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欽曉
(曲阜師范大學教育學院,山東曲阜 273165)
20世紀后半葉,伴隨知識經濟迅速發(fā)展以及高等教育全球化趨勢,各國大學紛紛卷入競爭發(fā)展的熱潮。新世紀以來,受經濟低迷、地緣政治、疫情暴發(fā)等不確定因素影響,一股逆全球化的思潮在以美國為代表的高等教育強勢國家漸趨形成,這一定程度上加劇了地區(qū)間高等教育的競爭而非合作。教育強則民族強,高等教育強則國家強,近乎成為廣大民眾的普遍認知。2010年,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開會議,審議并通過了《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2010-2020年)》,不但明確提出建設高等教育強國的戰(zhàn)略規(guī)劃,而且要“完善中國特色現(xiàn)代大學制度”。為進一步推進中國特色現(xiàn)代大學的建設,形成具有競爭力的中國大學群體,2015年,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會議審議通過了《統(tǒng)籌推進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總體方案》,開篇提出“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是黨中央、國務院作出的重大戰(zhàn)略決策,對于提升我國教育發(fā)展水平、增強國家核心競爭力、奠定長遠發(fā)展基礎,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從人無我有到人有我優(yōu),再到人優(yōu)我特的邏輯進路來看,無論是建設中國特色現(xiàn)代大學,還是建設世界一流大學,都是對以往中國大學發(fā)展的遞進甚至超越。這種遞進和超越,既是中國高等教育發(fā)展縱向比較的應然選擇,也是國際間高等教育發(fā)展橫向比對的理性抉擇。
資本是競爭的憑借,對個體而言如此,對組織而言同樣如此。從高校經濟資本來看,經過長期持續(xù)投入,我們國家部分高校的運營經費已經可與西方發(fā)達國家的高校相比肩。因此,從經費角度看,中國大學應該有信心成為一流大學,有條件成為世界一流大學。目前的關鍵是,如何從精神和文化層面來建立一流大學?!叭绻诘谒膫€10年問我:什么是‘好’大學?答案一定是大學文化,是堅守大學使命的文化。‘好’大學應有文化底蘊,引領社會,引領潮流,引領未來。大學的文化才是一流大學的靈魂所在;好大學既是錢堆出來的,更是長期的歷史積淀出來的,更是一代代后人傳承下來的?!保ㄠw大光,2018)因此,大學的發(fā)展和相互競爭,除了經濟資本、社會資本和學術資本的積累,還需要文化資本的積累。歸根結底,文化資本是大學發(fā)展的內生動力,也是大學發(fā)展的不竭動力。沒有了精神滋養(yǎng),高校經濟資本很可能發(fā)展為富而不貴;沒有了制度支撐,高校社會資本很可能呈現(xiàn)出大而不強;沒有了文化熏陶,高校學術資本也很難引領創(chuàng)新。文化和文化資本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但是也有著不同的內涵和外延。由于文化概念的復雜性,以及人們對文化理解的多樣性,無論是從文化的詞源學層面,還是從文化的經驗實踐層面,我們很難得出文化資本的清晰概念。因此,亟須從學理層面對高校文化資本的內涵進行界定,對其基本類型和特征進行厘清。理論是行動的先導,只有澄清高校文化資本的內涵、類型及特征等,才能夠在大學競爭發(fā)展中有意識地去積累和轉換,從而實現(xiàn)高校文化資本的改造和升級,提升本土高校文化資本的競爭力,并最終服務于高等教育強國建設。
文化資本作為一個概念,最早出現(xiàn)在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①對法國大學生的研究中。20世紀60年代中期,布迪厄和他的同事對法國文科大學生如何延續(xù)社會精英地位很感興趣。他們認為,是文化資本而非經濟資本在精英地位再生產中起到決定作用。但在彼時,布迪厄并沒有明確文化資本的內涵及外延,認為它是一個不斷發(fā)展的概念(Sahara,2015,p. 768)。在1977年的文獻中,布迪厄認為文化資本包括廣泛的語言能力、行為舉止、偏好和取向(Bourdieu,1977,p. 82)??梢钥闯霾嫉隙蛑饕菑耐庋訉用鎸ξ幕Y本進行初步界定的。而后,布迪厄對文化資本的外延進行了更為明確的劃分,認為文化資本能夠以三種形式存在:①具身化狀態(tài)(embodied state)②,也就是說,以精神(mind)和身體(body)持久性情(dispositions)的方式存在;②客觀化狀態(tài)(objectified state),以文化物品的形式(繪畫作品、書籍、詞典、工具、機械等)存在,這些物品是對理論或對理論問題進行批判的痕跡或呈現(xiàn);③制度化狀態(tài)(institutionalized state),就像我們通??吹降慕逃Y格證書一樣,這是一種必須加以區(qū)別對待的客觀化形式,它能為文化資本的假定獲得者提供原始性財富的擔保(Bourdieu,1986,pp.241-258)。如果比照不同時期布迪厄對文化資本的外延劃分,可以看出,有一個從相對模糊到相對清晰的理論走向。在1977年文獻中所列舉的四種外延,都可以被理解為文化資本的“具身化狀態(tài)”,其中語言能力和行為舉止可以理解為“身體的持久性情”,偏好和取向可以理解為“精神的持久性情”。
布迪厄在解釋“具身化狀態(tài)”的文化資本時,“精神”一詞,之所以用mind而不是用spirit,就是要強調這種精神是建立在思想理念上的精神;之所以在精神和身體之間用and而不是用or,就是要強調精神與主體行動者共生共存的不可分割性。布迪厄在解釋“客觀化狀態(tài)”的文化資本時,強調這些有形物品是對無形理論或理論批判的呈現(xiàn)。這也就意味著,“客觀化狀態(tài)”的文化資本是不能夠脫離“具身化狀態(tài)”中“精神的持久性情”的。換句話說,有形的繪畫作品、書籍、詞典、工具、機械等,盡管可以進行轉移或繼承,但是其內在的“精神性情”是不可轉移或繼承的。布迪厄在解釋“制度化狀態(tài)”的文化資本時,特別強調,它是一種“必須加以區(qū)別對待的客觀化形式”。這也就意味著,在布迪厄看來,“制度化狀態(tài)”的文化資本首先是“客觀化狀態(tài)”文化資本的一種形式,同樣具備“具身化狀態(tài)”中“精神的持久性情”這一基本內涵。但是與普通的“客觀化狀態(tài)”文化資本不同的是,我們要對“制度化狀態(tài)”的文化資本加以區(qū)別對待。為了進一步解釋“制度化狀態(tài)”的文化資本,布迪厄特別提到了教育資格證書。教育資格證書因為其官方認可性,提前假定了其擁有者具有了相應的文化資本,譬如一個博士學位證書獲得者,就要比一個碩士或學士學位證書獲得者的文化資本豐厚。當然,從學術資本的角度來看,并非博士學位獲得者就必然具有高于碩士或學士學位獲得者的學術成就和學術聲望。不難推斷,在現(xiàn)實世界里,還有很多能夠發(fā)揮類似教育資格證書文化資本功能的東西,譬如學術頭銜、職務、職稱以及其他形式的資格證書等。
總結布迪厄關于文化資本三種形式的分析,可以看出,文化資本的這三種形式都是有形的。其中,“具身化狀態(tài)”的文化資本,因其“身體”而有形;“客觀化狀態(tài)”的文化資本,因其“客觀”而有形;“制度化狀態(tài)”的文化資本因其是“客觀化狀態(tài)”的一個特例而有形。但是,這三種文化資本形式都與無形的“精神性情”有著密切關聯(lián)。其中,“具身化狀態(tài)”的文化資本,因其“精神性情”而與無形的精神密切關聯(lián);“客觀化狀態(tài)”的文化資本,因其展開理論或對理論的批判而與無形的精神密切關聯(lián);“制度化狀態(tài)”的文化資本,因其是“客觀化狀態(tài)”的一個特例而與無形的精神密切關聯(lián)。
布迪厄之后,中外學者對文化資本進行了多方面的解讀和分析。從現(xiàn)有文獻來看,在西方國家里,耶魯大學的保羅·迪馬吉奧(Paul DiMaggio)是最早對文化資本進行研究的。他借鑒了韋伯(Max Weber)關于群體身份和身份文化,以及布迪厄關于文化資本的研究成果,就身份文化對高中學生成績的影響進行了分析。結果表明,文化資本對高中學生成績的影響是顯著的,盡管因學生性別不同而存在較大差異(DiMaggio,1982)。迪馬吉奧關于文化資本與學業(yè)成功、階級不平等的探討,代表了布迪厄之后的西方學術界主流研究趨勢。與西方國家不同,在我國,文化資本概念最先是從文學領域譯介而來的。從現(xiàn)有文獻來看,最早介紹布迪厄文化資本概念的,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陳燕谷。陳燕谷認為在人類歷史的很長時間里,“讀書破萬卷”時而被奉為無價之寶,時而又被貶得分文不值。某些文化資源,不論是文化實踐還是文化產品,在一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下,可以成為稀有資源,是不同社會主體和社會階級的爭奪對象。在這種情況下, 文化資源就開始成為文化資本(陳燕谷,1995)。而后,在中國迅速掀起了文化資本理論譯介的熱潮,相關研究也很快波及社會學、經濟學、政治學、文化學、管理學、教育學等眾多學術領域。與國外研究成果的主流趨勢相仿,國內也形成了圍繞布迪厄的理論,著重通過實證分析測定文化資本與城鄉(xiāng)差異、學業(yè)成功等之間因果關系的主流研究趨勢。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布迪厄對文化資本的界定是基于個人層面上的,盡管他也分析了學校乃至教育系統(tǒng)中的文化,但是他把學校看作是傳遞階級不平等的中介機構,強調學生從家庭中繼承的文化資本在學校教育中的重要作用,并經由學校傳遞社會不平等。
沿著布迪厄的研究理路,學者們相繼提出了課程文化資本、《圣經》漢譯文化資本、學者文化資本、華商文化資本等概念。所謂課程文化資本,是將反映主流文化意識的文化知識、技能與文化素養(yǎng)內化為自身的文化能力,在得到文憑和資格認定后可以獲取一定的經濟收益、社會地位和象征權力。課程文化資本可以分為具體化形式、客體化形式和體制化形式(羅生全,2008)。在這里,文化資本的主體由人轉移到了課程,并認為文化資本實質上是一種文化能力。借用布迪厄關于文化資本的界定,《圣經》漢譯文化資本也包括三種形式:具體化、客觀化和制度化的文化資本(傅敬民,2009)。在這里,文化資本的主體由人轉移到了《圣經》漢譯,強調文化資本是一種??拢∕ichel Foucault)意義上的“話語權力”,是一種布迪厄反復強調的不同場域內的“斗爭工具”。按照布迪厄的理論,學者文化資本亦可劃分為身體化形態(tài)、客觀化形態(tài)和制度化形態(tài)三種基本類型(周守軍,2013)。在這里,文化資本的行動主體轉變?yōu)閷W者。華商文化資本概念的提出,主要是借用布迪厄資本理論的研究框架,從場域與資本相互關聯(lián)的研究視角,探討新加坡三代華商的資本動態(tài)積累和轉換,認為決定一個企業(yè)或地區(qū)或國家發(fā)展的關鍵因素除了物質基礎、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外,更重要的是文化資本積累的多寡以及與社會正式制度的契合程度,強調文化資本是資本轉換的基礎(龍堅,2013)。在這里,文化資本的主體轉變?yōu)樯倘?,文化資本的活動場域由教育轉移到商業(yè)??偨Y以上研究成果,盡管都就不同研究對象對文化資本進行了創(chuàng)新性分析,甚至是創(chuàng)造性改進,但整體狀況是,這些成果的研究對象仍然聚焦于個體微觀層面,文化資本的外延仍然徘徊于布迪厄所提出的三種經典形式。
1. 從類型劃分來看,提出無形文化資本的概念
大衛(wèi)·特羅斯比(David Throsby)是繼布迪厄之后,首先從經濟學的視角對文化資本進行分析的。他認為,文化資本是體現(xiàn)文化價值觀念的資產存量,能夠影響經濟增長。因為資產本身具有有形或者無形的形態(tài),所以文化資本也可以劃分有形文化資本和無形文化資本。特羅斯比強調文化資本既具有文化價值又具有經濟價值,有形文化資本包括建筑物、歷史遺跡、繪畫、雕刻和其他物品等,這些資產能夠通過服務的形式直接進入私人或者公共消費領域,并可以用來生產新的文化資本;無形文化資本主要指約束群體行為的思想、習慣、傳統(tǒng)、習俗和信仰等,也包括作為公共財產存在于公共領域的藝術品存量,譬如文學、音樂等,這些無形資產也能夠通過服務的形式影響私人或者公共消費領域,并可以用來產生新的文化商品。通常情況下,有形文化資本是無形文化資本的載體,并對無形文化資本的傳播與發(fā)展起到決定作用(Throsby,1999)??ㄅ辶_(Roberta Capello)和 佩魯卡(Giovanni Perucca)研究了文化資本與區(qū)域發(fā)展的關系,指出文化資本是一個多層面概念。既包括有形的文化產品,也包括無形的文化價值,譬如審美價值、精神價值、社會價值、歷史價值、象征價值和真實價值,還包括無意識內化為價值觀的習慣、習俗、行為等(Capello & Perucca,2017,pp. 103-124)。特羅斯比、卡佩羅和佩魯卡對于文化資本的分類,為研究文化資本的分類提供了一個重要突破口。亦即,文化資本并非全然是有形的,無形的文化資本可以脫離有形的身體或客體進行分析。
2. 從研究內容來看,聚焦精神文化資本的研究
有學者以實證調查數(shù)據(jù)為基礎,分析了文化資本對個體主觀幸福感的影響。研究表明,在生活滿意度和幸福感方面,有文化經驗和沒有文化經驗的群體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差異,前者的生活滿意度和幸福感高于后者。那些具有更加頻繁和多樣的文化體驗并愿意為之付出更多花費的人,比那些文化體驗少且單一的人,表現(xiàn)出更多的生活滿意度和幸福感。文化資本直接或間接地影響著生活質量(Kim &Kim,2009)。1995 年, 聯(lián)合國在哥本哈根舉行了社會發(fā)展峰會, 倡導社會發(fā)展的政治、經濟、倫理與精神新觀念。為回應這一呼吁, 一個叫特里格拉夫(Triglav)③的跨學科、跨專業(yè)、跨文化的小團體創(chuàng)建起來, 旨在弘揚社會發(fā)展的精神維度。特里格拉夫小組參與者們所確定的目標是:把藝術和審美感看作疏導當?shù)毓裆鐣c經濟全球主義之間關系的核心尺度。約瑟夫·多爾蒂(Joseph E.Doherty)呼吁,在當今, 以各種維度進行的全球拓展中, 文化資本是必備的?,F(xiàn)在應該是開發(fā)和利用文化資本的時候了(約瑟夫·多爾蒂,2004)。有學者運用歷史考證方法,對元代的伴隨“貢糧漕運”貿易的“天后信仰”大規(guī)模北傳進行了梳理研究,探討了漕運貿易中天后信仰及其民教倫理的作用,嘗試從“文化資本”的視角,理解“共主體經濟”的內在文化邏輯(張小軍,2016)。以上文化資本的相關研究,無論是文化體驗之于主觀幸福感的獲得,還是對開發(fā)利用文化資本的呼吁,乃至民間傳說中的天后信仰,都是緊緊圍繞文化資本的精神層面進行論述的。這類專門研究精神文化資本的系列成果,是對布迪厄文化資本研究的推進和突破。
3. 從研究對象來看,突破精英階層或微觀個體的局限
布迪厄研究的對象主要是文化資本之于精英群體的流動。也就是說,所謂文化資本,是特指精英群體的文化資本,底層社會乃至中產階級被認為是文化資本匱乏的。布迪厄文化資本理論譯介到中國后,就有學者針對來自社會底層大學生的文化資本展開研究,證明底層社會子女同樣具有獨特形態(tài)的文化資本,包括先賦性動力、道德化思維以及學?;男男云焚|,這是農村學生學業(yè)能夠取得成功的條件,寒門依然能出貴子(程猛,康永久,2016)。法卡斯(George Farkas)同樣認為,傳統(tǒng)的文化資本概念過于狹隘,僅局限于精英的或高雅的古典藝術活動(beaux-arts activities),這樣是無法解釋工薪階層和中產階級子女學業(yè)成功原因的(Farkas,2018,pp. 3-34)。此外,相關研究還突破了微觀個體的局限,拓展到其他組織。有學者將文化資本研究的對象由個體轉移到城市,認為城市本身具有人格化的意義,進而提出“城市文化資本”的概念,強調城市形象作為一種文化因素的意義與價值(張鴻雁,2002)。有學者將文化資本研究的對象由個體轉移到企業(yè),通過對企業(yè)文化的資本屬性分析,提出企業(yè)文化資本的構成,認為無論是從研究對象、范圍,還是從研究意義來看,企業(yè)文化資本的存在形式與布迪厄討論的文化資本存在形式是有區(qū)別的(鄒照菊,瘳洪,2007)。有學者將文化資本研究的對象由個體擴展到普遍意義上的組織,強調所謂組織文化資本,即組織在長期經營活動中通過投入各種資源而形成的、凝結于組織本體的、高度結構化和抽象化的經驗性知識和邏輯性知識體系,是組織的精神資本、制度資本與形象資本的集合(張藝軍,2017)。有學者將文化資本研究對象由個體轉移到學校,提出學校文化資本的概念,認為學校文化資本包含物質、制度、精神和行為等四個層面(陳國民,2010)。強調大學文化資本是指在大學校園場域中,對其資源進行配置而開展的校園文化生產以及服務,并以顯性或隱性的文化形態(tài)表現(xiàn)出來的文化價值(須圓,2013)。以上成果拓寬了研究思路,但也為深入研究帶來諸多困惑,譬如,學校文化資本究竟是一種文化資源,還是一種文化價值;學校文化資本究竟是在學校層面上而言,還是學校內部人員文化資本的累加;研究學校文化資本是要關注學校內部場域,還是要將其放置到特定的、更為廣闊的歷史時空中進行界定,等等。事實上,因為布迪厄文化資本研究自身的模糊性,后來研究者的質疑和紛爭也一直未曾間斷。
1. 關于文化資本內涵的紛爭
回答何謂高校文化資本,是研究高校文化資本的邏輯起點,是在理論層面不得不首先澄清的基本問題。而要澄清何謂高校文化資本,又必須首先澄清何謂文化資本。因為文化內涵的豐富性和多樣性,以及文化資本的豐富解釋力,中外學者關于文化資本研究的成果數(shù)量眾多,且歧義紛呈。2020年12月18日,僅在“中國知網(wǎng)”以“文化資本”為篇名在“期刊論文”中進行精確查找,便可以檢索到2 210篇文獻,其中,包含外文文獻1 220篇,中文文獻990篇。從歷年中外文文獻的產出數(shù)量來看,有著明顯的增長趨勢,尤其是2010年以后有著更大幅度的增長。其中,涉及文化資本概念的,就有價值說、資源說、能力說、要素說、差異說、整合說等不同界定(陳國民,2010)。所謂價值說,是強調文化資本是一種價值,能夠為擁有者在社會交換中帶來價值增殖;所謂資源說,是強調文化資本是一種資源總和,強調各種文化價值在社會活動中的不斷累積;所謂能力說,是強調文化資本是主體的行動能力,包括文化上的執(zhí)行能力、適應能力、語言能力、社會交往能力等;所謂要素說,是強調文化資本是人力資本的組成要素;所謂差異說,是強調文化資本和人力資本的差異性,前者側重象征性,后者側重技能性;所謂整合說,是強調要忽略文化資本和人力資本之間的差異,強調兩者的共性。這些關于文化資本的界定,既存在某種程度上的關聯(lián)性甚至是共同性,譬如價值說、資源說和能力說,也存在某種程度上的差異性甚至是迥異性,譬如要素說、差異說和整合說。因此,亟須從學理層面進行梳理澄清。
2. 關于文化資本外延的紛爭
內涵上的分歧,直接導致文化資本外延劃分的多樣。從目前研究成果來看,總體是按照布迪厄的分類方法,將文化資本分為具身化、客觀化和制度化三種形式。但因為研究領域、研究對象、研究目的等不盡相同,伴隨文化資本研究的移植、借鑒和拓展,文化資本類型的劃分也日趨多樣。除三種形式的傳統(tǒng)劃分,還有將文化資本分為有形和無形兩種,以及將文化資本劃分為物質、制度、精神和行為四種的,等等。即使將文化資本劃分為三種形式,也有著不同的話語表達。譬如,將文化資本的類型簡約為文化精神、文化商品和文化制度(萬俊人,1999)。這種簡約性的文化資本分類,盡管有學理分析上的便利性,在管理學意義上也具有一定的適切性,但不難看出,這已經與布迪厄文化資本原初的內涵和外延存在較大差別,其中以文化精神代替“具身化狀態(tài)”的文化資本,在外延上就拋棄了布迪厄所強調的語言、行為、禮儀等方面的元素;以文化商品④代替“客體化狀態(tài)”的文化資本,就舍棄了布迪厄所強調的盡管不能進行直接交易,卻可以通過內部價值積累和社會轉換,進而實現(xiàn)價值增殖的諸多客觀物品。
就文化資本的某一種外延來看,也存在著許多紛爭。在布迪厄那里,“具身化狀態(tài)”的文化資本強調“精神”和“身體”的不可分割性,而在特羅斯比、卡佩羅和佩魯卡等學者看來,精神文化資本和有形文化資本是可以分別論述的。由此衍生出的另外一個關鍵問題是,究竟哪些有形物品應該屬于文化資本的范疇。對此,學者們也有著不同的闡釋和表達。在布迪厄那里,只有那些“對理論或對理論問題進行批判的痕跡或實現(xiàn)”的物品,才屬于“客觀化狀態(tài)”的文化資本。有學者在分析鄉(xiāng)村文化資本時,認為“鄉(xiāng)村文化資本可分為物質性的文化資本如鄉(xiāng)村古民居建筑和非物質性的文化資本如民俗、信仰等。換言之,鄉(xiāng)村文化資本除了鄉(xiāng)土古民居建筑、村巷、祠堂和寺廟外,還包括農田、池塘、田埂、家禽、牲畜、林地、古井、古樹、小橋流水、民俗、信仰、祭祀儀式、節(jié)事活動等,以及生活在村里的村民本身所組合構成的如畫美的鄉(xiāng)村‘田園風光’”(張偉強,桂拉旦,2016)。這種關于鄉(xiāng)村文化資本的分析有其理論和實踐上的自洽之處,作為“田園風光”的鄉(xiāng)村整體景觀,是鄉(xiāng)村文化資本區(qū)別城市文化資本的重要特點,但是如果鄉(xiāng)村物質文化資本包括了“農田、池塘、田埂、家禽、牲畜、林地”等,文化作為資本的價值批判性,究竟應該如何闡釋;文化資本作為一種區(qū)別其他資本形式的理論呈現(xiàn)性,又將如何揭示;農田、池塘、田埂等究竟應該屬于鄉(xiāng)村的自然經濟資本,還是屬于鄉(xiāng)村的客體文化資本;家禽、牲畜、林地等究竟是主要屬于經濟資本,還是主要屬于鄉(xiāng)村的文化資本,等等。這些問題都直接關涉到文化資本外延的澄清和深入研究。
面對如此多樣的文化資本類型,究竟何種文化資本發(fā)揮著主導作用,學者們也存在不同觀點的紛爭。從布迪厄文化資本分類中可以看出,“具身化狀態(tài)”的文化資本居于核心地位。在特羅斯比看來,有形文化資本是無形文化資本的載體,并對無形文化資本的傳播與發(fā)展起到決定作用。換言之,有形文化資本在兩種形式的文化資本中發(fā)揮著主導作用。有學者從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視角出發(fā),借鑒布迪厄的“資本是積累的勞動”的觀點,認為在三種形式的文化資本中,“文化體制具有關鍵作用”(陳鋒,2005)。因此,界定文化資本的內涵,還需要回答在諸多形式的文化資本中,究竟何種形式的文化資本居于統(tǒng)攝或核心地位。
從學術發(fā)展及對話來看,文化資本的界定不能擺脫布迪厄。布迪厄作為文化資本的首創(chuàng)者,不但使資本擺脫了經典經濟學家所認可的唯一形式(經濟資本),使資本的內涵(價值、資源、能力等)和外延(社會資本、文化資本、符號資本等)逐步向廣義擴展,讓人們更加洞悉了社會現(xiàn)象和社會事實運作的多重動因,而且也使人們更加清楚,資本除了經典馬克思著作中關于“資本”之剩余價值的論斷,還有更為豐富和廣闊的理論解釋力和現(xiàn)實診斷力。就學術發(fā)展而言,只有對前人研究成果給予足夠尊重和充分繼承,才能將學術不斷推向前進;就學術對話而言,只有學術共同體在相近、相似乃至相同的范式下進行研討,這樣的學術交流才不至于成為風馬牛不相及的各說各話。質言之,如果完全拋棄布迪厄來界定文化資本,不但對學術積累和傳承無益,對學術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無益,對學術對話和交流也無益。
從資本形成因素來看,文化資本的界定不能擺脫布迪厄。影響資本形成的場域、權力、慣習⑤等,無不與布迪厄關于資本研究的論述密切相關?!耙粋€場也許可以被定義為由不同的位置之間的客觀關系構成的一個網(wǎng)絡,或者一個構造。由這些位置所產生的決定性力量已經強加到占據(jù)這些位置的占有者、行動者或體制之上,這些位置是由占據(jù)者在權力(或資本)的分布結構中目前的或潛在的境遇所界定的;對這些權力(或資本)的占有,也意味著對這個場的特殊利潤的控制。另外,這些位置的界定還取決于這些位置與其他位置(統(tǒng)治性、服從性、同源性的位置等等)之間的客觀關系?!保ú紶柕隙?,1997,第142—147頁)這就要求我們在界定文化資本時,不能夠脫離特定的場域。因為行動者所在場域的不同,直接決定著是何種資本在發(fā)揮著主導作用。譬如,在商業(yè)場域中,企業(yè)運作的資本主要為經濟資本;在中介場域中,協(xié)會運作的資本主要為社會資本;在學術場域中,高校運作的資本主要為學術資本,等等。布迪厄強調,關于場域的研究和分析,要有三個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首先,必須分析“權力場域”,亦即“元場域”;其次,必須分析行動者所占據(jù)位置之間的客觀關系結構;第三,必須分析行動者的慣習,亦即千差萬別的性情傾向系統(tǒng)(皮埃爾·布迪厄,華康德,2004,第143頁)。從布迪厄關于資本與場域、權力、慣習等相互關系的論述中不難看出,要界定資本的概念,不能脫離行動者所在的場域,以及在場域中所處位置間的客觀關系。在分析場域時不能脫離作為“元場域”的“權力場域”,在布迪厄那里,這種“元場域”是指國家。換言之,由于“元場域”的不同,影響資本形成的因素也不盡相同。在界定資本概念時,必須分析行動者的慣習,也就是說,要分析行動者的性情傾向系統(tǒng)。
從資本組成要素來看,文化資本的界定不能擺脫布迪厄。從本質上來看,資本是能夠帶來價值增殖的一種資源。這就意味著,資源的涵蓋范圍要比資本豐富得多。一定意義上,一切人類創(chuàng)造的或是自然形成的,可應用于生產生活的客觀存在,都可以稱為資源。僅從有形資源來看,當物品不能夠被應用于生產生活時,就不能被稱為資源,譬如石油、稀土等,即使是客觀存在的,但在古代社會并不被認可為是一種資源。反之,當這些物品被應用于生產生活時,便可以稱為資源。然而,這些資源不能產生價值增殖時,便不能被稱為資本。資本的形成,是與資源交換或轉換密切相關的。正是在交換或轉換中,資源完成了價值增殖,并進一步完成了向資本的蛻變。這種資源的交換或轉換,并非是自然生成的,而是行動者投資的結果。投資是傳統(tǒng)經濟學的一個重要概念,布迪厄借鑒過來,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分析,“我所指的投資是一種行動的傾向,而這一行動是由場與性情系統(tǒng)之間的關系來擔負的,這一性情系統(tǒng)已被調節(jié)到適用于它所涉及的游戲,我所指的投資還有這樣一層意思:它是有關游戲及其利害關系的一種意識,這種意識包含了參與游戲的偏好與能力;上述兩點都不是一般地給定的,而是社會地和歷史性地建構而成的”(布爾迪厄,1997,第165頁)。可以說,強調社會性和歷史性的建構,是理解布迪厄資本論述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另外,理解布迪厄的資本理論,還需要注意價值的多元性。布迪厄反復強調,價值不能夠被簡單理解為經濟學意義上的物質價值。利益(interest)作為行動者爭奪的目標,是和重要的(important)具有同樣的追求價值,事實上“利益”和“重要”也具有相同的語源。有多少場域,就有多少種“利益”(皮埃爾·布迪厄,華康德,2004,第157—159頁)。正是基于價值或利益的多樣性,才生發(fā)出資本的多樣性。在布迪厄那里,資本是一種鑲嵌在客體或主體結構當中的力量,也是一種強調社會內在規(guī)律的原則,正是這一點使得社會博弈區(qū)別于簡單碰運氣,在轉盤賭博當中,前一輪贏得的賭注也許會在每一次新的旋轉當中再次失去。這是一個沒有連貫性、沒有積累性的世界,既無繼承權也無固定資產。資本與此則截然不同,它需要時間去積累,需要以客觀化、具體化的形式積累(皮埃爾·布迪厄,1989,第3—4頁)。
在布迪厄之后,盡管通過概念移植來研究文化資本是一個主流趨勢,但也不乏在布迪厄理論基礎之上進行拓展或深入性的研究。譬如,有的成果拓展了研究對象,由個體、家庭,延伸到組織、城市、國家乃至全球視域;有的成果拓展了研究內涵,更加強調精神文化資本或制度文化資本;有的成果拓展了研究外延,將布迪厄關于文化資本類型的三元劃分,或凝聚為有形和無形的二元劃分,或進行四元甚至是更多元劃分;有的成果拓展了研究領域,從社會學延展到經濟學、管理學、文學,等等。正是后人持續(xù)不斷地耕耘,才使得文化資本具有了更為豐富的解釋力、更為廣泛的影響力以及更為成熟的理論體系。退一步來講,即使是有研究完全擺脫了布迪厄意義上的文化資本,另起爐灶來論述文化所具有的資本性質,只要能夠自圓其說,能夠有效揭示社會發(fā)展現(xiàn)實和規(guī)律,能夠推進人類對文化的理性認知,都是值得認可的思想遞進。一定意義上,正是前人研究成果的積累,不但為不直接移植布迪厄提供了學理依據(jù),而且也為突破布迪厄提供了理論滋養(yǎng)。
布迪厄主要是基于個體層面進行文化資本研究,強調家庭文化資本的代際繼承對學生學業(yè)的影響。而組織層面的文化資本,不但不同于個體層面的文化資本,而且也不同于家庭層面的文化資本。盡管任何社會組織體系都可以被看作是一個有機體,就像生物個體一樣有生必有死,組織亦是有始也有終,但組織和個體的差別依然是明顯的。一個組織可以延續(xù)千年而不衰,對一個人而言百年已是長壽;一個組織是由多個可分離的個體或亞組織組成,一個人則只能是原子化的單一體;任何組織都具有特定的目標和職能,一旦目標和職能發(fā)生變異,組織將不再是原來的組織,但是對一個人而言即使目標和工作發(fā)生了變化,作為生物性的主體并沒有發(fā)生根本改變;組織除了受到外部正式制度的制約,一般還具有內部正式制度的規(guī)約,對個體而言,談及正式制度,一般是外部強加的結果,等等。事實上,家庭組織作為組織群體中的原初組織,也與其他社會組織存在諸多不同。概言之,家庭組織主要是以姻緣、血緣、親緣等為紐帶連接而成的,社會組織主要是以業(yè)緣、地緣、情緣等為紐帶連接而成的;家庭組織一般是以家長制維系發(fā)展,感情更為親密,社會組織一般是以科層制維系發(fā)展,感情相對疏遠;家庭組織運行一般不需要契約和制度,社會組織運行則更需要勞動契約和正式制度的保障,等等。所有這些差異,都提醒我們在研究文化資本時,不能簡單移植布迪厄的理論。此外,布迪厄研究文化資本主要目的在于揭示社會階層的不平等。必須承認,組織的實踐和發(fā)展也存在著類似的不平等,但如果將研究目標不再僅局限于組織之間的不平等,而是將其放置于更為多樣的研究對象上面,譬如研究組織的發(fā)展特色、演變規(guī)律等,文化資本的內涵和外延就應當加以必要的調整。
正如在界定經濟資本時必須思考經濟的概念,在界定社會資本時必須思考社會的概念,在界定學術資本時必須思考學術的概念一樣,在界定文化資本時同樣要思考文化的概念。從學術史來看,文化概念及與其孿生的“文明”概念在近代開始之時,由拉丁語先進入法語,被英語納入后又獲得新的內涵,被介紹至德語再次被添加了另外的意味,20世紀以后在美國又再次被修正(鏡味治也,2016,第8—9頁)。伴隨西學東漸,經由日本從西方譯介來的文化(culture)概念,在中國傳統(tǒng)闡釋“文化”內涵的雜糅下,使國人對文化的理解更為豐富多樣。有人曾梳理出中外關于文化的概念界定多達200余種,且不說這些匯總也極可能存有疏漏,僅從這些概念界定中,分析出它們的共同元素,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是,“文化”一詞的漢譯盡管很有彈性,邊界模糊,然而大家都在使用,可見仍有公認的共同之點(金克木,2007,第160頁)。尤其在文化分類方面,盡管是有著多樣的劃分,但普遍認為文化可以由外到內分為物質文化、行為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并認為精神文化是所有文化形式的核心。這種文化分類無疑為突破布迪厄文化資本的三元劃分,提供了經驗以及學理上的依據(jù)。從文化四種類型的字面以及內涵來看,物質文化對應著布迪厄的“客觀化狀態(tài)”,制度文化對應著布迪厄的“制度化狀態(tài)”,行為文化和精神文化對應著布迪厄的“具身化狀態(tài)”,應該是大致無誤的。其中,行為文化是由身體發(fā)出的,亦即身體行為文化。所不同的是,在人們的日常理解中,制度文化之“制度”既包含經官方認可的正式制度,也包括非正式制度。我們認為,在界定制度文化資本時要把非正式制度排除,一方面是尊重布迪厄所明確提出的制度的官方認可性,另外一個方面是因為非正式制度盡管屬于文化因素,但本質上應該屬于社會資本的范疇(胡欽曉,2008,第34—35頁)。將非正式制度排除在制度文化資本之外,并不是否認非正式制度的文化屬性及其重要性,因為精神文化資本中的理念、精神、價值觀等,與非正式制度有著高度重合之處。所不同的是,這時的非正式制度的作用主要不在于協(xié)調內外部網(wǎng)絡關系,而在于從精神層面來統(tǒng)攝文化資本的其他類型。
正如并非所有的經濟形態(tài)都能夠成為經濟資本,并非所有的網(wǎng)絡關系都能夠成為社會資本,并非所有的學術成果都能夠成為學術資本一樣,并非所有的文化形式都能夠成為文化資本。因此,文化資本的外延不能過于寬泛。個人或組織的精神性情居于文化資本的核心位置,凡是不能凝聚個人或組織精神性情的自然生成物,皆不能稱之為文化資本。組織文化資本也并非組織內部所有人員文化資本的簡單累加,而是能夠反映組織性情的集體性文化呈現(xiàn)。此外,在布迪厄那里,元場域所指僅為國家。事實上,從歷史發(fā)展來看,能夠稱為元場域的并非國家一種,譬如在中世紀時期,能夠代表權力場域的元場域,更多是宗教組織。同時,文化資本的外延也不能過于狹窄,行為文化并不能夠涵蓋身體(個體或組織)性情的全部,譬如組織中的語言、象征符號、傳說、故事,甚至是組織神話、傳奇等。這些象征符號、傳說、故事、傳奇等,既表現(xiàn)出有形的一面,也表現(xiàn)出無形的一面,但都是對身體性情的表達和呈現(xiàn)。因此,普遍性的文化分類中,行為文化易名為身體文化更為貼切,行為文化資本易名為身體文化資本更為恰當。這樣的易名,也更加符合布迪厄文化資本分類中強調“身體”(body)性情的初衷。
綜合中西方學者關于文化資本的論述,結合人們對文化資本之文化的共性理解,我們認為,所謂文化資本,是指特定時空場域內的個人或組織,以精神性情為統(tǒng)攝,通過身體性情、客觀物品及正式制度來表現(xiàn),經過長期積累交換(或轉換)而形成持久的、需要區(qū)別對待并能夠為個人或組織帶來價值增殖的資源總和。文化資本的外延可以劃分為四種類型,即精神文化資本、身體文化資本、客體文化資本和制度文化資本。如圖1所示,文化資本中的身體文化資本、客體文化資本和制度文化資本都與精神文化資本發(fā)生關聯(lián)。其中,精神文化資本因其精神性情而無形,譬如性格、思想、理念、價值觀等;身體文化資本因其身體性情而表現(xiàn)為有形和(或)無形,譬如行為、語言、象征符號、故事、傳說等;客觀文化資本因客觀物品而表現(xiàn)為有形,譬如建筑物、雕塑、字畫、工具等;制度文化資本因其官方認可性而表現(xiàn)為可見,譬如個人層面的證書、稱號、頭銜等,組織層面的特許狀、章程、契約等。在四種類型的文化資本中,制度文化資本是托底的,是其他三種文化資本之所以能夠成為資本的保障。也就是說,一方面制度文化資本的制度,需要經過官方認可,才能夠成為文化資本,不經過官方認可的非正式制度不屬于制度文化資本的范疇;另一方面精神文化資本要與制度文化資本相契合,并經由精神文化資本傳遞給身體文化資本和客體文化資本,從而使身體文化資本和客體文化資本也表現(xiàn)出明顯的制度性特征,亦即身體文化和客體文化的持久性。四種類型的文化資本均處于一個特定的時空場域,相互影響、相輔相成。之所以各種文化資本之間留有空白,主要是強調并非所有的文化都能夠成為文化資本,旨在強調文化資本在諸多文化現(xiàn)象中的稀缺性。
圖1 四種類型文化資本關系圖
高校文化資本的內涵與外延,是建立在文化資本概念的分析基礎之上的,但又不能完全套用文化資本的概念。這主要是由于高校的使命、組織及其文化特點與其他個體或組織存在著較大差異而決定的。
每一個社會部門組織的存在,都是為了使人們的生活和社會有所不同(彼得·德魯克,2009,第41—45頁)。盡管紐曼(John Henry Newman)、加塞特(Ortega Y. Gasset)和克爾(Clark Kerr)對大學使命表述各異,但卻有著共同的元素。傳承、探究、創(chuàng)新和應用高深知識是高校區(qū)別于其他組織的獨特使命(胡欽曉,2018)。換言之,知識品性是高校區(qū)別于其他組織的根本性情傾向所在。從宏觀層面來看,中世紀大學的知識品性在于探尋宗教教義和世俗知識的實用理性、學術自由(教與學)的地域流動性、基于行會組織的自治性,以及師生組成方面在歐洲范圍內的國際性等;19世紀德國大學的知識品性在于探尋純粹知識的實踐理性(寂寞)、通過研究促進教學的知識理性(科學)、基于教授治校的自治性(自由),以及促進國家發(fā)展的民族性(語言)等;19世紀法國大學的知識品性在于提升技術知識的應用性、教學與科研活動的分離性、基于國家控制的依附性等;19世紀英國大學的知識品性在于強調博雅教育的紳士品性、傳統(tǒng)繼承的組織慣性、大學治理的行動自覺等;20世紀美國大學的知識品性在于大學發(fā)展的實用性、知識創(chuàng)新的科學性、大學治理的多元性等。這些宏觀甚至中觀層面的大學品性,直接影響并塑造著每個時代、不同國家的大學特色。一定程度上,只要將上述特色分門別類地列舉出來,就能夠基本判斷出是何種時代、哪個國家的大學。但是這些不同的大學組織,同時又有著共同的品性基因。高深知識是一種學術資本,但是知識品性卻是一種文化資本。由知識品性而生發(fā)出來的大學有形和(或)無形文化,才具有高校文化資本的合理性和合法性。
涂爾干(émile Durkheim)曾經形象地把大學組織比喻為“有機體”;而在涂爾干的著作《教育思想的演進》導言中,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則把大學稱為“學術有機體”(愛彌爾·涂爾干,2006,第5頁);阿什比(Eric Ashby)也認為“大學的進化很像有機體的進化”(阿什比,1983,第20頁)。涂爾干、哈布瓦赫和阿什比對大學有機體的隱喻,為我們借鑒布迪厄個體文化資本的思想,提供了理論依據(jù)。但是,組織與個體之間畢竟存在諸多不同,作為組織的大學,與其他組織也存在明顯不同?!叭藗兺迅咝C枥L成‘有組織的無政府’(organized anarchies),主要是指高校的目的、手段模糊不清,缺乏必然聯(lián)系;把高校描述為‘垃圾箱狀態(tài)’(garbage-can situations),是強調高校的規(guī)劃、紛爭和解決辦法往往混雜在一起;把高校描述為‘運動場’(fields of action),強調高校就像足球場,盡管兩邊都設有球門(目標),但是‘臨門一腳’(technology of foolishness)和傳統(tǒng)理性經常是對立的,目的并非先于行動,行動既非以目標為導向,也不具有可持續(xù)性,直覺、傳統(tǒng)和信念才是重要的選擇基礎?!保–lark,1983,p. 22)可見,相對于政府、企業(yè)等,高校是一個更為傳統(tǒng)、更為復雜的組織機構。另外,從高校文化資本的外延來看,高校精神文化資本、客體文化資本和制度文化資本是較為容易理解且符合中國慣常話語表達的,但是,如果將身體文化資本套用為高校身體文化資本,似乎不能夠被大眾理解和接受。借用大學作為有機體的隱喻,我們認為尊重并沿用國人譯介的慣常用法,將高校身體文化資本替換為高校機體文化資本更為恰當和妥帖。
綜上,參照文化資本的概念界定,結合高校使命、組織及文化特點,所謂高校文化資本是指,特定時空場域內的高校,由以知識品性為核心的精神性情來統(tǒng)攝,通過機體性情、客觀物品及正式制度來表現(xiàn),經過更為長期的積累交換(或轉換)而形成持久的、需要特別加以區(qū)別對待,并能夠為高校發(fā)展帶來價值增殖的資源總和。高校文化資本可以包括四種類型,即高校精神文化資本、機體文化資本、客體文化資本和制度文化資本。
1. 高校精神文化資本的本質
以知識品性為核心的精神性情,是一切高校文化資本生發(fā)的原初動力,也是高校文化資本能夠經由知識品性影響大學培養(yǎng)人才、發(fā)展科學、服務社會等職能的核心元素。從邏輯關系上來看,知識品性是精神性情的一種,而在精神和性情之間,性情又居于精神的核心地位。魯樞元在《精神與性情——讀〈世說〉兼及M.舍勒》一文中,開篇引用了魏武帝曹操部下劉劭和德國現(xiàn)代哲學家舍勒的兩段話,頗能說明精神與性情之間的關系。劉劭曰:蓋人之本,出乎性情,性情之理,甚微而玄。物生有形,形有精神,能知精神,則窮理盡性。舍勒(Max Scheler)認為,與認識和意愿相比較,性情更堪作為精神生物人的核心。它是一種隱秘中滋潤的泉源,孕育人身上涌現(xiàn)出來的一切的精神形態(tài)(魯樞元,1996)??梢?,性情乃孕育精神的核心,不但“甚微而玄”,而且是在“隱秘中滋潤”精神。關于如何能知性情,無論是中國古代曹魏時期的劉劭,還是德國思想家舍勒,都認為要通過精神來表達,所謂“能知精神,則窮理盡性”“涌現(xiàn)出來的一切的精神形態(tài)”,都是強調先由精神而達至性情的認知路徑。但精神又是無形的,因此性情又可以稱為精神文化資本中“玄而又玄,眾妙之門”的元素。質言之,要分析“玄而又玄”的性情,必須經由分析無形的精神;要分析無形的精神,又必須經過可感的器物、可見的形體、可聞的故事等來凝練和總結。因此,從分類學來看,體現(xiàn)知識品性的大學理念、信仰、宗旨、價值觀等,都屬于高校精神文化資本的范疇。這些高校精神文化資本盡管是無形的,但卻可以通過高校內部可感、可見、可聞、可知的器物、話語、行為、故事、制度等,進行分析、總結、凝練和概括。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所理解的“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并非強調“道”“器”二元式的“主客兩分”,而是更加強調“道”“器”融合式的“天人合一”。“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理解的器非止為器,而是知識與思想的載體。顯然,如果人們僅滿足于對器物形制特點的描述,不能通過器見人睹事,那么我們就會與己身文明的精蘊失之交臂?!保T時,2020)西方在“主客兩分”的哲學關照下,同樣強調思想之于器物的重要性。在涂爾干看來,整個社會都充滿著力量,實際上,這些力量只存在于我們的思想中。正如一面戰(zhàn)旗只是一塊布,然而戰(zhàn)士可以為了它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人們對這些客觀物體賦予了集體的想象。盡管物體所得到的這種力量完全是想象中的,但是它所起著作用似乎證明它確實存在;這種力量與一些有形的力量同樣重要,它們能決定人的行為(E·杜爾干,1999,第249—250頁)。質言之,有形事物(包括行為、動作、客體、正式制度等)只有被賦予了無形的思想,其文化價值才得以彰顯。
2. 高校精神文化資本的呈現(xiàn)
高校精神文化資本需要通過能夠表達高校精神的話語來呈現(xiàn),例如哈佛大學的追求“真理”(Veritas)性,中國近代北京大學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性,等等;需要通過有形或(和)無形的機體文化資本來呈現(xiàn),例如被人們反復稱頌的劍橋大學鐘聲、美國密歇根大學(安娜堡)的“Go Blue”口號,中國近代北京大學的長袍馬褂、圣約翰大學的西服革履、中央大學的中山制服,等等;需要通過有形的客體文化資本來呈現(xiàn),譬如牛津、劍橋大學的哥特式建筑,哈佛大學的哈佛銅像、威德納圖書館,中國近代教會大學“中西合璧”式的建筑群,等等;需要通過權力機關的制度文化資本來呈現(xiàn),譬如中世紀時期巴黎大學的《大憲章》,英國牛津、劍橋大學的“皇家委任狀”,中國當代部分大學獲得的“211工程”“985工程”“雙一流”,等等。
事實上,就高校群體而言,每所大學都具有各自獨一無二的特性。就像一個人的性格使自己能夠個性鮮明,精神文化也能夠使高校區(qū)別于其他組織。但是,并非所有這些個性差異都能夠真正產生不同。因此,高校文化的不同,歸根結底源于基本假定和信念的不同,而非管理結構或學術計劃等表面的不同(Birnbaum,1988,p. 75)。一定意義上,正是基于價值觀、信念等精神文化資本的不同,并經由精神文化資本嵌入并引領其他文化資本,從而才能夠使高校具有個性化的多樣文化資本。任何一種其他類型的文化資本,不但能夠呈現(xiàn)精神文化資本,而且還能夠對精神文化資本產生反作用。愛德華·希爾斯(Edward Shils)在研究19世紀德國大學崛起時,認為正是其確立的通過研究促進教學、教學與研究相統(tǒng)一的制度,激發(fā)了師生對大學的認同感和忠誠,使他們感到自己是投身于一種廣泛的、全國的和國際的精神運動。大學的教學和研究活動覆蓋了整個學術范疇,這不僅使它們能夠與眾不同,也使它們能夠得到人們給予教會的那種廣泛尊敬。其中,最為關鍵的是這些條件都浸透著對學術的熱愛。舍此,則任何一項制度條件都不會發(fā)揮多大作用(愛德華·希爾斯,2007,第11—13頁)。從希爾斯的論述中不難看出,正是通過研究促進教學、教學與研究相統(tǒng)一的制度,促進了德國大學精神文化資本的形成,使師生具有了對大學的認同感和忠誠,并贏得了社會對大學的廣泛尊敬。但是,無論是這種制度,還是認同感、忠誠及尊敬,都源于對學術的熱愛。換言之,沒有“對學術的熱愛”這種精神文化資本的支撐,不但任何制度文化資本都很難發(fā)揮真正作用,而且其他的機體文化資本、客體文化資本也都很難真正發(fā)揮作用。
1. 有形的高校機體文化資本
“當我們的思想變得復雜和抽象時,我們需要一種象征物,使其實現(xiàn)一定程度的可視化?!保s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遜,2016,第12頁)這種象征物既可以是一種機體行為,也可以是一種裝飾性的機體物品。所謂機體文化資本中的象征行為,是強調這種行為的集體性、主導性、儀式性和認同性,尤其是當組織面臨困境、危機或者變革的時候,組織行為是否還受到集體的遵從和傳承,是否還具有在日常生活中的主導價值,是否還具有節(jié)日慶典中的神圣感和儀式感,是否還與精神文化資本所倡導的價值觀保持認同和一致。所謂機體文化資本中的象征物,是強調物品的本身不在于其經濟價值或實用價值,而在于其蘊含的文化價值和社會價值,它能夠增強集體的認同感、歸屬感、責任感甚至是自豪感,譬如校旗、?;?、學校吉祥物等。伯頓·克拉克(Burton R. Clark)認為,對高校而言,共同象征物提供的意義是一種獎賞,它的作用超過由于作出了如此多的貢獻而得到的物質獎賞。無論是在組織正常運營中,還是當組織面臨發(fā)展困境時,這種象征物能夠維系團體成員不會輕易離開組織,不會隨便做出“辭職”的選擇,而是通過發(fā)表“意見”以維持和改善組織的現(xiàn)狀(伯頓·克拉克,1994,第93—94頁)??梢?,在特定的歷史時刻,象征物所發(fā)揮的作用,甚至會遠超經濟資本所帶來的價值和功用。
肢體行為是高校機體文化資本的重要范疇,一般需要通過姿勢和動作來完成。從中世紀流傳下來的圖片看,只有授課教師可以坐在帶有靠背的椅子上,學生只能坐在簡陋的長凳上聽課(Clark,2006,p.5)。從文獻記載來看,中世紀大學的教室,通常只為教師配備一把椅子和一張書桌,偶爾在神學、法學和醫(yī)學等高級學院,為學生配有長凳和書桌,但是文科學院的學生通常只能席地而坐。巴黎大學的教室大都設在都弗奧拉路(Rue du Fouarre)上,由于學生長期坐在鋪有麥秸的地上,因此該路又被稱為“麥秸街”(Pedersen,1997,p. 211)。一定意義上,正是這種行為姿勢的傳承和遵循,才使得作為行會組織的中世紀大學,區(qū)別于其他手工業(yè)或商業(yè)行會,并進而在后世大學中形成了教授講座制(Chair System)的制度規(guī)訓。與姿勢相仿,作為行為的動作同樣具有重要的文化意義。其重要性在于,一個相同動作,卻能夠表達出不同的涵義。在高校中,最經典的動作莫過于學位授予儀式上的祝福之吻和撥動流蘇。在中世紀的大學,畢業(yè)生獲得教學許可證之后,并不能夠立即授課,他要在儀式上,接受主持教師給予的方形帽、書本、戒指以及祝福之吻后,方可坐在教師座椅上,而后便可登臺授課,享受中世紀賦予教師的特權(Schachner,1938,pp. 128—131)。在當下的學位授予儀式中,只有當學校權威(通常是校長)將學生學位帽上面的流蘇自右前方撥到左前方,學生才能夠自此被認定為真正獲得了學位??梢?,無論是中世紀大學時期的祝福之吻,還是當下大學中的流蘇撥動,不但不同于日常生活中的祝福之吻和撥動,而且也不同于那些沒有施行學位授予儀式的高校。換言之,在那些沒有學位授予儀式的高校里,學生獲得學業(yè)證書之后,會缺少畢業(yè)時刻的興奮感、激動感和神圣感,由此也會缺少對母校的歸屬感、榮譽感和崇敬感。
與姿勢、動作等動態(tài)的行為不同,服飾是以靜態(tài)的有形機體文化資本而呈現(xiàn)的。據(jù)人類學家考證,服裝的起源并非為了御寒、遮羞等,而是為了對恐懼的反抗?!霸既祟惓錆M著恐懼,最早他們是通過油漆涂抹身體來反抗恐懼,這是服裝最早的起源。在他們看來,黃褐色涂料可以借力于太陽;白土或灰土涂在臉上可以令敵人畏懼;死后將紅色涂料敷遍全身,可以使他們在另一個更好的世界里獲得永生。涂料之后,即為裝飾。獅子的爪子和熊的牙齒所做成的項鏈,貝類、象牙、骨頭組成的護身符,豹子皮做成的披風,可以使人獲得力量、速度和膽量。”(Kemper,1977,p. 7)此外,服裝還意味著社會交往的手段。對于擁有特定文化知識的人員來說,服裝意味著沉默的語言,它會告知他者,這種穿著的人所歸屬的社會組織,揭示其所在的社會階層以及經濟地位。對高校而言,通過服飾來呈現(xiàn)機體文化資本的,莫過于學位袍。此外,學位帽、流蘇、權杖、校徽、吉祥物等都同樣能夠代表高校機體文化資本,而儀式往往是這些機體文化資本的綜合呈現(xiàn)。托爾托拉(Phyllis G. Tortora)和馬爾凱蒂(Sara B.Marcketti)認為,禮儀是社會和社會團體最為重要的結構組成部分,特定服裝穿著往往會成為儀式的重要組成部分。社會學家所講述的準入儀式(rites of passage),就是允許新成員獲得特定身份的典禮(Tortora & Marcketti,2015,pp. 5—6)。涂爾干認為,禮儀是產生于匯集在一起的群體之中,旨在激起、保持或再造這些群體的某些精神狀態(tài)的行動方式(杜爾干,1999,第10頁)。在大學中,無論是開學、畢業(yè),還是校慶典禮等,都是動態(tài)和靜態(tài)機體文化資本的綜合展現(xiàn),是有形和無形機體文化資本的多元呈現(xiàn)。
2. 無形的高校機體文化資本
語言是高校重要的無形機體文化資本。在中世紀的歐洲,諸侯林立、語言多樣,如果不是使用通行的拉丁語,大學就不可能具有國際性。事實上,不僅是學術語言,即使是人們的日常話語也同樣表達著組織文化的內涵、意義和情感?!拔覀兊娜粘Q哉Z不僅具有概念的特征和意義,而且還具有直覺的特征和意義。我們的常用詞匯不僅僅是一些語義符號,而且還充滿著形象和特定的情感。”(恩斯特·卡西爾,1988,第164頁)。在涂爾干看來,“若沒有詞語,思想和概念都是不可能存在的。語言不僅是思想的外表保護層,而且也是它的內部架構。語言并非僅限于在思想形成時去表達它,而且還有助于創(chuàng)造它?!保‥·杜爾干,1999,第78頁)語言作為高校機體文化資本,可見于大學(學院)名稱的使用、堅守和傳承。在當下歐美大學中,對傳統(tǒng)名稱的堅守,以施行學院制的劍橋大學最具特色。在31個學院中,大部分都稱為College,但是成立最早的皮特學院,至今仍稱為House,另有三所學院仍稱為Hall,分別為休斯學堂(Hughes Hall)、克萊爾學堂(Clare Hall)和三一學堂(Trinity Hall)。在克萊爾學堂之外,還有克萊爾學院(Clare College);在三一學堂之外,還有三一學院(Trinity College)。在美國大學中,創(chuàng)辦于殖民地時期的威廉瑪麗學院,以及麻省理工學院、加州理工學院等,至今仍堅守著自己的校名(College或Institute),沒有更名為大學(University),也是對機體文化資本傳承與堅守的最好明證。這無疑與當下我國高校頻繁更名以及學院升格大學的風潮,形成了鮮明對比。
除無聲的語言符號,有聲語言同樣屬于高校無形機體文化資本的范疇,并同有形的機體文化資本一起,傳達和呈現(xiàn)出高校的精神文化資本。據(jù)密歇根大學的官方網(wǎng)站報道,早在1947年的棒球比賽,抑或是在1950年的曲棍球(hockey)或橄欖球(football)比賽上,隊員因身穿藍色上衣(blue jerseys),激情觀眾在為球隊加油時高呼“Go Blue”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2021)。久而久之,“Go Blue”成為密歇根大學的標志性話語,不但運用于運動比賽,而且也運用于學術演講、各類慶典、錄取通知書落款(Congratulations and GO BLUE!)。類似案例,還有諸如加州大學(伯克利)的“Go Bears”、康奈爾大學的“Big Red”等。除了包含詞匯的話語口號外,即使是人們說話的腔調也能夠成為高校的機體文化資本,其中最著名的莫過于為世人所熟知的“牛津腔”。除了人所發(fā)出的聲音外,器物所發(fā)出的聲音同樣也可以成為高校的機體文化資本,譬如劍橋的鐘聲。金耀基先生寫道:“我常常會憶起劍橋大學圣約翰書院的鐘聲,伍爾華滋說‘那鐘聲,一聲是男的,一聲是女的’。每次想到這里就不禁莞然而笑,真不能不佩服詩人的耳朵呢(金耀基,1995,第188頁)!或許沒有詩人的耳朵,或許不能聽出鐘聲的陰陽,但是置身其中,也能感受到別樣的歷史共鳴。“這共鳴的情致,給予人無限的慰藉和振奮?!保ㄐ?,2011)就這樣,劍橋鐘聲伴隨著文人墨客的無限遐思,將大學聲譽遠播遠方。
故事、傳說、傳奇,甚至是校園神話等,都是高校無形機體文化資本的重要組成部分。正是這些故事的口口相傳,乃至發(fā)展成為一種神話和信仰,為高校的知識品性蒙上了一層神秘面紗,使人們對知識殿堂充滿了無限向往。電影《美麗心靈》就賦予了普林斯頓大學及約翰·納什(John Nash)以傳奇色彩。“可以說,《美麗心靈》就是普林斯頓大學的文化,沒有文化的大學稱不上是一流的大學。”(楊福家,2013,第119頁)國外大學如此,國內大學亦然。在清華校園內,由那桐先生題字的清華學堂,鐫刻了中文和拉丁文“行勝于言”的日晷,陳寅恪撰寫碑文的王觀堂先生紀念碑,用“BVILDING”這種老式拼法的科學館和圖書館,以及工字廳背后那個曾經當過溜冰場的荷塘和殷兆鏞書寫對聯(lián)的水木清華,都象征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近乎無痕的銜接與轉換。空間也是時間,時光流逝,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雖然已物是人非,但舊人與新人卻同在一個空間中演出他們的故事(葛兆光,2000,第7頁)。伯頓·克拉克認為,這些校園故事是高度選擇性和夸張性的,因而并不總是精確。但它包含著重要的真理成分,是以歷史現(xiàn)實為基礎的。學院擁有一個傳說并為傳說所支配,這是對院校當前特征的共同理解。這些故事和傳說,作為一種無形的文化資本,蘊含著很強的力量。有著豐富傳奇的文化有助于組織轉變?yōu)楣餐w,在情感上溫暖著院校,給個人以歸宿感。一個強大的校園神話,是儲備在院校士氣庫中的資源,是困難來臨時可以取出使用以應付困難的銀行戶頭(伯頓·克拉克,1994,第92—94頁)。可見,從校園故事,到校園傳奇,再到校園神話,人們已經不再糾結于其精確性或科學性,而是不斷補充和完善理想中的生存狀態(tài),從中汲取豐富的精神滋養(yǎng),進而形成高校攻堅克難的強大動力。
布迪厄認為,“在客觀化狀態(tài)中文化資本會呈現(xiàn)出一些特征,這些特征只有放在與具體化形式的文化資本的關系中才能被定義”(布爾迪厄,1997,第198頁)。換言之,高??腕w文化資本之所以能夠成為一種資本,是與高校的精神文化資本和機體文化資本密不可分的。不能夠融入和反映高校精神特征的客體,不能代表和轉換為機體象征符號的客體,是不能夠稱為高??腕w文化資本的,只能屬于高校經濟資本的范疇。
1. 建筑設計類的高??腕w文化資本
大學建筑是大學的歷史、實力和辦學理念的見證。當人們走訪一所大學的時候,留下第一印象的往往就是它的建筑;而對大學的評價,也往往基于這第一印象。這恐怕就是大學建筑所呈現(xiàn)的魅力和力量。建筑物的氣質,體現(xiàn)的是一種“場所精神”,大學校園就應該具有這種“場所精神”。大學與建筑是相通的,大學需要“建筑的眼睛”,大學建筑也同樣不能缺少“大學的表情”。二者情理相通,虛實相鑒(鄔大光,2009)。大學建筑、標志性場景等,之所以能夠起到育人的作用,決不僅限于學生在大學學習期間的激勵、引導和教化,還會影響學生畢業(yè)后的反思與感化,甚至會伴隨畢業(yè)生今后的整個生命歷程。劍橋學子約翰·考柏·波伊斯(John Cowper Powys)在回憶1891年父親送他去劍橋大學時寫道:“那些房子曾是中世紀的修道院,是我所見過的最讓人充滿歷史幻想的古代遺跡之一?!抢镂萦铄e落,猶如一方深不見底的水塘,每當我在這里漫游,總是充滿遐想,以至于忘記自己究竟想看什么了”(G.R.埃文斯,2017,第9頁)。一定意義上,正是劍橋大學古老的哥特式建筑風格,使劍橋學子充滿了無限遐想;也正是無數(shù)像波伊斯的學子不斷闡釋,使劍橋建筑風格影響著西方大學建筑的效仿和再造。
當代高等教育無疑正發(fā)生著巨大變革,這種變革也深深影響著大學建筑的設計。為適應學生數(shù)量猛增以及教育性質變化,新建大學需要設計各種新建筑并開拓建筑形式,建筑體系應反映這所大學希望實現(xiàn)或達到的目標或層次,大學應當認識到建筑作為教育機構的對外象征符號的價值和魅力。“教育本身是無形的,而建筑賦予其物質形態(tài)?!保R丁·皮爾斯,2003,第15頁)建成于1874年的劍橋大學卡文迪什實驗室,雖然在1974年遷往劍橋西區(qū)新實驗室,但是老卡文迪什實驗室的建筑,依然成為劍橋大學重要的客體文化資本。老卡文迪什實驗室孕育了許多科學巨匠的重大發(fā)現(xiàn),這里還流傳著許多令人玩味不已的故事。在實驗室的頂層樓面上,位于走廊深處的幾個房間,便是射電天文學及相關諾貝爾獎的淵藪。在這里,“核物理之父”盧瑟福(Ernest Rutherford)曾告訴一個躊躇滿志的青年研究員,只有當他能夠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向當?shù)佞椌起^的女招待解釋明白的時候,才可能值幾文錢(艾倫·麥克法蘭,2011,第177—179頁)??傊?,老卡文迪什實驗室不但將高??腕w文化資本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且將高校無形的機體文化資本(故事)融入其中,從而當之無愧地成為劍橋大學現(xiàn)代科學發(fā)源地。
2. 雕塑碑刻類的高??腕w文化資本
哈佛的校門很小,其中有一扇很小的校門上,鐫刻的字很有文化內涵:校門的正面刻著 Enter to grow in wisdom(入門以增長智慧),反面刻著 Depart to serve better thy country and thy kind(離開以更好地回報祖國與社會)。校門與雕刻相映成趣,無疑反映的是一種大學精神。哈佛大學還有一個標志性雕塑,是一位腳穿金靴坐著的紳士,塑像下的基座上雕刻著三行字,分別為“John Harvard”“Founder”“1638”,這個雕塑是哈佛著名的“謊言塑像”。之所以稱為“謊言塑像”,是因為:其一,雕塑本非根據(jù)哈佛本人形體而制;其二,約翰·哈佛也非大學的創(chuàng)辦者;其三,哈佛大學并非創(chuàng)辦于1638年,而是創(chuàng)辦于1636年。“人們不禁要問,既然錯了為什么還不更正這個雕塑的銘牌內容呢?學校的回答是:質疑的精神是哈佛一向秉持的,‘謊言塑像’提醒哈佛人,永遠不要迷信傳說中的權威,而要努力追求自己堅信的真理?!保罡<?,2013,第119—120頁)可見,“真理”(Veritas)不但成為哈佛人所堅守的信條,“謊言雕像”也見證著哈佛人詮釋真理內涵的精神。當人們如今走近哈佛雕塑時,便能一眼看出雕像左腳的銅靴已被觸摸得異常明亮,可見雕塑不但成為哈佛人心目中的學術“圖騰”,而且也成為社會大眾心向往之的學術“圣物”。無獨有偶,在耶魯大學最古老的耶魯學院(Yale College)里,也矗立著一位名人的雕塑,他就是1773屆畢業(yè)生,號稱美國歷史上第一位間諜的內森·黑爾(Nathan Hale)(Phelps,2014,p.195)。盡管雕塑亦非黑爾本人,但這絲毫不影響耶魯人乃至美國人對黑爾的崇仰之情。黑爾臨刑前那句經典名言“我唯一遺憾的是,只有一次生命獻給祖國”(I only regret that I have but one life to lose for my country),不但代表著獨立戰(zhàn)爭期間美國青年人的反抗意志和愛國情懷,而且也代表著耶魯人為追求“光明與真理”(Lux et veritas)矢志不渝的無私奉獻和犧牲精神。
吳詠慧先生曾生動地記述了他在哈佛大學的一段趣事。為了探明“威德納圖書館”(Harry Elkins Widener Memorial Library)前“哈佛中國同學碑”到底記載了什么,他索性爬到馱碑的怪獸背上,由此引來校警的盤問。該紀念碑據(jù)說是明清之物,乃“中國哈佛同學會”在1936年送給母校慶祝創(chuàng)校三百周年的禮物。碑文上刻有:“文化為國家之命脈。國家之所以興也繇于文化,而文化之所以盛也實繇于學……”(吳詠慧,1998,第105—106頁)紀念碑不但闡釋了文化之于國家發(fā)展的重要意義,而且也回顧了哈佛與中國之間的學術淵源。傳統(tǒng)中國的古典碑體,文采飛揚的異域碑文,矗立在因“泰坦尼克號沉船”而聞名的“威德納圖書館”旁邊,無疑更增添了紀念碑的符號性和神秘性。與“哈佛中國同學碑”相仿,耶魯大學斯特林紀念圖書館(Sterling Memorial Library)前的“女人桌”(Women’s Table),同樣也見證著中美高等教育的學術淵源。“女人桌”是林徽因的侄女林瓔(Maya Lin)專門為母校設計的,上部是一大片橢圓形的黑色花崗巖剖面,中間有一個圓形孔,從這個孔里不斷有水涌出。以泉眼為中心繞出一圈一圈的數(shù)字,每個數(shù)字旁邊還標有一個年份,表示該年耶魯在校女生的數(shù)目??拷壑行牡臄?shù)字是一長串的0,表示耶魯建校之初沒有招收女生。耶魯直到1873年才首招女生,女人桌上的數(shù)字也從這一年開始發(fā)生變化。1969年耶魯本科學院招收女生后,耶魯?shù)呐鷶?shù)量快速增加。到1993年女人桌落成,數(shù)字的序列也就此終止(王芳,2013,第77—78頁)。數(shù)字序列雖然終止,但女性教育卻在耶魯依然延續(xù)。女人桌不但見證著耶魯從保守走向開放,也見證著華人女性對耶魯?shù)膶W術貢獻。
3. 其他類的高??腕w文化資本
金耀基先生將大學有形的客體文化資本和機體文化資本,視作一種“隱藏的課程”(hidden curriculum),即一些課程以外的具有教育作用的景物與活動。一個基督書院的學生看到米爾頓(Milton)手植的桑樹,豈能無動于衷?一個三一書院的學生住在牛頓的房間里,焉能沒有一絲見賢思齊的激奮(金耀基,2001,第134頁)?大學校園里的一樹一木、一路一橋,只要是融入了歷史名人的風雅趣味,融入了經久傳頌的校園故事,融入了傳承發(fā)揚的大學性情,都會從實體性的經濟資本演變?yōu)樯袷バ缘目腕w文化資本。據(jù)說,康德的生活非常有規(guī)律,他的每項活動,如起床、喝咖啡、寫作、講學、進餐、散步,時間幾乎從未有過變化,就像機器那么準確。在他的故鄉(xiāng),至今還流傳著一個故事:有著紳士風度的康德每天下午3點鐘準時從書房出來,在居所附近一條林蔭道上散步。由于他特別準時,以至于周圍居民根據(jù)他散步經過各人門前的時間來校對鐘表。一次,他因讀盧梭的《愛彌爾》入了迷,不得不放棄每天例行的散步。這使得他的鄰居們竟一時很不適應。他逝世后,這條小路被稱為“哲學家之路”(伯特蘭·羅素,2016,第440—441頁)。除了康德的“哲學家之路”,被黑格爾、歌德、馬克斯·韋伯、雅斯貝爾斯等人走過的海德堡大學的“哲學家之路”也同樣聞名遐邇。重走“哲學家之路”,已經成為當今游歷海德堡大學的必定選項,伴隨文人騷客的不斷渲染,本來平常的路也就表現(xiàn)出了不平凡性。在通往劍橋大學王后學院的路上,有一個中世紀的人行橋,這就是著名的數(shù)學橋。有傳說這座橋乃牛頓所建,整座橋沒有用一個螺絲。事實上,這座橋的設計者是艾特里奇(William Etheridge)。他想知道,木橋是不是可以不用任何釘鉚建造,依然能維持屹立不倒。1749年艾特里奇和他的承包商——埃塞克斯(James Essex),證明了這是可能的。這座橋考驗了王后學院好幾個時代的學生,后來有位高才生把橋給拆了,拆橋的動機究竟是因為熱愛科學還是惡作劇,始終沒有定論,總之,結果是有本事拆橋,卻沒本事找出重新安裝回去的正確方法。校方在無可奈何之下,最終還是用螺絲釘把橋連接回去(馬歇爾·杰文斯,2019,第184頁)。修復后的橋,因富有傳奇故事,也同“哲學家之路”一樣,成為劍橋大學的客體文化資本。
1. 高校外部制度文化資本
嚴格說來,高校從產生之日起,就受到來自外部權力部門的制度獎賞或規(guī)約。按照外部權力的類型,高校外部制度文化資本又可以劃分為:宗教權力賦予型、世俗力量賦予型、法律法規(guī)賦予型和第三部門賦予型等四種主要類型。
所謂宗教權力賦予型,是指大學獲得身份認證或特別權力是由宗教組織賦予的。這種制度文化資本類型,主要呈現(xiàn)在中世紀大學及后來的教會大學中。探尋大學稱謂源流,需要首先從Studium generale(高級學校)這個拉丁文詞匯入手。關于高級學校的含義,學者們強調的側重點各不相同,瑞德-西蒙斯(Hilde De Ridder-Symoens)認為,它是經由教皇或世俗皇帝(很少)委任、擁有特權的高等教育機構。該機構一經認可,其教師和學生均可受到庇護,所授學位頭銜可以超越城鎮(zhèn)、教區(qū)、國家等地域限制而普遍有效,亦即“教授通行權”(Ridder-Symoens,1999,pp. 35-36)。換言之,在當時,只有那些經過教皇(或世俗皇帝)認可并賦予“教授通行權”的組織,才可以被稱為高級學校,亦即后來的大學。所謂世俗力量賦予型,是指大學獲得身份認證或特別權力是由世俗力量賦予的。這種制度文化資本類型,正如“教授通行權”部分由皇帝賦予的一樣,是與中世紀大學相伴而生的,而且隨著宗教權力不斷式微,世俗權力逐漸加強,該制度文化資本日趨彰顯。伴隨大學民族化、法制化進程的加快,法律法規(guī)日益成為民族國家治理高等教育的重要方法和途徑。傳統(tǒng)上,英國大學的成立是以獲得皇家委任狀為標志的。嚴格說來,皇家委任狀是一種世俗力量賦予型的制度文化資本,是以個人權威代替公共組織實施的公權力形式。即使是在當下,這種以個人權威代替公共組織發(fā)揮公權力的情形,仍不乏案例,譬如國家元首的指示批示、慰問信函、親自造訪等。從大學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來看,相對個人力量所賦予的制度文化資本,以政府為代表的集體權力所頒布的法律法規(guī),無疑更加具有長期性、穩(wěn)定性和普遍性。即使是在以保守而著稱的英國,“紅磚大學”(Red brick universities)時期成立的紐卡斯爾大學就不是通過獲得皇家委任狀,而是通過國會法案(Act of Parliament)獲得獨立大學身份的。這不僅表明政府立法在大學管理作用的日益加強,而且還為以后英國大學的成立,尤其是為“1992后大學”(Post-1992 universities)的成立奠定了制度基礎(胡欽曉,2014)。除通過法律法規(guī)賦予大學相應的稱號和地位之外,民族國家也競相出臺高等教育法律法規(guī),賦予大學以程度不同的自治權,從而呈現(xiàn)出各具特色的高等教育系統(tǒng)。
宗教權力賦予型、世俗力量賦予型和法律法規(guī)賦予型的高校制度文化資本,其制度的建立和規(guī)約,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權力運行模式,屬于剛性權力的范疇。在高校外部制度文化資本中,還有一種自下而上或是同級橫向聯(lián)合,由中介組織生成制度的權力運行模式,屬于彈性權力的范疇,這就是第三部門賦予型的高校制度文化資本。相對剛性的硬權力,彈性的軟權力雖然沒有外部強權力量的保障,但由于其制度更加容易得到制度約束者的廣泛認同,反而更加容易得到實施和普及。眾所皆知,在中世紀大學時期,博士和碩士學位,與教授的稱謂一樣,是沒有高低之分的。中世紀以降,在多數(shù)國家里,學士之上僅有一種高級學位,譬如在英國大學中,學士之上僅有碩士學位;在德國大學中,學士之上僅有博士學位等。英屬殖民地時期的北美地區(qū),在長達兩個多世紀里,學士以上只有碩士學位,而且這種學位是對本科畢業(yè)三年后的校友,在支付一定費用后便可授予的當然性(in cursu)學位,而非住校學習的掙得性(earned)學位。1858年,密歇根大學率先引進了掙得性的碩士學位;1860年,耶魯大學按照德國模式設立了哲學博士學位。在當時,碩士和博士并沒有明顯的層次差別。由此引來了孰高孰低的議論紛爭。1900年,由14所著名大學組成的美國大學聯(lián)合會(AAU)正式宣布哲學博士成為學位層級中的“金本位”(胡欽曉,2010)。自此以后,才真正形成了“學士—碩士—博士”梯次性的學位授予制度。由第三部門制定的學位分層制度,有力促進了美國高校發(fā)展和人才培養(yǎng)的多樣化,博士金本位制度無疑有效避免了學位發(fā)展中的混亂和無序。學位分層制度,一定程度上促進了美國高校群體的迅速崛起,同時也為世界范圍內的他國高等教育所借鑒。
2. 高校內部制度文化資本
自中世紀始,擁有一定自治權力是大學的基本組織屬性。如果說在當時,大學自治還主要局限于外部力量賦予的罷課權、遷移權、司法權等生存權力,到了19世紀初期,伴隨德國大學教授治校的廣泛推行,由大學獨立制定的規(guī)章制度,逐漸推演到高校學術治理層面,并日益成為影響大學發(fā)展的重要文化動力。一定意義上,也正是高校多樣的內部制度文化資本,才使得高校間發(fā)展能夠突破時代和地域限制,呈現(xiàn)出千姿百態(tài)的治理樣式和結果。根據(jù)制度生發(fā)的主體來源,高校內部制度文化資本又可以劃分為魅力引導型、民主平等型和權威規(guī)劃型等三種主要類型。
所謂魅力引導型,是強調高校制度的形成和實施,主要是基于教授個人的學術魅力。這一制度類型以19世紀德國大學的講座教授制最具代表性。早在中世紀,教師授課的座椅(Cathedra) 事實上就隱喻著講座教職(Professorial Chair),它代表著對學術聲望的追尋。教師講座所在,也是學生聚集之處,這無疑有效促進了中世紀大學的產生和發(fā)展。16世紀中葉,德國大學率先將教師講座,轉變?yōu)橹v座教授制。18世紀以后,在政府推動下,德國大學更加強調講座教授的卓越才能,換言之,只有那些已經建立起世界性學術聲望的學者,才能夠擔任講座教授。講座教授任命的惟一標準是有價值的著述、理性的作品以及突出的教學。講座教授制的發(fā)展完善,為19世紀德國大學的輝煌創(chuàng)造了堅實根基,同時也使講座教授制產生了廣泛影響,經由德國傳向法國、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和英國,并波及亞洲、非洲以及拉丁美洲等世界各地的大學(胡欽曉,2010)。19世紀,數(shù)以萬計的美國學生前往德國留學,返回后結合本土實踐,探索出了一條獨特的高等教育發(fā)展路徑。講座制并沒有在美國大學生根,而是以“學系制”取而代之。美國學者思溫(Charles F. Thwing) 認為,雖然說原因多樣,但是缺少聲望卓著、成果豐碩的講座教授,不能不說是一個重要因素(Thwing,1928,p. 126)。相對講座教授制是以“學術寡頭”為代表的組織制度設計,“學系制”作為大學內部的組織治理體制,則表現(xiàn)出更為明顯的民主性和平等性。
嚴格說來,無論是魅力引導型還是民主平等型,都主要是以教師為主體的制度設計。事實上,伴隨高校組織日趨復雜化、科層化,校長作為組織運營的領路人,在大學內部制度設計中,發(fā)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這其中又以美國大學校長(Present)的治理權威最為突出。既不同于具有宗教色彩、以英聯(lián)邦國家為主的大學校長(Chancellor),也不同于具有教授治校色彩、以歐洲大陸國家為主的大學校長(Rector),美國大學校長因其董事會選舉的代言人,而被稱為美國大學治理的首席執(zhí)行官(CEO)。因此,由校長主導制定的高校內部制度,可以稱之為權威規(guī)劃型的制度文化資本。1890年9月18日,威廉·哈珀(William Rainey Harper)在接受芝加哥大學首任校長后,在日記中寫道:在從芝加哥返回的路上,我在腦海中就對芝加哥大學創(chuàng)建勾畫了一個獨特而全面的計劃,我堅信這將使這個國家的學習產生革命性的變革(Lee,2008)。在洛克菲勒(John D. Rockefeller)大力資助下,哈珀在原有兩所舊機構的基礎上,對新建芝加哥大學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大學共分為五個主要部門:“大學本部”“大學推廣部”“大學出版社”“大學圖書館、實驗室和博物館”和“其他附屬機構”。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詳細而清晰的大學組合設計,代表了將現(xiàn)代工業(yè)聯(lián)合的效率和專業(yè)化引入美國高等教育界的一種嘗試,不但影響廣泛、意義深遠,而且富有傳奇性,既代表著大學管理的嶄新理念,也代表著美國大學的嶄新類型(Brubacher & Rudy,1997,p. 185)。1891年,哈珀還在美國高校中首創(chuàng)了學季制(Boyer,2013),在本科生學院中設立了“初級學院”(Junior College),而初級學院直接成為美國后來社區(qū)學院(Community College)的制度藍本。一定意義上,芝加哥大學之所以能夠在成立不久,就很快進入到美國著名研究型大學的行列,與哈珀所推行的內部治理制度密切相關。事實上,回顧世界高等教育發(fā)展史,一所大學之所以能夠異軍突起、聲望卓著,往往與特定時期的大學校長治理理念及制度密切相關,譬如哈佛大學校長艾略特(Charles William Eliot)所推出的選修制,柏林大學校長費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所推出的哲學博士制度,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所推出的“廢科設系”制度,等等。這些大學制度無一不成為大學崛起的文化力量,同時也成為大學豐厚的制度文化資本。
1. 高校文化資本難以精確測度
不同于高校經濟資本,可通過精確的貨幣進行測算、衡量和交易,高校文化資本是極難通過儀器、數(shù)據(jù)、公式等,進行精確測量和估算的,而且在一般情況下,也很難通過貨幣的形式進行直接交易。即使能夠進行交易,其蘊含的精神文化價值在交易后,也往往會隨著擁有者的更換,而隨之遞減甚至是消匿。譬如,將哈佛大學的哈佛雕像、威德納圖書館遷移至普林斯頓大學,將耶魯大學的內森·黑爾雕像、“女人桌”遷移至哈佛大學,將劍橋大學蘋果樹、“數(shù)學橋”移植到牛津大學,等等。由此可見,高校文化資本的難以精確測量,歸根結底源于高校精神文化資本的難以測量。
精神文化資本是一種隱含的嵌入式資本,所謂隱含的,是強調精神資本的無形性;所謂嵌入的,是強調精神是嵌入到組織記憶和機體深處的。除客觀物品外,機體性情、正式制度之所以能夠成為文化資本,無不與精神性情密切相關。換言之,其他文化資本都要指向精神文化資本,不能夠嵌入組織的精神、思想、意識、氣質、性格的機體、客體和制度,都不能夠稱為機體文化資本、客體文化資本和制度文化資本。譬如制度文化資本,只有法令法規(guī)得到信念的支撐時,才能與現(xiàn)實取得關聯(lián)。理念是很難僅僅通過立法的形式,就可以轉變?yōu)楝F(xiàn)實的。它們必須由那些擔負著實現(xiàn)理念職責的人,去理解,去珍視,去追求(愛彌爾·涂爾干,2003,第9頁)。在中國近代,西方的器物技術已經被中國普遍采用而相當現(xiàn)代化了,西方制度也已經被中國陸續(xù)模仿而部分現(xiàn)代化了,但是西方的思想行為卻很少為中國接受,這就形成了中國文化的“脫序”(或失調)的現(xiàn)象。它一方面形成了器物技術與思想行為的“脫序”,坐最新式汽車的人,不肯遵守交通規(guī)則,穿最時髦西服的人,滿腦子是三家村思想。另一方面,形成了制度與思想行為的脫序,立憲政府成立了,但“作之君,作之師”的觀念還根深蒂固,最新的學術制度設立了,但講的還是金木水火土,內圣外王那一套(金耀基,2010,第127—128頁)。無論是器物層面,還是行為層面,乃至制度層面,我們都可以通過移植而獲得,但是,如果思想和精神層面不能夠真正發(fā)生轉型,也很難將器物轉化為自身的客體文化資本,很難將行為轉化為機體文化資本,很難將制度轉化為制度文化資本。
2. 高校文化資本可宏觀衡量
高校文化資本雖然很難精確測度,但并非完全不可衡量。知識品性是衡量高校文化資本多寡的核心尺度,這主要是源于高校組織的特性,亦即高深知識性。這就要求高校四種文化資本,都要緊緊圍繞“知識品性”,聚焦于培養(yǎng)人才、發(fā)展科學和服務社會等大學職能的良性運作。一個以營利為目的的“學店”,無論具有多么堅韌的創(chuàng)業(yè)精神,多么響亮的口號話語;無論設置多么奢華的禮儀場館,具備多么嚴格的規(guī)章制度,這樣的組織機構甚至都不能被稱為高校,遑論高校文化資本的多寡了。就大學群體而言,也可以從知識品性層面,對其文化資本擁有量進行基本判斷,那些致力于精英人才培養(yǎng)和科研創(chuàng)新的研究型大學,要比單純致力于人才培養(yǎng)的教學型大學,一般會擁有更為豐厚的文化資本;那些以知識為業(yè)、享有較高學術自由和自治的大學,要比官僚色彩濃厚、較少學術自由和自治的大學,一般會擁有更為豐厚的文化資本,等等。
“測量文化資本的最精確的方法,就是把獲取收益所需時間的長度作為測量的標準?!保ㄆぐ枴げ嫉隙?,1989,第8頁)盡管布迪厄是在個體層面,對文化資本的測量進行論述的,但一定程度上,組織層面上的文化資本測度也具有相似性。一般來說,辦學歷史越是悠久的高校,其擁有的文化資本就越為豐厚;反之辦學時間越短的高校,其擁有的文化資本就會相對單薄,特別是在高校機體文化資本和高??腕w文化資本方面,更是表現(xiàn)的尤為明顯。譬如,相對“紅磚大學”“平板玻璃大學”和“1992后大學”,中世紀形成的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的文化資本就更為豐厚。但是,由于組織和個體的不同,在許多情況下,以時間為維度的測量方法并不必然奏效。譬如在高校精神文化資本和制度文化資本方面,盡管是在較短時間內成立的高校,極有可能在一開始就高點定位,提出嶄新的、前沿的辦學理念和制度化設計,從而使大學在運營不長時間內,就擁有了豐厚的文化資本,成為眾多高校效仿或借鑒的對象,威廉·哈珀領導下的芝加哥大學,就是一個鮮明案例。
衡量高校文化資本的多寡,還要看四種文化資本間是否存在斷裂。正如在文化資本的概念界定中所分析的,高校四種文化資本類型是一個相互鏈接、相互關照的有機整體,其中精神文化資本居于核心位置,對其他類型的文化資本發(fā)揮著統(tǒng)攝作用。如果四種文化資本之間環(huán)環(huán)相扣、相互印證,我們就可以說,這所高校的文化資本較為豐厚;如果四種文化資本之間發(fā)生斷裂甚至抵觸,我們就可以說,這所高校的文化資本較為淺薄。具體而言,衡量一種精神性情、趣味是否屬于高校精神文化資本,就要考察該性情、趣味是否能夠獲得官方和(或)校方的認可,是否將這種精神嵌入到師生的日常行為,是否具有標志性和神圣性的客觀物品支撐,否則就會形成空洞無物的精神妄想;衡量一種行為是否屬于高校機體文化資本,就要考察該行為是否反映了高校持久的、長期的精神性情、趣味,是否獲得官方和(或)校方的認可,否則就會形成表里不一的表演作秀;衡量一個客體是否屬于高??腕w文化資本,就要考察該客體是否反映了高校長期形成的辦學精神和理念,是否得到官方和(或)校方的制度化認可,否則就會成為拙劣模仿的冒牌贗品;衡量一種制度是否屬于高校制度文化資本,要考察該制度是否符合高校的理念、性情、趣味,是否表現(xiàn)在師生的日常行為之中,是否具有客觀物品進行支撐,否則就會形成流于紙面上的虛假擺設。
高校文化資本首先是一種資本,因此與高校經濟資本、高校學術資本和高校社會資本一樣,價值增殖性是其首要特征。在這里,理解價值增殖性需要注意兩點:其一,該價值不能僅理解為金錢意義上的經濟價值,還包括無形的文化價值和社會價值等。但無論文化價值還是社會價值,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轉換為經濟價值。同時,這種價值增殖也并不必然體現(xiàn)為單向度的“增加”,還可以體現(xiàn)為通過降低成本、提高效率,或者是因資本稀缺而達到“間接增殖”的效果。其二,一般情況下,文化資本的增殖性是通過轉換而完成的。在這里,強調“轉換”而非“交換”,就是強調這種價值增殖可以不通過擁有者的更替,而產生價值增殖。正如文物一樣,并不必然要通過交換而實現(xiàn)價值增殖,而是可以通過自身的歷久存在而增殖。當然,這種轉換除了文化資本的內部轉換外,還包括文化資本與經濟資本、學術資本和社會資本等相互之間的轉換,進而實現(xiàn)價值增殖。譬如,大學可以通過將校徽、校訓等Logo印制在商品上出售,從而提高商品的實際價格,進而實現(xiàn)文化資本轉換為經濟資本;通過高校精神文化資本激發(fā)師生的學術創(chuàng)新動力,進而實現(xiàn)文化資本轉換為學術資本;通過高??腕w文化資本或機體文化資本,促進大學外部網(wǎng)絡關系的擴展,以及促進大學內部網(wǎng)絡關系的團結,進而實現(xiàn)文化資本轉換為社會資本,等等。
作為物品的高??腕w文化資本,其價值增殖性并非主要在于它的有用性。在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看來,許多物品之所以有價值并不是因為它多么有用,或者不可缺少而難以得到。那些受到重視的物品,是一種經濟上的“畸物”,因為過于精美、巨大、脆弱,或者裝飾的價格太高,反而沒辦法實用了。但也正是因為這樣,它才具有了巨大的價值(布羅尼斯拉夫·馬林諾夫斯基,2009,第123頁)。一定意義上,高??腕w文化資本都可以看作是高校擁有的文物。在當下中國大學校園內,許多傳承自近代教會大學的建筑遺存,除了繼續(xù)用于教學科研的場所外,更大意義上,已經成為辨別大學身份的重要標志或符號,成為大學引以自豪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語言的機體文化資本,其重要價值早已為哲學、社會學、人類學、管理學等眾多學科領域所關注。在中世紀,如果沒有拉丁語的使用,大學國際性是不可能形成的。可見,語言作為高校機體文化資本,所體現(xiàn)的不僅僅是價值增殖性,而是更為重要的不可或缺性。進一步來講,如果在當時沒有拉丁語的普遍使用,人們甚至很難想象中世紀大學是否能夠順利產生和發(fā)展。雖然我們已經無從考證“牛津腔”究竟是何時演變形成的,但它與牛津大學的緊緊相連,早已使其演化為一種學術和身份的象征,進而使大學及其師生受到世人普遍的禮遇和尊崇。“Go Blue”究竟應該如何翻譯,至今仍紛爭不斷,但是它作為密歇根大學(安娜堡)的獨特話語,早已為師生和校友打下深深的感情烙印。無論是在運動場上,還是在募捐會上,一句“Go Blue”,既可使運動員奮勇爭先,也可使廣大校友慷慨解囊。
在高校發(fā)展中,相對客體文化資本和機體文化資本,精神文化資本和制度文化資本所發(fā)揮的價值和功用往往更為持久和顯著。精神文化資本的力量是巨大的,但往往更需要相應的、強制性的制度文化資本為依托和保障。眾所皆知,1968年前后,是美國高校普遍發(fā)生騷亂(Revolt)的年代,不少高校在騷亂中一蹶不振甚至走向湮滅。與其他高校一樣,20世紀60年代末的維思大學(Wesleyan)同樣遭受著騷亂的動蕩,其中,校園內的種族沖突甚至被《紐約時報》稱為“維思大學內的兩個國家”。為了扭轉割裂和沖突,大學特意為黑人設立了劇院和藝術節(jié),開設了關于黑人歷史和文化的課程。有超過20名黑人被任命為教師,在管理職位中設置了一個黑人副教務長,成立了一個非裔美國人研究所,一幢歷史建筑由白人約翰·衛(wèi)斯理(John Wesley)命名,改為黑人領袖馬爾科姆·艾克斯(Malcolm X)命名。在伯頓·克拉克看來,當維思大學面臨沖突和困境時,組織性格為其迅速恢復提供了豐富庫存。在沖突中,這所大學正是利用其關鍵的道德資源而非資金化解了危機。最終,大學中的多數(shù)人相信,針對少數(shù)族裔的政策是正確的,值得為此付出代價(Clark,1973,pp. 374-381)。換言之,面對騷亂,維思大學正是堅持了“無宗派”和追求“質量特色”的辦學理念,在充滿道德關切的組織性格引領下,通過一系列內部制度文化資本的保障,使學生種族之間的沖突得到化解,也使大學師生在認識和行動上達到一致,并最終使大學度過組織發(fā)展的危機。一定意義上,這種“豐富庫存”既是維思大學精神文化資本的具體體現(xiàn),又是維思大學制度文化資本的生成土壤;騷亂中設計的少數(shù)族裔政策,既是維思大學精神文化資本價值生成的保障,也是大學制度文化資本發(fā)揮作用的直觀展現(xiàn)。簡言之,沒有精神文化資本的豐富庫存,維思大學不可能設計出系列的制度文化資本;沒有系列的制度文化資本保障,維思大學精神文化資本的庫存也很難發(fā)揮作用。
相對高校經濟資本,高校文化資本表現(xiàn)出更為突出的歷史時空性?,F(xiàn)實世界中,無論一夜暴富者,還是驟然一文不名者,均不乏案例。相反,文化不可能與其自身的歷史割斷,也不可能一夜產生。發(fā)展文化,需要人們花費時間一起交流,共同面對不確定性,并采取相應的行動策略。一個特別的文化必然緣起于特定的歷史(Trice & Beyer,1993,p. 6)。伯頓·克拉克認為,在許多國家里,純年齡是高校神圣象征的主要來源。這種院校的歷史感是“新大學”不可能具有的。院校部落中的年長者要比年幼者擁有更多的文化,它們從過去長期的歷史經驗中吸取了象征,包括使其地位和權力合法化的意識形態(tài)(伯頓·克拉克,1994,第96—97頁)?;仡欀型獯髮W發(fā)展史,單純從產生時間上,就不難判斷出高校文化資本存量的多寡或優(yōu)劣。在同一個國家內,院校歷史梯次感表現(xiàn)最為突出和強烈的,莫過于英國大學群體。以灰白石料建筑為特色的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傳統(tǒng)大學),以紅磚建筑為特色的利茲大學和利物浦大學(紅磚大學),以鋼材、混凝土和平板玻璃建筑為特色的約克大學和沃里克大學(平板玻璃大學),以各類建筑紛繁雜糅為特色的“1992后大學”(新大學),僅從外觀就能判斷出各類高校產生的歷史年代、學術地位以及文化資本的存量。
一個國家或地區(qū)的先發(fā)大學,往往占據(jù)著文化資本存量的天然優(yōu)勢。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后發(fā)大學在文化資本構建中無能為力。一切過往皆為歷史,任何一個組織的成功背后,都有一段雖然算不得輝煌,但也確實非同尋常的歷史。每一部組織史,都有幾個關鍵性人物和一些影響深遠的事件,為后來人以正式文本,或者以口誦甚至傳奇、傳說的方式傳承下來,成為組織所擁有的一筆豐厚、不可剝奪、彌久愈新的文化資源,甚至被視為組織特色的一種標識和象征(閻光才,2002,第141頁)。歷史傳承對大學文化資本的發(fā)展至關重要,空間布局對大學文化資本的呈現(xiàn)同樣不可或缺。質言之,無論是從歷史發(fā)展來看,還是從空間布局來說,能否積極回應時代品味,能否充分展現(xiàn)特定的組織品性,能否吸引時代人的向往和追求,都是文化資本能否得以順利構建和積累的關鍵因素。事實上,品味的有無或高低,與客體的實際價值并無直接關聯(lián)。在芝加哥大學哈珀紀念圖書館老樓的外墻上,可以看到一塊與眾不同的石頭鑲嵌其中。這是為了紀念與芝加哥大學同名、且為其前身的一所教會學校。該校在1886 年因財政困難而倒閉(鄔大光,2019)。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新建芝加哥大學并沒有因這塊石頭,甚至是因校名的重復,而將自己的辦學歷史前移至1856年,這無疑表現(xiàn)出其高度的文化自信。但同時,這塊石頭也印證了新建芝加哥大學對傳統(tǒng)的充分尊重和禮遇。因此,這塊看來“不值錢”的石頭,一定程度上折射出芝加哥大學的文化品格,從而成為芝加哥大學客體文化資本的一個部分。這種跨越 “時空距離”的文化傳輸,使這塊石頭的象征意義和價值具有了“延伸效力”(約翰·B.湯普森,2019,第14—15頁)。因此,高校文化資本的歷史時空性,既可以表現(xiàn)為歷史、時代和空間的多元疊加,也可以表現(xiàn)為歷史、時代和空間的自成一體,還可以表現(xiàn)為歷史、時代和空間的跨越延展。
“文化是一個生生不息的運動過程?!保◤堘纺?,方克立,1994,第9頁)從文化的動態(tài)可塑性,可以推演出高校文化的動態(tài)可塑性,并進而得出高校文化資本的動態(tài)可塑性。這種動態(tài)可塑性,可因歷史演變或時空轉換而形成;也可因行動主體變換及其思想、意識和情感等變換而生成。從歷史演變或時空轉換來看,沒有什么文化是完美無缺的,也不要指望所有人都照搬照用。組織為了發(fā)展,必然會吸收新的元素(Trice & Beyer,1993,p. 6)。劍橋大學自中世紀產生,就奠定了堅實的人文主義傳統(tǒng)。彼時,科學教育極難進入劍橋的關注視野,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18世紀末。及至19世紀初,劍橋人覺醒了,開始正視科學教育。1859年,劍橋之子達爾文發(fā)表了石破天驚的《物種起源》,引起了學術界的震動。19世紀70年代,劍橋的卡文迪什實驗室建成,象征著劍橋“科學教育”史上的里程碑,也象征著劍橋性格與教育制度大轉變的開始。自此以后,劍橋在人文傳統(tǒng)之外又加上了日漸有力的“科學傳統(tǒng)”(金耀基,1995,第73—74頁)。正是歷史時空的演變和轉換,鍛造了劍橋人文與科學并舉的組織性格,生成了劍橋文化資本的動態(tài)可塑性。此外,行動主體及其思想、意識和情感的變換,同樣可以形成高校文化資本的動態(tài)可塑性。眾所皆知,哈佛大學校長艾略特是本科教育“選修制”(elective system)的開創(chuàng)者。在金耀基看來,艾略特的眼睛是往德國看,而他的繼任者羅威爾(Abbott Lawrence Lowell)的眼睛則是往英國看。羅威爾修正了艾略特的完全自由選修制,施行了全新的“集中和分配”的課程選修制,并輔以“院屋制”(house system),為哈佛學子提供了一種“隱藏的課程”(hidden curriculum)。1933年,柯南特(James Bryant Conant)繼任哈佛校長后,又在艾略特和羅威爾的基礎上,提出了名著選修和通識選修,倡導“通識教育”(general education)的育人理念,并深信教育的宗旨是培養(yǎng)自由人(金耀基,1995,第88—89頁)。可見,正是因為行動主體及其思想、意識和情感的變換,哈佛“選修制”作為一種高校制度文化資本不斷發(fā)生著再造與型塑。
高校文化資本的動態(tài)可塑性,要在“變”與“不變”之間掌握適度均衡。無論何種高校文化資本,如果一直處于變動之中,就很難形成高校的優(yōu)勢和特色。同時,高校文化資本也不可因循守舊、抱守殘缺,否則就會產生不可避免的負面效應。譬如,在中國近代大學中,圣約翰大學早期曾經通過重視英語教學而得到迅速發(fā)展。早在1881年10月,圣約翰便設立了英文部,從此開創(chuàng)了注重英語的傳統(tǒng)。到了19世紀90年代中期,圣約翰的全部課程已基本使用英語教學。圣約翰提倡英語,提高了學校威望。圣約翰的學生雖然英語流利,但也因不諳本國語言,廣受社會詬病。林語堂聲稱作為圣約翰的學生,他在20歲之前就已知道古猶太人約書亞將軍吹倒耶利哥城的故事,可是直到30多歲才知道孟姜女哭夫以淚沖倒長城的傳說。一度在圣約翰執(zhí)教的顏惠慶也曾撰文批評該校只尚英語的風氣,指出即使讓四億人熟練掌握了復雜的英語句法和韻律,也不會因此而拯救中國(徐以驊,1999,第156—158)??梢?,英語作為高校機體文化資本,在圣約翰大學發(fā)展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堅持英語教學,不顧社會實際需求,不進行必要變革,這為圣約翰大學人才培養(yǎng)帶來了不可避免的缺失。及至20世紀30年代,伴隨愛國主義思想不斷高漲,這種堅守英語教學的傳統(tǒng),以及由此而產生的非愛國品性,已經成為圣約翰大學生存發(fā)展的重要掣肘。1925年,五百余名師生同時撤離圣約翰,重組光華大學,一度使大學陷入困頓,就是最好的明證。
布迪厄認為,個體意義上的客體文化資本是可以繼承的。但是,這種繼承不同于傳承,繼承的重點是得到實際的物質遺產,但不見得能夠內化為文化資本。傳承的重點是在得到物質遺產的基礎上,將文化資本的品性加以推廣和發(fā)揚,亦即所謂的家風傳承。因此,在布迪厄那里,除了客體文化資本可以繼承之外,具身文化資本和制度文化資本(能力證書等)都將隨著行動主體的消亡而消亡。當然,在嫡長子繼承制或世襲制的時代,子女既可以繼承父輩傳承下來的經濟資本、社會資本等,也可以蔭襲父輩傳承下來的貴族頭銜。一定意義上,這種貴族頭銜就是一種制度文化資本。因此,我們在理解布迪厄文化資本的不可傳承性時,要跳出布迪厄所處于的特定歷史背景,將其放置于更為宏大的歷史視野之中。
作為組織的高校,與個體有著諸多方面的不同,由此帶來的是,高校文化資本的傳承性,與個體文化資本的繼承性存在顯著差異。高校文化資本的傳承性,首先表現(xiàn)為集體性。所謂集體傳承性,是強調高校文化資本不是個體文化資本的累加,而是組織內部的個體與個體、個體與組織、組織與組織,以及高校組織與外部個體或(和)組織多元互動的結果。一般來說,集體傳承有三種不同方式:其一是在傳承的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新,其二是默守陳規(guī)式的亦步亦趨,其三是革命性變革式的文化斷裂,亦即不能傳承。在傳承的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新,當然是最為理想的狀態(tài)。但在現(xiàn)實發(fā)展中,后兩種現(xiàn)象也不乏案例。最為經典的,莫過于19世紀德國、英國和法國高校文化資本的發(fā)展和變革。其中,以柏林大學為代表的德國大學屬于第一種,追求純粹科學(Wissenschaft)的精神文化資本,運用德語而非拉丁語進行教學的機體文化資本,通過習明納(seminar)進行教學研究、創(chuàng)設哲學博士等制度文化資本,無不表現(xiàn)出德國大學在傳承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與之相比,以牛津和劍橋為代表的英國大學過于保守,堅持紳士教育的培養(yǎng)目標,堅持人文統(tǒng)攝的學科地位,科學很難登入大學的殿堂;法國大學過于激進,把以巴黎大學為代表的22所傳統(tǒng)大學全部取締,新建了大學校制度,創(chuàng)立了以技術為統(tǒng)攝的高等教育理念,無論從形式上還是實質上,綜合性大學在19世紀的法國不復存在。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大學建制不復存在,遑論高校文化資本的集體繼承性。由此不難看出,高校文化資本的集體繼承性,絕不是高校自身能夠全然左右的事情。因此,如何傳承、誰來傳承、傳承什么以及能否傳承,要受到政治、經濟、文化以及社會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和制約。就高校組織而言,主動傳承那些有益于人才培養(yǎng)、發(fā)展科學、服務社會的文化資本,無疑是回應如何傳承和傳承什么的基本價值取向。但在現(xiàn)實中,高校文化資本的集體傳承性,往往呈現(xiàn)出明顯的路徑依賴,而且越是學術卓著的高校,往往越是能夠自覺傳承良性的文化資本,越是學術不彰的高校,往往會深陷劣性文化資本的泥潭。
文化具有高度的象征性和模糊性。一件事情往往象征著其他事情。因此,文化絕不是單一思想組合而成的鐵板一塊,而是沖突、歧義、悖論和困惑的混合體。當組織面臨的環(huán)境愈加復雜化和碎片化,文化的模糊性就會愈加強烈(Trice & Beyer,1993,pp. 6-8)。一定意義上,正是文化的象征性和模糊性,才使文化資本呈現(xiàn)出內在依附性。戴維·斯沃茨(David ·Swartz)在比較經濟資本和文化資本時指出,文化資本并非像經濟資本那樣是一種穩(wěn)定或普遍的貨幣。從文化資本的積累可以通過批評與懷疑而被削弱的意義上講,文化資本更加不穩(wěn)定,在其代際傳遞的過程中會遭遇比經濟資本更高的風險。雖然文化是一種資本形式,但是卻不能像金錢與財富那樣獨立(戴維·斯沃茨,2006,第93頁)。事實上,在高校多樣資本中,學術資本同樣具有依附性(胡欽曉,2021,第28頁)。但是,學術資本與文化資本在依附對象上具有顯著差異。與學術資本強調依附于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著作、論文、發(fā)明、專利等不同,文化資本可以依附于任何物品之上;與學術資本強調依附于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師生身上不同,文化資本還可以依附于管理者乃至校園內普通工勤教輔人員等群體之上;與學術資本強調依附于思想創(chuàng)新不同,文化資本更加強調依戀于傳統(tǒng)和過往。
文化資本的依附性更多呈現(xiàn)出內在堅守性。哈佛向來以“純學術”自我標榜,因此當年唯恐損毀良好的學術形象,而拒設“新聞學院”。從而導致原本想在哈佛設立新聞學院的贊助者,不得不投靠哥倫比亞大學。后來哈佛為了順應時勢之需,才勉為其難在1908年設立“商學院”。校本部似乎是為了與其保持距離,避免受銅臭氣的污染,竟將其置于隔岸廢棄的“新兵訓練場”,讓它自生自滅。哈佛的這種“學術情結”又可從另一事實獲得印證:今天極為新聞從業(yè)人員推崇的“尼曼基金會”(Nieman Foundation)雖設在哈佛校區(qū)之內,卻不直屬于哈佛。這種尷尬的狀況只有圈內人才能了然于心,外人則百思不得其解(吳詠慧,2009,第79—80頁)。文化資本的依附性更多呈現(xiàn)出外部彌散性。普林斯頓大學第一棟校舍是拿騷樓。與哈佛大學的三面封閉式方庭結構,以及英國大學全封閉式方庭結構不同,拿騷樓兩側沒有其他側翼建筑,將學習與生活的各項活動均設計在同一幢樓中,這樣的安排既高效又明智,也使得拿騷樓成為其他大學校舍的典范。從18世紀后半葉到19世紀初,眾多學院紛紛模仿拿騷樓的建筑樣式,如哈佛大學建于1762年的霍利斯樓,布朗大學建于1770年的大學樓,達特茅斯學院建于1784—1791年的達特茅斯樓,等等。拿騷樓的選址遠離車水馬龍的街道,樓前有一片寬闊的“鄉(xiāng)村綠地”。這樣一來,大樓象征性地遠離了都市的塵囂,同時也能以開放的姿態(tài)面對世界。拿騷樓的建成還促使了拉丁語中意為“土地”的“campus”一詞,轉而引申為了意指“美國大學校園”的名詞(庫爾森,2014,第79—81頁)。文化資本的依附性更多呈現(xiàn)出多樣普遍性。在金耀基看來,劍橋的教育,最有作用的恐不在“言”,住宿導師制是在言教之外還有“身”教,而劍橋的“心”教才是其真正精華。心教是每個人對景物的孤寂中的晤對,是每個人對永恒的剎那間的捕捉。劍橋的偉大之子,不論是大詩人或大科學家,對宇宙人生都有那種晤對與捕捉。劍橋的教育家似乎特別重視一景一物的營造,在他們看來,教室、實驗室固是教育的場所,但一石一花的擺置和鋪展,也都與“悟道”有關(金耀基,2001,第59頁)。從哈佛、普林斯頓和劍橋的案例中不難看出,所謂高校文化資本的內在依附性,歸根結底是強調精神文化資本的內在依附性。無論是哈佛的“學術情結”,或是普林斯頓的“高潔品質”,還是劍橋的“心教”與“悟道”,無不折射出這些大學追求卓越的高校精神文化資本。反過來說,哈佛大學拒絕新聞學院,遠置商學院,懸置“尼曼基金會”;普林斯頓大學獨創(chuàng)拿騷樓,設置鄉(xiāng)村綠地,遠離都市喧囂;劍橋大學創(chuàng)建導師制,在言傳身教之外,更重視教師的心教以及學生參悟等,這些行為、語言、建筑乃至制度,都是精神文化資本依附其上的結果。這也恰恰印證了在高校文化資本中,精神文化資本居于核心地位的理論推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