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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fù)活(十七)

2022-07-13 20:47列夫·托爾斯泰
關(guān)鍵詞:朵夫管家娃娃

列夫·托爾斯泰

聶赫留朵夫覺得同孩子們一起比同大人一起自在得多。他一路上同他們隨便聊天。穿粉紅襯衫的小男孩不再笑,卻像那個大孩子一樣懂事地說話。

“那么,你們村里誰家最窮啊?”聶赫留朵夫問。

“誰家窮?米哈伊拉窮,謝苗·瑪卡羅夫窮,還有瑪爾法也窮得要命?!?/p>

“還有阿尼霞,她還要更窮。阿尼霞連母牛都沒有一頭,她在要飯呢?!毙≠M(fèi)吉卡說。

“她沒有牛,但她家總共才三個人,可瑪爾法家有五個人呢。”大孩子反駁說。

“可阿尼霞到底是個寡婦哇?!贝┓奂t襯衫的男孩堅持自己的意見。

“你說阿尼霞是寡婦,人家瑪爾法也同寡婦一樣,”大孩子接著說,“同寡婦一樣,她丈夫不在家。”

“她丈夫在哪里?”聶赫留朵夫問。

“蹲監(jiān)牢,喂虱子?!贝蠛⒆佑美习傩諔T常的說法回答。

“去年夏天他在東家樹林里砍了兩棵小樺樹,就被送去坐牢,”穿粉紅襯衫的男孩趕緊說,“到如今都關(guān)了有五個多月了,他老婆在要飯,還有三個孩子,一個害病的老太婆?!彼斣敿?xì)細(xì)地說。

“她住在哪兒?”聶赫留朵夫問。

“喏,就住在這個院子里?!蹦泻⒅钢凰孔诱f。房子前面有一個非常瘦小的淡黃頭發(fā)男孩。那孩子生著羅圈腿,身子搖搖晃晃,站在聶赫留朵夫走著的那條小路上。

“華西卡,你這淘氣鬼,跑到哪兒去了?”一個穿著臟得像沾滿爐灰的布衫的女人從小屋里跑出來,大聲叫道。她神色驚慌地跑到聶赫留朵夫前面,一把抱起孩子就往屋里跑,仿佛怕聶赫留朵夫會欺負(fù)他似的。

這就是剛才說到的那個女人,她的丈夫因?yàn)榭撤ヂ櫤樟舳浞蚣覙淞掷锏男鍢涠巍?/p>

“那么,瑪特廖娜呢,她窮嗎?”聶赫留朵夫問,這時他們已經(jīng)走近瑪特廖娜的小屋。

“她窮什么?她在賣酒?!贝┓奂t襯衫的瘦男孩斷然回答。

聶赫留朵夫走到瑪特廖娜小屋跟前,把兩個孩子打發(fā)走,自己走進(jìn)門廊,又來到屋子里?,斕亓文壤掀抛拥男∥葜挥辛沓唛L,要是高個子躺到爐子后面的床上,就無法伸直身子。聶赫留朵夫心里想:“卡秋莎就是在這張床上生了孩子,后來又害了病的。”瑪特廖娜的整個小屋幾乎被一架織布機(jī)占滿。老婆子和她的孫女正在修理織布機(jī)。聶赫留朵夫進(jìn)門時,頭在門楣上撞了一下。另外兩個孩子緊跟著東家沖進(jìn)小屋,小手抓住門框,站在他后面。

“你找誰?”老婆子因織布機(jī)出了毛病,心里很不高興,怒氣沖沖地問。再說,她販賣私酒,見了陌生人就害怕。

“我是地主。我想跟您談?wù)??!?/p>

老婆子不吭聲,仔細(xì)對他瞧了瞧,臉色頓時變了。

“啊呀,我的好人兒,我這傻瓜可沒認(rèn)出你來呀,我還以為是什么過路人呢,”瑪特廖娜裝出親熱的口氣說,“哎喲,我的好老爺呀……”

“我想跟您單獨(dú)談?wù)?,最好不要有外人在場?!甭櫤樟舳浞蛲蜷_的門說。門口站著幾個孩子,孩子后面站著一個瘦女人。她手里抱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娃娃。那娃娃十分虛弱,但一直笑嘻嘻的,頭上戴著一頂碎布縫成的小圓帽。

“有什么好看的,我來讓你們知道厲害,把拐杖給我!”老婆子對站在門口的人嚷道,“把門關(guān)上,聽見沒有!”

孩子們都走了,抱娃娃的女人把房門關(guān)上。

“我正在琢磨:這是誰來了?原來是老爺,是我們的金子寶貝,百看不厭的美男子!”老婆子說,“你怎么光臨我們這個窮地方了,也不嫌這兒臟。啊,你真像金剛鉆一樣好看!來吧,老爺,這兒坐,就坐在這個矮柜上吧,”她說著用圍裙擦擦矮柜,“我還以為是哪個鬼溜進(jìn)來了,原來是東家,是好老爺,是恩人,是養(yǎng)活我們的好人。你可得原諒我這老糊涂,是我瞎了眼了?!?/p>

聶赫留朵夫坐下來。老婆子站在他面前,右手托住臉頰,左手抓住尖尖的右臂肘,用唱歌一般的聲音講起來:“老爺,你也見老了。想當(dāng)年你真是棵鮮嫩鮮嫩的牛蒡,可是現(xiàn)在呢,簡直認(rèn)不出來了!你準(zhǔn)是太操心了?!?/p>

“我是來向你打聽一件事的,你還記得卡秋莎·瑪絲洛娃嗎?”

“卡吉琳娜嗎?怎么不記得,她是我的外甥女……

怎么不記得,我為了她流過多少眼淚,流過多少眼淚!那件事我全知道。我的老爺,誰在上帝面前沒有作過孽?誰在皇上面前沒有犯過法?年輕人嘛,就是這樣的,喝了咖啡紅茶,就讓魔鬼迷了心竅。要知道,魔鬼可厲害了。有什么辦法呢!你又沒有把她扔掉,你賞了她錢,給了她整整一百盧布??伤闪耸裁蠢玻克褪呛?,沒有頭腦。她要是聽了我的話,也就會過日子了。她雖是我的外甥女,我得直說,這姑娘不走正道。我后來給她安排了一個多好的差使,可她不聽話,竟然罵起東家來了。難道我們這等人可以罵老爺嗎?人家就把她辭掉了。后來又到林務(wù)官家里干,日子本來也過得去,可她又不干了?!?/p>

“我想打聽一下那孩子的情況。她不是在您這兒生了個孩子嗎?那孩子在哪兒?”

“當(dāng)年為了那娃娃我費(fèi)了不少心思,我的好老爺。她那時病得可厲害,我料想她再也起不了床了。

我就照規(guī)矩給孩子受了洗,把他送到育嬰堂。嗯,做母親的眼看就要死了,何必叫這小寶貝的靈魂受罪呢。換了別人,就會把娃娃撂下不管,也不會給他吃,讓他死去算了??晌蚁脒€是花點(diǎn)力氣,把他送育嬰堂吧。好在還有幾個錢,就打發(fā)人把他送了去?!?/p>

“有登記號碼嗎?”

“號碼是有的,可他當(dāng)時就死了。她說剛一送到,他就死了?!?/p>

“她是誰?”

“就是住在斯科羅德諾耶村的那個女人。她專干這個行當(dāng)。她叫瑪拉尼雅,現(xiàn)在死了。這女人可聰明啦,干得挺靈巧!人家把娃娃送到她家里,她就收下來養(yǎng)在家里,喂他吃。喂了一陣子,另外湊幾個再送去???,我的好老爺!等湊滿三四個,一起送去。她干這事可聰明了:先做一個大搖籃,好像雙層床,上上下下都裝娃娃。搖籃上還有把手。她就這樣一下子裝四個娃娃,讓他們腳對著腳,腦袋不挨著腦袋,免得相碰,這樣一次就送走四個。

“后來怎么樣?”

“后來,卡吉琳娜的娃娃就這么被送走了。她在家里把他養(yǎng)了兩個禮拜的樣子。那娃娃在她家里就害病了。”

“那娃娃長得好看嗎?”聶赫留朵夫問。

“好看極了,再也找不著比他更好看的娃娃了。

長得跟你一模一樣。”老太婆一只眼睛眨了眨,說。

“他怎么會這樣弱?多半是喂得很差吧?”

“哪里談得上喂!只不過做做樣子罷了。這也難怪,又不是自己的孩子。只要送到的時候活著就行。

那女人說剛把他送到莫斯科,他就斷氣了。她連證明都帶回來了,手續(xù)齊備,真是個聰明女人?!?/p>

關(guān)于他的孩子,聶赫留朵夫就只打聽到這些。

聶赫留朵夫在小屋的門楣上和門廊的門楣上又接連碰了兩次頭,才來到街上。穿白襯衫的、穿灰襯衫的、穿粉紅襯衫的幾個孩子都在門外等他。另外有幾個16 孩子也湊到他身邊來。還有幾個抱嬰兒的女人也在等他,包括那個不費(fèi)勁地抱著頭戴碎布小圓帽、臉色蒼白的娃娃的瘦女人。這娃娃的臉像個小老頭,但一直現(xiàn)出古怪的微笑,擺動著痙攣的大拇指。聶赫留朵夫知道這是一種痛苦的笑容。他打聽這個女人是誰。

“她就是我對你說的那個阿尼霞?!睔q數(shù)大些的男孩說。

聶赫留朵夫轉(zhuǎn)身招呼阿尼霞。

“你的日子過得怎么樣?”他問,“你靠什么過活?”

“怎么過活嗎?要飯?!卑⒛嵯颊f著哭起來。

模樣像小老頭的娃娃整個臉上浮起微笑,同時扭動兩條像蚯蚓一般的細(xì)腿。

聶赫留朵夫掏出皮夾子,給了那女人十個盧布。

他還沒有走上兩步,另一個抱娃娃的女人就追上了他,然后是一個老太婆,接著又是一個女人。她們都說自己窮,要求周濟(jì)。聶赫留朵夫把皮夾子里的六十盧布零錢都散發(fā)掉,十分憂郁地走回家,也就是回到管家的廂房。管家笑瞇瞇地迎接他,告訴他農(nóng)民將在傍晚集合。聶赫留朵夫向他道了謝,不去房間,而走到花園里,在撒滿白色蘋果花瓣、雜草叢生的小徑上徘徊,思索著剛才見到的種種情景。

廂房周圍先是靜悄悄的,但過了一會兒,聶赫留朵夫聽見管家房里有兩個女人憤怒的爭吵聲,偶爾還夾雜著管家含笑的平靜聲音。聶赫留朵夫留神傾聽。

“我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你為什么還要撕下我脖子上的十字架?”一個女人說——“你要知道,它剛闖進(jìn)去,”另一個女人說,“我說,你還給我吧。你何必折磨牲口,還害得我孩子沒有牛奶吃!”

“你得賠錢,或者做工來抵償?!惫芗胰魺o其事地回答。

聶赫留朵夫走出花園,來到住房的臺階前。那里站著兩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其中一個懷了孕,看樣子快分娩了。管家身穿帆布大衣,雙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門口臺階上。兩個女人一看見東家,就不作聲,動手理理頭上的頭巾;管家從口袋里抽出手,臉上浮起了微笑。

事情是這樣的:據(jù)管家說,農(nóng)民常常故意把小牛甚至奶牛放到東家草場上?,F(xiàn)在,這兩個農(nóng)婦的兩頭奶牛就在草場上被捉住,趕到這里來了。管家要罰每頭奶牛三十戈比,或者做兩天工抵償。兩個農(nóng)婦再三說:第一,她們的奶牛是偶然闖進(jìn)來的;第二,她們沒有錢;第三,她們即使答應(yīng)做工抵償,也要求先立刻放還這兩頭牛,因?yàn)樗鼈円辉缇驮谔柕紫驴?,沒有吃過一點(diǎn)飼料,正在那里可憐地哞哞叫。

“我向你們提過多少次了,”管家一面笑嘻嘻地說,一面回頭瞧瞧聶赫留朵夫,仿佛要請他做見證似的,“要是你們回家吃午飯,一定得把牲口看好?!?/p>

“我剛跑開去看看我的娃娃,那些畜生就走掉了?!?/p>

“你既然在放牛,就不能隨便走掉?!?/p>

“那么叫誰去喂娃娃呢?總不能要你去喂奶吧?!?/p>

“要是牲口真的踩壞了草場,那我們也沒有話說,可是它剛跑進(jìn)去?!绷硪粋€女人說。

“整個草場都被踩壞了,”管家對聶赫留朵夫說,“要是不處分她們,將來一點(diǎn)干草都收不到?!?/p>

“哎,別造孽了,”懷孕的女人叫道,“我的牲口從來沒有被人捉住過?!?/p>

“喏,這會兒可捉住了,你要么交錢,要么做工抵償?!?/p>

“得了,做工就做工,你快把牛放了,別把它餓死了!”她惡狠狠地嚷道,“人家沒日沒夜地干。我婆婆害病。我丈夫只知道灌酒。我一個人里里外外忙個沒完,力氣都使光了。你還要逼人家做工,也不怕罪過!”

聶赫留朵夫叫管家把牛放了,自己走到花園里繼續(xù)想心事,但現(xiàn)在已沒有什么可想的了。他覺得事情一清二楚,因此弄不懂像這樣清楚的問題人家怎么看不出,他自己又怎么這樣長久一直沒有看出來。

“老百姓紛紛死亡。他們對死已不當(dāng)一回事,因?yàn)榻?jīng)常有人死亡。兒童夭折,婦女從事力不勝任的繁重勞動,食品普遍不足,尤其老年人缺乏吃的東西。

老百姓一步一步落入這種悲慘的境地,他們自己卻沒有發(fā)覺,也不怨天尤人。而我們就認(rèn)為這種狀況歷來如此,理所當(dāng)然?!爆F(xiàn)在他十分清楚,老百姓知道并經(jīng)常指出,他們貧困的主要原因是他們唯一能用來養(yǎng)家活口的土地被地主霸占了。他十分清楚,兒童和老人紛紛死亡,因?yàn)樗麄儧]有牛奶吃,而之所以沒有牛奶吃,是因?yàn)樗麄儧]有土地放牧牲口,又收不到糧食和干草。他十分清楚,老百姓的全部災(zāi)禍,或者說老百姓遭殃的主要原因,就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不在他們手里,而在那些享有土地所有權(quán)、因此靠老百姓勞動過活的人手里。老百姓極其需要土地,由于缺地而死去,但土地又靠他們耕種,從土地上收獲的糧食又被賣到國外去,這樣地主就可以給自己買禮帽、手杖、馬車、青銅擺件等東西。這一點(diǎn)聶赫留朵夫十分明白,就像不放馬到牧場上去吃草而把它們關(guān)在圍墻里,它們吃光圍墻里的草就會消瘦,就會餓死一樣……這種現(xiàn)象真是太可怕了,再也不能這樣繼續(xù)存在下去。必須設(shè)法消滅,至少自己不能參與其中?!拔乙欢ㄒ氤鰝€辦法來,”他在最近一條樺樹夾峙的小徑上徘徊,同時想,“各種學(xué)術(shù)團(tuán)體、政府機(jī)關(guān)和報紙都在討論老百姓貧窮的原因和改善他們生活的辦法,唯獨(dú)忽略那種切實(shí)可靠的辦法,那就是不再從他們手里奪走他們必需的土地?!彼宄叵肫鸷嗬讨蔚幕驹恚肫甬?dāng)年他對它的信奉,弄不懂自己怎么會把它忘記得一干二凈?!巴恋夭荒艹蔀樗接胸敭a(chǎn),不能成為商品,就像水、空氣和陽光一樣。人人都有權(quán)享用土地,享用土地提供的一切利益?!爆F(xiàn)在他才恍然大悟,為什么他想到處理庫茲明斯科耶土地的辦法,就感到害臊。他在欺騙自己。他明明知道誰也無權(quán)占有土地,卻還要肯定自己享有這種權(quán)利。他把一部分土地收益送給農(nóng)民,但在靈魂深處知道他是沒有這個權(quán)利的。今后他不打算再這樣做,并且要改變庫茲明斯科耶的那套辦法。他心里擬定了一個方案,把土地交給農(nóng)民,收取租金,并規(guī)定地租是農(nóng)民的財產(chǎn),由他們自己支配,繳納稅款和用作公益事業(yè)。這不是單一稅,但在現(xiàn)行制度下是最接近單一稅的辦法。不過主要是他放棄了土地所有權(quán)。

他回到房子里,看見管家笑得特別高興,請他吃午飯,還說什么他擔(dān)心妻子在那個耳朵上戴絨球的侍女的幫助下做的菜會煮得太爛,烤得太熟。

桌上鋪著一塊粗桌布,上面放著一塊繡花手巾代替餐巾。桌上擺著一個撒克遜古瓷湯盆,盆耳已斷,盆里盛著土豆雞湯——那只時而伸出這條黑腿、時而伸出那條黑腿的公雞已被切成塊,上面還留著些雞毛。吃完湯以后,下道菜還是那只連毛都烤焦的公雞。然后是加了大量奶油和砂糖的煎奶渣餅。這些菜雖然并不可口,聶赫留朵夫還是吃了下去,根本沒留意他在吃些什么。他正在專心致志地思索,把他從村子里帶回來的煩惱都忘記了。

神色慌張、耳朵上戴絨球的姑娘每次上菜,管家的妻子總要從門縫往里張望,而管家則一直以他妻子的烹飪手藝而揚(yáng)揚(yáng)得意,笑得更歡了。

飯后,聶赫留朵夫好不容易使管家坐定下來。為了看看自己的想法是否對頭,同時也想對人家說說自己感興趣的問題,他就對管家講了把土地交給農(nóng)民的方案,并且征求他的意見。管家笑笑,裝出一副似乎早就想到過這問題的樣子,并且樂于聽取聶赫留朵夫的意見。其實(shí)他對這個方案可以說是一竅不通。這倒不是因?yàn)槁櫤樟舳浞驔]有講清楚,而是因?yàn)楦鶕?jù)這個方案聶赫留朵夫必須為別人的利益而放棄自己的利益。管家有一個根深蒂固的信條,那就是人人都在損人利己。

現(xiàn)在聶赫留朵夫竟主張土地的全部收益應(yīng)成為農(nóng)民的公積金,管家就以為可能是有些話他沒有聽懂。

“我懂了。就是說這筆公積金的利息歸您收取,是不是?”管家滿面堆笑說。

“絕對不是。您要明白,土地不能成為私有財產(chǎn)?!?/p>

“這話很對!”

“因此土地上的收益應(yīng)歸大家共享?!?/p>

“這樣一來,您豈不是沒有收入了?”管家收起笑容說。

“我就是不要?!?/p>

管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又笑了。現(xiàn)在他明白了,聶赫留朵夫這人頭腦有毛病。于是他就研究聶赫留朵夫放棄土地的方案,看能不能從中找到對他有利的東西,并且斷定聶赫留朵夫放棄土地,他做管家的一定能撈到好處。

不過,當(dāng)他明白沒有這樣的可能時,他對方案就不再感18 興趣,并且只是為了討好東家,臉上才保持笑容。聶赫留朵夫看到管家不理解他,就放他走了,自己則在刀痕累累、墨跡斑斑的桌旁坐下來,動手起草他的方案。

太陽已落到新葉翠綠的菩提樹后面,蚊群飛進(jìn)屋里,不停叮著聶赫留朵夫。他剛寫完方案草稿,就聽見村子里傳來牲口的叫聲,吱嘎的開門聲,以及來開會的農(nóng)民的談話聲。聶赫留朵夫?qū)芗艺f,不必叫農(nóng)民到賬房來,他決定親自到農(nóng)民集合的院子里去。聶赫留朵夫匆匆喝完管家端給他的一杯茶,就往村子里走去。

村長的院子里人聲沸騰,但聶赫留朵夫一到,農(nóng)民們就停止談話,并且像在庫茲明斯科耶那樣紛紛脫下帽子。這里的農(nóng)民比庫茲明斯科耶的農(nóng)民要窮得多。村里的姑娘和婆娘耳朵上都戴著絨球,男人則幾乎個個穿著樹皮鞋、土布衫和老式長外衣。有幾個光著腳板,只穿一件襯衫,仿佛剛干完活回來。

聶赫留朵夫提起精神,開始講話。他向農(nóng)民們宣布,他打算把土地都交給他們。農(nóng)民都不作聲,臉上表情也毫無變化。

“因?yàn)槲艺J(rèn)為,”聶赫留朵夫漲紅了臉說,“不種地的不應(yīng)該占有土地,而且人人都有權(quán)使用土地。”

“這個當(dāng)然。這話說得很對?!睅讉€農(nóng)民響應(yīng)說。

聶赫留朵夫又說,土地的收入應(yīng)該大家平分,因此他建議他們接受土地,付出他們自己定的價錢作為公積金,這筆公積金今后仍歸他們享用。又傳出一片稱贊聲,但農(nóng)民們嚴(yán)肅的臉色卻越來越嚴(yán)肅了,原來瞅著東家的眼睛都垂了下去,仿佛看穿了他的詭計,誰也不愿上當(dāng),但又不愿使他難堪。

聶赫留朵夫講得相當(dāng)明白,農(nóng)民也都是懂事的,但這會兒他們不理解他的話。他們無法理解他的話,就同管家無法理解他的話一樣。他們深信,維護(hù)自己的利益是人類的本性。這一點(diǎn)不容懷疑。他們通過祖祖輩輩的經(jīng)驗(yàn)知道,地主總是以損害農(nóng)民的利益來維護(hù)自己的利益的。因此,要是地主把他們召集攏來,向他們提出什么新辦法,那準(zhǔn)是想用更狡猾的手段來欺騙他們。

“那么,你們打算定個什么價錢使用土地呢?”聶赫留朵夫問。

“怎么要我們來定價錢?我們可不能定。地是您老爺?shù)?,?quán)柄在您老爺手里。”人群中有人回答。

“不,這些錢將來都要用在你們村社的公益事業(yè)上。”

“這我們不能定。村社是村社,錢是錢?!?/p>

“你們要明白,”管家跟在聶赫留朵夫后面,想把問題解釋得更清楚,含笑說,“公爵老爺把土地交給你們,要你們出一筆錢,但這筆錢又當(dāng)作你們的本錢,供村社使用?!?/p>

“這件事我們太明白了,”一個牙齒脫落的老頭沒有抬起眼睛,怒氣沖沖地說,“這事有點(diǎn)像銀行,到時候就得付錢。我們不來這一套,因?yàn)槲覀円呀?jīng)夠苦的了。再來這一套,非得破產(chǎn)不可?!?/p>

“這一套用不著。我們還是照老規(guī)矩辦吧?!庇袔讉€人發(fā)出不滿意的、甚至粗魯?shù)穆曇簟?/p>

聶赫留朵夫提出要立一個契約,他將在上面簽字,他們也得簽字。他們聽了,反對得更加激烈。

“簽字干什么?以前我們怎樣干活,以后還是怎樣干活?!?/p>

“要來這一套干什么?我們都是大老粗,沒有文化。”

“我們不同意,因?yàn)檫@一套弄不慣。以前怎么辦,以后也怎么辦。只要種子能取消就好了?!睅讉€人異口同聲地說。

所謂取消種子,就是說,照現(xiàn)行規(guī)矩,在對分制的農(nóng)田上種子應(yīng)由農(nóng)民出,現(xiàn)在他們要求種子由地主出。

“這么說,你們拒絕這個辦法,不愿接受土地啰?”

聶赫留朵夫?qū)σ粋€年紀(jì)不老、容光煥發(fā)的赤腳農(nóng)民說。這個農(nóng)民身穿破舊的老式長外衣,彎著左胳膊,把他那頂破帽子舉得特別直,就像士兵聽到脫帽的口令拿著帽子那樣。

“是,老爺?!边@個農(nóng)民說,顯然還沒有改掉士兵的習(xí)慣,一聽到口令,就好像中了催眠術(shù)。

“這么說,你們的地夠種啦?”聶赫留朵夫說。

“不,老爺。”這個退伍士兵裝出快樂的神氣回答,竭力把他那頂破帽子舉在前面,仿佛要把它奉送給愿意要的人。

“嗯,你們還是把我的話好好琢磨琢磨吧?!甭櫤樟舳浞蚋械嚼Ц胁唤猓阉慕ㄗh又說了一遍。

“我們沒什么好琢磨的。我們怎么說就怎么做?!?/p>

臉色陰沉、牙齒脫落的老頭兒怒氣沖沖地說。

“我明天還要在這兒待一天。你們要是改變主意,就派人來同我說?!?/p>

農(nóng)民們什么也沒有回答。

聶赫留朵夫就這樣一無所獲,回到賬房里。

“我老實(shí)對您說吧,公爵,”聶赫留朵夫同管家回到家里,管家說,“您同他們是談不攏的,這些老百姓頑固得很。開起會來,他們總是固執(zhí)得要命,誰也說不服他們。他們什么事情都有顧慮。那些莊稼漢,白頭發(fā)的也好,黑頭發(fā)的也好,盡管不同意你的辦法,可人都挺聰明。他們到賬房里來,你只要請他們坐下來喝杯茶,”管家笑嘻嘻地說,“一談起來,真是海闊天空,頭頭是道,活像一位大臣??墒且粊黹_會,就換了個人,咬定一點(diǎn),死不改口……”

“那么,能不能找?guī)讉€最明白事理的農(nóng)民到這兒來,”聶赫留朵夫說,“我想給他們詳細(xì)解釋解釋。”

“這個行?!惫芗倚ξ卣f。

“那么就請您約他們明天來一下。”

“這都好辦,我召集他們明天來就是了?!惫芗艺f,更加歡暢地笑了笑。

“瞧,他這人真鬼!”一個皮膚黝黑、胡子蓬亂的莊稼漢搖搖晃晃地騎著一匹肥馬,對旁邊那個身穿破舊老式長外衣、又老又瘦的莊稼漢說。那個莊稼漢所騎的馬,腿上的鐵絆索叮叮作響。

這兩個莊稼漢夜里到大路上放馬,縱容他們的馬溜到地主的樹林里吃草。“‘你只要簽個字,我就把土地白白送給你。’哼,他們捉弄咱們還不夠嗎!不成,老兄,辦不到,如今我們也學(xué)乖了,”他接著說,同時叫喚一匹離群的周歲馬駒,“小駒子,小駒子!”他想把馬駒叫住,可是回頭一看,馬駒不在后面,而是往斜里闖到草場上去了。

“瞧你,溜到東家草場上去了?!逼つw黝黑、胡子蓬亂的莊稼漢聽見那匹離群的馬駒一面嘶鳴,一面在露珠滾滾、野草芳香的洼地上奔跑,這樣說。

“你聽見了嗎,草場上都長滿雜草了,到了休息日得打發(fā)女人們到對分制田里去鋤草?!贝┢婆f老式長外衣的瘦莊稼漢說,“要不然鐮刀都會壞的?!?/p>

“他說‘你簽個字吧’?!焙优顏y的莊稼漢繼續(xù)評論東家的話,“你一簽字,他就會把你一口活活吞下肚子去?!?/p>

“這話一點(diǎn)不錯。”年紀(jì)老的那一個應(yīng)和說。

他們不再說什么。只聽得堅硬的大路上響起嘚嘚的馬蹄聲。

聶赫留朵夫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他們已把賬房收拾干凈供他過夜。賬房里有一張高大的床,鋪著鴨絨墊子,放著兩個枕頭,還有一條厚得卷不攏的大紅雙人被子,絎得很細(xì)密,帶有花紋,大概是管家妻子的嫁妝。管家請聶赫留朵夫吃中午剩下的飯菜,但聶赫留朵夫謝絕了。管家對伙食粗劣和設(shè)備簡陋表示歉意,然后告辭,把聶赫留朵夫一個人留在房間里。

農(nóng)民們的拒絕并沒有使聶赫留朵夫感到絲毫困惑。正好相反,盡管庫茲明斯科耶的農(nóng)民接受他的建議并再三向他道謝,而這里的農(nóng)民卻不信任他,甚至對他抱著敵意,他卻覺得心情平靜而快樂。賬房里又悶又臟。聶赫留朵夫走到戶外,想到花園里去,可是一想到那個夜晚,想到侍女房間的窗戶,想到后門廊,他就不愿再到那些被犯罪的往事所玷污的地方去。他又坐在門廊里,吸著那充滿樺樹嫩葉濃香的溫暖空氣,久久地眺望著暮色蒼茫的花園,諦聽磨坊汩汩的流水聲、夜鶯的啼囀和門廊附近灌木叢里一只小鳥的單調(diào)叫聲聲。管家窗子里的燈光熄滅了。東方,在倉房后面,初升的月亮傾瀉出一片銀光??罩械拈W電越來越清楚地照亮鮮花盛開的蓊郁花園和頹敗的房子。遠(yuǎn)處傳來雷聲,三分之一的天空被烏云遮住。夜鶯和其他鳥類都停止了鳴叫。在磨坊的流水聲中傳來鵝的嘎嘎聲。然后在村子里,在管家的院子里,早醒的公雞開始啼叫——每逢雷雨交加的悶熱夜晚,它們總是叫得特別早。俗話說:夜晚過得好,公雞啼得早。對聶赫留朵夫來說,那個夜晚不止過得好。對他來說,那是個歡樂幸福的夜晚。他那時還是個純潔的少年,在這里度過了一個幸福的夏天,種種情景如今都?xì)v歷在目。他覺得現(xiàn)在不僅同當(dāng)年一樣快活,而且同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一樣幸福。他不僅記得,而且重新體驗(yàn)到,在十四歲那年他向上帝禱告,祈求上帝向他揭示真理。他還記得,小時候怎樣伏在媽媽膝蓋上,哭著向她告辭,答應(yīng)她永遠(yuǎn)做個好孩子,絕不使她傷心。他還記得小時候同尼科連卡·伊爾捷涅夫一起說定,他們將互相幫助過高尚的生活,并盡力為一切人謀幸福。

這會兒,他想起他在庫茲明斯科耶經(jīng)受的誘惑:他留戀他的房子、樹林、農(nóng)莊和土地。如今他問自己:他是不是還舍不得那些東西?他甚至覺得奇怪,他居然會留戀那些東西。他想起白天見到的種種景象:那帶著幾個孩子而失去丈夫的女人,她的丈夫就是因?yàn)榭撤ニ櫤樟舳浞蚣覙淞掷锏臉淠径蔚?還有那荒唐的瑪特廖娜,她居然認(rèn)為或者至少口頭上說:像她們那種女人理應(yīng)充當(dāng)東家的情婦;還有她對待孩子的態(tài)度,以及把孩子送往育嬰堂的辦法;那個頭戴小圓帽、樣子像小老頭、不住地苦笑的不幸孩子,因?yàn)槌圆伙柖傺僖幌?那個懷孕的瘦弱女人,因?yàn)閯诶圻^度,沒有看好饑餓的奶牛而被迫為他白白做工。他又想到了監(jiān)獄、陰陽頭、牢房、鐐銬,同時也想到了自己的以及京城里全體貴族窮奢極欲的生活。事情一清二楚,不容懷疑。

一輪近乎圓滿的明月從倉房后面升起,院子里鋪滿了烏黑的陰影,破房子的鐵皮屋頂都被照得閃閃發(fā)亮。

一只夜鶯沉默了一陣,似乎不愿辜負(fù)這皎潔的月光,又在花園里啼囀起來。

聶赫留朵夫想起他怎樣在庫茲明斯科耶開始考慮自己的生活,決定今后該做些什么和怎樣做。他想起他怎樣被這些問題困住,無法解決,因?yàn)樗麑γ總€問題都顧慮重重?,F(xiàn)在他又向自己提出這些問題,發(fā)現(xiàn)它們都很簡單,不禁感到奇怪。之所以會變得簡單,是因?yàn)樗F(xiàn)在不再考慮將對他有什么后果,甚至對這些問題不感興趣,而只考慮照道理應(yīng)該怎么辦。說也奇怪,應(yīng)該為自己做些什么,他簡直毫無主意,可是應(yīng)該為別人做些什么,他卻一清二楚。現(xiàn)在他明白,必須把土地交給農(nóng)民,因?yàn)楸A敉恋厥呛芸蓯旱摹K靼?,不?yīng)該撇下卡秋莎,而應(yīng)該幫助她,不惜任何代價向她贖罪。他明白,必須研究、分析、理解一切同審判和刑罰有關(guān)的問題,因?yàn)樗闯鲆恍﹦e人沒有看出的事。這一切會有什么后果,他不知道,但他明白,不論是第一件事,還是第二件事,還是第三件事,他都非做不可。這種堅強(qiáng)的信念使他感到快樂。

烏云逼近了?,F(xiàn)在看見的已不是遠(yuǎn)處朦朧的電光,而是照亮整個院子、破屋和倒塌門廊的明亮閃電。雷聲在頭上隆隆震響。鳥雀都已停止鳴叫,但樹葉卻颯颯地響起來,風(fēng)一直吹到聶赫留朵夫坐著的門廊里,吹動了他的頭發(fā)。大顆的雨點(diǎn)一滴一滴地落下來,敲打著牛蒡的葉子和鐵皮屋頂。一道明晃晃的閃電照亮整個天空,剎那間萬籟俱寂。聶赫留朵夫還沒來得及從一數(shù)到三,一聲霹靂就在頭上打響,接著空中隆隆地滾過一陣響雷。

聶赫留朵夫走進(jìn)屋里。

“真的,真的,”他想,“我們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這些事情的全部意義,我不理解,也無法理解。我為什么有兩個姑媽?為什么尼科連卡死了,而我卻活著?

為什么世界上會有一個卡秋莎?我怎么會對她瘋瘋癲癲?為什么要發(fā)生那場戰(zhàn)爭?后來我怎么過起放蕩的生活來的?要理解這一切,我無能為力。但執(zhí)行深深刻在我心靈的意志,那是我力所能及的。這一點(diǎn)我毫不懷疑。我這樣做,自然就心安理得。”

滴滴答答的小雨已變成傾盆大雨,雨水從屋頂上流下來,嘩嘩地落到一個木桶里;閃電照亮院子和房屋,但不那么頻繁了。聶赫留朵夫回到屋里,脫下衣服,躺到床上,但擔(dān)心有臭蟲,因?yàn)轶a臟的破墻紙很可能藏著臭蟲。

“是的,我不是東家而是仆人?!彼@樣想,心里感到高興。

他的擔(dān)心是有道理的。他剛一熄燈,小蟲就來咬他了。

“交出土地,到西伯利亞去,西伯利亞有的是跳蚤、臭蟲、骯臟……那有什么了不起,既然她得受這種罪,我也受得了?!辈贿^,盡管有這樣的心愿,他還是受不了這個罪。他起來坐到打開的窗口,欣賞著漸漸遠(yuǎn)去的烏云和重新露面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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