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鎖
學校放假,大興回家去過年。正月十五,我和老溫相約,翻過甕嶺去看他。
甕嶺是橫在清漳河與濁漳河之間的一座高山,我家住在嶺北的昭義村,大興家住在嶺南的大港村。從昭義到大港有兩條路走,一條路是坐車順清漳河走合漳村,然后再逆濁漳河上行,要繞行百里。另一條路是走昭義村后的山溝,徒步翻越甕嶺過去,二十里路就到達。
聽說我們要走甕嶺,父親給我們備了一把褲鐮,還有一個布包,包里放著油供、鞭炮、蠟燭,幾次三番地說:“進山先放幾個炮,到嶺上給山廟爺上個供?!弊返介T口又說:“到三岔口走中溝,遇岔口向左進碰頭巖,就進了甕溝?!?/p>
以前涉縣歸河南省彰德府管,涉縣人去辦事兒,必走甕嶺古道。古道從清漳河邊開始,順昭義南山溝上甕嶺,然后下嶺再走十里,過濁漳河便是林縣。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沿河修了公路,甕嶺這條明清古道就廢棄了。父親試圖阻止我們,說深山古道多年沒人走,恐生意外,見我主意堅決,轉身又去為我準備上山的物品。
天空陰著,山頭蒙著云霧。一大早,村里辦社火的鑼鼓鏗鏘作響,我和老溫出村順山溝間的大路行進,走得大步流星,邊走邊給老溫講沿路兩邊的風物和典故。我從小到大,無數(shù)次想過上甕嶺,但無論如何沒想到,陪我第一次走甕嶺的人,會是老溫。
昭義村在甕嶺腳下的河溝口,我家住在河溝西岸邊。每到夏天,幾場透雨過后,一條小溪就從甕嶺流下來,淌過我家門前。小時候,整個夏天我就泡在溪流里,與小伙伴們一起嬉戲打鬧。偶爾靜下來,會望著村后那高高的山嶺遐想:這溪流的源頭該是一個多么神秘的地方啊。站在村里任何地方,都能看到村南天幕下那高聳的山峰。清晨,或濃或淡的云霧包裹著它,讓我想起神仙在里面行走。夜晚,黑黢黢的山頂戴著一片繁星,心想站在那里是不是就能摘到幾顆?童年允許幻想,甕嶺成為我人生記憶的底版。
少年時曾跟父親上山砍柴,割荊條,打軟棗,摘柿子,也曾獨自上山捉蝎子刨藥材,跑遍了周邊所有山頭,不知為何獨獨沒敢到甕嶺上去。
昭義南山像棵大樹,一條主溝進去,然后分為三條山溝,每條山溝內又岔開許多山洼。正中間的山溝因為口小肚大,像個盛糧食的甕,于是叫甕溝,溝底的嶺就叫甕嶺。過去溝底盤著大路,都是用石頭鋪砌過的,上面能走騾馬能抬轎。
我在村里關帝廟上學,坐在教室里喜歡隔著窗子看甕嶺發(fā)呆。因為淘氣不懂得自愛,臉上掛了好幾道疤,小學時同學們喊我疤鼻子,到了初中就賜給我一個英文名子:Ba nose。叫煩了,我就謀劃著是不是把他們的鼻子也弄個花開!所幸我喜歡語文課,迷上魯迅,讀《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我想的是墻上畫里的那只梅花鹿,讀《故鄉(xiāng)》,想的是雪地沙灘上閏土剌猹時手中的鋼釵,讀《孔乙己》,很想知道孔乙己的長衫是不是也生虱子。我把給同學打架的心思收回來,開始試著寫自己的心事,看到啥寫啥,想到啥寫啥,就這樣走完無聊的學校生涯。初中畢業(yè),一切鳥獸散,而寫作一直陪我走了三十年,現(xiàn)在居然成為養(yǎng)家糊口的資本?,F(xiàn)在想來,寫作的靈感都是盯著甕嶺盯出來的,我少年時多少心事,現(xiàn)在還被妥放在甕嶺之上。
二十四歲那年夏天,有山洪從甕嶺上卷下來,沖走了我家的房子,我只得冒著雨趟著河離開昭義。之后,搬磚蓋過大樓,拌礦粉燒過團球,騎摩托送過牛奶,進機關編過報紙,做生意賣過玩具。不管走到哪里或是干啥,許多事兒過去就忘個一干二凈,唯獨沒丟棄的就是寫作這份愛好。每當獨坐燈下,想起童年,想起鄉(xiāng)村,就想起村后那座山,那道甕嶺,然而年齡越大,感覺離昭義越遠,離甕嶺越遠。
直到有一天,老溫走進我的生活,他讓我又認識了大興。
姨家表妹靈梅嫁人了,所嫁的人是她高中時的溫老師?;槎Y那天,吃飯喝酒,人多事稠,沒有相互細盤?;楹箅m都在小城居住,但各自忙碌,彼此也很少叨擾。記得在一個秋天傍晚,靈梅帶著老溫,老溫抱著女兒溫馨,來到我租住的小院。老溫長我兩歲,見面叫我“三哥”。他濃眉慧目,飽額上隱著兩道智紋,一看就是一個敦厚睿智的人。在蘋果樹下,我們擺開小桌,借月斟酒,三杯過后,他遞我一篇小說,讓我“指導指導”,我才知悉他和我有一樣的愛好。清秋遇明月,語話滔滔,全不顧蘋果上秋露垂垂欲睡。
沒過多久,老溫電話約我去他家里吃飯,說有學生要去。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了大興,身高如塔,腰壯肩闊,面方耳大,言到快處,輕抬右手,把鋼絲一般的頭發(fā)從額頭向后一順,接著就情不自禁地“切切切”地笑起來。他小我近十歲,大學時在《詩刊》上發(fā)表詩作,出版過詩集,與老溫同在一所學校任教,是一位物理老師。他說為了讓學生把枯燥的公式記住,他用詩歌的形式來幫助記憶物理,這是他的獨創(chuàng),效果好極了。那天夜里,房內講話滔滔不絕,屋外天上雷鳴閃電,大雨澆城,似乎在為我們喝酒助興。
大興說,他家在大港,我說,我家在昭義,兩村之間其實只是一嶺之隔。大興說,他的父親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曾是供銷社主任,年輕時經常從嶺南挑著雞蛋,走甕嶺往固新送。我說,以前我家門前有棵大苦楝樹,樹下擺著幾個青石臺,凡來往商客都要在門前歇腳打尖。
老溫舉著杯說:“什么時候,咱們走一趟甕嶺!”
望山走死馬。我與老溫順著山溝走了四五里,山是越走越深,天色越來越重。冬天曾下過些許小雪,陽坡化去,南背處還有片片殘留。大山頭戴云紗,一動不動看著我們兩個走進來,派出一只烏鴉巡邏,盤旋在山谷里,“哇哇哇”警惕地叫著。轉過幾道彎,再走過一段石峽,就來到一個叫小井的地方。西邊崖下有股山泉,古人借泉修井開店,在井邊立龍王廟,凡上嶺或下山的商客到這里都要歇腳,據說生意興隆。如今客棧坍塌得只剩幾堵石墻,龍王廟門上對聯(lián)卻是火艷新鮮,分明是過年時有人專門貼上去的。按照村里人的說法,過了小井,就算進了“老山”。我知道再往前走一里地,這條山溝就會一分為三,而每道溝里又會岔出許多小溝小洼,老早以前,這溝溝洼洼里都住著人家,在這里耪山種地。在抗戰(zhàn)時期,八路軍一二九師五分醫(yī)院就隱藏在山里,一住二三年,日本鬼子找也找不到。生產隊解散后,人們都從山里搬到村里居住,整個山就空了。幾十年林長云封,變得越來越神秘。為什么叫“老山”?是因為山深林老,溝深壑險?是有狼蟲出現(xiàn),鬼魅出沒?我只知道一進臘月,村民不管是打柴還是獵食,都會止步于小井。
老溫說:“我們拜拜老山吧!”
在路中央插香擺供,然后點放六個大炮仗。炮仗是粗大的二踢腳,每放一個,都震得四山霍霍回響,一起一伏傳得很遠,炸得云霧分散,驚得樹枝掉落,嚇得一切妖魔鬼怪都抱頭鼠竄。按鄉(xiāng)俗來說,進入臘月就要禁山,我們兩個不守時令地貿然闖進來,借炮聲能把那些山貓野獸嚇跑,給我們壯壯膽。
面對老山,我和老溫兩個三叩九拜。人生無處不朝拜,在家要拜父母,上學要拜師長,進廟堂要拜神,進山理所當然要拜山。我的祖上曾在小井溝里種地,母親就在這大南山里長大,這“老山”就是我的祖山。
甕嶺古道上有一段摩崖石刻,記載著明成化年間,林縣人為了北上媧皇宮朝拜女媧奶奶,而在甕嶺上修路一事,并把這條路叫作進香路。女媧是創(chuàng)世之祖,是人類的精神圖騰,朝拜女媧就是崇拜自己。古人在這崇山峻嶺上修路,讓多少后人能循道而進,這種善舉本身就是一種修行。朝拜是禮贊榜樣,懂感恩,知進退,是一種情懷反芻,在朝拜之中總結前緣,開拓后路。
大興與老溫是師生關系,上高中時酷愛體育,是老溫一句“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使他安下心來認真學習。分科時,老溫又一句“是個人都能學得文科”,使他轉念開始學理科。大興的逆反,老溫的嚴苛,使得跳脫高中樊籠之后的大興再沒有與老師來往。直到有一天回到高中母校,踩著老溫的腳步當上一名老師,大興才頓悟當年老溫的情懷,馬上便提著酒跑去老溫家拜師。之后,逢年過節(jié)就拜師,隔三差五地去看老溫。因為五斗稻糧,師生成同事,因為寫作愛好,如今成兄弟知音。
等得香灰落頭,我們離開小井,向前走一里許到達三岔口,然后擇中溝而進。路開始變小變細,曲折彎轉,像細蛇一樣在蒿草下鉆行,每走幾步就得停下來細尋細看。待鉆過一叢老荊,發(fā)現(xiàn)一堵石壁擋住去路,但隨著腳步向前,發(fā)現(xiàn)一道石縫徐徐中開——我知道我們即將入“甕”了。
母親說她小時候經常在古道邊擺賣自家的山貨,知道這里許多傳說和故事。母親告訴我們,凡是過甕嶺的人,進入甕口都要用石頭“支山”,那樣就會有神力幫助,腿不困,腰不酸,能一股勁上得甕嶺。于是在入“甕”前,我們各自尋了一塊長形的石頭攥在手里,惦著心,細著膽,一步步向里走去。
甕口,當?shù)厝私信鲱^巖,西邊幾十丈高的懸崖,俯身抵住東邊的山崖,把天空都擋住。它的形狀就像一只怪獸的“大嘴”,兩邊的崖壁交錯著,猙獰的怪石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站在“嘴”中央,可以看到底部,有一個像嗓子眼一樣的小口,看來那便是進入“甕肚”卡口!
在西邊倒懸的石崖下,居然有幾座廢棄的石屋,有門有窗,里面還有煙火的痕跡,不知道當年是誰以此為家。平順著崖底,像有人故意挖出一道石坎,似乎想把石崖挖倒,看上去搖搖欲墜,非常嚇人,或許正是看著危險,路過的人就在石坎中豎起石頭,希望把這山崖支穩(wěn)起來。這就是母親說過的“支山”處。我走到跟前,取出從甕口帶來的石頭,選個位置,小心翼翼地支上去。
前人支上去的那些石頭,有的蒙著灰塵,有的附著草苔,看來已有很深的年歲。這是誰懷著怎樣的心情,把一塊塊石頭支在這里?是求學趕考的士子?是遠行回家的游子?是腰纏萬貫的富商?是漂泊流浪的行者?每一塊石頭都曾帶著一個人的體溫,都留有一個人的指紋,都曾代表一個人的心愿。高山懸崖之下,蒼茫古道上,一個個微不足道的過客,借著石頭賦于自己登山的信心,舉步翻過面前的高山。古老的山風從這里吹過,無數(shù)榮枯的歲月深處,除了這些石頭,又有誰知道誰曾經來過?
老溫俯身下去,單膝著地,把那些倒下的石頭扶起來,扶好一個又一個,那么認真,那么虔誠。每扶一塊石頭,似乎都在體會感知古人的心情,都在喚醒沉睡在這亙古荒山下的一個信念。古人把信念之石安置在這里就離去了,再也沒有回來,任憑它們支撐到天荒地老。哪會想到在多少年以后,能遇上老溫這樣謙恭的人,再次把它們扶起來。
把所有的石頭重新扶過,老溫才把自己帶來的那一塊石頭支上去,雙手擺放,恭恭敬敬,儀式感特別強。是啊,生活中儀式無處不在,它在檢驗著一個人對生活的忠誠程度。只有經歷過磨難,才知道對生命的敬重,只有經歷過風雨,才懂得對自然的膜拜。
老溫幼年喪父,是母親一個人靠種地,把他與妹妹撫養(yǎng)成人,供著他們考上師范,又都當上老師,他們就是母親手中的信念石。從小學到師范,班長的帽子一直戴在他頭上。與人為善,遇事寬厚,是他的秉性。師范里,他用相機給同學提供照相服務,來維持自己上學開支。畢業(yè)歸來時,把一個女同學帶回家,告訴母親,她愿意和自己一起共度人生。他們在一起教書,一起上課,星期天一起回老家,一起鋤禾,共守青熟。他曾被選為學校的團支書,在大會上意氣風發(fā)地演講,他獨自背著相機,騎著自行車到黃河邊看長河落日,到夜里鋪著柳枝臥睡沙堤……然而一場意外事故,妻子拋下他與女兒離他們遠去。中年喪妻,老溫心中的幸福支石轟然倒塌。多年后,老溫對我說,他最心愛的相機,連同年輕的張揚,都被事發(fā)地的大水沖走了。
生活劈空砍下一刀,徹底改變老溫。每天凌晨四點,他就不再睡覺,披衣起臥,靠抄《道德經》《論語》《史記》等打發(fā)無助與空洞,讓自己的靈魂從圣賢的語錄中得到安慰。白天除了上課,就是與幾個朋友在一起喝酒,消遣孤獨的時光,直到數(shù)年后遇到表妹,生活才再次走向陽光。而此時的老溫,已不是彼時的老溫了。
都說時光是最好的療藥,表妹又給他生了兩個可愛的女兒,沉靜下來的老溫,蘸著沉淀的過往開始寫作,委婉的敘述吸引著眾多讀者,有時一篇文章能感動全城流淚。每天早上,他都會從微信圈里曬一下“日抄800字”,每天都看到他的公眾號平臺發(fā)“想講就講”的講義。他講語文課的魅力,深深地吸引著每一個學生,在他的引導下,學生都揣上當作家的夢想,弄得其他老師擔憂,這樣會影響高考成績。
老溫生活充實,與世不爭,處事淡定,有人說他的性情像海一樣寬闊,有人說他像山一樣穩(wěn)重。在我看來,他倒像一瓶陳年老酒,有苦、有辣、有香、有醇、深重、老道。有時候佩服得我舉手作揖稱他“溫先生”。
老溫支好石頭,拍拍自己的腿,一本正經地說:“硬了,腿有勁了,我們開始‘入甕’吧?!?/p>
“甕眼”只有一庹寬,我伸開雙臂,手指就觸到兩邊的山石。這是整個大山的咽喉,是這條古道的咽喉。站在這里向里望,山溝變寬,天空變闊,云霧繚繞之下,全是密密麻麻的林木,一枝枝一杈杈都奓煞著,隱藏著神秘與恐怖。
“走吧?”我回頭問老溫。
“走吧!”老溫堅定地說。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前方的山溝就是“甕肚”,里面到底是什么景象,有什么東西等著我們,我們心里沒底。但憑老溫回答的底氣,我持鐮前邊開路,老溫隨后跟進。
多少年來,與老溫和大興之間,我們彼此是有約必應。一起尋古寺,一起訪新境,曾夜上老爺山,也曾雪走三道嶺。我每次接到劇本創(chuàng)作,總先約上二位,到老溫家坐下,表妹整菜沏茶,邊喝邊聊,待酒瓶見底,劇本也就構思完成。等小品在電視上播出時,我們又會聚在一起,夸自己臺詞的精妙,貶演藝的差勁,說導演的曲解,常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我在步行街做著小本買賣,是個渾身粘滿銅臭染滿世俗的人,要不是老溫與大興,對于讀書,對于寫作,對于未來,我早就隨波逐流不知道漂到什么地方去了。人生有幸,遇到這兩個人,成知音,成朋友,成兄弟,一起快樂,一起憂慮,一起暢談,一起興奮……
由于年久歲深,加上山洪暴虐,古道已無蹤影。溝底密密扎扎的荊棘,各種各樣的樹木,橫縱交錯的藤條交織在一起,都努力向上生長,爭奪有限的陽光,在空中形成一個密不透風的篷蓋,籠罩成一個隱秘的世界。
這是個新奇豐富的世界,在林木枝杈上,有小小的鳥巢,金黃的草絲緊密地纏繞著,內壁圓圓的像考究的茶杯,精致可愛,在這個小小的巢穴里,曾有拇指大小的鳥兒在這里產卵,孵化,喂養(yǎng),這是一個多么溫暖的家啊。有許多大樹都已走到了歲月的盡頭,粗大的樹干枯死,但枝干還頑強地伸向天空,仿佛在講述著它們曾經的繁茂與精彩。在山巖下倒掛著一個蜂巢,像水桶一樣粗,土黃色的外殼上鑲著一層云形的花紋,顯然里面居住著一個馬蜂家族,夏季在這里它們肯定是沒人敢惹的霸主,經歷一個寒冬,不知明春花開時,這個城堡是不是還能如期打開,城里的居民還能不能重生,在這山林百花中采蜜。樹下厚厚的積葉上,經常會看到一堆堆的鳥毛,這是山貓野狐作案現(xiàn)場;有的地方剛被什么東西翻過,露出來的根莖上流著新鮮水滴,仔細一想,這大約是野獸在這里覓食。
“如果與野豬遭遇怎么辦?”
“總不能往回返吧?”
再往深處走,漸漸地,發(fā)現(xiàn)我們走進一個長長的林洞,只要彎著腰,人就可勉強地鉆過去。仔細辨看,腳下走的正是古道,因為古人鋪過石頭,草木只能從兩邊長出來,枝杈在頭頂篷住,形成這么個特別的通道。我們無須辨別方向,順著通道往前鉆就行了。在這隱秘的林下,我看到廢棄的梯田,全被各種樹木霸占。溝邊石崖下一座山神廟,早已坍塌得不成樣子,石頭供桌上有野草借著腐土在上面扎根。還有幾座石庵,看樣子保存完好,當年有人在這里守山種田。我們躬著身,彎著腰,一個勁地向前向上向深處鉆去,時不時被蛛網罩得滿頭滿臉,遇到橫攔的樹枝,我就用鐮刀砍斷,繼續(xù)前進。
走走停停,大約一小時,終于鉆出了林洞。面前是一片開闊地,整個山洼被一種叫葛條的藤類植物霸滿,所在林木都被它蓋住。一根細藤,從破土到纏繞,與大樹爭奪陽光,與林木爭奪空間,于無人處完成霸業(yè),于無聲處創(chuàng)造出這林間奇跡。
一陣風吹來,呼吸暢快起來,剛才的壓抑一掃而光,我情不自禁地喊起來。生活何償不是如此,經歷過壓抑,經歷過痛苦,在享受到勝利的那一刻,感受到快樂那一刻你就得喊。
其實每個人的心中,都聳立著一座自己的高山,都用自己的信念和毅力在攀登與征服。不積跬步,不足以千里,不從溝底一步疊一步向上攀登,高山永遠只是夢想。爬山就是一種挑戰(zhàn),是一場意志的磨煉,是一次自我檢驗。
最讓我佩服的是大興的父親,他從小出生在嶺南的小山村,年輕時成為村里供銷社一名員工,經常用籮筐挑著村里收來的雞蛋,從南向北一步一步上得甕嶺,然后再小心翼翼地下到甕溝,送往固新供銷社。到固新交割完畢后,再挑上兩捆席子返回,再由北向南翻越甕嶺回家。起個五更,搭個大黑。
他看到過嶺頭上第一株開放的山桃花,也見到過山坡上最晚紅了的那枚紅櫨葉,雨中他在山崖下避雨,雪中他在石堰根生火烤食,他是甕嶺上最后一代挑山客。皇天不負,他用自己的耐力用腳踏實地用淳樸誠實,走出了小山村,到西達公社和城關公社當供銷社主任。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在那個物資匱乏買東西必須靠票證的年代,一個供銷社主任的位置,那是令多少人企羨!后來,為了大興而罷職回家,住在大港村。
父親的豁達與寬厚深深地影響著大興的成長。大興站在課堂上,創(chuàng)造性地用詩歌的形式對難懂難記的物理知識進行轉換,使學生輕松記憶,產生了獨特的課堂效果,他教的學生遍布全國各地,無不以物理為見長。期間,有人勸他棄師從政,而大興卻不舍自己的學生,選擇留駐講臺。他舍不下自己的學生,更舍不得的是自己對學術的追求。后來他帶領團隊,問鼎全國中學物理教學創(chuàng)新大賽,榮獲大獎;他被聘為邯鄲市物理兼職教研員,做一名好老師,就是大興心中的高山。
我終于站在了甕嶺上!
站在了想象中有仙人行走的甕嶺之上,站在妥放著我少年時無數(shù)夢想的甕嶺之上。
四下環(huán)顧,云霧茫茫滿山谷,什么也看不到。沒有天仙行走,倒是在嶺上立有一座小小的山神廟,廟頂不知道什么時候塌了,只剩兩堵石頭山墻挺立著。廟旁一株杏樹,橫出一枝,可看到已有花蕾透出,天氣轉暖,就會第一時間在這山頭綻放。
樹下是一小片空地,走過去一看,原來是石窯的窯頂。站在這里,看到一層層裹在云霧中的山谷與峻嶺,蒼茫之中隱藏著無窮的神秘。從一旁的石臺階下到院子里,外臨石堰,以空為墻,內有排三間石窯,窯中有灶有炕,稍事修整就能住人。聽母親講,過去這里有三棵大榔榆樹,樹蔭蓋著窯洞。凡是上嶺來的客人都會在樹下乘涼,也在這里解渴求飲。云霧重重,如果時空回溯幾十年前,那山道上定然還是人來人往,這嶺端的三間窯洞,注定是無數(shù)遠行人的一個標點。每一個喘著粗氣越嶺而來的人,無一例外要在這里駐足,幾多艱辛幾多風雨如今安有誰知?而今榔樹沒有了,行人也沒有了,只留著三間窯洞空洞洞地等待著歲月來造訪。
折回到廟前,我們從草叢中撿幾片瓦豎起來圍擋住山風,先點上蠟燭,再點上香,最后又擺開油供,青煙裊裊,寂寞了多少年的山神爺便回歸了。他坐在甕嶺上,幾十年沒人管顧,更不必說享食香火,絕對不會算到,在正月十五這天,我和老溫會到這里給他燒香上供,若是真的有靈,他定當感動得大哭。
在甕嶺南北有三座山神廟,在當?shù)厣矫衽c行者心目中,山神是非常靈驗的。有一個林縣木匠在涉縣做完工回家,進入甕溝,看看眼前的高山就發(fā)了愁,在路過甕溝里的山神廟時,便對著山神爺說:“都說山神爺你很靈,你要是能叫我一股勁就上到甕嶺尖,我就給你唱三場戲?!彼f的是玩笑,可山神爺當真聽。他這里剛說完,聽到耳邊有響動,回頭一看,不遠處站著一只狼,正沖著他看。他“啊呀”一聲,嚇得拿起東西就往山上跑,一股勁沒停歇就上到嶺尖。他回頭看看,狼沒有追上來,便靠著廟前的杏樹喘氣。待他緩過勁來,準備下山時,卻發(fā)現(xiàn)在下山的路口,蹲著一只狼,正張著嘴看著他。他這才知道,是山神爺顯靈了??墒沁@荒山野嶺,怎么唱戲?。空诎l(fā)愁之際,看到榔樹下坐著個瞎先生,背著個二胡,忙上去求好,瞎先生拉著二胡,給山神爺唱了三段板書,那狼不見了,他這才得以下山。
這是大興父親講給我和老溫聽的眾多狼故事中的一個。甕嶺上的狼是殘忍的,狼是狡猾的,除了吃山民的羊,還傷過人。多少年來,安身在這片山野間的人們,除了與饑餓斗爭,還要與狼斗爭,為了求得一方平安,就在這山嶺上下建起山神廟,借助山神來管護狼的野性。山神雖小,但能把狼管得服服帖帖。我們倆大時八節(jié)闖山進嶺,對整個高山來說有幾多不敬,我們在山神廟前拜跪上供,不能否認就是求乞山神先生,萬萬不要給我們開與狼狹路相逢的玩笑。
雖然我是第一次造訪,但對這里的歷史已很熟悉了。我從父親和母親那里,聽到了甕嶺上太多太多的故事。要說狼事兒,最兇的時候,應當是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甕嶺南北十幾個村里都藏著八路軍的機關、工廠和醫(yī)院,自然成為“鬼子”“掃蕩”的重點地區(qū),隨著日本兵到來的,還有兇殘的狼。
1942年農歷五月初三那天,八路軍抗大六分校五十多名學生,轉移到甕嶺南的東峧溝后時,被日本兵包圍,激戰(zhàn)半天,最后全部犧牲在這里。慘案發(fā)生后,甕嶺古道再沒有人敢走,每到夜里,附近的山頭上都是狼的嗥叫聲。人們都說狼是“鬼子”養(yǎng)的狗,訓練著專門吃人。從那以后,很長時間內一直鬧狼禍,致使整個山都“緊”得厲害。狼傷人的事情時有發(fā)生,一個成年人不敢在山里獨行,大白天狼敢跑進山民家里去拖小孩子吃。
抗大學生在東峧溝犧牲的事件,就這樣雪藏起來,直到2009年,我與縣黨史辦的同志一同來到東峧溝,從老一輩人的口中,找到了當年烈士犧牲的地方,在山坡上的淺土中,我們還發(fā)現(xiàn)了烈士遺骨。這段鮮為人知的歷史,隨著抗日軍政大學六分校烈士紀念碑在東峧溝山口立起來,也大白于天下。但遺憾的是,我并沒有找到其中任何一個人的名字,他們是誰,家在哪里,一如眼前的云霧,深不見底,但我堅信,這個世界上肯定有人知道他們的名字,他們的信息一定藏在某一個文件檔案里,他們的靈魂早就成為這高山之神,守候著一方平安??粗衩氐倪h山,看著幽深的山谷,一種敬畏從我心底油然而生,此時才明白,為什么這多年來,兩邊村里的人,都很少到這甕嶺上來。
正當我和老溫感嘆這個故事時,忽然聽到耳邊傳來“沙沙沙”的聲音,這聲音架勢有鋪天蓋地那么洪大,又像雨過沙灘那么急切,又像蠶食桑葉那樣細密,猶如萬馬奔騰著從我們的頭頂上踏過,卻又有九天行云一樣縹緲。我張慌四顧問老溫這是什么,老溫也有些驚慌失措地看我,難道真是山神顯靈不成?接著一團濃濃的霧氣卷過來,把我們包圍,瞬間老溫的頭發(fā)、眉毛都白了,再看身邊的枝丫、草葉、地上的石頭,都染上厚厚的霜,那山坡上的松樹上、荊棘上都掛上厚厚的冰凇。簡直是太神奇了。我們驚詫著,這難道是山神對我們的饋贈嗎?是大自然對我們的禮遇?如果不是看大興,就沒有這次甕嶺之行。如果沒有老溫陪同,我哪里膽敢上甕嶺?又哪里會有這樣的奇遇?幸之幸,我人生的途中遇到這兩個人。
這時電話響起,大興說打了半天,一個也接不通,心里著急,正準備進山來尋我們。得知我們上到嶺上,才放下心來。
云霧把整座甕嶺包裹得密不透風,黃豆大小的雪粒啪啪啪打下來??磥硪粓龃笱⒅?。我在山神廟前的空地上,一字擺開六個二踢腳大炮,然后逐一點燃,嘭——叭——,嘭——叭——,嘭——叭——,炮聲在古老的甕嶺之上一層層地開蕩出去,漸漸地消失在那起伏的云霧之中。
我和老溫收拾好東西,與山神爺告了個別,順著南坡上的古道,向山下走去。
我想此刻,大興一定站在腳下的這條山溝內,那個叫大港的村頭,望著縹緲的云霧,等待我們到來。無數(shù)大片的雪花從高空徐徐降下,輕輕地落在他那濃厚的黑發(fā)上。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