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行胭脂

吃了藥后，我將小說稿塞進冰箱，來到李北極的臥室，察看他的睡姿。李北極幾乎每天同一個姿勢，抱著抱枕，身子成一個弓形，睡衣卷皺上去，露出白色的后背，被子僅僅捂著胸前部分。李北極睡覺屬于那種一覺到天明，天塌地裂都驚不醒的。我拉開被子，替他蓋好，順手關(guān)了燈，回到我的臥室。

這是我和李北極離婚的第十個月。要問離婚帶來什么改變，我還真回答不出來。我們依然在同一屋檐下，同吃，同住，李北極睡覺不關(guān)燈，我每天幫他關(guān)燈，至于替他蓋被子，已形成年深日久的慣性，和每天檢查燃氣灶關(guān)好了沒有一樣——如果哪天不檢查，我會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向自己提問，燃氣灶關(guān)了嗎？與其受反復(fù)提問的煎熬，還不如堅持每晚睡前例行公事，將這些煩惱人的問題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

有一段時間，我的焦慮癥比較嚴重，一天三頓藥，用藥總量達到二十二片。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鹽酸丁螺環(huán)酮片、勞拉西泮片、舍曲林膠囊、米氮平片，這些藥闖進我的身體，讓我整日昏昏沉沉。即便如此，我也沒有放棄家庭的常規(guī)檢查，每次檢查后，我將情況記錄在本子上，將本子放在枕頭底下。有時，我半夜醒來，驚慌失措地問自己，李北極的燈關(guān)了嗎？燃氣灶關(guān)好沒有？掏出本子，看到一樣一樣已落實在案，惶恐之心才安定下來。

離婚三個月，李北極找我交流離婚心得。他說，陳遇遇，離婚沒有給我?guī)硪唤z興奮，也沒有帶來一縷傷感，我是不是太麻木？我說，我也一樣，啥感覺也沒有，很多人離婚離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我們怎么與很多人不一樣呢？

離婚前，我們協(xié)議約定，各人沒有找到新生活新方向新歡之前，不做房產(chǎn)切分，即我們繼續(xù)合居一室；做夫妻沒有緣分，一定要做最好的朋友，所以，以后的生活可以向?qū)Ψ酵该骰?/p>

離婚第九個月，李北極說，陳遇遇，你得承認你有了變化。我一臉愕然。我說，旁觀者清，你講出來，我看你說的對不對。李北極說，你先自查。我在頭腦里鼓搗來鼓搗去，最終交代兩條：一是，抑郁癥比之前減輕許多；二是，不再做在白色床單上流產(chǎn)的噩夢。李北極補充一點，三是，發(fā)朋友圈的惡習(xí)變本加厲，每天凌晨發(fā)十幾條，可以稱你為“刷屏一姐”。

李北極接著說，要在過去，我肯定批評你這毛病，現(xiàn)在，我沒資格說你，你愛咋咋地，哪天我受不了就刪除你。

李北極曾經(jīng)狠批過我。他認為，整天沒完沒了地發(fā)朋友圈，那是空虛的體現(xiàn)，一個干正事的人哪有時間發(fā)朋友圈，一個有品位的人哪有可能發(fā)那些皮毛小事。李北極說，一個人的朋友圈是他的第二張臉，無所事事的人才會頭上掉根毛都發(fā)朋友圈；何況，每天發(fā)生在個人身上99%的事情，于別人而言根本毫無意義，你的情感訴求，永遠不會在朋友圈得到回應(yīng)。我反唇相譏，宇宙的盡頭一定是公務(wù)員吧？公務(wù)員多偉大呀，干的全是宇宙大事，哪有時間發(fā)朋友圈呢？公務(wù)員們哪有時間回應(yīng)我等螻蟻之輩！

李北極大學(xué)畢業(yè)后，招考進西城稅務(wù)系統(tǒng)，成了令他姐姐驕傲的公務(wù)員。李北極的母親四十九歲意外懷孕，不顧他姐姐李南極拼命反對，執(zhí)意生下了他。李北極一歲時，父親車禍身亡。三歲時，母親突發(fā)腦梗，在重癥監(jiān)護室昏迷二十多天，好歹撿回一條命，卻因此留下了后遺癥。人基本廢了，右胳膊右腿偏癱，走路困難，只能扶著東西慢慢挪動。那年，李南極二十七歲，她的女兒已經(jīng)六歲，無奈，只得幫襯著拉扯李北極。李南極的夫家在西城算官宦人家，自然不允許李南極帶著媽媽和弟弟入住自家，怕?lián)p害自家的臉面和形象。李南極被迫與丈夫離了婚，女兒隨丈夫生活，離婚不久，前夫家舉家遷往北京，女兒從此與她失去了聯(lián)系。

我和李北極結(jié)婚后，至少有三年時間，我們和他母親及姐姐生活在一起。李南極帶著母親搬出去，是我和李北極鬧離婚時的事情。

離婚第十個月，西城的秋天到來了。我發(fā)覺李北極刪了我微信。那天，家里突然斷電，我打電話咨詢電管所，對方說欠費所致。我急忙找電卡去辦充值，翻箱倒柜，屋子搞得兵荒馬亂的，死活找不到，便在微信上問李北極，結(jié)果，消息無法發(fā)出，一個紅色的感嘆號赫然出現(xiàn)。李北極出差，人在外地，我只好打他電話，打了十幾次，均被掛掉。他發(fā)來手機短信，說在開會，不方便接聽。

我只好去找李南極。我家所有的東西，李南極都知道位置，哪怕你問一枚小小的縫衣針，李南極也能一口報出在哪個柜子第幾格抽屜。至于我家的銀行卡密碼，全部設(shè)置的是李南極的生日。

李南極住得離我們不遠，和我們同一小區(qū)，她在8號樓，我們在23號樓。

李南極家的格局和我們家一樣，冰箱，電視機，鏡子用厚重的絨布罩著，窗戶玻璃糊著窗紙，整個房子顯得格外逼仄，緊張，陰郁。

婆婆見了我，大喊大叫，你這個壞女人快滾！你想騙我去旅游，想把我從飛機上推下去，我不跟你去旅游，我不跟你去！

李南極趕緊哄，媽你仔細看看，她是遇遇，不是小蘇。

李南極給我解釋，前一陣子，有個姓蘇的姑娘上門發(fā)小傳單，宣傳西城至南方各省新開發(fā)的旅游線路，給媽說要帶她出去旅游，媽疑心別人不安好心，加害于她。

婆婆這病一年比一年嚴重。起初，只是走路不利索，思維還跟得上，后來發(fā)展到右手完全拿不住筷子，走路靠人攙扶，又患上老年癡呆癥，語無倫次，不能與人正常交流。她每天罵自己的影子，每天被影子氣得哭天搶地。她說有個女人學(xué)她的樣子，她走到哪里都跟著她，還與她對罵。盡管鏡子之類的蒙上了布罩，她從一碗水里也看得見影子，從柜子和地板的暗光中也看到影子。她傷心地咒罵影子，用盡各種惡毒語言，她的樣子越兇狠，影子的樣子越兇狠，她承受不了，左手拿水果刀，在屋子里揮來揮去。她鬧將起來，連李北極也無可奈何，唯有南極能哄住她。

南極告訴我，電卡在她這里。我拿了電卡，順便說起北極刪了我微信。南極說她知道。她說，你要加回他微信，必須要順他的意。我問怎么順。她說，他嫌你頭像太黑。我說，這個不難，我將亮度提高。她說，他嫌你凌晨發(fā)朋友圈。我說，他一直抵制我發(fā)朋友圈，他可以屏蔽我，不看我的動態(tài)，不用刪除我嘛。

我和李南極無話不說。我覺得婆婆不像媽，李南極更像媽。李北極也一樣，口上叫姐，內(nèi)心把南極當作媽。南極犧牲自己的幸福換來了北極的成長，北極對南極不僅信任，而且依賴，從我家的銀行卡密碼可見一斑。南極時常詢問我和北極的性生活，暗中還教授我一些房事技巧。她說，要懷上孩子，做愛時，女人可以在臀部墊一個墊子，抬高體位，完事后，別立刻放平姿勢，盡量讓精液在體內(nèi)保留時間長一些。換作別人對我說這些，我會羞得滿面通紅，還會極其反感，但在南極面前，我沒有任何禁區(qū)。我告訴南極，我和北極一月一次，質(zhì)量還可以。李南極說，年紀輕輕，一月十幾次還說得過去，一月一次，絕對有問題，究竟是他的問題還是你的問題，你們?nèi)タ纯瘁t(yī)生吧。我說，應(yīng)該都沒有問題。南極說，考慮過生個孩子嗎？我說，這個你問北極去。

當初我和李北極在相親網(wǎng)站認識，才聊兩天，李北極提出結(jié)婚。我說，還沒產(chǎn)生愛情就結(jié)婚？李北極說，真正的婚姻是從不情愿開始的，不好的婚姻是從愛情開始的。

之前，南極替北極張羅相親十次加八次，那些女人開口首飾彩禮，閉口房子車子，論及結(jié)婚便問誰掌管家庭財政大權(quán)。北極說，這輩子哪怕不結(jié)婚，也不能找一個替代南極管賬本的人。

李北極和我聊天第一天，問我結(jié)婚的條件，我一臉懵逼說沒有條件，只要有個家，給我家的感覺，其他無所謂。第二天，他和我聊愛好，我聊到文學(xué)與寫作，他直接線上求婚，我直接應(yīng)允。第三天，我們線下見面，約定見面地點在鐘樓廣場。李北極說，我們沒交換過照片，完全憑感覺相認，你我若能在人群中認出對方，足以證明良緣天定。我說，鐘樓廣場人潮洶涌，這個方案有點險。李北極說，超過約定時間三個小時，你到鐘樓南邊的南山南咖啡店，我預(yù)定了9號桌，我在那里等你。

都說相親網(wǎng)站上沒有優(yōu)質(zhì)男女，我們事先都給對方說，要做好想象與真實可能天差地別的心理準備。事實上，我們倆遠遠出乎彼此的預(yù)料，他說我比他想象的好看多了，我覺得他比我想象的帥氣多了。我們最終在南山南咖啡館見的面。我告訴李北極，我將廣場的男人們瞅了個遍，有十來個疑似李北極，我一一搭訕，問他們，你是李先生嗎？有五六個說不是，有兩個說我神經(jīng)病，有幾個警惕性極高，捂住衣兜，快速逃離。李北極哈哈大笑。他花兩個小時在人群中尋找有文藝范的女性，沒發(fā)現(xiàn)一個疑似約會對象，另外一個小時他懶得再找，買了幾包鴿子食糧，在廣場上喂鴿子。見面頂多一刻鐘光景，李北極接到他姐的電話，他說家里有點事，必須趕回去。我和他一起出咖啡館，在門口道別，他對我說，有些女人光知道香奈兒、紀梵希，我得找一個知道村上春樹、川端康成的女人結(jié)婚，而你恰好和我談及村上春樹、川端康成，我很滿意。

第四天，李北極帶我見他的家人。婆婆問我是誰，我說，你兒子李北極的女朋友。婆婆罵我狐貍精。李南極把我拉到廚房，給我說，你看，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我們不能隱瞞你，如果你決定嫁給北極，你得考慮好。我說，我沒什么顧慮，你們家挺熱鬧，有家的氣氛，我本身怕孤獨。第五天，我們領(lǐng)證，我直接搬進李家。

我有父母親，等于沒有，結(jié)婚不用給他們打招呼。我打小便由母親帶著我，她私會各種男人也帶著我。為了討好那些男人，母親逼我喊他們爸爸，還不允許我告訴任何人。小時候我從沒想過自己能活過20歲。母親和父親一起做生意，在西城康復(fù)路批發(fā)市場有個攤位，他們從廣州批發(fā)衣服回來，再轉(zhuǎn)手批發(fā)給西北地區(qū)的零售商。那些年生意很不錯，母親經(jīng)常坐飛機去廣州采購衣服，認識了張總王總很多總，家庭變得不再寧靜。父親也不閑著，在批發(fā)市場搭上好幾個婦女，領(lǐng)到家中尋歡作樂。母親懶得理會。他們各自玩各自的。母親認為我小，不懂事，當著我的面，和那些男人做愛。玩了幾年，父親的一個女人生下一個男孩，父親和母親離婚，娶了那女人。母親原本讓父親凈身出戶，父親不干，父親歷數(shù)母親的斑斑劣跡，母親不得已給了父親一套小房子，自己留一套大的，還有攤位歸自己，兩人從此老死不相往來。母親將服裝攤位轉(zhuǎn)讓出去，又嫁個做水產(chǎn)生意的老板，生一男一女倆孩，坐穩(wěn)了老板娘的位置。不到幾年，父親被二婚妻子拋棄，又重組家庭，與第三個妻子生了兩個女孩。我一直隨奶奶生活。我讀高三時，奶奶去世。我在奶奶的葬禮上見到父親，父親說，你虛歲十八歲，完全可以獨立生活了，我負擔(dān)重，沒法管你，你如果需要錢，你去找你媽，你媽現(xiàn)在是闊太太，有錢人。我沒有找過我媽。高三學(xué)費生活費由好心的班主任墊付。大學(xué)幾年，我靠助學(xué)貸款讀書，大學(xué)期間做各種兼職維持生存。有一回，我在街上散發(fā)廣告?zhèn)鲉?，遇見我媽，我叫她一聲“媽”，她?yīng)答一聲“嗯”，隨后，我看著她走進西北商廈。十幾分鐘后，她來找我，將一兜東西塞給我，我不接。她說，別怪我不管你，我有我的難處，我現(xiàn)在的男人不知道我以前有過小孩，要有小孩，他不會娶我的，你理解我好嗎？我沒有吭氣，轉(zhuǎn)身走開。

李北極屬于慣大的孩子。南極失去家以后，全心全意把弟弟當兒子養(yǎng)。北極遇到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南極出面解決。我缺乏安全感，期盼從北極那里得到，終究，我的期盼一次次落空。很多事情，反倒由南極給我出頭。

說說我辭職的事情吧。這事發(fā)生在我離婚前。我在《西城晚報》編輯部上班，負責(zé)晚報副刊文學(xué)版塊的編輯工作，每周二刊出一期。我從郵箱來稿中選一些普通作者的稿件，另外再約一些名家的作品，工作沒多大難度。晚報總編五十六歲，我和他屬于上下級關(guān)系，淡淡來往，有尺有度。忽一日，他到我辦公室問話，聽說去年你在背地里說我壞話？我說沒有，我跟單位的人除開工作聯(lián)系，根本不談其他，怎么會說您的壞話？他話鋒一轉(zhuǎn)，那你說說，誰在背后說過我的壞話？我說我不知道。他說，你為人蠻圓滑的，這種處世法不可取。過幾天，我被調(diào)整到事業(yè)發(fā)展部，主要工作是拉廣告贊助。我向來性子宅，與世情不關(guān)聯(lián)，深受打擊，回來告訴北極，北極說，你找我姐去。南極一聽始末，火爆脾氣上來，當即尋仇而去，將仇家劈頭蓋臉好一頓臭罵。我再去上班，總編給我說，你辭職吧，辭職申請我?guī)湍愦蛴『昧?，我已?jīng)簽署“同意”，你在申請人這里簽個名。

辭職后，南極托人幫我找了份臨時工作。我到一家課外輔導(dǎo)機構(gòu)做代課老師，給初中生講怎樣寫好作文。輔導(dǎo)班的孩子綜合功底沒有很差的，家長指望孩子考上西城最牛逼的高中，才將他們送到這家輔導(dǎo)機構(gòu)。在西城同類機構(gòu)中，這家收費最高。有一次，我早早完成了作文課教學(xué)，余下一些時間不好打發(fā)，我叫學(xué)生拿出物理試卷，我給他們講解物理習(xí)題。當天，物理老師上課，生氣地說，今天的物理卷子被講完了，同學(xué)們拿出化學(xué)卷子，我來講化學(xué)?；瘜W(xué)老師告狀至教導(dǎo)處，說，我也能講數(shù)學(xué)，問題是，這樣搞下去，亂了套了！

輔導(dǎo)機構(gòu)辭退了我。南極又幫我介紹好幾份工作，我不想再去碰壁。我決定在家里寫小說，把寫小說當作一份職業(yè)來做。

我和李北極鬧離婚，其實算不上鬧，或者根本沒鬧過。

我寫了一系列都市情感小說，探討都市男女的愛情與婚姻問題。其中有個小說刊發(fā)在某個重點刊物，引發(fā)了廣泛討論。這個小說講述兩對夫婦的生育觀，一對夫婦為愛情而生育，一對則通過生育來拴住無愛的婚姻。

恰巧這時期，李北極提出我們的造人計劃。我持反對意見。我說，李北極，我們生活在一起這么久，我問你，你愛我嗎？李北極說，陳遇遇你先回答，你愛我嗎？我說，愛情應(yīng)該是一種濃烈的、讓全身血液加速、胸口怦怦跳的感覺，即使這種感覺不能貫穿至每時每刻，至少這種感覺應(yīng)該到來過，很遺憾，我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李北極也承認自己沒有體驗過愛的感覺，但他堅持造人計劃，他認為，家里添個孩子以后，一定會有新的改變。

我開始頻頻做噩夢，夢見自己在白色床單上流產(chǎn)，血染透整個床單，房子不斷搖晃，磚塊水泥垮塌下來。我在夢中狠命呼救，尖叫。李北極說，你一邊大喊，還一邊推開我，那種喊聲，好像被追兵逼至懸崖，抵抗不力，即將墜下懸崖。他說他聽得心驚膽戰(zhàn)，毛骨悚然。不久，客廳的沙發(fā)自然變成了他的床。

我咨詢心理醫(yī)生，醫(yī)生說，這是一種對于生育的焦慮心理，要解決這種焦慮，必須找到根源，只有消除心理顧慮，情況才會改觀。

我提出離婚。李北極說，我正準備向你提出呢，我們不謀而合呀，我們的生活缺乏激情，像陰天一樣黯淡，希望離婚能讓我們奔向光明。

李南極拼命反對。李南極說，是不是我常問你們的性生活，你們以為我在催生？我以后不問了。生不生小孩不重要的，要真生個小孩，我又要管媽，又要替你們帶小孩，還不是我的罪！

李南極為了證明這點，逼著李北極請假半個月照顧媽媽，她專門陪我前往新疆旅游散心。旅游回來，我依然執(zhí)意要離婚。李南極說，那這樣吧，我和媽媽搬出去，讓你們有自己的空間，調(diào)整一下狀態(tài)，但我會盯著李北極，不允許他背叛你。

我給李北極說，頭像我換成了亮色。我的頭像是一只荒野上的狐貍，離婚后我調(diào)成暗色，南極勸我恢復(fù)亮色，我重新調(diào)成亮色。我加北極微信，他通過了。

我在家里寫小說，小說發(fā)表掙的稿費剛夠維持生活。我對物質(zhì)需求興趣不大。我不講究吃穿，習(xí)慣宅在家，讀書，養(yǎng)花，寫作。北極說，寫小說天天熬夜，太辛苦，你不如考公務(wù)員吧，考個公務(wù)員，一輩子安逸。我說我與公務(wù)員絕緣。

奶奶去世后，我長期失眠，起初每晚服用一片安眠藥，后來吃很多片安眠藥也無法入睡。我大把大把地脫發(fā)，聞到飯菜味會反胃，還伴隨耳鳴、頭暈、腿軟等各種癥狀，我以為自己得了不治之癥，心灰意冷。班主任像慈母一般關(guān)心我，帶我去西城中心醫(yī)院做全身檢查，醫(yī)生說我的身體沒有器質(zhì)性改變，應(yīng)該屬于心理精神病癥。醫(yī)生讓服抗焦慮和抗抑郁的藥，我一直遵囑服用。和北極結(jié)婚后，我停過兩年藥，后來老做流產(chǎn)的噩夢，被測出重度焦慮癥，我只好再度吃上藥。離婚后，我的焦慮狀況逐步緩解，便將藥減量，醫(yī)生叫我維持基礎(chǔ)量，免得病情遷延反復(fù)。

南極幾次三番地說，離婚這么久，我看你們也沒改變，不如復(fù)婚吧。北極說，陳遇遇有很大改變，你不知道而已。我回應(yīng)，我是明面上變，再變也變不成妖，說不定你暗地里變，早變成了魔。

南極邀我們到她家吃飯，她做了北極最愛吃的羊肉湯泡餅。南極擅長做各種地方小吃，我和北極每每饕餮后，必用同一句話夸贊她：“你不做廚師太可惜了?！北睒O想吃什么，給南極撒嬌，姐，求求你，拯救拯救我的味蕾。南極愉快地滿足他的要求。

婆婆在玻璃前對著影子罵。玻璃窗紙讓婆婆撕掉了。我過去和她說話，她帶著憎惡的表情，說堅決不去旅游，說我想把她從飛機上推下來。李北極說，唉，沒法和她交流，她那是來自另一天體的語言。

飯后，北極在手機上打游戲。南極叫北極把手機給她。北極說，姐，你要信任你老弟。南極說，別廢話，手機拿來我看。北極說，我這么大個人，你還像管小孩一樣管我。南極說，你一向乖乖的，今天偏不聽話，肯定有鬼。北極說，能有什么鬼？南極說，女鬼。北極說，放心，啥鬼都不愛待見我。南極走過去搶奪手機。北極急速將手機揣進衣兜，死死護住。南極氣哭了。北極見情勢不對頭，扯個理由說，姐，單位還有事情呢，我先去處理。

北極走后，南極一直哭。我勸她，別過于約束北極，你越管他，他越逆反。她說，我怕北極外面有了人，你怎么辦？我說我和他已經(jīng)離婚，即便他外面找人，也正常。南極說，不不不，我不允許他找別的女人！遇遇，姐求你個事，你回頭趁他睡覺，檢查一下他的手機，看他到底搞什么鬼名堂，他手機的密碼是我的生日。

寫得不順暢的小說稿總是被我扔到冰箱里。李北極驚嘆，此乃天下第一怪癖。

最近冰箱里塞滿了小說稿，李北極主動提出買個大冰箱，給我轉(zhuǎn)賬五千塊錢。李北極不知道，他的這個舉動讓我的心有了震顫，一股暖意環(huán)繞我好多天。

李北極睡著了。我給他蓋好被子，關(guān)上燈，正要回自己的房間，發(fā)覺他的手機一閃一閃的。手機擱在床頭柜上充電。我拔下充電器，拿走手機。

我輸入李南極的生日，顯示微信密碼錯誤，我輸入李北極的生日，照樣顯示密碼有誤。輸入666666、888888、999999等很多組數(shù)字，均顯示密碼有誤。

南極打電話問我，看了北極的手機沒有。我說看了，沒有異常，姐放心。這是我頭一次對南極說謊。

我想出一個智取密碼的方案。過了幾天，我托北極幫我辦張銀行卡，理由是要用這張卡專門接收稿費。北極問我設(shè)置什么密碼，我說，和過去一樣，密碼設(shè)置為南極的生日。北極說，設(shè)置成南極的生日，不合適，畢竟我們已經(jīng)離婚。我說，我記性不好，尤其記不住密碼，你幫忙設(shè)一個密碼，你記性好，我忘了還可以找你問。北極說，那行。果然，北極辦好卡后，從微信上給我發(fā)來密碼：xyl521999。

當晚，等北極睡覺后，我用密碼xyl521999登錄他的微信，這次一舉成功。

他的通訊錄好友一共三百多人。我先瀏覽好友名字。有個“胡L精”引起我的注意，我撥打一下語音，自己的手機響了。我笑起來。

我將三百多個名字大致篩查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疑點。

我給南極報告，北極還是老樣子，沒變。南極說，變了！他要沒變能不給我看手機嗎？最近他又拒絕我兩次，堅決不給看！從小到大，他都很乖，沒有這么反常的現(xiàn)象。李南極說著說著又哭，哭一陣又說，連他都不肯聽我的話，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我給北極做工作，說他姐姐的不易。北極說，我姐管控欲強，我的人生一半由她給予，一半也被她摧毀。北極痛訴成長史，說到最后，居然發(fā)起怒來，陳遇遇，你別再摻和我和我姐的事情，我們離婚了，你是外人！我要開始新的生活，我打算買房子，搬出去住，最好住到你們找不到的一個地方。

我變得很煩躁，看書看不進去，寫小說，寫不下去。煩躁好幾天，終于又得到一次機會，拿到李北極的手機。我用上次的密碼登錄他的微信，登錄不上，試很多次，不行。李北極頻繁更換密碼，他在躲閃什么？

我給李南極如實講述密碼之事，也向她檢討自己其中一次的撒謊行為。

李南極急匆匆給李北極打電話，叫他分分鐘趕回家。北極說正在忙，晚上才能回。南極說，媽媽出了狀況，十萬火急，需要你回家商量。北極答應(yīng)立刻回家。

李北極回家，見南極板著臉坐在客廳沙發(fā)上，他發(fā)現(xiàn)姐姐騙他，很是氣憤，重重地拉一把椅子，坐下。兩人悶聲不響地對峙將近一小時。南極控制不住，從沙發(fā)上彈起來，走到臥室，拽出老太太，連哭帶嚎：“都怪你，你怎么害我的，你那么大年齡生兒子，我?guī)湍銕Т?，我的生活完全被你毀了，你兒子還不聽話……”

北極站起來，踢開椅子，走到南極跟前，用目光與南極交鋒。他說，你以前應(yīng)該早說感恩，讓我簽了感恩協(xié)議書才給我飯吃，給我衣穿，否則，叫我餓死凍死豈不更好？你養(yǎng)大我，你塑造我的人生，行，我聽你的。你抵制我和其他女人交往，你害怕她們不受你控制?？梢哉f，除了陳遇遇，世上沒有人這么傻，完全聽你的！你從不反思自己，包括，對陳遇遇，你也一副替別人家的女兒重塑人生觀的模樣。我娶個媳婦你要垂簾聽政，你以為你是誰啊！

北極憤怒地將手機塞給南極。我以為南極在這種場面下不會接受手機，沒想到，南極停止哭泣，扶著老太太走進臥室，安頓好老太太，然后仔細翻看北極的手機。突然，她壓著嗓子，北極，你過來一下。北極走過去，她厲聲問，外婆1，外婆2，是什么人？你哪來的外婆？我們的外婆去世有幾十年。北極說，開玩笑備注的名稱。南極說，那好，我看看這兩個人的朋友圈。北極要搶手機，南極推開他。南極驚叫出來，天啦，外婆1在朋友圈曬她和你的貼臉照！外婆2也曬她和你的貼臉照！你怎么這么混亂，這么無恥！南極將手機摔在地上，用腳發(fā)瘋地踩，手機化為無數(shù)碎片，她還不解氣。北極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他點燃一支煙，冷冷地看著南極。

從來不發(fā)朋友圈的李北極上線了。他瘋狂、猛烈地發(fā)照片、雞零狗碎和各種段子，有時發(fā)一堆莫名其妙的表情符。他秀出和女人們游山玩水的照片，照片中的女人一律只顯示背影。從不同的背影身形可以判斷，不止一個女人。

顯然，北極在故意刺激南極。他們冷戰(zhàn)著，但并沒有刪對方微信。冷戰(zhàn)有一些日子了，戰(zhàn)爭膠著僵持。南極一方暫時按兵不動，似乎處于下風(fēng)，而我知道南極的殺伐果斷，十個北極也不是她的對手。

有一天，李北極對我說，遇遇，南極不可能幫我拿主意了，你作為我前妻，你必須幫我參謀，我娶外婆1好，還是娶外婆2好？

我強壓住不快，告訴他，我不了解那兩個女人，我?guī)筒涣怂?/p>

誰料，李北極建了個群，將我和外婆1外婆2拉進群里。李北極在群里發(fā)言：“目前階段，我和你們每位女士都只是朋友關(guān)系，大家在一起交流交流，不要鬧別扭。”我沒有在群里說過話。外婆2倒很活躍，每天分享明星八卦和美食美圖。外婆1比較高冷，偶爾用撇嘴的表情符表達對外婆2的不屑。外婆2申請加我微信，我猶豫著要不要通過，手一滑，驗證通過。外婆2說，陳遇遇，我用一天的時間瀏覽你的朋友圈，對你的過去進行了“考古”，結(jié)論是，你是一個沒有性生活的人。我問她此話怎講。她說，如果一個人經(jīng)常在朋友圈曬自拍、吃飯、看書、逛街，連電影票根都要曬一下，別人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這種人撲面而來的心酸和孤獨。這種人一定沒有性生活。如果一個人半夜三更不睡覺，凌晨發(fā)朋友圈自嗨，身邊肯定缺少一個說“晚安”的人，這種人一定沒有性生活。陳遇遇，上面的那些條條你占全了。我非但沒有惱怒，反而實實在在回復(fù)她，肖優(yōu)優(yōu)，你分析得不錯，我會將這些寫進小說；另外，我不會生你的氣，事實的確如此，我的生活如你譏諷的一樣糟糕。

外婆2本名肖優(yōu)優(yōu)。她或許想狠狠刺我一刀，沒想到我平靜地接受了她的刀子。當然，漣漪是有的——當我將那些寫進小說，我痛恨小說中的女主太他媽的憋屈和窩囊。

李南極突然將老太太送到我們這邊，她說自己腰椎間盤突出，需要臥床休息半年或者更久，她自身難保，無法照料老太太。

李南極反過來將了一軍。李北極被將蒙了。

李北極找我，神情謙卑如舔狗，我頭一次遭遇他吹捧轟炸：“善良的遇遇，世界上最好的遇遇，你人品好，修養(yǎng)好，古道熱腸，在我心中，你屬于女俠之類的英雄……我實在太難了，你一定要幫幫我。你剛好在家寫作，白天你幫忙照顧我媽，晚上由我來照顧?！?/p>

南極暗地里給我指示，叫我不要幫北極，如果我?guī)捅睒O，別怪她和我翻臉。

我同意照顧老太太。南極拉黑了我微信。北極感激涕零。我給兩人發(fā)去相同的手機短信：照顧老人，完全出自我個人的意愿，共同生活多年，我對老人有感情。

十月的最后一天，北極對我說，遇遇，我實話說吧，肖優(yōu)優(yōu)和徐一莉，我更喜歡徐一莉。那個高冷女神，她的父母都是大學(xué)教授，家境優(yōu)渥，我如果沒有拖累，她也許會接納我。我沒有能力改變我家的狀況，沒有能力贏得徐一莉的愛情。要不咱們復(fù)婚吧。愛不愛的也沒啥意思，活著，得面對現(xiàn)實。北極說出這番話，我并不詫異，這符合他一貫的風(fēng)格。我說，北極，可是，我需要愛，我不可能與你復(fù)婚。李北極說，以前你都不在乎，不需要。我說，現(xiàn)在，以后，以后的以后，我在乎，我需要。李北極嘆氣，唉，我們完了，徹底完了。

十月的最后一天，我一直單曲循環(huán)展展和羅羅的《沙漠駱駝》這首歌。我在百度搜索與之有關(guān)的網(wǎng)頁，不僅細看網(wǎng)上的評論熱議，甚至瀏覽每個網(wǎng)頁附帶的凌亂廣告。有一個網(wǎng)友的評論切中我的心意，他說，這歌太好聽了，唱出了張飛和李逵手拉手在沙漠中騎著自行車的感覺，而且車轱轆還是方的。歌曲的旋律縈繞著我。我卡準零點，在十月和十一月的交界處，發(fā)出一條朋友圈：我的宅居時光也許會結(jié)束，未來某天，我會奮不顧身地去生活。令我驚訝的是，李北極第一個秒贊了我。我發(fā)一條微信問他，給你關(guān)燈時看你睡得挺踏實啊，難道你睡夢中點的贊？他回復(fù)，以前睡功超好，現(xiàn)在可差勁，一晚上醒來很多次，睡不著便看你發(fā)的朋友圈。我回一句，有何指教？隔了一會兒，他發(fā)過來一行字，凌晨發(fā)朋友圈的人，都是沒有性生活的人。我說，那又怎樣？他說，早點睡吧，天亮后奮不顧身地生活吧，晚安，陳遇遇。

【責(zé)任編輯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