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麗群
一
我對她是拒絕的,這種拒絕深入骨髓,但里面沒有怨恨的成分,更多是源于她對我的冷漠與排斥,使我對她產(chǎn)生一種情緒上的對抗。我對她的印象從來沒有形成完整的體系,因此始終無法對她進行全面敘述。我的語言永遠無法觸及她的全部。我還在她懷中之時,腳步所到之處也總是在她的局部里,比如一塊稻田,一畦菜地,一處斜坡……離開之后,偶爾回憶觸及她,也總是某一處落在腦海里,我的回憶往往只凝固于這一部分之上??梢哉f她在我心里的印象始終是支離破碎的,我從未明白,這種破碎的印象到底基于何種因由:是她原本就過于復(fù)雜,還是我未曾將自己真正融入于她?
抗拒意識始于八歲那年一個夏季的傍晚,完全是突如其來的,她在忽然之間向我呈現(xiàn)出一副之前從未見識過的陌生面孔。
那個傍晚其實和平時一樣,晚霞鋪展在熟悉的天際邊。破舊的水井房之外是一大片稻田,早稻尚未全部收割完畢,稻田里有忙碌的人影。在她的氣息中,有炊煙、稻香、排泄在路邊的牲畜糞便味、帶著泥土腥味的水汽,一切都是我從小熟悉并習(xí)慣的。從水井房門口一直到落滿浮塵的大路邊,排著長長一排空水桶。水井房里的水龍頭永遠像一位耐性極好的老人,細水長流,不緊不慢,并不理會人們火灶上急等注水的鍋盆。無論何時,水井房矮小而破損的房屋前總是排著一列等待盛滿的空水桶。村人們從來也沒想過要多打一個龍頭,以加快接水的速度。那天傍晚,家里的兩只鐵皮水桶也夾在其間,慢騰騰向前挪動。父親就在水井房外那片稻田中收獲他操勞了半年的收成,我一喊,他便會急匆匆地穿過田野中的小徑返回,挑走接滿水的鐵皮桶。
我不記得這項等水的家務(wù)活是何時落到我身上的,或許是從我開始挑得動兩只空水桶那時起。每次快輪到我接水時,我便飛奔去將父親喚來。我們父女默契配合完成這項家務(wù)。我夾在村人中間,張望水井房之上鋪滿晚霞的天空:那里空曠遼闊,沒有一只鳥的影子。那一角天空也是我所熟悉的,我已經(jīng)多次在相同的時間和角度打量過它。有時候它會蒙上一層烏云,將落日的融融余暉遮蔽,給大地投下一片陰影。
那時候我所理解的陰影,僅限于烏云遮蔽日光之后投射下的斑塊。這種自然界的陰影,并不足以讓幼小的我產(chǎn)生任何情感上的波瀾。然而那天傍晚,一種在我日后人生之路常見的陰影降臨到我的生命。叫他甲乙丙丁都行,賦予他過于明確的姓名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從那以后,我發(fā)現(xiàn)他當時的言行并非僅僅代表他這個單獨的個體,而是屬于整體,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屬于她——村莊,我畢生都難以回避的出生之地。他姍姍來遲,個子很高大,挑著兩只空桶在等水的隊伍中來回走動。他的行為毫無疑問讓我感到疑惑,因為最后到達的人應(yīng)該是排在隊伍之后的。然而那個傍晚他打破了這個慣例。他來回走了兩趟,而后堅定地停在我身邊,把我從隊伍中輕飄飄地拽出來。他的手臂力量之大,讓八歲的我毫無招架之力。我的兩只空桶也被拎出來,置于旁邊的空地上。它們脫離了原本的秩序后,顯得異常突兀和孤獨。
“姓陶的,到后面排隊去?!?/p>
這是他以蠻橫之力侵占我的位置后,給出的唯一解釋。我驚愕地站在被拋棄于秩序之外的兩只空桶邊,手足無措。我感到憤怒,這種憤怒屈于他的強勢后漸漸變成滿腹委屈。我目光慌亂地看向排隊的人群,然而他們對一個孩子的求助視若無睹。
最后我拎著兩只空桶重新排到長長的隊伍之后。我并未將這件事情告知父親,我隱約感到一種恥辱,不想將這種隱秘而難堪的感覺傳遞出去。我平生第一次開始獨自思考:為什么會選擇我?甲完全可以選一個比我更弱小的孩子,然而他卻來回走了幾趟之后選擇了我。最后我想到他說的那句話:姓陶的,到后面排隊去。對于姓氏的起源,我并未有任何研究,覺得這不過是和家中的許多物件一樣,椅子,凳子,飯碗,筷子,只是一個區(qū)分物事的符號。然而這個傍晚,甲的話讓我逐漸意識到事情并非如此簡單。我開始漸漸變得敏感,想要找尋事件內(nèi)部的真相。在這個村莊里,有兩大勢均力敵的大姓,唯獨我們家自成一體,因為我們家并非原住民,是到了父親這一代才從山區(qū)搬遷來這個村莊的。我們的根基不在這個村子里,這片土地未曾流淌過我們祖先的血汗,也未曾埋葬過我們祖先的肉身。
這個看似平靜的傍晚,最終成為我生命成長的一個轉(zhuǎn)折點,只是一瞬間,我接觸并了解到生活中的某一種本質(zhì)真相。
童年的所有樂趣在那個傍晚消失殆盡。之后所有的成長歲月,我變得小心翼翼,極像一只時刻準備防御某種不可知也看不見的進攻力量的敏感小獸。我打量村莊那些殘損的土墻頭,那一扇扇半開半合的門窗,迎面而來的每張面孔,每種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以及每個走進我家院門的村人所持的態(tài)度和說話的口氣。我發(fā)現(xiàn)父親卑微的笑容以及毫無原則的殷勤,他應(yīng)承下所有鄉(xiāng)鄰的請求,幫忙修筑破敗的廚房和牲口圈,卻通常落不著一頓茶飯。之前我從未仔細留意這樣的事情,但它實際上早就成為我們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村莊里很多人家的事情,堂而皇之地入侵我們家的生活,并且主次不分,有時還本末倒置。父親常常擱置自家的活計而先滿足鄉(xiāng)鄰的請求。這種荒誕行徑導(dǎo)致我們家的生活通常處于一種雞飛狗跳的狀態(tài)。母親實際上也是懦弱的,她對上門請求的鄉(xiāng)鄰?fù)瑯雍翢o招架之力。在一塊尚未能站穩(wěn)腳跟的土地上,唯有謙卑與順從,淚水和憤怒沒有任何意義。她只好將種種憤懣發(fā)泄于父親身上,發(fā)泄于她的骨肉身上。而我和父親的委屈則被逼入一條死胡同,無路可去,它們轉(zhuǎn)化為一種內(nèi)在的尖銳情緒,一點一點刺傷我們的肉身和心靈。
我逐漸對村莊有了清晰的認知,盡管我出生在這片土地上,我的胞衣埋在她的泥土之下,而她并未真正接受過我,她傳遞給我的情感,始終是有意的冷漠和疏離。
我和父親之間是相互體恤的,而母親自身的眼界和心胸只能讓她深陷于家里的柴米油鹽。她生命的全部期望是能早日讓家庭的根基深厚起來,不被力量龐大的“整體”另眼相待,卻從不曾去想如何改變。在我日漸成長起來之后,父親和我就開始了一場艱辛而漫長的逃離之旅。于父親而言這種行徑充滿矛盾,他傾盡一切從山區(qū)里出來,現(xiàn)在又傾盡一切想要從村莊逃離出去。很顯然,他的肉身再也無法從這個村莊徹底脫離出去了,而作為他生命之延續(xù)的我,另外一個生命倫理意義上的他,是能夠助他實現(xiàn)這個愿望的。他把全部的精力用在給我鋪就走出村莊的人生之路上,屋檐的破損,墻壁的開裂,院墻的倒塌,于他而言不再重要,他在一切能敷衍的事情上敷衍,也開始學(xué)會拒絕一切理直氣壯的請求。他的行為無疑得罪了龐大的整體,是在挑戰(zhàn)整體的秩序和規(guī)則,而支撐父親此舉的全部力量是我從學(xué)校拿回來的一張張獎狀。它們張貼在我家斑駁破舊的黃泥墻上,讓父親覺得如置身輝煌屋宇,并給他指明了一個充滿希望的突圍方向。
父親這個角色,在人類的生命長河中,代表思想、權(quán)威、原則、法律、秩序,負責(zé)教導(dǎo)孩子應(yīng)付和解決來到這個世界所面對的問題。這個角色的品性是果敢而堅定的,他對孩子所展現(xiàn)出來的愛遠遠要比母親堅硬和苛刻得多。因為唯有鐵一樣質(zhì)感堅硬的嚴苛要求,才有可能助其實現(xiàn)期望。
我記得父親多次將我關(guān)在小黑屋里。那是一間偏房,沒有窗戶,只有一扇門迎納屋外的光線。這間屋子用來堆放農(nóng)具和已經(jīng)廢棄的舊家具,還有祖父母百年之后的兩副白板棺材。站在這兩具棺材面前,無端端便有一種強大的壓迫感逼面而來,那是死亡的沉重氣息。屋子擁擠,黑暗,潮濕,蜈蚣和老鼠冷不丁出沒。關(guān)上木門,小屋便成了盛滿黑暗的幽深之洞。
父親的懲罰是沉默的,他從來不屑于任何解釋,試卷上的分數(shù)便是最直觀的參考標準。若降一分半分,他便拽起我的胳膊往偏房拉,在門口將我往門洞里一推,關(guān)門,落鎖。我對厚重的木門拳打腳踢,但任何哭叫都無濟于事。當屋外的白天置換成黑夜時,我徹底被黑暗吞沒了。假如一個人長期處于黑暗的環(huán)境之中,他便會明白,黑暗其實是有力量的。我在深重的黑暗中,感受到一種逼迫身心的壓力:那是一種恐懼,以及對這種恐懼的無能為力。在這種壓力之下,我本能地恢復(fù)到人的最初狀態(tài)——在門邊蹲下來,兩只細小的胳膊懷抱膝蓋,下巴抵在膝蓋中間,盡可能地將黑暗之中的肉身縮小,再縮小。當我的個子變得越來越高之后,這種動作難度變大了,與此同時,對黑暗的抗壓力量似乎也變得強大起來。我不再一心沉浸于黑暗本身,而是留心屋外的一切聲響:雞飛狗跳的聲音,鄰人爭執(zhí)的聲音,池塘的蟲鳴蛙叫,這些熱氣騰騰的聲響一點點將我內(nèi)心的恐懼驅(qū)趕走。我在黑暗中努力平息內(nèi)心的恐懼,并漸漸適應(yīng)所置身的黑暗。整個小學(xué)生涯,我在那間偏房里度過了無數(shù)個夜晚,對于黑暗的適應(yīng)能力,遠遠要比同齡人強大得多。這逐漸內(nèi)化成為我身上一種對抗壓力的品質(zhì),在我步入社會之后,任何逆境與壓力對我來說都不再是什么難解的大問題。
父親和我千辛萬苦追求的愿望最終得以實現(xiàn),我成功地逃離了村莊,逃離了那個整體力量的掌控。當我把戶口從村莊遷入城市時,在鄉(xiāng)鄰的祝賀聲中,父親與我相對而坐,無動于衷。我們默默無語,有一種長途跋涉之后到達終點的虛弱感。這個極為漫長的過程不僅耗去了我們享受日常生活的能力,也幾乎耗去了我們享受成功喜悅的能力。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不像父女,更像一對配合默契的戰(zhàn)友,甘苦與共,生死相依。
母親有時候會嫉妒我對父親的袒護,她覺得我應(yīng)該是她的,她用溫?zé)岬难汉湍趟杏宋易畛醯纳易运鴣?,最終也應(yīng)該歸屬于她。她對我的人生規(guī)劃,就是在本村結(jié)一門姻緣,尋找到可供依靠的強大外部力量,最終得以融入整體之中。對于我的離開,她表現(xiàn)出一個母親強悍的占有欲,揚言要和我斷絕母女關(guān)系。事實上,我們早就“斷絕”過。在我讀小學(xué)三年級到五年級的兩年時間里,她離家出走,沒有人知道具體原因,也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永遠不會理解在這兩年光陰里,我經(jīng)歷了怎樣的心理成長,又形成了怎樣的品性。即便她日后重返家庭,想要加倍彌補,然而那段因為缺乏母愛而充滿恐懼的歲月已經(jīng)成為我命運的一部分,無可更改,更無從去彌補。
二
我最終義無反顧地離開了村莊,帶著連根拔起的決絕。行走在通往村外的碎石路上,那些黃泥土坯房、矮墻、熟悉的面孔、稻田、菜地、清風(fēng)、暖陽……鮮明而又模糊,漸次退于我的身后,淡出我的視線。村莊于我而言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失去了對我的掌控。
那時候我還很年輕,不到二十歲,我還未能全部明白,人生除了看得見的“現(xiàn)實生活”,還有看不見的“命運”。
有很多年,我一直在外面過年,當新年的煙花在午夜黑沉沉的夜空中驟然綻放時,我也和鄰居們一樣仰望絢爛的光華,感到滿足和欣喜。那是一種已經(jīng)落地生根般的踏實感。偶爾我也會在煙花落盡、夜空恢復(fù)寧靜的某一瞬間,想起從地理位置上來說距離并不算遙遠的村莊,想起她的夜晚與白晝,穿巷而過的冷風(fēng),落在屋檐上的斜雨,以及雨后泥濘的泥巴路。但那僅僅是一瞬間,風(fēng)馳電掣般掠過腦海,完全沒有引起我任何的情感波動。那些年,我在城里平靜地度過一個個日出和日落,在雨水和陽光豐沛的季節(jié)里,去郊外采來野花插在花瓶里,置放于臨窗的桌前。陽光穿窗而過,灑落在它們身上時,那些色澤或淡或濃的野花和光亮便也構(gòu)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讓我心生歡喜。
城市人的生活空間是密閉的,極為私人化,鄰里之間唯一能交流的瞬間是在樓梯間的偶遇。樓梯間的空間和光線并不盡人意,注定這樣的交流時間不會長,當然更無深入可言。例行公事般打招呼之后,又重新遁入各自的生活軌道。各家的煙熏火燎止于各自的家門之內(nèi),這是城市人的生活方式。我近乎沉溺于這樣的生活方式里,熱情止于表面,彼此互不干擾。這讓我想起村莊無遮無攔的日子,鄰里的爭執(zhí)與煙火氣息隔墻相聞,人們習(xí)慣性地扎堆,集體發(fā)酵并傳播某一個家庭的隱秘事件,將一個家庭的軟肋毫不留情地曝光于公眾之下。相比而言,城市的密閉空間讓我有一種固若金湯的安全感。我在一棟單元樓里住了八年,但除了我的姓氏之外,沒有人知道我在哪里謀生,又是哪里人。而我通常也分辨不清迎面而來的面孔是五樓的還是四樓的住戶。恰當?shù)纳璩蔀橐粚訕O好的盔甲,軟肋與痛處都有安全穩(wěn)妥的去處。沒有明目張膽地排外、擠對,也無從窺探。
我覺得我可以這樣度過余生:平靜,緩慢,沒有過多的波瀾,接受自己的平凡和力所不及,讓過去歸于往事,塵封心底。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似乎做到了。
母親對我關(guān)于村莊的抗拒是心知肚明的,亦是無能為力的。她與我通過無數(shù)次電話。電話里的聲音讓我感到極為陌生,完全無法把這個聲音與母親聯(lián)系起來——電波改變了她原來的聲調(diào)。然而說話的語氣一如往常,劈頭便問我回不回家。這很符合她簡單直接的性格,我也通常報以直率的答復(fù),十之八九是拒絕的。她的身邊盡管有丈夫和兒子,但她總是固執(zhí)地認為我才是她最為可靠和穩(wěn)妥的依賴,并一生都在竭盡全力將我拉向她。我們之間像是在進行一場持久的拔河比賽,彼此不肯妥協(xié)。她甚至不惜用責(zé)罵和淚水來加重她那端的力量籌碼。面對這些我無動于衷,對村莊的抗拒似乎也變得更為徹底。我可怕地意識到,作為一個女性,理性在我心中所占據(jù)的比重遠遠要比感性大得多,這得益于小時候父親對我不近人情的理性管教。他成功地把原則、秩序、自控力以及頑強的對抗力等等強硬的品質(zhì)灌輸給我,并最終形成我性格中最為穩(wěn)固的部分。這些品質(zhì)在我處理工作中的麻煩時發(fā)揮了極好的作用,但在處理人際關(guān)系上,我卻輸?shù)靡凰?,尖銳、固執(zhí)、沒有人情味始終是我最為顯著的交際特點。母親在和我長期的拉鋸戰(zhàn)中,不得不敗下陣來。但她并不認輸,而是選擇改變策略。她開始不斷從村莊給我捎來各種食物,根須上還帶著新鮮泥土的蔬菜,每一季剛收獲的新米,節(jié)日煮出來余溫未消的傳統(tǒng)食品,甚至是一些親手編織的家用品,源源不斷地從各種渠道來到我城里的家,不容拒絕。這些物品本身當然是毫無過錯的,但它們所指向的背景讓我產(chǎn)生強烈的不適感,童年那種被肆意侵犯的感覺又洶涌而至。我對這些物品通常的處理方式是,毫無保留地贈予我的鄰居們。
母親并不知曉這些,她自以為找到一條行之有效的途徑將我拉向她。她很固執(zhí),不顧及我多次怒火中燒的告誡,給我寄來的物品越來越多,也越來越不可理喻,有時候甚至有我尚未離家之前穿過的一些衣物。這些衣物顏色陳舊,質(zhì)感粗糙,直接見證了我某一段時間的生活和生命狀態(tài)。如今,它們又重現(xiàn)在我面前,與此同來的還有那段早已遠去的舊時光。這是我所抗拒的。在我早就固定成形的意識里,村莊帶給我生命的陰影遠遠多于善意,沒有人愿意活在陰影之中。我不知道母親是如何保存下這些衣物的,保存這些于她有何目的與意義,如今寄給我又是出于什么想法。但毫無疑問,她的行為讓我越來越無法忍受。我在電話中又一次與她爆發(fā)爭吵,甚至決絕地說,假如再收到這些令我厭惡的東西,我將永遠不再回家。電話那頭終于安靜下來。我來自她,她當然明了我骨子里的性情。她在電話那頭哭了起來,充滿怨恨地說我和父親一樣,是心腸冷硬之人,忘本之人。對此我無動于衷。每個生命初來于世,都是柔軟且感性的,在成長過程中變得堅如磐石,多半是受傷過后自我內(nèi)部產(chǎn)生的一種本能保護機制。受傷的程度越大,其固化程度也會越高。
三
生活終于又恢復(fù)了一如既往的平靜。母親的電話少了很多,兩三個月一次,也很簡短,翻來覆去問一些吃飯睡覺之類的問題。她的電話更像是想要印證我是否還安然活在世上。
在又一次很久不回家之后,我從外地回來路過村莊前的高速路時,忽然很想回家一趟。念頭來得猝不及防,且如此強烈,以致我一貫引以為傲的理性不得不退讓。我拐下高速,出了路口后給家里打電話,接電話的正好是母親。她語速極快地告訴我,村里的道路正在翻修,車開不進來。她隔著電話,似乎覺察到了我的心思,立刻喊叫般告訴我,那就開到路邊等她,她馬上出來。電話掛斷了,像是擔(dān)心被我拒絕。我只好來到村莊外的馬路邊等她。
我記得那是八月的午后,我站在路口,那條正在施工的村路堆滿砂石,有施工的工人在烈日下作業(yè)。從公路走到村里,大概需要半小時。這個村莊的絕大多數(shù)人,其全部的人生軌跡多半迂回于這截路上,一端是世代生存的村莊,一端是融入時代生活的縣城集市,他們終其一生都無法掙脫這截宿命般的軌跡。這天午后,我站在村路的終端,第一次對過往自認為已然徹底脫離這個村莊的想法產(chǎn)生了深重的質(zhì)疑。
母親從烈日下繞過一堆堆砂石向我走來,她身材臃腫,腳步卻極為矯健。她甚至連遮陽的草帽都沒戴上,一臉汗水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含糊地告訴她自己只是路過,來不及買什么東西,因此給了她一些錢。她拿著那些錢,開始飛快地和我說話,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的,家里的事情,鄰居的事情,村里的事情,我父親如何當甩手掌柜,而她又如何操勞,豬雞鴨狗,柴米油鹽,蔬菜糧食,以及眼前這條正在翻修的村路,從她嘴里一件接著一件出來,像被擰開的水龍頭,我完全沒有任何插嘴的空間和機會。她說話的狀態(tài)是沉醉的,似乎也并不介意我是否在聽,她只需要我站在她面前就足夠了。她的臉因為常年日曬而變成古銅色,額頭上的兩道深紋里蓄著一線汗水。那一刻,面對烈日之下滔滔不絕且已老去的母親,我忽然產(chǎn)生一種從未有過的負罪感。她在人生的半途來到這個村莊,相比于在此地出生的我而言,她所遭遇的不公和磨難肯定多得多,而她自身幾近于無的知識貯備也遠不足以讓她在自身的內(nèi)部構(gòu)建起自我療愈的力量,她無法把那些傷害轉(zhuǎn)化為堅強與抗爭,當然也沒有辦法自我消化。那些傷害最終會在她心里越積越多,當她再也無法承受時,唯一的疏泄方式便是傾訴。她在這個村莊里孤立無援,丈夫和兒子或許在物質(zhì)生活上可以成為她堅實的依靠,但即便血脈相連,也無法達到真正的精神與情感上的共鳴與交融。她始終是孤獨的,無助的。她唯有我可以依靠,這個家里與她同為女性、身上流淌著她的血液的女兒。
而我一直在拒絕她。
行了。我極為簡短地打斷她滔滔不絕的傾訴。我怕再多待一刻,內(nèi)心涌動的尖銳刺痛會變成可恥的淚水。她頓了一下,半張著嘴,臉上的神情是驚愕的,以為自己說錯了什么。我沒給予她過多解釋,匆忙離去。
從那時候起,我自認為已經(jīng)用堅固理性在城市里筑起的平靜生活被徹底打破了。而最令我驚奇的是,擾亂我平靜的,并非是我猛然醒悟的對母親的負罪感,而是關(guān)于村莊的每一件細微事情,它們纖毫畢露在我的夢中:茂密的甘蔗地,屋檐下晾曬的衣物和谷物,晚風(fēng)吹過的田野,被深秋冰霜凍住的芥菜,被晚霞暈染的村莊上空的一角……當黎明將至,它們便從我的夢中倏然消逝,將我棄于一片空白之中。被拋棄的無助和無措感是我所熟悉的,很多年前,在村莊的水井房邊,它們第一次降臨我幼小的生命。
我始終無法破解這些夢背后的隱喻,但我從此被一種強大的力量召喚著。它迫使我在長達三十余年的抗拒、掙扎、逃離之后,開始了一場溯源之旅。
回去成為必然。我通常會選擇在接近黃昏時回到村莊。在一天的光景之中,我獨獨偏愛這個時段——歷經(jīng)清晨的蓬勃與中午的旺盛之后,我的身心在黃昏時分是疲乏的,這種疲乏在很大程度上消磨掉了我的敏感和理性,使我完全松弛下來,山在眼里便是山,水在眼里便是水,萬事萬物恢復(fù)了它們原本的面目。我喜歡本真且單純的事物。
母親通常在地里忙碌。她進入老年后,勞碌的空間從農(nóng)田置換到菜地。田里的勞作太過繁重,她的體力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了。她在地里輪番種植四季蔬菜,淋菜的水從地頭的水渠引過來,輕而易舉就能淋完整塊菜地。我脫掉襪子,雙腳毫無拘束地落入泥土之中。潮濕,柔軟,略帶微涼,一種不用回憶便能觸及的熟悉感,仿佛我的雙腳未曾離開過片刻。母親依舊嘮叨,像任何一個一輩子只知道生兒育女的鄉(xiāng)村婦人。她一生都沒什么遠大的理想,家人、糧食、牲口、灶臺便是她的全部。尤其是年老之后,她的所有精力都落在具體可靠的一日三餐之上,因此她的話題永遠也離不開廚房、糧倉、田地,以及四季的陽光和雨水。偶爾她也會談?wù)撍劳?,村里又走了哪位老人,并提及這位老人對她有過的一些善舉。這種時候她便會努力直起腰身,目光堅定地看著我。在她的身后,是村莊平坦遼闊的稻田,是遠處矗立的樹影,是漫天的夕陽,是柔和的晚風(fēng),是縱橫交錯的田間小徑,是村人勞作的身影,母親也和諧地融入這幅背景圖里,儼然成為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這種發(fā)現(xiàn)讓我極為驚愕,以致懷疑,我一度認為她一直在承受這個村莊給予她的傷害,這想法是否正確?她對這個村莊的態(tài)度與我和父親從來都不一樣。我和父親選擇了徹底逃離,而她選擇了隱忍。即便她曾有過抱怨和淚水,也有過逃離,但最終選擇了回歸,將自己完全交付與這個村莊。她的堅韌與奉獻,最終換來她在晚年時成功地成為這個村莊的一部分。她竭盡全力想將我拉回來,也許并不僅僅只是為了靠近她,而是要讓我的生命有切實可見的根本與來處,讓我和村莊相互認可并最終彼此接納。
一切都不得而知。不管出于何種想法,都不再重要了,這么多年來,我如苦行僧般堅守的理性最終被瓦解。母親和村莊,一個是我生命來源之地,一個是容我肉身之地,她們最初給予我的一切,成為我今生今世無法抹掉的生命底色。這層底色貫穿我生命的全部過程,我任何的掙扎和逃離都將是徒勞的。我們只能永遠血肉模糊地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感受彼此的心跳,歡欣,悲傷,淚水。
責(zé)任編輯???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