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風華
有些人能感受雨,而其他人則只是被淋濕。
——羅杰·米勒
我去車站接她。她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車站的衛(wèi)生間在哪,我憋死了。
我把她的行李箱搬上車后座。不知道呀,我從來沒在這個車站上過廁所。候車室里面可能有吧,你進去問一下。她臉色難看地去了候車室。不一會兒走出來,徑直往車站的后院走。那里是個停車場,停著好幾輛閑置的大巴。
在后院嗎?為了表示關心,我大聲地問道。然而她并沒有回答我。
也許她生氣了。我想,是不是我不夠體貼?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洗手間在哪,我甚至從來沒在這里坐過車。
等了一會兒,她從后院回來了。根本就沒有!她的臉色更難看了。你不覺得你應該幫我解決一下這個問題嗎?她的聲音變得尖利起來。
我攔住了一個車站的工作人員,他的衣服上印著一輛黃色大巴。廁所很遠,從后院一直向東北方向走。這個人挺熱心的。
她又轉回身向后院走去。我聽說很遠,就去開車。我說要不開車去吧。她像是根本沒聽到我的話。
我只好開車跟在她的身后。
一直到了院子的東北角,還是沒有。院墻上有一段豁口,她從那兒出了院子,繼續(xù)往東。我把車開出去,看到了東邊的廁所??礃幼酉袷悄欠N農村里面最古老的廁所,我本來也想去一下,但一想到里面可能的狀況,還是忍住了。
從廁所出來,她還是沒有上車。由于路窄,我一直倒車跟著她。突然碰到了草叢中的一塊石頭,后保險杠發(fā)出“咔”的一聲。
她停住腳步,撞車了嗎?
可能被石頭刮了一下,我說。
她就此上了車。
這個地方不宜居,在開往我家的路上,她說,一個沒有好的廁所的城市,還算得上是城市嗎……哦,她向車窗外瞅了一眼,這里只是一個小鎮(zhèn)。
我沒有答話。因為無話可說。也因為這是第一次見面,我還不了解她的性情。
我不會在這里呆很久的,她又說,沒有好的廁所,特別讓我焦躁。
他的妻子離去之后,他仍然在原來的地方吃飯(餐桌面向廚房的位置),在原來的地方上床、睡覺(靠近窗子的一面)。上床之后,右側身,向著床里面空下的一大部分。有時候,他和以前一樣蜷縮著身子;有時候,把床頭上的一只龍貓拽過來,抱在懷里,以填補某種在他看來有必要填補的空虛。
其他的似乎沒有什么變化。那時候還沒有離婚,他的妻子只是不再回家。當然了,她找了一個又一個的借口。那些借口聽起來都有道理。其實呢,即使沒道理他也不可能去深究。每一個看起來相同的日子,其實都有很多不可與外人道的不同。每一年都是這樣。在這一點上,每一天每一年就也沒什么不同。他希望保持著這種感覺,直到他再也出不了這個房間。
的確,那些日子就是這么過來的。想一想,其實沒什么好難過的。他甚至沒有覺察到什么煎熬,像有的朋友警告他的那樣。直到有一天,他的妻子帶著她的大哥和一個女性朋友敲開了他的門。先是那個女的氣勢洶洶地到他的床前逼問(給他們打開門之后,他又重新回到房間里躺下),是不是他說過她的什么壞話(當然是他的妻子出賣了他),他甚至感覺她有跟他動手的可能。
然后,她的大哥走過來坐在床邊,跟他談起了他們的友誼。這讓他想起了12年前他和他的妻子剛剛認識時的一部分場景——他走神了。她的大哥在喋喋不休地說了一大通之后,直視著他的眼睛,希望他看在他們友誼的份上做出某種讓步。而他看著他的臉,抑制不住地大笑起來。哎呀,他覺得友誼真是一種滑稽的東西。
他一直在笑。他躺在床上,而身體不停地抽動。他發(fā)現(xiàn)躺著笑要比站著或坐著費力得多,需要動用全身的力氣?;蛘哒f,是笑所耗費的氣力把他的全身帶動了起來。他不停地笑著。他想,有一天,他一定要把它寫下來。
有一年春天,我去南京看望朋友。早上開車從河口出發(fā),去濟南坐高鐵。我給一位畢業(yè)留校的師兄打電話,告訴他我的行程。他說好啊,中午一起吃飯。我們已經(jīng)好久沒見了。于是三個小時之后,我們一起坐在無影山附近的某個飯館里。感謝師兄用心,他還邀請了幾個寫詩的人一起相聚,其中一位也是我的老友。一位第一次見面的老兄拿出他新近出版的詩集,認真地簽送給我。大家聊得十分開心,因為詩歌本來就是最好的下酒菜嘛。但為了不耽誤坐車,我只得提前離席去高鐵站,他們則繼續(xù)喝酒、聊天。
三天之后,我從南京回濟南。與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年輕人聊天,他說也在濟南下車。你是濟南的?不是,還要去長途車站,坐大巴回東營。而且,他的目的地其實也不是東營,還要從東營再坐車回河口。哈,那真是太巧了,我說我可以把他捎回河口,這樣我在路上就有了一個同伴。他也十分高興,對我表示感謝。我們繼續(xù)聊,才知道他的工作單位竟然是我從前呆過的某個企業(yè)集團。這么說起來,我們算是沒見過面的同事了。
從濟南去往河口的途中,小伙子說起自己的求學和工作經(jīng)歷,他從臨沂老家考到東營職業(yè)學院,又從學校來到目前就職的公司。他的老家在臨沂的某座大山深處,那里是一個有名的旅游區(qū),但我沒去過。于是他邀請我有時間一定去他的老家玩玩,或者什么時候他休班回家,也可以叫上我一起去。好啊,我隨口答應著。
想起我大學畢業(yè)那年,為了省錢,借了公安學校一位同學的警服,一路搭車回家。有一位卡車司機竟然打開話匣子,與我談起與他分手不久的女友。至今,我仍然能記起他年輕的面容和低沉的嗓音。一個失戀的貨車司機,拉著一卡車的悲傷在華北平原上行進——這個場景曾經(jīng)長時間在我的腦海之中縈繞。從那天起,我明白,有時候你心中的愁苦也許不能對身邊的朋友說起,卻可能在某一個內心柔軟的時刻對著一位陌生人傾訴。
進了河口城區(qū),我一直把他送到他所住的小區(qū)門口。下車前,小伙子對我說,他的老家盛產(chǎn)金銀花,品質特別好,到金銀花收獲的季節(jié),他會讓老家的父母寄一些過來,送給我泡水喝,可以清熱敗火。看著他熱切的眼神,我覺得沒必要拒絕他的心意,微笑著答應了。
夏天很快就到了。有一天傍晚散步歸來,忽然發(fā)現(xiàn)樓前的小樹林里有一片濃密的黃花。走到跟前,才看出是金銀花,不知是哪個鄰居種上的。我想起了那個小伙子的話,仔細地摘了一把,捧回家中。我已經(jīng)有金銀花了,而那個小伙子再無消息。
青年作家趙K抄襲事件成了一個熱鬧的話題。事件本身并無懸念。趙K所在的作協(xié)提供了一份《趙K抄襲作品一覽表》;也有人把他的抄襲之作與原作放在一起進行了比較,并把圖片在網(wǎng)上發(fā)出來。把這兩張表對照看完,我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最后我終于明白,趙K其實是不惜以自己的名譽為賭注,跟所有人開了一個玩笑。當然,要真正理解趙K的幽默并不容易。
在趙K的抄襲作品中,除了標題,甚至連其中的人名都沒改。試想,真的會有這樣蠢笨弱智的抄襲者嗎?由此看來,趙K并不是要像別的抄襲者那樣竭力把他的抄襲搞得更像自己的創(chuàng)作。當然,這不是他不會,而是他根本就不想那么做,或不屑于那么做。對趙K來說,這種“史無前例”的抄襲真的只是為了抄襲嗎?我不知道他的本意如何,但我寧愿將之看作是作家趙K表演的一個行為藝術:把別人的小說拿過來,改一下標題,然后,投寄出去。他心里想的很可能根本就不是抄襲。是的,這難道不是對當下文學現(xiàn)狀的最為無情的嘲諷嗎?
作為一個幾年如一日勇敢堅持“抄襲”的人,趙K肯定明白他的行為終有一天會被人揭穿,也知道被揭穿的后果,甚至早已做了最壞的打算。若非如此,怎么來解釋他不慌不忙、鎮(zhèn)定自若地出入于大大小小的作代會、文代會、青創(chuàng)會和形形色色的研討會,甚而從容地與那些視各種“高級研討班”為文學創(chuàng)作“天堂口”的青年朝圣者們,一起走在各類會場、文學院那狹窄的過道上呢?我想到,趙K不知道暗自笑了多少回。
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xiàn)象是,比較趙K“抄襲”的篇目,他所改換的小說標題,絕大部分優(yōu)于原作的標題。比如,《我和你》優(yōu)于《我愛人的過往生活》,《無羽之鳥》優(yōu)于《遠去的那一抹紅色頭巾》,《我們都沒有翅膀》優(yōu)于《行走在鄉(xiāng)村的夜晚》。我想,趙K在心里肯定瞧不起他們——盡管他順手就把他們的東西拿來署上自己的名字。
趙K也許習慣了這種更換標題的工作。也許他早已厭煩,只是停不下手。圖書館里那一摞摞的雜志的確讓人對當下文學失去了信心。每每看到那些小說,我也想拿過來給他們修改:病句、過于夸張的形容詞、矯揉造作的語言和毫無疑義的敘述,或者像趙K一樣,幫他們修改標題(比如那種“濫抒情”又過于冗長的小說標題)。他們永遠不明白,無論是藝術還是哲學,樸素永遠是最高層次的追求。也許就是這種對當下文學現(xiàn)象的厭煩,使趙K喪失了寫作的沖動:看不到讓人興奮的東西,也沒有刺激起人們摩拳擦掌、一較高低的對手。于是,他只好去做他的改標題游戲。
趙K的表演注定會獲得成功。因為他知道他的游戲早晚會被人們看穿,而且,那些代表正義的人們最終會參與進來與他共同完成這個游戲,從而使之成為一件完整的行為藝術作品。
現(xiàn)在,趙K的目的達到了。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人們在憤怒,在指責,在謾罵,在把整個表演延續(xù)下去。而趙K離開他們,一頭把自己埋進人群之中,繼續(xù)暗笑。
我的朋友木然常常坐在窗前,望著外面的幾棵小樹發(fā)呆。仿佛認識這個世界的秘密,就藏在那幾棵小樹中間。
我和他談起我們都認識的另一個人。他忽然沉默不語。我并不為此感到驚訝,因為他們曾是很要好的朋友。當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難得見面了;雖然距離并不太遠。他覺得彼此間能說的話越來越少。一個忙于商務,而另一個人日益返回內心。很多朋友就是這樣,走著走著就失散了?!坝娜素懠?,他說。對這一點,我當然贊同。
我們喝茶。我很少喝普洱。我不喜歡發(fā)酵的東西,覺得很可能藏著某種不潔。我們喝綠茶,但不加檸檬。我喜歡讓沉默在房間里擴散,我聽得見沉默在房間里擴散的聲音。那是一種細微的沙沙聲,可以吸進肺里去。
沒有什么非說不可的事情。這會兒,外面漸漸起了風。那幾棵小樹在我們的視野里搖晃著。已經(jīng)過春分了么,他忽然問道。我站起身,去給水壺加滿水。我不覺得節(jié)氣有什么用,但他與我不同。他對于季節(jié)有著詩人般的敏感。我知道他這樣問,其實只是為了跟我說一句話而已。他不需要我的回答。
有些茶葉上有蟲洞。這沒什么。我輕輕吹開。蟲子也要生活,對吧。我們不應該對它懷有敵意。我把這話對他說了。他只是一笑。不管我說出什么樣的話,他都毫不吃驚。
雖然認識時間并不長,但我們已相互了解了對方。在這么個封閉的小縣城,我不能奢望更多的朋友。認識二十年又有什么用?我知道這友誼值得珍惜。
他告訴我他的測字水平最近又有了提高。“可以看見事了。只看見事。”我不懂。如果能賺到錢就好了,我說。但他不以為意。我有一個初中同學,他老婆以給人算命為生。目前是我們同學中的富翁。
在我說著這些瑣事的中間,他的眉頭漸漸皺起。算了,喝茶,我說。
后來,我告辭出來,進入了河邊的一片密林。林中有奇怪的鳥鳴,吸引我循聲而往。漸漸地,我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陌生的空間。在我返回之前,一股氣流將我裹挾著,慢慢地向上飛升?!澳救?!”我大聲喊著我朋友的名字,但沒有回應。我不知道我在哪兒。我只知道自己在不停地向上、向上……我明白,我被時間吞噬了。
【責任編輯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