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虎,廣東陸豐人,現(xiàn)居深圳。有小說、散文、評論發(fā)表于《青年文學》《散文》《天涯》《作品》等刊物。著有散文集《九月陽光》。
又走回石牌村與黃埔大道相交一百米處的那棵榕樹下,坐在紅色塑料靠背椅上的老人站起來,一臉笑容地朝向我。層層疊疊褶皺里溢出來的笑,像要趕很長很長的路,灰白色的頭發(fā)靠近我下巴時,笑好像才剛剛綻開在她的嘴角上。她看著我,沒有說話。該說的話在差不多兩個小時前就已經說過了。我們就那樣站著。八月的陽光在榕樹外,在石牌村,在廣州城,肆無忌憚地散發(fā)著炙人的熱。她用手撩了撩垂下去的頭發(fā)。稀疏的銀絲妥妥帖帖、齊齊整整地穩(wěn)在她的頭上。鑲黃色邊的黑頭簪挽出一個小髻。我聞到茶籽油的味道,清清的,淡淡的。我偷偷地吸了一口氣。小時候,村里的婦女都用茶麩洗頭,就是這味道。老人抬起頭,陽光透過榕樹枝葉的縫隙落在她的臉上,平淡的臉龐因為明暗的交替而生動、豐富。我忍不住就笑了,近兩個小時的瞎折騰所帶來的郁悶和無奈蕩然無存。我扶住她的胳膊,走向圍住榕樹的水泥圓圈。
那時,我住在廣州東北角一個叫銀錠塘的地方,上下班需換乘公共汽車,且一路途經沙河頂、沙河大街、禺東西路,均是廣州城有名的堵車黑點。曾經,就在沙河大街,我站在擁擠不堪的公交車里,目睹街邊的面包店至少端出了二十籠現(xiàn)場制作的糕點。我就聞著面包的香味,聽著自己和別人肚子里發(fā)出的叫聲,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又饑又渴又累。換一個方便出行的住處,在八月到來時更加熱切。那時,廣州城里的公共汽車都是沒有空調的,再怎么敞開的車窗,也驅散不了車里的燠熱和汗酸味。
石牌村成了我當時的首選,這不僅因為交通方便,也因為熟悉,就讀過的大學和村子僅隔一條中山大道,咫尺相望。
老人應該是一眼就看出我要租房。想來也是,誰又會沒事站在那些牌子前面,東瞧瞧西看看呢?又不是報紙畫報。后來,在石牌村住了半年,我也能夠馬上就看出哪一位是真要租房的。和老人熟悉了,有時會在那榕樹下和她聊聊天,兩個人左一句右一句地搭著,一會,我就會跟她說,有人要看房了。果然,她就笑著和我擺擺手,領著人走進村子的深處。
那天,當我的腳步從朝向黃埔大道的石牌村牌坊進來,烈日下行走一百米停駐在榕樹下,面向幾張寫著“房子出租”字樣的牌子時,她就到了我的身邊,笑瞇瞇地用廣州話問我要租什么樣的房子,幾房幾廳還是單間,頂樓還是中間樓層。我邊看牌子上的信息邊用普通話回答她。她馬上改為普通話介紹房子的情況。聲音不急不緩,吐字清晰,語音標準。這讓我吃驚。我印象中的廣州本地人,說出來的腔調總有一些方言的尾音。但我沒有答應她帶著看房的要求,在準備另覓住所的那段時間,不止一個人跟我說過,租房要自己找,不然容易上當受騙自找麻煩,帶看房的都只顧自己親戚熟人的房子,他們能把廁所邊的小黑屋描繪成金碧輝煌的宮殿。她還是笑瞇瞇的,退回到自己剛坐的位置。
我從榕樹右邊的入口進去,穿過一小塊陽光燦爛的空地,就是逼仄的、潮濕的、泥濘的巷子。那是石牌村的綠荷大街一橫巷。巷子兩邊是店鋪,士多店,藥店,更多的是飯館。店鋪的門邊都掛著一塊硬紙板,上面寫著各種房子出租的文字。我沒有理會,想的是自己尋找。從一橫巷轉入二橫巷,不長的巷子密密的都是匆匆的行人,我留意每一扇緊鎖的鐵門,卻都沒見到紙板。在三橫巷的一棟三層的樓房前面停下來,透過銹跡斑斑的鐵門往里張望,一個光著上身的男子用普通話問我,要租房嗎?他凸出來的肚子黑乎乎的,像是臟了沒有擦洗。我沒有回答他,轉身就走。
四巷有一家發(fā)廊,門扉敞開,外墻上紅白相間的燈柱旋轉閃爍??赡苁俏业乃奶帍埻闷鹆死锩婺切┡拥呐d趣,她們嗑著瓜子喊我“老板”,我的腳步即刻凌亂起來。她們含義豐富的聲音成了我加速的油料。那時,我沒想到,多年后,我居然會在一些文章里寫到這家發(fā)廊,就因為這里來了一位手持姜花穿街過巷的女郎。和發(fā)廊出現(xiàn)在我文字里的,是它斜對面一片堆放垃圾的空地。我在此后的一個夜晚,從石牌東路的伯頓西餐廳返回租住的房子,途經這空地時聽到一種詭異、陰森、瘆人的聲響,即刻毛骨悚然,邁不動腳步。后來,寫了一個叫《他們蹲在黑暗中干什么》的短文。第二天中午,我還特地跑到這個地方站了一會兒,直到看見陽光下泛著白光的針管才恍然大悟。當然,這都是一些年后的事情。第一次從四巷經過,我只是為了尋找一處適合的出租屋。
四巷出現(xiàn)的插曲讓我的有條不紊變得不堪,不堪的結果是我一次又一次地走進死胡同。都說條條大路通羅馬,每一條溪流指向大海,石牌村的不少巷子卻會讓人無路可走。我順著人流往前,左拐右轉的,人漸行漸少,最后剩下兩三個,甚至孤身一人,在別人驚訝的目光中,我急忙轉身原路返回。他面對的是一扇可以打開的門,我卻沒有繼續(xù)跟隨而行的理由。
這樣的東兜西轉讓我茫然,失去方向感,分不清東西南北。不是我眼力糟糕,而是石牌村的小巷讓我無法眺望、辨別。地面寬可過一輛三輪車,往上每一層伸展出來的陽臺,陽臺上晾掛的衣服,把天空擠得只剩下一線。那些樣式相似的房子,它們讓我仿佛只是在原地轉圈。想讀書時在石牌東路、石牌橋、崗頂和石牌西路的閑逛,不過是連蜻蜓點水都算不上的隔空撫摸。迷宮一樣的石牌村,讓我著魔似地迷失。
我不知道此前的石牌村是什么樣子,想來定是和南方水鄉(xiāng)的村落沒有多大的區(qū)別,溪水環(huán)繞或者穿村而過,不然,也不會有“石牌橋”這一地名的存在,綠樹成陰,巷子整齊干凈,四季花果飄香。廣東經濟的快速發(fā)展,廣州城區(qū)的急劇膨脹,外來人口的迅猛增加,毗鄰天河商業(yè)圈的石牌村成了風水寶地。得益于交通的便利,房屋出租成為香餑餑,宅基地也就水漲船高,所謂的見縫插針成了貼在這些民居巷子最形象、最妥貼的標簽。望著密密麻麻、緊緊貼在一起的樓房,狹窄得不見天日的小巷,冷漠而又黑黝黝的窗子,我突然想起,這絕對是適合打游擊戰(zhàn)的地方,東放一槍,西射一彈,定讓入侵的敵人死無葬身之地。
不想原路返回。只要有一絲機會,我絕對是一匹不吃回頭草的好馬。其實,就算想原路回去,我也找不到方向。一旦沒有了目標,人反而輕松起來。我轉身,認準一個方向往前。我相信,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會有路,一定會有出口。那兩個小時呀,我不是在找房子,而是在找路。當再一次看到榕樹,看到坐在樹下的老人,我才輕松下來。
她沒有對我再說什么。是啊,還需要說什么呢?該說的此前就已經說了。她捏著手指一二三四五地介紹了好多房子,那時我還想著自己好好去尋找。我感受到了老人的智慧。過分地張羅反而成了虛假,恰到好處地展現(xiàn)便是誠實。她還是一臉微笑,不時和別人打招呼,卻不再問我租房的事情。
我的心里還有一個算盤在打著,想著她先開口了也許可以壓壓價。但,房屋出租價格的高低與她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她收取的僅僅是介紹費。我知道這些,只是希望和房東談價錢時她能幫我,他們之間的關系肯定是熟絡的。
八月的天,鬼熱極了。那些潮濕陰暗的小巷子并不能掠走酷暑,些許的涼爽一經太陽的炙烤就不見了蹤影。我走向榕樹下那間士多店,站在堆滿各種礦泉水、飲料的冰柜前面,取出一瓶可口可樂,轉身,向老人舉了舉手。我以為她會拒絕,我以為她喜歡那些廣東涼茶而喝不慣可樂,但不是,她向我揚了揚手,點頭,微笑。
我們就坐在榕樹下,喝冰凍可樂。多年后回想這一場面,我總忍不住笑。兩個第一次見面的人,那一刻,儼然成了忘年交。這應該是我此后在石牌村的日子里每次見到老人,都會和她說幾句話的開始。生活中,良善,或者說庸常的人占絕大多數(shù),彼此總是擦肩而過,缺失的僅僅是一瓶可口可樂搭建的溝通。
離開榕樹下是半個小時之后的事,我們并排著走。這期間,也沒有繼續(xù)租房的話題。她問了我是哪里人,什么時候來的廣州。我告訴她讀書學校的名字,她說以前的供銷社就在學校對面。我一下子想起在那家昏暗的店里買下熱水瓶的情景,售貨員的態(tài)度極為冷漠,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那個熱水瓶還是嶄新的時候,被別人拎走了。打了水放在學校開水房邊的臺階上,去飯?zhí)么蝻埢貋?,不見了。氣咻咻的我順手牽走了一個。只是,從此不再去往那里一步。那家供銷社也很快關門了,大四時,那里變成了麥當勞餐廳。她還跟我說起以前的石牌村,嘆了一口氣,經濟好了,環(huán)境差了。她從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擰緊可口可樂的瓶蓋,站起來,說,我們走吧。
我站在陽光下,她卻折身回到那張靠背椅旁邊,彎著腰,不知道在尋找什么。我正想走回去,她已轉過身,一只手拿著一個布袋,一只手拿著一頂帽子。帽子是我很多年沒有見過的草帽,可見一層淺棕色桐油。她邁著碎步走近我,戴上草帽,舉起袋子揚了揚,一位中年婦女站在士多店前面的臺階上咧著嘴笑。后來,我經常在這店買煙,才知道中年婦女是士多店的老板娘。
我朝右邊走。她說,走這邊。然后,往榕樹左邊去。我在心里已完全把租房的事情交付給她,毫無理由地相信她,跟著她,隨著人流,背著手,默默地走。
她也沉默,不時會抬頭看我。倆人在榕樹下聊天的融洽好像見不得太陽,一下子消失了。我的確不知道該說什么,而且,我一向不喜歡邊走路邊說話。沒有好壞之分,僅是習慣而已。
一座池塘出現(xiàn)在路的右邊,翠綠的水,垂下的柳樹。柳樹聚在一角,樹下有水泥做的桌和凳。有坐在凳子上的人跟她說話,好像是大聲地叫喚她的名字。我聽不出什么意思,看她。她停下來,語速極快地回應對方。對于廣州話,緩慢地言說,我大致能猜到七八成,若快,就如外語了。我以為要等待,但也就片刻工夫,她笑著說,不好意思,耽誤你的時間。我一時窘住了,接不上話,干硬地笑。
看的房子在池塘的旁邊,一棟帶院子的四層樓房。圍墻是土黃色的,在翠綠的池水和四周白色馬賽克墻壁中顯得突兀。黃艷艷的顏色在明晃晃的太陽下泛著金色的光澤,我走近了才看出那也是瓷磚。我不明白她為什么會推薦這樣獨特的房子。她沒有看我,徑直從布袋里掏出鑰匙,把門打開。
院子不大,一個普通客廳大小,我估摸應該不會超過二十平方米。水泥地板,光禿禿,卻也干凈。這樣的一個小院倒是讓我暗自喜歡,如果擺上一張茶臺,一套茶幾,再設計裝飾出流水,流水彎曲,高低起伏,落出潺潺水聲,兩邊角落各植兩棵果樹,一棵是番石榴樹,另一棵也是番石榴樹。這是我夢想的家居環(huán)境。我想自己這一生將不會擁有這一切,這個小院子也還能將就著裝扮一下我已不再做的夢。她應該看出我的歡喜,悄聲說,這里安靜,適合你們讀書人。我本想說,我就是一個打工仔,但,還是把話咽下去。我總覺得,和她說話,直接更好。
她告訴我,房子是她以前一位鄰居的。鄰居是老師,不在了。房子的圍墻以前不是這種顏色,他兒子前年改了,說是風水先生講的。我不置可否。
我們站著說話,等房東到來。這個時候,樓道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隨即,一個頭發(fā)亂蓬蓬、穿白色紗巾式超短睡裙的女子沖下來。我們的出現(xiàn)應該出乎她的意料,她吃驚地看著我們。我看出她里面應該沒有穿別的東西。她尖叫一聲,捂著嘴巴轉身噔噔噔上樓去了。我第一次遭遇這樣的場景,隱隱有些好奇和激動。她倒是臉色平靜,見慣不慣的。我住進石牌村之后,見到了更多比這更徹底、火爆的女子,才明白她的淡定。因為我,后來也無比淡定。
我以為她會穿好衣服再次下樓。我只注意她的身材而忽視了臉蛋,不是每一個女子都能完美搭配。實際上,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蛟S就在石牌村里迎面而過,我又怎么可能僅憑這么一眼就記住她呢?就算后來在石牌村里見到太多這樣的場面,即使那一刻我的目光特意停留在對方的臉龐上,我也已經忘記了那一個女子,留下的僅是一幀模糊的黑白照。生活中,若不是刻骨銘心,時間終將湮沒所有。
樓道的聲響消停了,關門的聲音響起。我抬頭張望,樓梯將整棟樓分成兩半,每邊各有三扇門,均朝向池塘。一共十八間房子,這樣的建筑想來定是為了出租。不知道每間房子里面的結構如何,面積多大。老人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說,都是二房一廳,五十多平米,可以合租的。我沒有合租的對象,也從未考慮這方面。面積倒也不是太大,一個人住算不上奢侈。我點了點頭,收回目光,耐心地等待房東的到來。
門又開了,來的不是房東,而是兩個壯碩的男子,流里流氣的,一個滿臉橫肉,一個手臂上有刀疤。他們盯著我們看,刀疤男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用腳踩了踩。二人無聲地從我們身邊經過,邁上樓梯前轉過身,盯著我們,目光中有著明顯的警告。我看了老人一眼,笑了笑,搖搖頭。老人臉色很難看。她轉過身,那兩個男子已上樓,腳步踢踏有力,像在發(fā)泄,又像在示威。他們到了三樓,我聽到開門的聲音。這個時候,老人已走到門前,把門拉開了。
老人在池邊停下腳步,沒有說話。陽光把她的身影拉長,落在金色的圍墻上。熠熠生輝的圍墻,打上了她的陰影,像是被硬生生地挖出一個洞穴。我站在她的身邊,沉默,看著圍墻,什么都沒有想。太陽依舊熱烈,仿佛從未減弱它的霸氣。沒有風。知了的叫聲斷斷續(xù)續(xù),像是憋著一口氣。我以為她會說點什么,但,沒有。她轉過身看了我一眼,然后,邁開腳步。
我們往石牌村里面走。這一片靠近石牌西路,人流量和商業(yè)氛圍遠遠比不上我獨自行走的那些巷子。老人停在一條巷子的入口,從袋子里取出可口可樂,摘下草帽當扇子,微微喘著氣。她擰開瓶蓋,仰起頭,喝了一口,停一下,像在平息自己的呼吸,又喝一口,掏出手絹,擦拭嘴角和額頭,轉過身,跟我說,這里比較安靜,會適合你。我笑了笑,點點頭。這樣一個住著幾十萬來歷不明外來者的村子,想找一處可以靜下心來的地方,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一扇銀白色的鋁制防盜門前面,老人告訴我,就這一家,親戚。我抬起頭想看房子的狀況,有多少層。兩邊陽臺上的衣服把我的視線擋住了。不知是哪一層的陽臺,在往下滴水,衣服的?拖把的?水落在我的臉上,肩膀上。我連忙往邊上躲,差點撞到她的身上。腳下傳出沉悶的響聲,我的腳踩到了一個牛奶盒子,白色的牛奶從吸管里噴濺出來。
房間在四樓,一間,含獨立衛(wèi)生間和廚房,接近于小旅館的單人間。光線不足,房間晦暗,壓抑。我走到陽臺,隔一條小巷相對的那棟樓的陽臺盡管稍稍偏離正面對峙,但兩邊各有一半可謂坦誠相向,防盜的護欄相距不超過二十公分。對面一個女孩穿著內衣內褲在收衣服,她望了我一眼,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我看到她的房間里還有一個女孩,在看電視,手里夾著香煙,她身上的衣物相當正規(guī)。
老人到陽臺望了一眼,就退回房間去。她沒有問我什么,只是望著我。我笑著說,再看看,明亮一點的。老人說,走吧。
順著小巷,我們流水一樣蜿蜒向前。我又一次迷失了方向,只能亦步亦趨地跟著老人。中山大道、石牌東路、黃埔大道、石牌西路,這四條車水馬龍的干道,把石牌村圍成了一個長方形的盒子。想上學那時在這四條馬路上行走,想此后每每聽到認識的人就住在這村子里面,也就自以為對一個村莊的熟悉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事實上,袖里有乾坤,乾坤不易識。石牌村里一條一條巷子的構筑,搭建的是一個巨大的迷宮。我住進石牌村后的兩年里,即使不時獨自在村里漫無目的地閑逛,依然還是常常迷路,常常分不清東西南北,常常在斷頭路面前不得不原路返回。這當中,把我一次次從困惑中帶出來的,就是堅持,認準一個方向堅持走下去,總歸能走到那四條馬路的任何一邊。這樣,返回住處的路也就清晰可辨了。
喧嘩和熱鬧不知不覺間就消歇了。我看著巷子,關于房屋出租的紙板告示不時可見。我納悶在石牌村怎么會有這么安靜的地方、這么安靜的時刻。我還以為老人和我仍在靠近石牌西路的那一片區(qū)域游弋。我的手指不時從兩邊的墻壁上劃過,孩子一樣張開雙臂。這樣的謐靜讓我放松,讓我想奔跑。老人微笑著看我,她的臉色已恢復如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在一棟樓房前面,她放緩了腳步,慢慢地走著,像在踱步,像在思考,更像在回憶。我停下來,用一邊的肩膀倚著墻,好奇地望著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這塊土地上出生長大的,但我相信,至少,她的大半輩子和這塊土地相連,和這塊土地上的人、事、物相連。某個人、某棟房屋、某條巷子,也許蘊藏著她的某段故事、某份情感。想她曾經如花一樣在這里綻放,想她曾經在這里結下果子。
老人也停下來了,伸手抓住防盜門的把手,我以為她會用鑰匙開門,或者大聲叫喊,但什么都沒有。她只是抓著,一會,就那么一會,就松開了手,對我笑了笑,神情有些怪異。我沒有說話,只是抬頭望向天空。我們之間還遠沒到可以講故事的時候,我們之間也不可能有講故事的時候。
巷子不長,干凈,石板鋪的路面。一邊的房子均不高,三層,想是石牌村最早建的小樓房。墻上已明顯舊了,新的房子都拼盡力氣地往上長。樓層越高,房間越多,收的租金也就越厚。老人小聲地說,走吧。在巷子的拐彎處,她停下來,回頭張望。短短的巷子里空無一人。
后來,我一個人又找到了這截巷子,才知道,這里已經是石牌村的中間位置了。
我聞到了一股怪異的味道:酸,那種很濁很重的酸,好像漚了很久就要腐爛的酸。酸里還裹帶著腥味,淡水魚洗不掉的腥味;和酸味、腥味相伴的,還有辣味,炒過的那種濃烈的辣味。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嚔,又捂住了鼻子。那種混雜了腐、腥和辣的酸味,讓我一陣反胃。
老人看出了我的不適。那是螺螄粉的味道,有人受不了。她看著前面掛著“正宗柳州螺螄粉”招牌的小飯館,悄悄地跟我說,好像怕被飯館的人聽到,惹來麻煩。我第一次聽說這種食物,也第一次聞到這種味道。寫下這些文字,我絲毫沒有鄙視螺螄粉的意思。對食物氣味的好惡,完全是個人特質決定的,和食物本身沒有任何關系。就像榴蓮,我嗜之如命,但身邊不少人卻完全無法接受。
這是西邊的食街。老人指著巷子里一間連著一間的小飯館,舞著草帽對我說。我們走著走著,又回到石牌西這一片地方了??炝c鐘了,巷子里的人密密麻麻,吃飯的,下班的,在這條窄窄的巷子里穿行、尋覓。我不知道老人帶我走到這條所謂的食街上是因為什么,途經?抑或這里有她掌握的房屋出租信息?我們是不可能坐在一起吃飯的。不論怎樣,我是不會租住在這條街周圍的,不說嘈雜,單單那味道就絕對不是我能夠接受的。
往前走的吸引力沒有了。我隱隱覺得,一個下午的尋找將以無果終場。好事多磨。我在心里跟自己說。我必須找到適合自己居住的房子,安全,安靜,舒適。我不應該委屈自己,更不應該有“住不慣,再找”的想法。對于我來說,每一次搬家都是費神費力費錢的麻煩活。我可以在住進去之前花更多的時間去尋找,但絕不可以在住進去之后就想著什么時候再換一個地方。
老人應該也累了。這么熱的天,領著我這樣不停地走,穿過那么多的巷子,爬了那么多的樓梯。我知道,這樣的事情對她和我來說,不過就是中介和租客之間正常的找房業(yè)務。也許,她每一天都在重復著這樣的事情;也許,她對待每一個想租房的人都像對我一樣。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里依然有著很明顯的不安和愧疚,沒有找到可以交付定金的房子,好像虧欠了她什么,好像是我害得她陪了我一個下午,害得她受累。看到她不經意地用手捶打腰部,幾次都想說出“對不起”這樣的話,但我還是忍住了。我是誠心誠意的,但總覺得說出口就顯得虛假了。
下次再看房?她站在我面前,笑著問我。嗯,好,我還要趕回去。我也笑著說。明天下午我請假,再來找房子。停一會,我補充了一句。她笑了笑,點點頭。我卻一下子感覺輕松了,仿佛明天的再次找房就能夠抹平這個下午的愧疚一樣。我知道這樣的感覺不對,但我那個時候并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想。
我們站在榕樹下,天還亮光亮光的,暮色已從小巷子的墻根生長出來。從黃埔大道進來的那一百米水泥路,行走的都是背著包、腳步匆匆、一臉疲憊的人。他們正在趕回自己位于石牌村的出租屋。我和老人商量了明天的安排,正要說聲“再見”的時候,一個中年婦女走過來,站在我們的身邊。
老人的雙眼一亮,嘴巴往上揚,舉起手里的草帽,用力比劃著,說,她家的房子,你一定會喜歡。我看著她倆,沒有說話。中年婦女像極了小時候在村里見到的每一位嬸嬸姑姑,黝黑,樸素,憨厚,不修邊幅。她家會有我看得上的房子嗎?一個下午的穿梭行走,一扇又一扇打開的門,我已不再抱什么希望了。老人邊扇著草帽邊往前走,說,你看看,我怎么就忘了呢?
我只能跟在她們身后。三人成一條直線,向榕樹的左邊走去?;丶业娜瞬粫r從我們三個人的中間穿過。不到五十米,我見到一個入口,她們站在入口處回頭。老人指著左邊的圍墻告訴我,石牌小學。圍墻攔住了喧鬧,入口往前走,二十米的距離,只有我們的腳步聲。一家士多店門前,一個少婦蹲在臺階上逗還坐在推車里的嬰兒。她抬起頭看我們,笑了笑,又舉起手里的撥浪鼓,雙手搓著,“咚,咚,咚”,聲音清脆,富有節(jié)奏。嬰兒在車里手舞足蹈,一臉明亮的笑。
士多店往前,不到十米,是一條小巷。她們一前一后走進去,我背著手,已經心動。這里的安靜出乎我的意料,剛剛目睹的溫馨讓我感受到忙亂生活背后的煙火。第三扇門,她們停下來。中年婦女掏出鑰匙打開門。老人在前,我居中,主人等我們進去了順手關門。
進門處甚是狹窄,左側是雜物間,昏黃的燈光下可見鋤頭,耙、籮筐和扁擔等農耕工具。也許因為我在鄉(xiāng)村出生長大,讀書后又在城市工作生活,對農具不僅熟悉,而且還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我手抓住樓梯的欄桿,看向那些農具。女主人在我身后說,六樓。我轉身,指著離我最近的鋤頭想說話,又咽下去了。若住在這里,以后再說。
十二級臺階,樓梯拐彎,又是十二級臺階。二樓房間的鐵門緊鎖。九級臺階,拐彎,又是九級臺階。三樓。門開著。我見到一個男子,背對著門,看他身上的白襯衫,黑長褲,應該是剛下班回來。還是各自九級臺階。四樓住的是女孩,一個人剛把門打開,看見我們,露出笑臉。女主人跟她說話,很不標準的普通話,下班啦。女孩說,剛回來,累死了。女主人停下腳步,看著她,說,我煮了涼茶。那人把手搭在她的肩膀,搖晃著說,阿姨真好。然后,望向我,問,來看房的?我回答,是!不錯!她笑著說。不知這個“不錯”是夸我還是夸房東,抑或就是這里的房間。后來跟她熟悉了,問她當時究竟是不是夸我,她“嗤”地笑出聲,轉身就走。房東一家住五樓。兩個兒子,都在上學,一個初中,一個小學。女主人指著開門的孩子說,這個小的,在石牌小學讀書。
又是十八級臺階。我走得很快,兩級臺階一個跨步。我已經按捺不住,相信六樓一定就是等待著我的地方。
一個露天曬臺,和二到五樓的客廳一般大小的曬臺。夕陽傾斜下所有的余暉,淡淡的金黃色鋪陳在曬臺上。這個就要隱沒在樓層后面的家伙,好像就為了向我展示它的輝煌歷程。層層疊疊的金色光線,一層層鋪著,疊著,錦緞一樣伸向門和寬敞的窗。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安靜下來。
白云山,中信廣場,總統(tǒng)大酒店……這些顯赫的名字,此刻向我袒露它們的真容。風吹拂著我的頭發(fā),臉龐,吹脹我的衣服。我靠向曬臺邊上低矮的柵欄,閉上眼睛,張開雙臂,似乎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喃喃自語,就這里,就這里!
我可以在這曬臺上和朋友抽煙喝茶聊天;我可以在這曬臺上發(fā)呆凝思無所事事東張西望;我可以在這曬臺上觀賞落日、和白云山對視;我可以在這曬臺上支一張?zhí)梢?,讓自己融進廣州的夜空下……把那扇門關上,這里就將只有我一個人了。
女房東打開門。一房一廳,獨立廚衛(wèi)。我站在門口,沒有跨進去。我不需要再察看什么。我說,明天就搬過來。從此,我在這六樓住了六年,直至離開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