周還沒回來。
十二
因為不去擺攤了,老姜比平時多睡了一會兒。醒來時,睜眼向窗外一看,漫天的雪花飛舞。
連續(xù)多天,雨夾雪,下下停停,氣溫降到了零下。
貓在家里,老姜無所事事。不怪他不做事,而是沒什么事可做,老兩口的生活簡單,買菜燒飯,洗衣服搞衛(wèi)生,老伴不聲不響地把什么事都干了。老姜除了看電視新聞,就是聽戲。一個星期以后,雨和雪雖然停了,天空還不見明顯放晴。又貓在家里幾天,老伴見他憋悶得在屋里轉來轉去,說你要悶得慌,就去街上轉轉。老姜想想,就去街上轉了轉。老姜一輩子不喜歡逛街,只轉了一條街就轉不下去了,索性,直接朝城外走去。
以往都是騎三輪車,老姜的心思都放在騎車上,沒太留意道路兩邊的景物和設施。不知不覺,老姜走到老周的院子門口。老姜剛走進院子,老周便看見了,馬上一臉驚喜地說:“快進來暖和暖和。”
老姜說:“不冷,我今天沒騎三輪車,溜達過來的,走得渾身還熱乎乎的呢。”
“你過來得正好,中午咱倆喝兩杯?!崩现芸雌饋懋惓5母吲d,墨鏡也沒戴,手里也沒把茶壺,正忙著搗弄一堆食材,什么大白菜、粉條、蔥、姜、蒜,有的洗得干干凈凈,有的還沒來得及擇洗,鍋里正燉著羊肉,嗞嗞冒著熱氣。
老姜不免有點詫異,就說:“周大哥,你今天氣色這么好??!”
老周這才拿抹布擦擦手,點上煙說:“待會兒我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情?!?/p>
今天老周這么高興,氣色又這么好,想必一定是有什么愉快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呢?老姜無從猜起,又不便主動去問,只好等著聽老周自己說。
半個小時后,一大盆熱氣騰騰的燉羊肉擺到桌子上,老周拿出他收藏的幾十年前他們酒廠生產(chǎn)的一種高端酒。剛剛兩杯酒下肚,老周一副鄭重其事的表情說:“老姜,有件事,之前一直沒有告訴過你,也是我覺得沒有必要告訴你。今天,我不得不告訴你了,我離婚幾十年了。剛離婚那幾年,也曾經(jīng)想再找一個,可沒遇見一個合適的。后來,漸漸就打消了這個念想。今天?,我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情,我準備再婚了?!?/p>
老姜不免感到有些意外,說:“周大哥,今天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你離婚這么多年了呢?!?/p>
“你知道不知道我離婚無所謂。不過,你是知道我準備再婚的第一個人。”老周說。
老姜看看老周,見老周一臉的認真和喜悅,馬上說:“來,周大哥,我敬你一杯,先恭喜你!”
“你不慌恭喜我,你聽我說完。首先,我要感謝你和天福,上次你們救了我一命。來,我先敬你!”老周端起酒杯先干了。老周說:“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靜茹嗎?她老伴走了,走了兩個多月了。你還記得下雪前的那天下午吧,靜茹喊我出去一趟,我才知道的。老姜啊,別的我就不多說了,幾十年前我沒能娶她,我沒有什么錯;如果現(xiàn)在我再不娶她,我就不是個男人了。自古紅顏多薄命,其實,她是個苦命的女人……?”
往事不堪回首,現(xiàn)在,以及今后,他要做的就是和靜茹相依為命,共度余生。
這天的老周,是老姜從未見過的另一個老周。
午后,天漸漸放晴,太陽出來了?;丶业穆飞?,老姜一直在想,老周準備再婚娶靜茹,這算是一件大事了,當然也算是一件重要的事。
老姜邊走邊想,這時,老伴打來電話。
老伴說女兒和外孫回來了。老姜頓時哈哈笑起來,快速朝家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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