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遠
三百年前的音樂是貝多芬和莫扎特,二三十年前的音樂是王菲和李宗盛。但現(xiàn)在流行起來的音樂,是短視頻平臺上的“神曲”。
縱觀演變,人們不禁哀嘆:音樂在衰落,審美在敗壞,藝術完了。
不過,作曲家、作曲技術理論博士田藝苗覺得,大眾音樂審美的低俗化趨勢,其實是個偽命題。
“每個年代的音樂人都覺得這屆聽眾不行,其實,每個年代都是一樣的?!彼龑δ巷L窗記者說。
越是流行、被更廣大聽眾喜歡的音樂,旋律越是簡單好記。就連莫扎特、海頓和貝多芬也會寫“流行音樂”、寫舞曲,節(jié)奏比心跳快一點。
貝多芬的《鄉(xiāng)間舞曲》配上交誼舞,就像是周杰倫的《本草綱目》配上劉畊宏健身操,讓下丘腦和腦垂體腺在輕快的律動中分泌出多巴胺,呼出的空氣都染上了玫瑰色。
無論是三百年前的歐洲,還是當下的中國,人性是共通的—都想去愛,追求快樂、恐懼死亡。而音樂,是這些思緒永恒的載體。
從這個層面講,流行音樂和古典音樂,其實沒什么不一樣。田藝苗想打破樹在流行音樂和古典音樂之間的高墻。
2010年,她推出“穿著T恤聽古典音樂”系列講座,受邀在全國演講。
2016年,借媒體技術的一臂之力,田藝苗把講座放在了喜馬拉雅上。她在付費音頻節(jié)目里講曲目賞析,講作曲家的故事,用柔軟的聲音娓娓道來,聽眾將近56萬,播放量超4000萬。
這個數(shù)值,和一些流行歌手的專輯銷量不相上下,田藝苗自己都吃了一驚。她說,現(xiàn)在就是古典音樂最好的時代。
你也許在電視上見過田藝苗。干練的短發(fā),一雙溫柔的眼,談吐優(yōu)雅。
這些年,受邀作為評審,她常在音樂綜藝節(jié)目上露面。像是《歌手》《聲入人心》《我是唱作人》,還有《乘風破浪的姐姐》,近年來比較熱門的節(jié)目,田藝苗基本都去過。
她說,自己研究的是古典音樂,但也需要知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喜歡什么樣的音樂,知道他們在聽什么、唱什么。
只是,流行音樂越來越難懂了。
2021年,騰訊音樂娛樂集團評選的年度“十大金曲”和“十大熱門歌曲”,榜單一出,一片嘩然。人們覺得金曲不經(jīng)典。熱門歌曲倒是耳熟能詳,但都是在抖音里火起來的,作為十幾秒的短視頻配樂,它們像病毒一樣在人群中傳播。一些音樂愛好者對此感到悲觀,斷定如今再無金曲,只有神曲,直呼:“華語樂壇完了?!?/p>
田藝苗卻覺得,需要冷靜看待這些現(xiàn)象。
她分析,目前的流行音樂的傳播呈現(xiàn)出兩大特征。一是,抖音正在掌握音樂的流行趨勢;二是,歌手和歌曲的傳播脫節(jié)。流量歌手缺乏代表作,而網(wǎng)紅歌曲是誰唱的,又無人知曉。
究其根本,是流行音樂的衰落。
20世紀末21世紀初,是流行音樂的鼎盛時期。天王天后,人才輩出。華語樂壇那等盛況,至今被樂迷們捧在掌心里,時不時拿出來摩挲、追憶。
但田藝苗說,現(xiàn)在的流行歌曲,現(xiàn)在的歌手,“其實并不比老一輩差”。
“甚至越來越好,比以前更好?!彼龔娬{(diào),“像單依純、毛不易、希林娜依·高,都非常有天賦。只是,錯過了流行音樂的黃金年代,很難再成為歌王歌后了”。
人們有了更多消遣娛樂的選擇,不再只知道被唱片公司簽約下來的歌手,聽音樂電臺推薦的歌。
是算法,讓那些在大學宿舍里、酒吧舞臺上、步行街邊以及金色音樂廳里的歌唱者們,擁有了與流行歌手同等程度的被人們聽見的機會。歌曲被直接推送至人手一臺的手機終端上,繞過唱片公司、樂評人和電臺主播的把關與篩選。
“進入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音樂的傳播開始分眾化。原先邊緣的、小眾的文化逐漸崛起了,真正的流行音樂反而變得越來越小眾起來。”田藝苗說,這是技術變革決定的,是不可逆的趨勢。
騰訊音樂娛樂集團副總裁潘才俊接受媒體采訪時透露,過去,3萬首歌曲就可以覆蓋90%用戶的播放量,但現(xiàn)在,這個數(shù)字達到了幾十萬的級別。
“這些年,中國用戶對音樂的接受程度,審美程度,都拓寬了非常多,這就是變化?!彼f。
人們的注意力愈發(fā)分散,流行音樂隨之愈發(fā)小眾。同時塑造了另一處奇觀:原本只擁有稀少愛好者的古典音樂,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分眾化傳播下,抓住了更多聽眾的耳朵。
十余年來,田藝苗浸泡在這股浪潮之中,對水溫的變化,有鮮明的感知。
早些年她寫古典樂的評論,集結(jié)出書,銷量平均在五千至一萬之間。放眼整個出版市場,古典音樂題材的書籍賣出近一萬,已算超乎預期的好成績。
2016年,田藝苗將陣地轉(zhuǎn)移至線上,錄音頻節(jié)目,講古典樂,訂閱人次將近56萬。相比當年書籍的銷量,這是超出50倍的放大效應。
致力于推廣古典音樂的不止她一人,代代都有,只是形式不同。田藝苗說,自己的前輩們在大學里講課,周末去劇院開座談會。年年講、月月講,可能進入大學、走進劇院的聽眾,依然是少數(shù),依然是那些知識分子、精英人士。
借力于媒體技術,田藝苗走出了校園和劇院,走向更加廣泛、復雜和下沉的人群,帶著古典音樂一起。
她感嘆:“現(xiàn)在是古典音樂最好的時代?!?/p>
當記者問她,古典音樂該如何破圈時,田藝苗果斷地答:古典音樂早就破圈了。
“眼下,我們談一個新生歌手,也許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只有粉絲了解。談莫扎特、貝多芬,所有人都知道。反而是古典音樂更容易去推廣,更容易被接受?!?/p>
在她看來,古典音樂的欣賞門檻,一直被人們高估了。
古典音樂不僅僅有精巧的樂曲形式,還承載著人類的普遍情感。百年前,作曲家思考人性的考驗,生命的困境,價值的奪取,數(shù)百年后,他們的思索仍然是成立的。
人生無非生老病死,恩怨情仇。人人會哼的流行歌唱的是這些,古典音樂也一樣。
就像歌劇,人們一聽就覺得高雅,高不可攀。但其實,莫扎特的經(jīng)典歌劇《唐璜》,講的就是出倫理大戲,故事展開和偶像劇別無兩樣。兩個青年佯裝去參軍,第二天化裝成土耳其富人,回來追求對方的女友,看愛情是否經(jīng)得住考驗。一系列不可預料的玩笑,在裝飾音和詠嘆調(diào)中,揭開生活的層層真相。
然而,和流行音樂不同的是,古典音樂經(jīng)過了時間的篩選,這些大浪淘沙后留存下來的樂章,在情感表達上更犀利、更雋永。
古典音樂里,保留著一種“失落的貴族精神”?!捌鋵嵕褪桥c人性的軟弱作戰(zhàn)”,田藝苗在樂評集中寫,“人性貪婪、自私、恐懼、懶惰,而貴族精神要求人們戰(zhàn)勝這些,戰(zhàn)勝自我”。
這是古典音樂所附帶的精神價值。
就好像,巴赫的樂曲是一棟棟立體、巍峨的音樂建筑,在層層疊疊、緊密編織的旋律里,有一種自在的秩序,教人們從中聽見莊嚴、淡泊,嚴謹克己。
貝多芬的一生則都在戰(zhàn)斗,與自己耳聾的命運抗爭,與奏鳴曲作戰(zhàn)。他的音樂里有一種凜冽而不朽的英雄主義。
莫扎特的音樂一如其人,鮮活、親切、好玩,愛笑愛鬧,興致勃勃。他寫歌劇,關懷世俗生活里的歡樂與無奈,寫交響曲,交織進人的汗與淚。他的音樂,為質(zhì)疑和沖破世間規(guī)則與繁文縟節(jié)而生。
再如肖邦,他是一個真正的浪漫主義者。生于亂世,就用哀婉的旋律寫戰(zhàn)壕,用清脆的琴音寫沾滿泥漿的鋼盔。肖邦在日記里寫:“為什么我的鋼琴不能成為戰(zhàn)鼓?”百年以后,他的《G大調(diào)第一敘事曲》和《英雄波蘭舞曲》,仍然是波蘭人民的精神力量。
田藝苗說:“更好的音樂,會開拓我們情感體驗的邊界,引領人往精神世界的更深處探索?!?/p>
她以為,古典音樂對于公眾,就是一種教養(yǎng)。
浸潤在古典音樂的審美準則之中,聽的音樂是高雅的,一個人“也不會說出難聽的話,做難看的事”。田藝苗寫:“多少可以克服一些做人的弱點?!?/p>
2020年,田藝苗辭去了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的教職,全心全意地投入古典樂普及的工作中。比起在學校里教書,后者更像是時代賦予的任務,是冥冥之中必須由自己去做的事情。
從象牙塔走出來,面對一片波瀾壯闊、陰晴不定的水域,阻礙重重。眼下,最困擾田藝苗的一個問題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給誰講課。
互聯(lián)網(wǎng)在放大表達者音量的同時,也模糊了聽者的畫像。田藝苗發(fā)現(xiàn),愿意訂閱節(jié)目的,大都是對文化藝術感興趣、想把古典音樂發(fā)展為業(yè)余愛好的人。
但在評論和后臺留言的,又基本是琴童的家長,焦慮地咨詢她孩子專業(yè)學習中碰上的種種問題。
開線下講座,來參與的愛好者年紀普遍較輕,但在社交平臺上留言咨詢的,又以五六十歲以上的中老年人居多。
聽眾的專業(yè)程度、年齡層次不盡相同,讓田藝苗在課程內(nèi)容上有些難以把握。有的聽眾只是入門,聽不懂太過專業(yè)和高深的知識;但如果總講音樂背后的故事,又有人覺得太簡單了,“沒干貨”。
田藝苗研究的是作曲技術理論,可在面向公眾講述時,為了更直觀地告訴人們一段音樂好在哪里,她傾向于用詩歌一樣的語言去分析和解讀。
不過,田藝苗自己也覺得,音樂其實很難被文學描述。音樂就是音樂,是與文學截然不同的一種藝術形式。說白了,一個人如果對音樂技術理論一無所知,不可能真正地聽懂音樂。
“為什么這里停止了?為什么這里變化的和弦?作曲是有自己邏輯的,聽不懂,就不知道作曲家在想什么。”田藝苗說,“但另一方面,如果你不了解創(chuàng)作的歷史背景,聽不懂音樂里的情緒,同樣無法透徹地理解作曲技術”。
她說,問題就在這兒,學院里,學生們一股勁兒扎在曲式分析里,不去了解音樂的人文背景。而外行人呢,只想聽音樂抒發(fā)的情感,不懂其中的邏輯。音樂里的技術性和人文性,應該是相輔相成的。
就像馬勒的《升C小調(diào)第五交響曲》,這首長達80分鐘的交響曲,為什么會被稱為偉大的作品?為什么被那么多指揮家偏愛?
如果聽不懂其中繁復精妙的織體結(jié)構(gòu)、和聲音層,如果不了解19與20世紀之交的歐洲正在面臨著怎樣的社會變革,二者缺少其一,人們都不會徹底聽懂馬勒,不會明白這首交響曲為什么寫得這么龐大,又這么隱晦不清。
在歐洲時,田藝苗發(fā)現(xiàn)很多聽眾,特別是德國的聽眾,會帶著總譜來聽古典音樂會。
“他們的音樂功底非常成熟,社會普及音樂教育做得特別好?!碧锼嚸缯f,這畫面在她心里烙下印記。她想,慢慢地,中國的音樂會上也會有越來越多這樣的聽眾。
要怎么做到?撬動古典音樂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支點,是國民音樂素養(yǎng)的提高,是音樂教育的推廣與普及。這是個需要長期經(jīng)營的事業(yè),田藝苗覺得,眼下已經(jīng)初有成果了。
“1個班里60個孩子,40個學過鋼琴”,長大以后,這些“90后”“00后”自然而然地更容易對古典音樂產(chǎn)生興趣。她的古典音樂課程一舉登上流媒體熱銷榜,就是很好的例證。
不過,在當下的音樂教育中,還存在著一些難以忽視的問題。比如,過于功利化。
田藝苗在網(wǎng)上、去各地講課,時常被問:學這個古典音樂有沒有用?能不能升學加分?
中國社會里普遍彌漫著價值焦慮,特別是在教育領域。好像無論學什么,都該是“有用的”。而田藝苗迫切地想告訴人們,真正的藝術,其實是“無用的”。
她引用康德對美的定義,有一種純粹的美,是不涉及概念和利害計較的,有符合目的性而無目的的純?nèi)恍问??!叭绻菫榱藢憳吩u、做論文、為了吹噓、為了陶冶情操,為了各種使命,音樂聽來已經(jīng)變了味道,它不再對你敞開,不再觸動肺腑?!?/p>
太過功利地對待音樂學習,反而會敗壞孩子的興趣,讓孩子對音樂產(chǎn)生厭惡。
音樂教育,不僅僅是彈琴技術的教育,更是審美的教育,情感的教育。
田藝苗回想起自己童年時,曾坐在鋼琴前手足無措。
鋼琴老師就說,想象在你面前的琴鍵是一個小池塘,你的手指頭就是一塊小石頭。“咚”的一聲,小石頭掉入水中,濺起美妙的水聲。此后,田藝苗每天都在家里練習“丟石頭”,好玩極了。
石頭一丟,就是三十幾年。
前幾個月,上海疫情,田藝苗被隔離在家。她就躲進了琴鍵和樂譜的世界里,度過了一段相對愉快的精神時光。
談起這事兒,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謝這些“無用之用”,給予了她不被打敗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