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島上一到夏天,遍地是魚鲞,“大水捕黃魚,小水拖烏賊”,曬完烏賊鲞曬黃魚鲞,鋪天蓋地,延綿不絕。黑黢黢的烏賊,金燦燦的黃魚,剖成鲞后,均嫩白如玉,它們在陽光下忽閃忽閃,組成了母親記憶里那個白茫茫的世界。
曬鲞,就得翻鲞。在海洋資源豐盛的年代,每逢魚汛期,水產(chǎn)公司忙得熱火朝天,剖鲞工不得不連夜趕工,剖好的魚一大桶一大桶地候著,漂洗后,天一亮便晾曬出來。數(shù)不清的竹列子竹地墊鋪于地面,其上曬魚鲞,一張挨著一張,一片連著一片,密密麻麻,亮白得晃眼睛。為使魚鲞受熱均勻,干得更快,也為了曬制的成品賣相好看,每隔一段時間就得翻動魚鲞,毒辣日頭下,翻鲞工猶如巨大白紙上緩緩移動的螞蟻,他們行進在鋪列子地墊時特意留出的間隔里,彎腰、起身,彎腰、起身,像一個個被操控的木偶。母親便是其中之一。
母親自十六歲加入青年突擊隊,種豌豆、小麥、棉花,加高海塘,干得最多的,是到水產(chǎn)公司翻鲞。從家里步行到水產(chǎn)公司需一個多小時,每天四點不到,母親就得起床,洗漱、吃早飯后,天蒙蒙亮便出發(fā)了。袋子里是當天的午飯,母親的鋁飯盒里裝了米飯、魚干或什錦菜。翻鲞工為了節(jié)省時間,多翻鲞多掙工錢,一般就在曬鲞場里匆匆扒完午飯。外婆家在島上最西邊的岙里,出村后要經(jīng)過漫長一段荒僻之地,路的一邊是連綿的小山,另一邊為大片雜蕪的平地,平地再過去就是大海了。那段路,母親常常走得膽戰(zhàn)心驚,盡管有同村的小姐妹結伴而行。天邊幾顆星星零零落落,山上似有黑影晃過,風一吹,荒草叢“嗦嗦嗦”,真怕會鉆出什么東西來,而每個人拎著的袋子偶有碰撞聲,像有人疾步跟了上來,嚇得她們頭皮一陣發(fā)麻。母親她們?yōu)榱藟涯懀_步踩得重重的,故意高聲說笑,捱過那一段,天也大亮了。
到水產(chǎn)公司后,不容有喘氣工夫,母親便投身到轟轟烈烈的曬鲞翻鲞過程中。先兩人一組,搬開疊如小山的竹列子,齊齊整整鋪開于地,每張之間留出適當?shù)目瘴?,便于翻鲞。而后,抬出大木桶,剛剖好的魚鲞一一擺上去,濕漉漉的鲞“滴嗒嗒”往下瀝水,地面跟下過雨似的,不過,天上那個火球一露臉,頃刻就烤干了。濃烈的鮮腥氣味彌漫起來簡直跋扈,整個島上的人都能聞到。多年以后,母親還時常夢見自己置身于曬鲞場,繼而,被那股沖天的魚腥味熏醒。
頭一遍曬鲞叫發(fā)水鲞,這個“發(fā)”字傳神,發(fā)撲克牌一樣,一爿一爿分配好。水鲞先曬背面,待水瀝干,應該也時近中午了,就得翻面。母親將兩根長又粗的辮子左右交叉垂到前面,或者直接拗短,這樣彎下腰時辮子就不會搗亂了,再頭戴大涼帽,脖子搭濕毛巾,可隨時擦汗。組長哨子一吹,母親迅速走進一眼望不到頭的鲞世界,陽光酷烈,在大片魚鲞上反射出銀色的光芒,耀的人睜不開眼。母親的心里眼里只剩下魚鲞,低頭,彎腰,一爿爿翻過去,翻完一張張竹列子,翻完一張張竹地墊,耳朵里只有腳步聲和翻鲞聲,時而雜亂,時而齊整。從這一頭望去,人像是“嗖地”滑進去的,很快就滑得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太陽賣力掠奪魚鲞的水分,也賣力掠奪人體的水分,汗液流進眼里,滑進脖子,后頸跟脊背像有滾水潑過,灼熱難當,嘴、鼻、喉嚨干得冒火,原本涼濕的毛巾成了熱烘烘的圍巾,母親顧不得這些,只管向前翻,向前翻……偶爾,眼睛一花,魚鲞仿佛都游動了起來,激起的小碎浪飛濺如雨。
半天下來,大家都如干渴的植物,蔫頭耷腦,急需水分滋養(yǎng)。不講究,舀起冷水就喝,母親有時將水倒進飯盒里,攪一下米飯,蹲在地上吃。在水產(chǎn)公司,這算是輕松時刻,邊吃邊聊,吃完,若有時間,還可以靠著墻打個盹。人多,母親瞇不著,她去洗搭脖子的毛巾,擦臉擦脖子,身上衣褲若發(fā)現(xiàn)有臟漬,也一起搓干凈了,當然還要順便洗飯盒,動作得利索,否則哨子一響,下午翻鲞開始,難免手忙腳亂。翻鲞可是爭分奪秒的事,哪肯比別人慢半步。
烏賊鲞除了翻,還要“做烏賊頭”。烏賊鲞經(jīng)大半天的翻曬,身體部分干得較勻稱,暫不用管,唯獨頭部,需要著重“做”一下——烏賊的兩只眼睛充盈了水,得用手撕開,讓水流出,烏賊須要一條條分開,整理好,這樣曬干了模樣才好,模樣好更值錢。因為工錢是計件制,總有人貪快,偷了懶,隨便捏一下完事,被發(fā)現(xiàn)了是要罰款的。這動作不難,但要做得快而好,唯有多練,母親剛上手時,一撕眼睛手就抖,輕了,撕不開;重了,怕撕裂了整只烏賊,如此戰(zhàn)戰(zhàn)兢兢,很難不落在別人后頭。但她從未想過糊弄了事,觀察人家熟練工的手法,邊琢磨邊練,母親想的是,生手做得慢正常,不能光惦記工錢,但若做得差就讓人看不起了,搞不好還會被辭退。從實踐中,母親慢慢總結出了屬于自己的一套方法,一撕,一挑,一抹,輕巧而快速,自然而然,她便從一群翻鲞工中脫穎而出了。
母親的雙手經(jīng)常有傷,多數(shù)拜黃魚鲞所賜。黃魚的背部有刺,小尖刀似的,成鲞后,更硬更鋒利。每一張偌大的竹編地墊上,黃魚鲞如瓦片般挨著疊著靜默著,那些已然靜止的生命卻偷偷攜帶了“武器”,冷不防刺得手痛,刺得出血,就算戴上棉紗手套也無濟于事,“武器”能輕而易舉攻破棉纖維,直入肉身。翻個鲞若怕痛怕癢,還怎么干活?母親的原話。她不戴手套,隔了一層,手會不那么靈活,翻起來就不爽利。被刺傷了,她用布膠帶隨便一裹,繼續(xù)彎下腰,頭部無限接近地面,兩只手像上了發(fā)條般不停翻,迅疾翻,一路翻過去,旁邊的人只看到鲞如同牽了線一樣,一疊疊被翻轉(zhuǎn)。這樣翻黃魚鲞,又叫翻地皮鲞,尤其累,有時候,母親一直起身,頓覺兩眼發(fā)黑,差點一頭栽倒。
太陽落山,收工了,連鲞帶列子疊起,一層一層往上摞,然后,從外圍搭好棚,做成饅頭頂,棚用繩子綁起,固定。怕晚上下雨,怕貓狗糟蹋,所有的魚鲞都得收進棚里,水產(chǎn)公司的地界上,到處是高聳的棚,那是魚鲞堆成的山。等收尾工作做得差不多,母親方才回家,拖著疲憊的身體步行一個多小時,到家時,星星已停在屋角歡迎她。翻鲞的歲月里,母親便是這般,日日天黑時出門,天黑時進門。
一天里的幾次翻鲞,基本都在陽光最灼烈之時,鲞干得越快,越需要翻動。在烈日之下干活,翻鲞工的著裝標配是長褲長袖加帽子,好些姑娘都穿的確良碎花襯衫,翻鲞也要兼顧美。但母親是舍不得好衣服的,衣褲一律灰色或黑色,且有自己縫的補丁,翻鲞工作很容易勾破衣物,尤其竹地墊,一勾必破,破了就再縫一塊。她說穿什么很要緊,束手束腳的會影響干活的效率,翻鲞就是跟時間競跑,翻得多工錢就多。翻水鲞價格較高,翻完一張竹列子三分半,干鲞只有兩分,而曬黃魚鲞的竹地墊因為面積大,鲞數(shù)量多,耗時長,且翻地皮鲞又相對累,價格達到了一張一毛錢。最好的時候,母親一天翻下來能掙一元多。
曬鲞曬三朝,就是說,同一批魚鲞起碼得在大太陽下連續(xù)曬三天。最怕遇到忽晴忽雨的天氣,拆開棚,列子地墊剛鋪開,天就變臉了,陰沉沉的,緊接著,雨滴毫不客氣地砸下來,所有人都沖上去“搶救”魚鲞,且自動分工,搭棚的搭棚,摞鲞的摞鲞,人淋濕無妨,鲞要盡量護好。那場面,跟打仗一樣??蓜偸帐巴桩敚瑵窳祟^發(fā)和衣服的人們稍稍放松下來,太陽卻大搖大擺地出來了,迤迤然掛在那,便又拆棚、鋪曬……母親自詡力氣大,作為兄弟姐妹里的老大,從小挑水、砍柴、背糧食……搬、抬、摞,總比一般姑娘家強些,組長也夸過她,但如此來回折騰,還是累得想如魚鲞那樣攤在地墊上。
一些姑娘結婚后,將重心放在了家里頭,逐漸淡出了翻鲞工作,然母親沒有,夫家家底薄,她很看重那點工錢。仗著身體好,她甚至在懷孕七八個月時,依然去翻鲞,那可是酷暑下的高強度工作啊,挺著大肚子一直彎著腰,兩只手不停翻動,并遲重地向前挪動……其他翻鲞工看不下去了,紛紛勸她回家休息。母親說想起來真后怕,萬一有個差池,這世上就沒有我了……可當時就想著家里馬上要多張嘴了,能掙一點是一點。
直到水產(chǎn)公司解體,母親才徹底卸去了翻鲞工的身份。母親感慨,在她最好的年華里,大把的時間都用來陪魚鲞、翻魚鲞了,那時覺得苦和無聊,要不是看在錢的份上,誰愿意干呢?哪能想到,后來的那么多年里,她會如此懷念那段翻鲞歲月。隨著海洋資源急劇減少,黃魚幾近滅絕,曼氏無針烏賊亦蹤跡寥寥,根本無鲞可翻了,每每想及,母親的心上就像扎進了黃魚鲞背上的那根刺,生疼。
【作者簡介】虞燕,中國作協(xié)會員,浙江省第八批新荷人才。作品見于《人民文學》《中華文學選刊》《作品》《江南》《散文海外版》《安徽文學》《山東文學》《草原》《文學港》《散文選刊》《散文百家》《延河》《當代人》《野草》等多家刊物。作品收入多種選本。獲寧波文學獎、“東麗杯”孫犁散文獎、羅峰獎、師陀小說獎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隱形人》《理想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