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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園驚夢

2022-07-18 00:07符利群
野草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松花鬼屋老楊

符利群

夏葉站在人丁日漸稀少的游樂園門口,嘴角盛開燦爛的微笑。此前,他沒有機會到里面玩一玩,現(xiàn)在有了。

準確點說,這是一個已歇業(yè)的老游樂園,建在松花鎮(zhèn)中心的小山腳下。距此四公里外的西城郊,一個龐大漂亮叫迪尼的新游樂園剛開業(yè)。

一些老人不想跑去城郊的新游樂園排半天隊只能玩兩三個項目,還是愿意帶小孫兒來這里,何況現(xiàn)在已不用門票了。老游樂園如侍奉過皇帝的白頭宮女,閑坐說玄宗,寂寞守年華。

夏葉來到松花鎮(zhèn)是一年前。此前他跟母親依靠父親遺下的礦難撫恤金,在老家過活。一個晚上夏葉半夜醒來,看見母親拿著存折,坐在床頭發(fā)呆,背影瘦薄,看上去像一個紙片人。他的心被錘了一拳似的,倏然一抽。

第二天,母親烤了兩爐香噴噴的烙餅,裝進麻布袋給他。母親眼圈一紅剛要說話,夏葉就說知道怎么做了。接著他坐上去往松花鎮(zhèn)的綠皮火車,找到了老家傳說中的大神阿桑伯。

阿桑伯欠一屁股債光身一人出門,五年后帶著老婆兒子,裝了一汽車營養(yǎng)保健品衣錦還鄉(xiāng),不但還清債,還挨家挨戶發(fā)一種叫“鐵皮楓斗”的保健品。據(jù)說這是一種能令人返老還童起死回生的好物。村里患絕癥的七姑婆,僅僅服用了兩盒楓斗,就拄起拐杖精神抖擻地出現(xiàn)在村口槭樹下,向大家講述她如何與勾命的黑白無常打架。兩個月后七姑婆含笑而終了,但絲毫不能抹煞楓斗的神奇,以及比楓斗更神奇的阿桑伯本尊。

阿桑伯在松花鎮(zhèn)從事綠色環(huán)保再生循環(huán)能源業(yè),他一字一句說起來很是清晰且拗口。這個名稱他說了幾十遍,村里人還是一頭霧水。不管怎么樣,他在外很掙錢是鐵定的事實。此后村里有幾個人投奔阿桑伯,年底果然拎著鐵皮楓斗光光鮮鮮回鄉(xiāng)了。

夏葉按阿桑伯留下的地址,順利找到了“環(huán)宇再生循環(huán)能源中心”。彼時他正指揮一群人往一堆小山般的破紙箱舊報紙上淋水,聽到背后呼聲扭過頭,咧開豁牙的嘴笑了。

十五歲的夏葉便成了這間廢品收購站最年輕的收購員,俗稱“破爛王”。

夏葉很快成為這一行的翹楚,這得益于他自小東奔西突上躥下跳的肖猴屬性。他的同行發(fā)現(xiàn)有個廠子堆了很多廢品紙箱,但老板沒空管這點破事,手下人懶得操心,況且門口有一頭大狗窮兇極惡虎視眈眈——一般廠子門口都有一頭兇惡的大狗,還有一個比狗還兇惡的老門衛(wèi),兩者是全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起步標配。

同行畏難而下,夏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第一回,他被大狗吠退兩步,被老門衛(wèi)黃濁的老眼瞪退三步,他轉(zhuǎn)而到早點攤買了三個肉包子。第二回,他站在鐵柵欄外,大狗如閃電般擊到鐵柵欄,沖他張開雪白的利牙,尖銳的狂吠直頂他的耳膜,震得他耳屎都抖出來了。彼時老門衛(wèi)不在。夏葉丟去一個肉包子,大狗愣了下,低頭嗅包子,抬頭又狂吠,音量明顯減輕了。夏葉做出咂嘴吞食咽的模樣,大狗再度嗅了嗅肉包子,美味的肉香與眼前可疑的敵情之間,碰撞出激烈耀眼的思想火花,最終食欲占據(jù)上風(fēng),肉香壓倒敵情。三個肉包子吃完,大狗已對夏葉低眉順眼,溫柔呢喃。

老門衛(wèi)提著褲腰帶回來,操起掃把咚咚咚敲打鐵柵欄,讓他趕緊滾蛋。

夏葉站著不動,掃把即將落到他腦門的一瞬,他喊“三大爺”,掃把在他頭頂上方不動了。老門衛(wèi)惡聲惡氣地說你喊啥。

夏葉小聲說:“您太像我三大爺了,看見您就跟看見他一樣?!彼曇暨炝艘幌掠终f,“我小時候是三大爺養(yǎng)大的,您這有福氣的粗眉毛,真像他?!?/p>

老門衛(wèi)蠕蟲一樣的粗眉抽搐兩下,掃把扔邊上,粗聲粗氣:“屁福氣,有福氣還會管大門啊。滾?!?/p>

兩天后夏葉又來了,鞠個躬喊了聲三大爺,又朝大狗扔去兩個肉包子。

那天夏葉騎著堆高滿尖的三輪貨車,很拉風(fēng)地穿過半個松花鎮(zhèn),呼哧呼哧騎到環(huán)宇再生循環(huán)能源中心。車子剛騎到就嘩地倒散,把正往破紙箱上淋水的二麻子埋了個鋪天蓋地。

后來那家廠子的廢品都包給夏葉。夏葉經(jīng)三大爺介紹,又跟兩三家廠子掛上鉤。一年下來,這個撿破爛的少年居然比年長的同行還掙得多。大伙兒嫉妒又納悶,平時看他悶頭悶?zāi)X三拳打不出一個屁,在外咋這么活絡(luò)能干。年底吃團圓飯,阿桑伯很爽氣地發(fā)給他一百八十八塊紅包,夸他前途無量,是撿破爛行業(yè)的后起之秀業(yè)內(nèi)精英,這氣歪了幾個同行的鼻子。阿桑伯平時都說“綠色環(huán)保再生循環(huán)能源”,一不小心會順嘴溜出“撿破爛”的。

所以夏葉就有錢有閑了,有錢有閑人的業(yè)余生活一般會豐富一些閑散一些,所以他可以窺視這個此前不曾涉足的老游樂園了。為表述方便,無須新老有別,因為故事都發(fā)生在這個老游樂園。

此前一天,游樂園的售票窗口還洞開著,上方“售票”二字面目混沌。此時關(guān)了窗口,貼了告示,告知游樂園已搬去某處,此地已成為向市民免費開放的社區(qū)游樂園云云。大門半開半合著,表現(xiàn)出一種欲迎又拒的曖昧姿態(tài)。

夏葉拉了拉新襯衫的衣角,用手指梳了兩下頭發(fā),朝里走去。此時,他看上去一點也沒有“撿破爛”的痕跡,有的只是一名游客應(yīng)有的氣派。

他走得很快,耳朵直愣豎起,唯恐有個聲音從天而降喊“站住”。雖然他清清楚楚看到門口的告示,還是無法避免這種隱隱的擔憂。直到走進游樂園中心,還是沒有響起阻止的聲音,他才放心地坐下,打量四周。

附近有三四個人帶著孩子閑閑地游戲。重要的游樂設(shè)施已搬走,剩下的是一些陳舊小型設(shè)施,高高的摩天輪驕傲而孤獨地停在半空。兩個小男孩小女孩在一架磨損的滑滑梯上爬上滑下樂此不疲。此外沒什么游人。

兩個月前,他撿破爛經(jīng)過游樂園,那時候尚人丁興旺,門外排著隊伍。老家從來沒有這種五彩繽紛的游樂園。游樂園保安招招手讓他進來。夏葉遲遲疑疑地進去。保安指著一堆包裝紙箱讓他收走。那是他第一次進游樂園。此前經(jīng)過,他只是停下來,拖著蛇皮袋,隔著鐵柵欄靜靜地張望一會兒。他看著比他小的孩子,在各種游樂設(shè)施里熟練地翻來滾去,如同他小時候爬樹那般熟稔。

彼時,他與他們隔著十萬八千里。雖然他們的年齡看起來相差無幾,可那排鐵柵欄讓他遙不可及。

那天,夏葉整理好包裝紙箱裝好車,小聲問能不能看一小會兒。他強調(diào)只是看看,不玩。保安打量了他兩眼,同意了。

夏葉背著撿廢品的蛇皮袋,站在那些高高興興玩耍的孩子們身后,距離他們幾步之遙,就那么呆呆地看著,看著,看著。

滑滑梯,碰碰車,太空飛船,過山車,摩天輪……大人小孩的笑聲像波濤一樣此起彼伏,碰出零星的言語碎片,在夏葉的耳邊盤旋繚繞。幾個小孩繞著他的腿追逐,很快被他們的父母呵斥走了。大人們審視背著蛇皮袋的夏葉的目光,分明呈現(xiàn)出一種他滿身爬滿跳蚤、虱子的嫌疑。在此目光之下,夏葉也覺得身上癢癢起來。他不安地搔著身子,走開去。

夏葉的年紀已不適合玩滑滑梯,過山車、摩天輪對他來說,則是一種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存在。他的童年生活中從未有過這種游戲,估計跟打小從山上的草坡地滑下來爬上去也差不多吧??粗⒆觽兺嫠#旖堑幕《纫稽c點上揚,眼神透明,心情暢亮,就像自己在玩。他答應(yīng)過光看不玩的,盡管羨慕,還是恪守承諾,沒有輕舉妄動。

他看著別人,別人也在看他。那人用獵狗般的目光,從不同側(cè)面不同角度打量,似乎夏葉身上充滿了無數(shù)令他著迷的興趣點。

夏葉心滿意足地完成了一場目光游戲后,準備離開,那人從樹叢后出來,拍拍他的肩膀。他一看,是個戴帽子和墨鏡的男人。

男人問他喜不喜歡這個地方,夏葉想了想點點頭。男人問他要不要天天來這里,夏葉搖了搖頭。男人又問他喜不喜歡小孩。夏葉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他沒有弟弟妹妹,堂弟老是跟他打架,村里的小孩子狗嫌貓煩的。再看看這里的小孩子,一個個白白嫩嫩干干凈凈,有個小孩還跑過來莫名其妙地喊他一聲小哥哥,這讓他的臉嘩地紅了。他并不認識這男人,還問這么奇奇怪怪的問題,所以他遲疑不決不知如何作答。

男人指了指不遠處一個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女人,溫和地說那是他的小孩和女人。小孩又白胖又漂亮。雖然這男人戴著帽子墨鏡,夏葉還是看出他臉上涌出溫柔驕傲幸?;祀s的神色。父親要是還活著,會不會像這個人,向人家莫名其妙地炫耀自己的孩子?就像他收了滿滿一車破爛回到收購站向二麻子炫耀那樣。也許,當?shù)亩紩@樣神經(jīng)兮兮吧。

男人又問他有沒有抱過小孩會不會抱小孩。夏葉聽到這里,背起蛇皮袋轉(zhuǎn)身就走。他不傻,聽得出這個人可能是在找照顧小孩的保姆,可一個小孩怎么能照顧另一個小孩呢?他也并不愿意干這一行,想都沒想過。夏葉騎上三輪貨車,男人又問他明天還來嗎。夏葉騎上車飛快地駛出游樂園,這次他的猜想又升了一級,他想再不跑開會被綁架賣到黑心工廠打工。這是阿桑伯屢屢警告的,他希望手下的員工敬崗愛業(yè)不要隨意離開廢品收購站。

夏葉騎著三輪車離開游樂園門口,往身后看了看,一張猙獰的大嘴朝他親切地笑,目光再一移看到“鬼屋”二字,他嚇得差點摔下車。片刻稍稍定了定神。這是游樂園的一個項目,它自然也隨之被棄了。

此后他再沒有來過游樂園,這事也就忘得差不多了。

所以此時的夏葉是第二次出現(xiàn)在游樂園,這回他要像一名真正的游客那樣玩一玩了。所以他穿上休息日才穿的白襯衫,它干凈得像雨后的天空。

坐在游樂園長椅的夏葉目光閑散,無所事事,游手好閑,兩只手臂展開,搭在長椅靠背,后背同樣靠著,蹺起二郎腿,腳尖一晃一晃。

他目光落在滑梯上,有個小男孩滑下來時跌了跤,咧嘴哭起來,小女孩上前安慰,用短胖白嫩的胳膊抱他,貼著他耳朵呢喃,小男孩很快不哭了,再次爬上去。夏葉看看自己的手腳,覺得滑滑梯已承載不了自己的個頭了。

他朝另一邊看去,兩個小男孩坐在旋轉(zhuǎn)木馬上,那木馬已不會旋轉(zhuǎn)了。他們兩手緊握著馬耳朵上的兩根木棍,一前一后搖晃,嘴里發(fā)出“嘚兒嘚兒”的呼號。夏葉參與了這場假想的奔跑。在老家,他兩個月要跑破一雙跑鞋,鞋是在外打工的堂哥捎來的舊鞋。

夏葉的目光落在小男孩腳上。他們穿的是什么鞋夏葉說不上,看上去,它們充滿了他腳上的鞋子沒有的一種飽滿的光澤和貴氣。他們從頭發(fā)梢到腳趾頭,天生就是配穿這種鞋的。他的腳不由朝長椅下縮了縮,鞋頭似乎印著三個字——“撿來的”。這是一雙舊耐克,非常合腳。

夏葉百無聊賴的目光又朝另一處投去,剛才那年輕女人推著嬰兒車散步過來,把嬰兒車推到離他不遠的樟樹下的長椅邊,坐下來玩手機。

夏葉覺得有點眼熟,再一想又想不出哪兒見過,也就不費神了。

他走到碰碰車游玩區(qū),這里有幾臺花花綠綠失去游玩功能的舊車。他朝前后左右看了看,試著坐進去,再偷窺四周,有點羞澀,好像在做一件丟人現(xiàn)眼的事。

碰碰車已不能動,夏葉把著方向盤,嘴里配合發(fā)出呼呼的聲音。他見別的孩子玩過。漸漸的,他玩得恣意奔放了。他有點后悔,之前為什么不痛痛快快玩一回呢?不過沒關(guān)系,他可以找機會去新游樂園,把所有游樂項目都玩一圈。必須的,不能再那么傻了。

玩了一會兒,夏葉走向摩天輪。摩天輪也壞了,很快會被拆走,防止有小孩亂爬而造成意外。他知道這個不能像玩碰碰車一樣玩,不過想走近看看。

走了幾步,有個東西撲地落在地上。是錢包,前面有人從褲兜里拿手機,邊走邊打電話。顯然掏手機時帶出了錢包。

夏葉撿起錢包。那人渾然不覺,還在打電話。錢包很厚實。夏葉看那人越走越遠,再看看兩邊,沒人,一邊是小樹林,樹林通往小山頂,山頂又通往另一條路。如果他快速閃進去,就像鳥飛進樹林,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鳥的痕跡——可是他的腳重得挪不動,更沒法快速跑開。

他喊:“哎,哎,你,你的——”聲音黏搭搭澀巴巴的。

那人回來,走到夏葉面前,笑了:“原來是你撿了,我還以為被偷了?!?/p>

夏葉遞上錢包,臉發(fā)燙,感覺自己是被抓了現(xiàn)行的小偷。

這是個戴帽子墨鏡的男人,他仔細看他,親切地說:“我們第二次見面了。你還記得我嗎?”

夏葉這時想起了兩個月前的見面。男人朝大樹下的嬰兒車和女人看去。

夏葉順著他的目光說:“那是你的女人和小孩?!?/p>

男人說:“你記性真好,也很聰明。吃過飯了嗎?”

夏葉的確有點餓了。

男人朝游樂園外指:“我請你吃飯?!?/p>

夏葉再次朝嬰兒車和女人看去,想起剛才覺得眼熟的來由。

男人說:“有家麻辣燙很好吃,我一星期會去吃一頓,最好你也能吃辣的。你拾金不昧,是個好孩子,我得謝謝你。對了,我還想請你幫忙,搬點東西?!彼娜~看的方向看去,漫不經(jīng)心地說,“沒事兒,她再散會步?!?/p>

夏葉點點頭,撿破爛之余搬個貨,對他們這一行來說再尋常不過。

男人摘下墨鏡帽子放在桌上,是一個長相平凡混進人群再也找不著的中年人。

男人往麻辣燙鍋里加入牛肉串、羊肉串、豬肉串等各式顏色鮮艷的肉類。飄滿紅油的鍋子里,湯水和食物沸騰交融,白沫浮于其上,腥鮮飄于鍋外。夏葉悄悄咽口水,剛來松花鎮(zhèn)時,阿桑伯和幾個工友帶他吃過。

看著桌上各式生菜和啤酒瓶,夏葉還沒吃什么,額頭鼻尖已點點出汗。他忽然想到從二麻子手機里看來的新聞,幾個人約一塊兒吃吃喝喝,快吃完時,多數(shù)人陸陸續(xù)續(xù)走掉,剩下一個吃著吃著就突然跑了——難道這個人想利用自己吃一頓嗎?或者,吃完了他會不會要求自己分擔一半的錢?再或者,他會不會要求自己全部買單?

夏葉手腳發(fā)軟額頭滲汗眼眶發(fā)紅,越想越覺得這是一個無可置疑的事實,差不多快哭了。

男人隨便看了他一眼,用長筷子從鍋里挾出兩個肉串放在他面前的盆子上。肉串燙熟了,呈現(xiàn)淡褐的熟肉色澤,分不清是牛肉還是豬肉,只覺濃香撲鼻。

男人從錢包里抽出三張百元大鈔,壓在啤酒瓶底下。鈔票很新,像剛印出來。

夏葉的心一下子從半空落地,羞愧一點點涌上面頰。他舀了一小碗辣醬,把肉串整個浸進去,大口吃起來。這樣才能表示他毫不忌諱地接受了這份好意,并且掩蓋可能被人窺破的隱秘心思。他連著吃了四五串,饞透了餓狠了。

辣醬果然很辣,很會吃辣的夏葉面頰通紅眼睛濕潤,這完美地過渡了他之前有那么一刻的窘迫交加。

男人很爽氣地說:“不夠再加,別辣著了。來,干一個。”

男人把倒?jié)M的啤酒杯移到他面前,夏葉不愿表現(xiàn)出不會喝酒的怯態(tài),接過杯子大喝一口。一種陳年餿水加黃連加狗尿一般的無以言喻的味覺,落到喉頭,胃部,直抵腦門,在四肢百骸間徐徐散發(fā)。夏葉無法自控地打了幾個哆嗦。

男人笑了:“多喝幾回你就會了,男人不會喝酒怎么能行呢?尤其是啤酒。你曉得嗎?啤酒是液體面包,有鮮啤熟啤……”

夏葉嘟噥:“我會喝,很久沒喝罷了?!庇趾卣f,“你想搬什么東西?”

男人說:“很輕,頂多十斤左右?!?/p>

夏葉差點被嘴里的肉給噎著,咽下后說:“你,拎不動嗎?”

男人笑了笑:“我想讓你掙點錢,你不會嫌錢扎手吧?”

夏葉想到之前購物中心門口,有個女人讓他把五六個購物袋拎到停車場,他提起來,屁輕屁輕,女人給了他一百塊錢。這一想他便釋然了。

在不斷添加各式食材不斷喝酒的過程中,男人漫不經(jīng)心地問了夏葉的來龍去脈,他什么時候到松花鎮(zhèn),如何謀生,能不能經(jīng)常吃上這樣一頓麻辣燙。

夏葉老老實實回答,這人看起來有錢人的樣子,萬一他腦袋一熱給的搬運費很可觀呢。

男人說:“你叫我老楊好了。你呢?”

夏葉說:“我爹姓夏,我娘姓葉,我叫夏葉?!?/p>

老楊說:“這名字聽起來很有文化的樣子。你爸做什么的?也跟你一樣嗎?”

夏葉吃一個肉串,喝了兩口啤酒。旁邊有人碰杯,揮拳,唱歌,這使得他們之間不至于那么冷場。老楊樂呵呵地朝鄰桌晃晃啤酒杯,一大口酒下肚。

夏葉說:“我爹在老家,挖煤的——”

老楊說:“喔,很辛苦,收入還不錯吧?”

夏葉說:“礦塌了,埋里面了?!?/p>

老楊挾到夏葉菜盤的筷子停在半空,等了會放下,幫他的菜里淋上麻辣醬,用憐憫的目光看他,有點愧疚地說:“抱歉,我不該問這個?!?/p>

夏葉說:“他死的時候我五歲,忘了他長啥樣?!?/p>

老楊朝桌前靠近一點,拉近了與夏葉之間的距離,他問:“你一點也不記得你爸的樣子?或者,你還記不記得你爸愛你?”

夏葉發(fā)窘了。愛,這個字眼太洋氣了,從來沒人對他說過這個字眼,包括爹娘,他也沒對人說過。這個字眼,從來不會存在于他們的老家。

老楊讓他再想想,比如爸有沒有讓他騎在脖子上到處閑逛。

這話就像一枚針,輕輕戳破了夏葉的記憶氣泡。

在遙遠的童年時代,有一回爹讓他騎上脖子去小鎮(zhèn)玩,小鎮(zhèn)是他們的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爹一手抓著他胳膊,一手拎著一大捆竹筍,要去鎮(zhèn)上賣掉。本來那天爹是打算挑著籮筐賣筍的,他不知怎的非要騎爹的脖子。娘罵他,爹一把將他扛上肩就出了門。他雙手緊抓爹的頭發(fā),又害怕又興奮。他看到沿途的山谷、田野、溪灘、牛羊、房屋,還有來來去去的人們,跟平時看到的不太一樣。平時他只能看半截,現(xiàn)在看到了完完全全的整個兒。他還記得風(fēng)從山谷吹來的時候,空氣里飄滿桂花的香味兒,天空比往日更藍,白云比往日更白,莊稼比往日更綠油油。爹不時撓一下他的屁股,警告別放屁或撒尿,要不然會把他扔進山溝溝里。爹的嗓門充滿了沙啞粗暴的親熱。他故意用嘴放出怪里怪氣的屁聲,爹就一下一下打他的屁股。他一直笑,爹也一直笑。

他們來到小鎮(zhèn),爹給他買了糖葫蘆、麻球。他吃著,糖水油水淌在手上,抹在爹的頭發(fā)上,把爹花白的頭發(fā)弄成油膩膩的一綹一綹。爹很早就有了白頭發(fā)。從出門到回家,他一直騎在爹的脖子?;氐郊遥锝舆^賣掉竹筍買回來的油鹽布料,說沒他這么當?shù)?,非得把兒子寵成懶骨頭不可。爹摸著油晃晃的頭發(fā)說懶就懶吧,有爹有娘多懶一天是一天……后來爹去了五十里外的煤礦,走的時候說過三個月回來,可再也沒有回來……

夏葉把這些都跟老楊說了。他說得磕磕巴巴,零零碎碎,但把意思都說全了。

老楊斜傾杯子,慢慢地倒啤酒,杯口開出啤酒花。他倒了好久,酒也沒有溢出杯口。夏葉懷疑那杯子是個無底洞,接著看到酒花一點點消散,剩下的是滿滿一杯橙黃色的酒。

老楊喝了一口說:“這就是愛,就是爸對孩子,也就是父親對兒子的愛啊?!?/p>

夏葉想,這不就是同一個意思嘛。

老楊說:“等你當了爸爸,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會懂,你會把全世界最好最好的東西留給孩子,只怕給得還不夠?!?/p>

夏葉想這沒錯。阿桑伯的兒子又胖又丑又傻,阿桑伯老婆常來要錢,說給兒子繳補課費,“他又考了三十多分,傻瓜,你的種,跟你一樣傻”,她走的時候總這樣恨恨地咒罵。這并不妨礙阿桑伯把兒子當祖宗供著,說這輩子銀行存款起碼存到七位數(shù),兒子才不會餓死。出于這般擔憂,阿桑伯就不停地讓二麻子往收來的破紙箱舊報紙上淋水。

老楊說:“你還小,不懂,等你長大討老婆生兒子后,你就會懂。”

夏葉不甘心被如此看待,就說:“我知道——可憐天下父母心?!?/p>

老楊吃驚,點點頭:“你有良心,你爸沒有白死。”他倒上酒,“喝,你這個小兄弟,我認了。”

夏葉的腦袋一陣眩暈,也許喝多了,他真不會喝酒。

老楊感嘆:“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有良心懂感恩的,太少了?!鳖D了頓又說,“以后我兒子長大了,要是還能記得我這當爸的,我死了也瞑目?!?/p>

現(xiàn)在輪到夏葉吃驚了,他說:“你兒子——怎么會——不記得你呢?你,不是好好的嗎?”他知道人跟人說話要有分寸,但眼下的狀況讓他有點把握不定。

老楊笑笑,自言自語:“我好好的嗎?我真的好好的嗎?”他的神色憂傷愁苦起來,頭發(fā)一根根垂下,搭在額頭,之前被麻辣燙熏得頗為紅潤飽滿的氣色,也開始黯淡頹廢起來。

夏葉不吭聲。他發(fā)現(xiàn)城里人總喜歡沒事找事,自言自語,為著一點不著邊際的小事,自己折磨自己,自己懲罰自己。他才不會這樣呢,要是有難過的事,就買幾包辣條,躲在床上,蒙上被子偷偷吃,幸福如辣條味流淌在被窩。不能讓同行們知道,尤其是那二麻子,他鼻子比狗還靈,嘴比豬八戒還饞。

城里人每天賺的錢起碼能買一車皮辣條,有什么好發(fā)愁的?——或者,他得了重病,不治之癥,活不長,等不到兒子長大?

夏葉干巴巴地嚼著肉串,沒剛才那么有滋味兒了。

老楊神情黯淡:“我老婆跟我離了。我兒子,快有新爸了?!?/p>

這——兩個月前,他還是一臉溫柔驕傲地提到兒子和老婆。一眨眼就沒了?

夏葉晃晃腦袋。男人跟女人之間的糾葛,離他這個年紀實在太遙遠。老楊跟他說這個,就像跟他討論啤酒有鮮啤熟啤之分。

不過現(xiàn)在他吃了人家喝了人家的,不說些什么總是過意不去,可說啥呢?安慰人這種事于他完全是陌生體驗,何況是男人女人的事。二麻子上回被一個洗發(fā)小妹甩了,號哭得像被人剁了腳后跟,他也只是在邊上搔著頭皮,又害怕又好笑,不明白一個男人沒了女人為啥比死了親爹娘還傷心。

夏葉停下吃喝,這時再大吃大喝,實在太失禮了。他有點尷尬地看著對面這個相識不過個把時辰的中年男。他聽二麻子說過,男人被女人甩了那是天底下最丟面子的事,他只能沉默地等老楊開口。

老楊穩(wěn)了穩(wěn)情緒說:“天下人都知道,沒一個后媽后爸是好東西。他們會給孩子吃又餿又臟的食物,讓孩子干又累又苦的活兒,動不動把孩子打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拿滾燙的開水灌孩子的脖子——”

夏葉想起,有一回八婆跑到他家——她以做媒出名——跟他娘說,隔兩個山頭有個男人死了老婆,有兩個孩子,在鎮(zhèn)供銷社背麻袋,人除了愛喝酒沒啥缺點。娘把他關(guān)進房間,轉(zhuǎn)身跟八婆說,她這輩子就把夏葉拉扯大,哪怕他是供銷社主任也不會嫁過去。隔天他聽娘跟隔壁大嬸聊天,說打聽到那供銷社的男人,吃過酒就耍酒瘋砸東西,罵自家孩子是野種,那還不得把夏葉往死里打?她可不能讓夏葉變成根方。根方娘早死,爹討了后娘。后娘一進門,根方就住進豬圈,后來被豬啃死。

夏葉暗暗發(fā)誓,以后掙到錢,一定要把娘接到松花鎮(zhèn)。

老楊說:“小兄弟,你說說看,我能把兒子交給陌生男人嗎?”

夏葉說:“不能。”

老楊說:“我能讓兒子叫別的男人做爸爸嗎?”

夏葉說:“不能?!?/p>

肉串啤酒不斷添加,他們被越來越濃重的麻辣香包圍,言語也越來越熱絡(luò)。

夏葉開始成熟地給出了若干建議,認為老楊可以跟那男人談判,可以爭取自己帶孩子,就像他娘獨自把他拉扯大。他這么說的時候,內(nèi)心有些微惶然,不確定如此建議對不對,又頗為驕傲——他從來沒有過跟大人平起平坐說人生要緊大事的經(jīng)驗,整個廢品收購站從沒人喊過他的大名,他們叫他小鬼、瘦白蟹、蚱蜢等等。

最后老楊放下男人的尊嚴,向眼前這個差不多可以當兒子的少年,承認導(dǎo)致妻兒離開的重要且唯一的原因——那個男人比他有錢多了。他一再表示,這個世道像夏葉這樣懂事明理且能體會父子感情的孩子太少了,何況他還是個拾金不昧的好孩子。這個小兄弟他認定了。他還叮囑,他們的交往只能屬于兩人之間,別對人提起,一提就變味了。夏葉不明白為什么會變味,這又不是肉串麻辣燙,不過既然老楊這么說,聽他就是。

這天他們喝了十五瓶啤酒二百八十塊麻辣燙。酒大多是老楊喝的,麻辣燙大多是夏葉吃的。兩人后來搭著肩膀哼著荒腔走調(diào)的歌離開。老楊喊出租車,先送夏葉。在車內(nèi),老楊的腦袋歪在夏葉的肩膀,哼哼唧唧哽咽抽噎,他說兒子兒子兒子我的兒子——

夏葉不知道失去兒子的感受是什么,但知道沒爹的感受是什么,愈發(fā)同情這個即將失去兒子的父親。并且第一次深切感覺到,沒兒子的城里人,跟鄉(xiāng)下人也沒什么兩樣。

夏葉下車時記起正事,老楊還沒說搬東西且什么時候搬。出租車已開動了,他跑上來追問。老楊從窗口丟出一句話:“我會找你的。”

有家紙箱廠倒閉了,積壓了兩倉庫破紙箱和大量紙漿原料,轉(zhuǎn)讓出去運費高過賣價,紙箱廠想當破爛賣掉。

阿桑伯讓夏葉他們騎三輪車停在廠門口,他進去跟老板談價錢。債臺高筑的老板與如獲至寶的阿桑伯就一角錢差價苦苦較量,后來老板讓阿桑伯滾蛋,他說就算紙箱爛了也不會當破爛賣。第二天阿桑伯又厚顏無恥地去了,老板讓步了。夏葉他們涌進廠里,一趟趟搬,搬了三天。

紙箱太爛太潮,省去了他們再澆水增重的程序,只是過于潮濕,賣相難看,阿桑伯不得不指揮他們攤開晾曬,使紙箱稍微干燥一些。曬好后又整理、分類、打包,運到收購總站。

一忙,夏葉就把老楊和他的事忘了。偶爾想起來不免恍惚。

幾天后他騎三輪車上松花橋。松花橋比較陡,每次必須推著才能上去。平時他使勁一推就成,這回不行,三輪車裝得太重了。他牢牢把住車把,腰背微屈,腳尖抓地,一步一個腳印往橋上推。這一回,他過于相信自己的力量,而忽略了車載的重量,推得極其吃力。更要命的是,車子快推到橋面中央時,突然發(fā)出巨大的爆破聲——車胎爆了。

軟塌下來的車輪,帶著夏葉和滿車破爛失控地倒溜。盡管夏葉使出吃奶的力氣,還是阻止不了瘋狂倒溜的三輪車。

一個男人騎著電瓶車帶著六七歲的兒子正上橋,被倒溜的三輪車擦到,父子倆從車上摔下來。盡管只是擦著而不是撞著,也足夠造成毀滅性場面。整車破爛天女散花在橋面,三輪車繼續(xù)倒溜,引發(fā)路人連串驚叫,車子直到撞上橋下一堵墻才停下,車子撒了架,東一胳膊西一腿。路上長長鋪開五顏六色的紙箱報紙破銅爛鐵。

夏葉重重砸在墻上又摔下,他忍著劇痛從地上爬起,跑過去先把摔倒的父子扶起,再把電瓶車扶起。電瓶車很重,他一個人扶不動,那孩子還幫著扶了一把。

突然夏葉重重栽在破爛堆里,跟著一個炸雷般聲音響起,“眼瞎了啊臭撿破爛的,敢撞到老子,找死啊你,臭撿破爛的——”他朝夏葉連連踹腳。

夏葉動也不敢動,一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第三腳踢去時,那孩子抱住他爸的腿,說爸別罵了別罵了。男人抱過兒子,上上下下仔細看,不停地問“疼不疼疼不疼”,滿臉充滿父親的慈愛與愧疚。

夏葉默默地看著,看著。

孩子倒沒傷著,男人的額頭蹭破了點皮,滲著一顆血星子。

男人繼續(xù)暴跳如雷嚎叫咒罵。在他的言語里,夏葉是一種比蚊子蒼蠅臭蟲還要卑微的物種,他可以分分鐘將其碾成粉末消失在空氣里。他還要夏葉賠錢。他兒子拉父親的衣角,求他不要再罵了。那孩子的臉漲得紅紅的,眼睛裝滿了淚水,好像被罵的是他而不是夏葉。幾個行人過來也勸男人消消氣,撿破爛的到底不是故意的,他人摔傷了車子也摔成五馬分尸,回去得挨破爛王一頓揍,夠倒霉的。接著他們指出橋面坡度設(shè)計不合理,之前也發(fā)生過類似事件。他們侃侃而談各抒己見,至少給出了十八套設(shè)計方案。

夏葉羞愧地說沒帶錢,但一定會賠的,這的確是他的錯。那孩子再次催促回家了。男人看到散架的三輪車,車身一側(cè)印有“環(huán)宇再生循環(huán)能源中心”,他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會找他算賬,小心地扶兒子坐上電瓶車走了。

夏葉整理三輪車,發(fā)現(xiàn)根本不可能把一堆廢銅爛鐵再拼裝成一輛車。他又把四下散亂的破爛撿過來,盡量堆成一堆,不至于擋住行人的路。他給二麻子打電話,二麻子罵他吃得太飽尋什么開心,后來聽見他的哭聲,便說馬上過來。

夏葉繼續(xù)撿零散的破爛。一雙雙腳在他身邊移來移去,有的停下來指指點點,有的罵他擋了路,有的無所事事地看熱鬧。他像馬戲團不小心砸了場子的小丑,僵硬地站在孤獨而龐大的舞臺上,眾目睽睽之下,赤裸裸地彰顯小半生的笑話。

撿著撿著,他手背濕了。他抬頭看天,天暗了,可沒有下雨。他臉上同樣一片潮濕。原來他哭了。接著他坐在地上,再也不想掩飾,或者說再也沒法掩飾地小聲哭起來。

如果,如果爹還活著,會不會跟那個男人一樣,狼一樣咆哮著保護自己的孩子,不讓他受一丁點兒委屈?——會的,爹一定會的。爹個子不高,可結(jié)實,會為他抵擋所有呼嘯而來的腳或拳頭。爹在,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撿破爛。

可是,他沒爹了,沒有了。

這個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人讓他騎在脖子上,讓他聞到空氣里飄滿的桂花香味兒,看到天空比往日更藍,白云比往日更白……他沒爹了,沒有了。他的淚水更多了,哭聲更低了,就像受傷的小老鼠微弱地吱吱哭叫。

哭了一會他繼續(xù)撿破爛,發(fā)現(xiàn)有一只手伸過來幫著撿。

他慢慢抬頭看去,是老楊。

老楊說:“不哭了,走,去吃麻辣燙。”

夏葉搖搖頭,今天就是吃天鵝肉都沒心情了。

老楊說:“小兄弟,人活著,總有這樣那樣的難處。要是碰到一點事就哭,換了我,還不得跳松花河?樂呵樂呵吧?!?/p>

夏葉想自己吃人家喝人家的,還沒給人幫過忙呢,便問他什么時候搬東西。

老楊臉色一沉:“我跟那個人談過了,我說你把我老婆騙走了,總得把兒子留給我吧。那家伙說買一送一,白撿了兒子,高興還來不及呢。這個混蛋居然說買一送一,當我兒子是電飯煲還是金華火腿?”

夏葉說:“你可以跟你老婆說說?!?/p>

老楊搖搖頭:“你還小,不知道人心險惡,女人變起心來比蛇還可怕。她不愿再搭理我。我兒子以后一定會被他們虐待,沒吃沒喝沒穿,面黃肌瘦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甚至還會去撿破爛。老天為什么這樣待我?為什么為什么?”

橋上的路燈一盞盞亮起,燈光黃暗,天色亮不了多少,反倒更為昏沉。兩人靠在橋欄桿,對著松花河說心事。此時的夏葉不再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他沒了爹,老楊即將失去心愛的兒子,整個松花鎮(zhèn)還能找得出比他們更可憐的一對嗎?他一時有了難兄難弟的感覺,不免又悲傷又喜悅。

河面泛起星點微黃的光芒,夏葉看著隨河水輕輕晃蕩的微弱光斑,在光斑之間脧視了會,說:“我?guī)湍??!彼肓讼?,覺得應(yīng)該表達得更清晰明確一些,又說:“我?guī)湍悖押⒆油党鰜?。?/p>

遠處夜色里傳來二麻子的喊聲:“小討債鬼,你這砍腦殼的小討債鬼,你人呢?——你車子怎么摔成這樣,你要死了?!?/p>

二麻子把一車貨和夏葉以及散架的三輪車,拉到阿桑伯面前。

阿桑伯一巴掌拍在桌上,桌上的碗筷杯盤發(fā)出格啦啦的聲響,碗里的湯水往上躥出一條閃亮的水鏈子,落下,濺在桌上。碗依然穩(wěn)穩(wěn)的。阿桑伯張嘴正要吼叫,夏葉把一疊錢放在桌上,哆嗦著一點點推到他面前。

阿桑伯驚疑地瞪了他好一會,數(shù)錢,再看看散架的三輪車,揮揮手讓他滾。

夏葉欠下了老楊一大筆人情債,覺得無以為報。老楊說自家兄弟談啥還不還的,再說“還錢”兩字,兄弟都沒得當。夏葉說我一定幫你偷出孩子,老楊說偷東西不道德的,何況偷人,哪怕是他親生兒子。

夏葉認真地說:“是人家偷走你的老婆和孩子,這叫——”他仔細想了想說,“物歸原主?!?/p>

老楊說:“我從小老老實實,從沒做過違法的事,連田里的蘿卜都沒拔過一根。我吃虧就吃虧在這一點,所以老是被人算計,大虧小虧不知道吃過多少。好兄弟,你說得在理,是人家偷我的而不是我偷人家的,自己的兒子怎么能算偷呢。物歸原主,這是物歸原主。”

老楊還說他會帶兒子遠走高飛,從此父子倆相依為命,就算討一口飯,也會先給兒子吃。夏葉聽得鼻酸眼熱,悲從中來。

現(xiàn)在夏葉每天都會去游樂園轉(zhuǎn)轉(zhuǎn),看看那個推嬰兒車的女人。有時候能看到,有時候不能。他心里把她叫作楊嫂,老楊把他當小兄弟,她自然就是嫂子。至于她現(xiàn)在還是不是老楊老婆,這并不重要。

游樂園外有一圈長長的木槿花籬笆?;ɡ俜笔?,開開落落起起伏伏,一朵接一朵,從夏天開到秋天,看起來沒完沒了無窮無盡的樣子。夏葉躲在籬笆外朝里看,這樣能清楚地看到別人,而別人看不到他。

楊嫂總是背對著他,她的身影很瘦很年輕,衣著樸素,甚至還有點落伍。當然一個照顧嬰兒的女人也沒法打扮得很時尚。她的頭發(fā)長長的,有時蹲下來照顧嬰兒,頭發(fā)就掛下來遮住面孔,她也不捋一下。他只能遠遠地偷偷地觀察,她的長相就更加混沌了。

好在老楊給他看過照片,照片里是一個眉眼細細白白凈凈的女人,看起來要比老楊年輕多了。老楊主動告訴夏葉,她比他年輕八歲。

楊嫂有時把嬰兒車推到大樟樹下,有時推到一個月牙形的湖邊,她就坐在邊上漫不經(jīng)心地玩手機。嬰兒很乖,沒什么哭鬧聲。有時候哭了,她就抱起來喂奶,輕哼溫柔的歌。小嬰兒戴一頂小白兔帽,頭頂?shù)臉淙~在陽光清風(fēng)中輕晃,閃著剔透安靜的光澤,落在小嬰兒和楊嫂身上,光影斑斑駁駁。

夏葉有點不安,心里有一只小蟲子伸出觸須,輕輕撓一下他的心,再撓一下。他不知如何將一名吃奶的小嬰兒從母親溫暖的懷里偷過來……

可是,我是在救人而不是偷,他這樣提醒自己。沒錯,他是救一條可能會進狼嘴的可憐的小生命。他小時候從黃鼠狼嘴邊救過一只兔子。夏葉看著小嬰兒頭上的小白兔帽,愈發(fā)確信這一點。

不過很奇怪,楊嫂和嬰兒的活動范圍基本是這一帶,她似乎不太愿意走得很遠,更不用說去新游樂園了。她給小嬰兒喂了一會兒奶,接著放進嬰兒車,就玩起手機。

夏葉耐心地等著。按照他和老楊商定的計劃,他得趁楊嫂上洗手間的時候,把嬰兒偷過來。老楊告訴他,楊嫂一般會在游樂園呆一上午,那么必定會有上洗手間的機會。

過了一會,楊嫂果然起身了。她把嬰兒車推向附近的洗手間門口,停下,進去。這個洗手間的衛(wèi)生狀況很差,嬰兒車只能留在外面。

夏葉盯著嬰兒車。老楊給的照片里是一個白胖漂亮的小嬰兒,他驕傲地比劃,大概有一個枕頭那么大小?,F(xiàn)在這個枕頭大小的嬰兒獨自呆在嬰兒車里,小腦袋晃來晃去。夏葉繞過游樂園外的小高坡,離他近一點。他看清了,嬰兒跟照片一模一樣,跟老楊的眉眼有點像,可比老楊好看多了。

他沖小嬰兒噘起嘴,輕輕吹出噓聲。小嬰兒受此招引,嘴里嗯嗯啊啊,扭來扭去轉(zhuǎn)動小腦袋,兩只小胖胳膊像剛出殼的小雞雛的翅膀一樣撲騰。小嬰兒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他,咧開只有兩顆小門牙的嘴沖他笑,小胖胳膊撲騰得更歡了,如同鳥兒歡喜雀躍。

夏葉的心一瞬間松松軟軟。他莫名喜歡起這個小嬰兒,很喜歡很喜歡。此前,他從來沒有喜歡過一個孩子,包括老家村里的小孩,他們是一群拖著鼻涕的愛搶吃搶玩愛哭的小屁孩,身上老是臟兮兮臭烘烘的,動不動八爪魚一樣往人身上黏。他從來沒喜歡過他們,不敢想象自己也是從這樣的小屁孩變過來的。

這個小嬰兒干凈得像剛剝出洗過的嫩筍,他很想沖出去抱過來。

夏葉又等了一會,觀察楊嫂會不會突然出來。楊嫂上廁所的時間有點長,難道她拉肚子了?

這時一名牽著一個五六歲小孩的老太婆過來。她走到四下無人的嬰兒車邊停下,伸手摸嬰兒的頭發(fā),捏他的臉。夏葉一時屏住呼吸,轉(zhuǎn)瞬又狂跳不已。難道有人想先下手為強?他慌了,不知該沖出去阻止,還是按兵不動。

老太婆探頭探腦四下觀察了會,居然抱起嬰兒,拍打枕頭一樣輕輕拍打,嘴里喔喔嗚嗚逗引他。那小孩蹦著跳著也要看小嬰兒,老太婆俯下身讓他看。

夏葉毫不猶豫地沖出去大吼“住手”,他奪過嬰兒,怒視老太婆。

老太婆結(jié)結(jié)巴巴:“你,你是誰?”

夏葉怒氣沖沖:“你想偷小孩嗎?”

老太婆辯解:“我認識他媽媽,她去哪兒了?”

夏葉說:“你管不著,走開,多管閑事多吃屁,少管閑事少拉稀?!?/p>

小孩哇地哭出來,老太婆趕緊拉起小孩,慌慌張張地跑開,邊走邊回頭,又憤怒又害怕地說:“太沒有文明禮貌了,竟然這樣跟老人家說話,準是沒爹媽管教的野孩子,一定是野孩子?!?/p>

夏葉勝利地笑了,低頭一看,嬰兒咧著沒牙的嘴朝他笑,渾然不知剛才的險境。他說:“你看你多危險啊,差點被大灰狼叼走?!?/p>

楊嫂這時從廁所里跑出來,一把抱過嬰兒:“你是誰,為什么抱著我的孩子?”她的目光就跟夏葉剛才瞪視老太婆的神色差不多。

夏葉連忙把事情說給她聽。

楊嫂半信半疑,說剛才肚子痛,所以呆洗手間的時間長了些,繼而慚愧不安地對嬰兒說:“喔喔,剛才壞人差點把你偷走了。寶寶對不起啊,喔喔,寶寶?!?/p>

夏葉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一定要管好寶寶,現(xiàn)在偷小孩的壞人太多了?!?/p>

楊嫂對嬰兒說:“快謝謝小哥哥?!毙雰猴@然還沒開口能耐,于是她搖著小嬰兒的手代替說話,“謝謝小哥哥喔,謝謝?!?/p>

夏葉的臉紅了,他不習(xí)慣被人感激。

楊嫂推著嬰兒車離開游樂園。在老楊和夏葉商議的計劃中,夏葉要跟楊嫂先熟悉起來,以便伺機下手。

楊嫂推著嬰兒又回來。夏葉心頭一慌,難道她看出了他的想法,故意試探的?

楊嫂說:“小哥哥,跟你商量個事,以后,你能不能幫我照顧一下寶寶?”她指指游樂園外的一個方向說:“前面有個菜場,我們玩一會兒就去買菜,可寶寶一進去就哭鬧要抱。我一手抱寶寶一手買菜很累。你能不能跟著我,幫我抱一下,我會付你工錢?!?/p>

夏葉透不過氣,胸口憋得發(fā)慌。顯然楊嫂看穿了他的動機,設(shè)了圈套,故意這么做的,一定是的——這明明是把小羊羔往狼嘴里塞啊。

夏葉囁嚅:“可我,不會抱寶寶啊。還有,我不是每天過來的。還有——”

楊嫂自顧自說:“你就跟著我,買菜時抱一下,又不怕你偷走孩子。就這么說定了,每天上午我在這里等你。小哥哥再見?!?/p>

她晃了晃嬰兒的小手,嬰兒咧開沒牙的嘴對夏葉笑。夏葉也沖他笑,直到他們走得很遠,他才覺得臉上的肌肉酸得發(fā)痛。

夏葉見過鎮(zhèn)上有些人家會雇個老太婆抱小孩,洗衣喂奶擦屁股啥的,可從沒見過有人會雇一個男孩抱小孩,這算啥意思呢。

老楊聽了夏葉的話,久久不作聲。這事超出了他們的計劃,有點蹊蹺了。

夏葉說:“她會不會看穿了我們的計劃,故意設(shè)圈套,讓我抱走孩子,然后報警抓我?”

老楊說:“她是我老婆,我了解她的為人,她的優(yōu)點是太信任人家,缺點也是。這叫單純,她太單純了,所以才會被別的男人騙走。唉,不說這個了,越說我心越痛,一滴一滴滴血啊。”

夏葉內(nèi)疚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只是隨便猜猜?!?/p>

老楊說:“我是覺得,她這么信任你,我們卻乘人之危,想想也不忍心。要不算了吧,我做個沒孩子的爹算了吧?!?/p>

夏葉愈發(fā)難受了。他是個沒爹的孩子,知道沒孩子的爹心里有多難受。他出不出手,決定著老楊一生的幸福。陡然間,他心中涌起一種除了自己再也沒有人可以取代的強烈神圣的使命感。

他堅定地說:“我要幫你,一定要幫你,一定要幫你偷回孩子?!?/p>

老楊哽咽了:“謝謝你小兄弟,認識你,我值了,只有你能讓我們父子團圓?!?/p>

夏葉騎著滿載而歸的三輪車,行駛在入夜的松花鎮(zhèn)街頭。幾簇路燈光的照射下,他和車影在地面投下數(shù)條縱橫交錯的影子,夢幻般快速地向前掠去。耳邊風(fēng)聲呼呼,他索性把外套扣子解開,外套獵獵作響,在身后飄起一面勝利的旗幟,拉風(fēng)得很。夏葉拼命騎車,旗幟飄得更高了。

他心情舒暢,驕傲地掃視四周,沒有人知道,他將要勇敢地去完成一樁無人所知而又無比了不起的使命。

第二天夏葉如約來到游樂園,騎著撿了半車破爛的三輪車。楊嫂果然等在那兒,顯得還有點不耐煩,似乎嫌夏葉磨蹭。她說走吧我們?nèi)ベI菜。

他們走向菜場。楊嫂推著嬰兒車在前面,夏葉騎著三輪車在后面。他兩腳僵硬地騎車,三輪車比那天騎上松花橋還要累。他希望這條路很長,又希望快快到達菜場。

夏葉把三輪車停在菜場外,楊嫂讓他抱起嬰兒,把泡好奶粉的大奶瓶給他,說孩子哭鬧時喝。她在一個個攤位前問價錢,買菜。

夏葉抱著嬰兒,嬰兒像一團糯米粉,又輕又松又軟,又像一個雞蛋,不敢太用力也不敢不用力,抱得緊一點,怕弄疼了他,抱得松一點,又怕從手指縫里滑下去。他把捏了好幾次,終于找到了相對合適的姿勢,抱著嬰兒亦步亦趨。菜場里鬧哄哄的,各種聲音在敲鑼,嬰兒煩躁地哼哼唧唧,小腦袋扭來扭去。一手抱寶寶一手買菜確實很麻煩啊,難怪需要有個人幫著照顧。

楊嫂不時回頭看看嬰兒,逗逗他,跟菜場的人說叫了個人抱寶寶,買菜輕松多了。她愈是警覺,夏葉愈是放心。既然不是圈套,那就是機會了。

走著走著夏葉發(fā)現(xiàn)楊嫂不見了,他四處尋找,發(fā)現(xiàn)她在買肉,反反復(fù)復(fù)挑選一塊塊肉,指指點點,要從中挑出最新鮮最便宜的一塊。

夏葉看看嬰兒,嬰兒咧開只有兩顆小玉米粒兒似的小門牙的嘴,嗯嗯啊啊。他摸摸嬰兒的小手小腳,它們嫩得像剛剝的玉米筍,捏得稍重一點就會掐出漿水,他摸得很小心。再看看還在挑肉的楊嫂,心里說你不能把寶寶隨便塞給一個陌生人你就不怕寶寶被搶了被偷了……可他的腳帶著他轉(zhuǎn)了方向,迅速穿過雞鴨魚肉蔬菜瓜果,小跑步?jīng)_向菜場外。

他低頭看了眼,嬰兒在懷里笑得很開心,眼睛彎成月牙兒。這是個非常喜歡笑的孩子,笑得整片天空都藍亮起來,讓夏葉心頭僅存的一點忐忑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那一瞬他的心透亮了——要是有這么一個小弟弟,自己也舍不得讓他變成陌生人的孩子,難怪老楊心心念念要回兒子。

他把嬰兒藏在三輪車的小籮筐里。按照跟老楊的約定,騎到松花鎮(zhèn)外的廢棄碼頭,那兒老楊會用船接應(yīng)他。

“動作必須快。要么放棄不做,要做就利索點?!边@是老楊再三叮囑的。他懂老楊的心思,能早一眼看到兒子就早一眼。就像他爹剛一出門,他就想爹什么時候能回來他就能騎在爹的脖子逛街。

夏葉把嬰兒放進小籮筐,上面蓋上紙箱。沒有人看得出,這輛收破爛的三輪貨車里藏著一個嬰兒——但愿他別哭。

夏葉飛快騎車,整個人站起來,這樣能用力蹬車。這時有兩個老人牽著小孩從對面過來,其中一個是上次抱嬰兒的那老太婆,夏葉從她身邊飛馳而過,差點擦到她。老太婆扭頭看了一眼,罵騎這么快干啥七月半閑神野鬼出門啊。夏葉確定她認不出自己,因為他戴了帽子,帽檐壓得低低的。

夏葉很熟悉通往松花鎮(zhèn)外的幾條道路,他走的是離鎮(zhèn)外最近且最好走的一條。那兒有個據(jù)說是清朝年間的古碼頭,現(xiàn)在已很少有人會把船作為交通工具??梢娎蠗顬榱藘鹤?,真是挖空了心思。

路上行人稀少,沒有人會對一個騎三輪撿破爛的多留意一眼。路由相對寬敞的砂石公路變成狹窄的鄉(xiāng)間道路。夏葉不停不歇騎著。此刻老楊應(yīng)該等在碼頭,伸長脖子焦急地等著他的到來。

他出現(xiàn)在松花鎮(zhèn)與鎮(zhèn)外的三岔路口,還有一條路通往不知名的陌生遠方。他停下車,掀開紙箱,嬰兒蜷縮在小籮筐里,抱著奶瓶,睡得比小貓還香甜。一路上居然不哭不鬧,也許晃晃顛顛的三輪車跟搖籃一樣舒服吧。

夏葉的眼前一陣暈乎乎白茫茫,什么也看不清了。他抓住三輪車的把手才不至于摔倒,他使勁眨了幾下眼,看清嬰兒依然穩(wěn)妥地躺在小籮筐里,嘴角有一抹幸福的流涎。

夏葉重新騎上車,騎著騎著身體不舒服起來。頭暈了,眼前模糊了,喉嚨發(fā)干了,舌頭發(fā)苦了,腳發(fā)酸了,屁股疼痛了……渾身上下哪兒哪兒都不舒服。

他在做什么?他是想幫一個失去兒子的爹得到自己的孩子,這沒什么不對。可這個爹得到孩子的同時,有個媽失去了她的孩子,不是嗎?

他不應(yīng)該這么做,他應(yīng)該讓事情回到原來的位置,一切就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對,應(yīng)該這樣,頂多他欠了人家的一頓麻辣燙和一筆錢,他可以還清這筆債,他可以的,他有還債的能力。還有,他會努力忘掉這個事。

夏葉朝古碼頭的方向看去,如果站得再高一點,應(yīng)該能看見老楊站在古碼頭的石墩上,像一只焦慮的野鴨伸出長長的脖子四處張望,或者袖著手在草地上不停地打轉(zhuǎn),把草地踩出一片濕漉漉的腳印。

夏葉緩慢地掉轉(zhuǎn)車頭,往回蹬。

一切回到原來,那么嬰兒應(yīng)該回到母親的手上——可是,現(xiàn)在交給她還來得及嗎?她只是讓他照看一下,而他居然把孩子偷走了,她一定哭瘋了,一定會把他撕成碎片,還會讓警察抓走他。夏葉不寒而栗,又掉轉(zhuǎn)車頭,往古碼頭方向騎去。騎了一小段又重新掉轉(zhuǎn)過來。

這天,途經(jīng)此地的人們?nèi)绻粢庖幌拢瑫l(fā)現(xiàn)一個瘦小的少年,騎著一輛裝載報紙紙箱的三輪車,在狹窄的鄉(xiāng)村道路上來來回回地打轉(zhuǎn),似乎迷了路。

后來他停止了這種徒勞無益疲憊不堪的盤旋,坐在三輪車座上,仰臉盯著恍惚的天空——一個此前從未產(chǎn)生過的古怪念頭,像一個晴空霹靂打向他的腦門。他眼前嘩啦一片雪白,接著全身顫栗,然后明白該怎么做了。

沒有人注意到一個瘦小少年和一輛三輪車,以及車里隱藏的秘密,他們比路邊草木的存在感還要微弱。天空遼闊,大地浩蕩,曠野上的植物無邊無垠地生長。他們是被世界遺忘,也想要遺忘世界的一小片天地。

夏葉重新朝松花鎮(zhèn)騎去。這一次,他再也沒有掉轉(zhuǎn)車頭,徑自往前。他走的是另一條人跡罕至的小路,此路通往游樂園。他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做,只是有一股模糊混沌、鬼魅般的力量從身后推著他,驅(qū)趕他,往回走。

多年前游樂園新建的時候,有很多有趣的項目,比如鬼屋。

鬼屋是利用山洞改建的。一開始很熱鬧,孩子們吵著鬧著鉆進幽暗的山洞,一路是驚恐興奮夾雜的尖叫聲。通道里有各種面目猙獰的鬼,比如膽小鬼、淘氣鬼、愛哭鬼、貪吃鬼等,牌子寫著這些鬼從何而來,又如何克服鬼身上的缺點。那些從鬼屋出來的勇敢孩子,獲得了鼓勵,膽子長了一大截。半道嚇退的孩子,不免被膽大的孩子嘲笑是真膽小鬼,便抹著眼淚發(fā)誓要重新來過。

自從有一對男女在鬼屋殉情自殺后,游樂園不得不宣布此項目暫停,從此就擱置起來。時間一長,鬼屋門口長滿蔓藤,益發(fā)有鬼屋的樣子了。游樂園廢棄后更是人跡罕至。

夏葉來到鬼屋門口,扯掉一些蔓藤。門上了鎖,夏葉用隨帶工具稍稍用力撬了下,生銹的鎖就脫落了。

他把三輪車推進茂密的樹叢,抱著裝嬰兒的籮筐走進去。他沒想過,這個曾經(jīng)嚇著他的鬼屋會成為避身之處。

鬼屋里一片漆黑。他抱著籮筐停頓片刻,漸漸地能看出模糊輪廓了。他順著輪廓摸索著往里走,找到一處比較開闊的地帶停下,用紙箱在地上鋪了個睡窩。他把籮筐放在地上,又走出鬼屋,從三輪車里拿了個手電筒。手電筒打亮后,他看清了鬼屋的模樣,就是一個山洞,四壁巖石崎嶇,因為做過游樂設(shè)施,巖石打磨過,不會硌著人。

楊嫂給了一個大奶瓶,嬰兒一哭哭唧唧,夏葉就把奶瓶塞進他嘴里。讓他煩惱的是,嬰兒開始被濕漉漉的尿不濕折磨,哭聲越來越響,奶瓶也安撫不了。夏葉換了好多抱的姿勢,無一能讓嬰兒滿意。他心驚肉跳地捂住嬰兒的嘴,怕憋著,又趕緊松開。他放下嬰兒跑到外面傾聽,哭聲隱隱約約,就算有人聽見,只會認為是餓狠的小貓在叫,而不會想到有嬰兒藏在里面。

夏葉覺得整個鎮(zhèn)子現(xiàn)在都在翻箱倒柜地找他,所以很晚才大著膽子出門。他站在鬼屋門口想,被發(fā)現(xiàn)與不發(fā)現(xiàn)的可能是一半一半,那就出去吧。

他騎著三輪車沿著最冷僻的小巷子走,頭也不抬。整個松花鎮(zhèn)平靜如水,誰也沒多看他一眼,更沒人議論丟了一個嬰兒。少了個人,與少了一片樹葉差不多。夏葉稍稍松了口氣,又有點莫名的失落。

夏葉先去出租屋。這時候同行們還在外面鬼混,或者吃飯喝酒,或者鉆進閃爍粉色燈光的洗頭房,這于他們是不可多得的美好時光。

夏葉在租屋外聽了會動靜,輕巧地開門進屋,取出積攢了很久的錢。這筆錢本來準備月底匯給娘。他把被子衣物日常用品裝進三輪車,騎向街頭店鋪。憑著對鎮(zhèn)子的了解,他知道哪條街巷哪家店鋪有最便宜的菜油米面。他聰明地選擇了一個看上去快一百歲的老眼昏花的店主,買到蠟燭、奶粉、尿不濕和面盆毛巾等生活用品等,還順走了一個裝滿水的熱水瓶。

他回到鬼屋,嬰兒呼呼睡著,半個身子浸在一灘尿水里。

臭味對撿破爛的他來說倒不算大事。他把嬰兒放在紙箱上,先洗這一面,再洗另一面,翻過來,撥過去,像洗玩具。換尿不濕是很麻煩的事,此前夏葉從未做過這事。他費了好大勁脫下又濕又臭的尿不濕,反復(fù)試了好幾回,才弄清是怎么套上嬰兒屁股的。嬰兒閉著眼睛任由他撥弄,哼哼唧唧很享受的模樣。夏葉一樂,都說照顧小孩很麻煩,這不挺好玩的嘛。

夏葉把嬰兒放在被窩,自己躺在另一頭,他怕不小心睡過去把嬰兒給壓著了。然后草草洗個臉躺下,兩手枕在腦后,樂不可支地想:鬼屋里呆幾天,然后把寶寶帶回老家讓娘養(yǎng),這樣以后出門,娘就不會太孤獨了。以前娘說他一出門就大半年,她只能跟雞豬說說話。至于回去,騎三輪車也不錯,邊走邊撿破爛賣,回到老家說不定還能賺一筆呢……他浮想聯(lián)翩,沉沉入睡。

夏葉一早就被嬰兒哭醒。嬰兒帶著濕透的尿不濕滾到被子外,對著黑乎乎的山洞頂張嘴哭號。他連忙換上新尿不濕。

他泡好奶粉,嬰兒的嘴一碰到奶瓶就哇哇大哭。他再喂,嬰兒擺著小腦袋抗拒。夏葉喝了一口,太燙了。他很內(nèi)疚,擰開瓶蓋呼呼吹氣。折騰了一會,嬰兒喝到溫度適宜的奶水,安靜下來,兩手捧著奶瓶滋兒滋兒喝得歡。夏葉抹了把額頭的汗。

必須盡快把嬰兒轉(zhuǎn)移到老家,或者天黑之后,或者天亮之前。他焦慮地想,在此之前,得盡快熟悉如何撫養(yǎng)嬰兒。

夏葉安頓好嬰兒,悄悄鉆出鬼屋,爬到山上,尋找必需的水和柴禾。

夏葉忙碌的時候,偶爾也會想到老楊和楊嫂。但只是匆忙地想一下,不作細思。事實上,這兩個人快急瘋了。

老楊起先在碼頭等了很久,直到離估算的時間超出了十五分鐘,他才感覺事情沒有按計劃走。原先計劃中,夏葉把嬰兒送到碼頭后,他帶嬰兒劃船到不遠處上岸,再開車離開松花鎮(zhèn),永遠地離開。但很長時間里,他在微風(fēng)簌簌作響的碼頭,像一只焦慮的野鴨伸出長長的脖子四處張望,有時袖著手,在草地上不停地打轉(zhuǎn),把草地踩出一片濕漉漉的腳印,扔掉了十來個煙頭,絕望地看著木船孤獨地在水面晃蕩。

太糟糕了,他怎么能把這么龐大的計劃托付給一個撿破爛的陌生小孩呢?此前,他暗中考察了這小孩大半年,才下了這么大膽的一盤棋。

楊嫂同樣也是,她終于買到新鮮又便宜的肉,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嬰兒和撿破爛的小孩不見了,便驚慌失措地大喊起來,說寶寶被人抱走了。

她哭著跑到派出所報案,兩個熱心的目擊者陪著一起來。楊嫂把前因后果說了,說一手抱寶寶一手買菜太吃力,所以叫了個撿破爛的小孩抱一下下,沒想到一不留神那小孩把寶寶偷走了。目擊者證明了這一點,說確實看到一個孩子抱著一個嬰兒急匆匆離開菜場,可他們進來時是一起的,還說說笑笑,別人又怎么能料到那孩子偷走了嬰兒呢。

楊嫂悔恨交加,說之前撿破爛的小孩還幫著看管孩子叮囑自己別讓壞人偷走了,怎么也想不到他才是真正的騙子壞人。她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幾度昏厥過去。

楊嫂的丈夫趕來時,她剛醒來,立刻要撞墻以示悔恨交加,眾人慌忙將她攔住,這讓她丈夫無法責備妻子弄丟了兒子,緊緊抱著她,唯恐她想不開尋短見。這名突遭失子之痛的丈夫從來不知道有老楊這個人的存在,也從來沒有懷疑過兒子是不是親生的。

對此毫不知情的夏葉,此時從山上弄來溪水柴禾,在鬼屋里燒水,泡奶粉,料理嬰兒的姿勢開始有點上手了。事實上這對從小擅長家務(wù)并且養(yǎng)過豬羊的他來說并不算太難,難的是嬰兒的哭鬧。他不明白,即使吃飽睡足了,這個枕頭大小的嬰兒怎么還會哭鬧不休,他到底需要什么呢,難道要吃肉嗎?

他抱起嬰兒,還是哭。放在被窩,還是哭。抱著嬰兒從鬼屋這頭走到另一頭,指著面目猙獰殘破不堪的愛哭鬼給他看,說你就是那個愛哭鬼。嬰兒看了一眼,沒被嚇著,還是大哭。夏葉懊惱又疲憊,索性把嬰兒扔進被窩,耳朵塞上兩團紙,蒙上被子睡覺,郁悶地想,把這么吵的小孩帶給娘養(yǎng),還不知道娘會把他罵成什么樣,這不是讓她活活找罪受嘛。

起先夏葉只想冷落嬰兒一會兒,后來睡著了。醒來一看,嬰兒也睡著了,臉上有淚痕,嘴角帶微笑,發(fā)出小小的鼾聲。他的心又軟成一團,這么可愛的小孩,娘不知會歡喜成什么樣,每天活著多有盼頭啊。

晚上無論如何得出去,騎著三輪車一路往西回家。

夏葉在鬼屋忙乎的時候,外面的動靜很大了。

警察調(diào)查了松花鎮(zhèn)的幾家廢品收購站,“環(huán)宇再生循環(huán)能源中心”自然不會放過。得知嬰兒失蹤的當晚夏葉也失蹤了,再對照楊嫂和目擊者的證詞,基本確定他就是偷嬰兒的。所有人驚詫不已,夏葉沉默寡言靦腆,吃苦耐勞不惹事不生非不愛玩鬧,甚至連游樂園也很少去,也沒有同行們常有的吃喝賭錢的毛病,隔幾個月會把辛苦賺的錢匯給老娘,這樣的人怎么會是人販子呢?更何況,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他落腳地就在這,老家也是知根知底,有這樣愚蠢的人販子嗎?

一個警察冷笑說這種人才是最具欺騙性的。

針對夏葉的搜捕很快展開了。從整個鎮(zhèn)子的監(jiān)控來看,這個叫夏葉的撿破爛少年,只留下了幾個騎三輪車的背影。他很聰明,繞開了路上的大部分監(jiān)控。

警察拿著夏葉的照片,走訪鎮(zhèn)上的嬰兒用品商店,大家說沒見到。一個年近百歲的店主說原來是這個人啊,警察問他買了什么后來去向哪里,老人搖搖頭說忘了,他大半輩子都在瞌睡中度過,這天也不例外。警察走后,老人喃喃囈語:買了蠟燭、奶粉、尿不濕和面盆毛巾,還順走我一個竹殼熱水瓶,我用了八十多年,這孩子有點缺德。

警察翻遍整個鎮(zhèn)子,都沒有線索。他們也去了舊游樂園,草草勘察了一番,因楊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沒有提到他們是在游樂園結(jié)識的這一關(guān)鍵點。另一支隊伍追向了夏葉的老家。

老楊沒有離開松花鎮(zhèn),他在某個不起眼的小旅館里坐立不安。

他居住在離松花鎮(zhèn)三百里外的某個城市,近期才到松花鎮(zhèn)。事情到這里很清楚了,他是嬰兒的親生父親,這沒錯。嬰兒是楊嫂和他親生的,這也沒錯。他想要自己的親生兒子,這是理所當然天經(jīng)地義更不會錯??纱藭r的他并不能以嬰兒親生父親的身份出現(xiàn)在大庭廣眾之下。他能做的,是白天搜查松花鎮(zhèn)的每一個角落包括每一片樹葉下是否藏著兒子,以及在夜晚的小旅館里等待合謀者的通風(fēng)報信——我錯了我錯了我真他媽錯了。他悔恨得腸子都發(fā)青了。

楊嫂痛哭流涕了一場又一場,眼睛腫如氣球,像祥林嫂一樣反復(fù)責備自己,不該把寶寶托給那個看起來忠厚老實的撿破爛小孩,她只是因為一手抱寶寶一手買菜太累了,讓他抱一下下,就一下下,寶寶就被偷走了。天殺的撿破爛小孩,快把我的寶寶送回來吧——我錯了我錯了我真的做錯了。她悔恨交加地打自己的臉,她的丈夫內(nèi)疚地緊緊抱住她說是我的錯我的錯。

這些人爭相認錯的時候,夏葉讓嬰兒騎在脖子上,在鬼屋里走來走去。嬰兒咯咯地笑著很開心。

夏葉想回到老家,一定讓他騎在脖子上去逛街。那個時候風(fēng)從山谷吹來,空氣里飄滿了桂花的香味兒,天空會比往日更藍,白云會比往日更白。

嬰兒晚上安靜的時候,夏葉把他小心地放進小籮筐,蓋上紙箱,慢慢地騎出游樂園。

剛騎到門口,嬰兒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哭喊。夏葉慌忙掉轉(zhuǎn)車頭往回跑。當時有兩個散步的中年男女經(jīng)過,聽見嬰兒哭聲,想起滿鎮(zhèn)子尋找的失蹤嬰兒,趕緊熱心地追過來。這時一只野貓從他們腳前跑過,瞪著綠油油的眼睛,沖他們大叫,叫聲太像剛才的嬰兒哭聲了。中年男立刻拉住女人,警惕地說看見一個白影子飄過,兩人想起多年前鬼屋的殉情者,慌不擇路地跑開。他們回家燒了一堆紙錢,對此事守口如瓶。

此后連著兩個晚上都是這樣,嬰兒白天哭鬧,晚上沉睡,偏偏到了游樂園門口又醒過來大哭。夏葉不得不放棄了回老家的行動。

回到鬼屋,他氣急敗壞地舉起棍子朝嬰兒揮去。當然是假動作,他在嬰兒面前一頓揮槍使棍,嬰兒咧嘴笑起來,笑聲啾啾,好聽極了。這使他愈發(fā)想要帶回老家。他要告訴娘寶寶是路上撿的,娘準會夸他。

第三個或第四個或第五個晚上,夏葉被哭聲驚醒過來。他打開手電筒,嬰兒臉紅得像剛下過蛋的小母雞,哭聲已嘶啞了,聽起來像吃了楊辣毛蟲的鴨子的聲音,咕咕咕,嘎嘎嘎,咔咔咔。他摸摸嬰兒,好燙好燙,顯然發(fā)高燒了。

夏葉用浸過涼水的毛巾蓋在嬰兒額頭。嬰兒搖晃腦袋拒絕,哭聲微弱。夏葉急得喊不聽話你會燒死的。小伙伴鐵蛋就是發(fā)高燒活活燒死的。他記得鐵蛋燙得燒手,在床上篩谷子似的劇烈發(fā)抖,足足抖了一個多小時,然后突然不抖了不動了,永遠不動了。夏葉哆嗦著死死盯著嬰兒,觀察有沒有抖。

嬰兒果然抖起來,劇烈抽搐幾下,死去一樣安靜一會兒,再抽搐幾下,再死去一會。嬰兒漸漸變成了多年前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鐵蛋。夏葉想逃出鬼屋,可腳哆嗦得沒法挪步。

嬰兒的哭聲已變成微弱的哼哼,后來沒了聲息。鬼屋里靜得要出鬼。他抱起又燙又輕又薄的嬰兒,沖出鬼屋。

他沖進松花鎮(zhèn)混沌漆黑的夜,撞翻了一個垃圾桶,沖散了幾頭覓食的野狗,撞倒了一個拎著酒瓶晃晃悠悠走在街上的酒鬼,摔碎的酒瓶在靜夜中響如炸雷,還差點跟一輛疾駛的汽車撞上,致使靜寂的街道響起尖銳的剎車聲和司機的怒吼。他沖進松花鎮(zhèn)衛(wèi)生院,把嬰兒舉到正打瞌睡的護士面前,說快救救寶寶。護士打著呵欠漫不經(jīng)心地讓他先繳費。

夏葉跺腳吼叫:“寶寶是我偷來的,我就是警察在找的偷嬰兒的人販子,快報警,快救救寶寶,求求你快救救寶寶——”

護士呆愣片刻,忽地尖叫快來人啊。

在松花鎮(zhèn)派出所審訊室里的夏葉見到了老楊和楊嫂,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弄清了自己在這起離奇事件中扮演的角色。

老楊和楊嫂并不是夫妻,而是有過一段舊情,兩人后來另嫁別娶。老楊的妻子不會生養(yǎng),而楊嫂有一個完美的家庭、疼愛她的丈夫和懂事的兒子。某次宴會相遇,燈暖酒酣使兩人不可避免地舊情復(fù)燃了。楊嫂不慎懷了孕,而那段時間她丈夫在外出差。懷孕于楊嫂是不慎的,于老楊是不慎還是有意,就不得而知了。多年求子心切的老楊狂喜不已,要求生下孩子,他悄悄帶走——孩子可以說被偷了——事后補償她二十萬塊。楊嫂稍稍衡量了下同意了,孩子留在身邊也是埋了個定時炸彈,她還不想離開大兒子和忠厚老實能掙錢的丈夫,失去一個穩(wěn)定幸福的家。再說孩子畢竟是交給親生父親而不是外人。這是一個雖不合法但頗為合情合理的選擇。人活一輩子,總有幾樁說不清道不明倒不如爛在肚子里的隱秘吧。

孩子直接交給老楊當然省事,可他們需要有一個替罪的、中轉(zhuǎn)的,或者說需要一點“真實”,來支撐這個他們用心堆積起來的“虛構(gòu)”,以期獲得今后人生中不斷面對質(zhì)疑而保持理直氣壯的辯駁理由:孩子確實是被人偷走的。

此前松花鎮(zhèn)有過兩名嬰兒失蹤的事件,迄今仍為懸案,這類事已不新鮮。

最終老楊把目標鎖定在夏葉身上。外省人,小孩,年少不懂事,很容易被說服。貌不驚人,長相普通,不易引人注目。比較善良誠實。他試著在夏葉面前丟過錢包,雖然他有點據(jù)為己有的意思,但總體還算實誠。他只需讓嬰兒在他手上過一下,僅此而已。至于夏葉此后有什么麻煩,則不在他們的計劃之中,他們無需為此掛慮。

至于楊嫂,一個因為帶孩子太累而讓人搭了把手的可憐母親,只會獲得人們的普遍同情。讓她感動的是丈夫,不但沒責怪還內(nèi)疚地說“要不我們再生一個吧”。

他們什么都想到了,還想到夏葉會要一筆錢,不過倒沒有。他們唯獨沒想到,夏葉把嬰兒據(jù)為己有了,這起虛構(gòu)的嬰兒被偷事件不得不演變成真實的了。

夏葉看著老楊和楊嫂。他們從進來到出去,始終沒看夏葉一眼。后來警察讓他們簽字時,夏葉看到老楊的手抖得厲害,把案卷都戳破了。

老楊和楊嫂被帶出去時,夏葉喊停一停。兩人停下。

夏葉對楊嫂說:“寶寶那么可愛,你生了他,為什么要丟掉他?要丟掉,為什么又生了他?”

楊嫂低頭不吱聲,她看起來老了很多。

夏葉對老楊說:“你小時候,有沒有騎過你爹的脖子?”

老楊茫然地搖頭:“我忘了?!?/p>

夏葉說:“我告訴你,那時候,風(fēng)從山谷吹來,空氣里飄滿了桂花的香味兒,天空比往日更藍,白云比往日更白。騎在爹脖子上看見的,是整個世界。”

老楊喃喃地說:“這話,你好像,說過——”

夏葉突然揮腳朝他的胯下踹去,猝不及防,連警察都拉不住這個暴怒的少年。屋子里響起中年人凄厲的喊痛聲,還有一個少年的咆哮,“混蛋,去死吧,為什么偏偏找我搬東西,還說很輕,頂多十斤左右——”

【責任編輯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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