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這片蒼茫決一雌雄
汽車在沙漠公路上奔馳
我這只老駱駝,帶著赴疆不久的妻女
試圖穿越塔克拉瑪干
黃昏的時候,漫天風沙撲面而來
席卷起河床的碎石頭
以及墳墓里沉睡的經(jīng)卷
公路被瞬間吞沒。無盡的蒼茫
無盡的生死。天地之悠悠
這近似一種對無知者的懲罰
我如一棵孤立無援的胡楊
獨立于天地旋渦的中心
按著身體里年久失修的喇叭
此刻,無法辨認石頭和星辰
汽車仿佛一只年邁的蜥蜴在蠕動
兩歲的女兒昏昏欲睡
如沙漠里一棵弱小的紅柳
她忽然叫出的一聲爸爸,命令我
踩緊油門,和這片蒼茫決一雌雄
塔里木之夜
黑夜用一座座盛大的沙丘
埋葬了塔里木的黃昏
這個閃光而悲傷的君王
靜默于塔克拉瑪干的心臟
我驅趕著塔里木河
放牧十萬棵胡楊樹
攜帶唐朝的經(jīng)卷和史冊
獨坐于蒼茫的星空下
西伯利亞的寒風把我
雕刻成一枚鋒銳的冰凌
塔里木的地火燃燒著
我內心的激越之血
今夜,這片深不見底的沙漠
一具木乃伊屏住呼吸
匍匐在腳下,懇求我
為駱駝刺唱一首情歌
將雪重新推回天山
塔里木河如十萬匹脫韁野馬
一夜間搬走了雪山和大漠
我曾以荊軻刺秦王的勇氣
偷偷地向它扔過去一塊石頭
石頭會不會砸傷它的馬腳?
擊落一縷性感的鬃毛?
塔里木河會不會突然回頭
一口將我和大橋吞沒?
今后我將帶著一生的戰(zhàn)栗
寫詩,將雪重新推回天山
石頭歌
十一月的塔里木河如一匹瘦弱的老馬
匍匐在一片沼澤地。裸露的河床上
那些被它嚼碎的,被凍得通紅的石頭
都是從天山和昆侖山上
下凡來到人間的,我生死相依的兄弟
塔里木的胡楊
在十月的塔里木
沿著和田河古道前行
我深陷這片西域三十六國
此時,一排排胡楊樹
這些黃金軍團如神兵天降
從大地深處蜂涌而出
一列列活的金字塔
一座座美的紀念碑
它們抓起腳下的砂石
高高矗立在秋風中
我掏遍口袋,找不到一句詩
可以匹配眼前的一棵胡楊
黃金的舞蹈不可相提并論
詩歌的桂冠也不過如此!
我愿意終身廝守在這里
坐斃于一棵胡楊樹下
當黃昏的風沙埋葬樓蘭故國
星空迷失于塔克拉瑪干沙漠
它們舉起朝圣者的火焰
為駝隊和羊群引航
我在老虎的身邊寫詩
我在老虎的身邊寫詩
在它聲如巨雷的咆哮和酣睡里
我寫下一首首情詩
有時候要越過它鋒銳的牙齒
摘取塔克拉瑪干的一株紅柳
我還偷偷地摸過它的胡須
拍打過它的屁股
頭枕塔里木河,在它華麗
如星圖的皮毛下入睡
有時候我要屏住呼吸
及時藏起我的筆
當它眼睛里的深潭涌起巨浪
十萬里戈壁漫過火紅的舌頭
我要拿來天山的冰雪
給它降溫。在它巨大的陰影里
種下一棵蘋果樹
神占領了塔里木
連綿不絕的棉花,如昆侖吐出的沉默之雪
在莽莽蒼蒼的西部戈壁灘翻滾銀色的波浪
烈日下紅柳燃燒血肉之軀,光芒遠不及
塔克拉瑪干十萬株胡楊林構筑的金字塔
塔里木河的石頭在一場秋風中擱淺
它的一生走不出這片祖?zhèn)鞯柠}堿地
十月吐出一枚唐朝的月亮。黃昏的金箔上
羊群如云朵般漫步,仿佛神占領了塔里木
無知者無畏
我在塔里木河的冰層上奔跑
我在塔克拉瑪干的沙漠里奔跑
我在天山的雪地里奔跑
我在黃昏的云朵上奔跑
如同我寫詩,向蒼茫和孤寂投稿
感謝漢語,一次次包容我的無知
塔里木河之愛
一月,西伯利亞的寒風
將十萬匹脫韁野馬按在水里
要讓它們立地成佛
推土車要越過冰層,車毀人亡
我在冰層上散步,它齜牙咧嘴
女兒在冰層上奔跑,它含情脈脈
【作者簡介】盧山,1987年生于安徽宿州,文學碩士,新疆兵團第一師阿拉爾市作協(xié)主席。近年來在《詩刊》《北京文學》《詩歌月刊》《揚子江詩刊》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出版詩集《三十歲》《湖山的禮物》,主編(合作)《新湖畔詩選》《野火詩叢》《江南風度:21世紀杭嘉湖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