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修憲
(曲阜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山東 曲阜 273165)
抗戰(zhàn)期間,傅衣凌先生利用自己在福建永安縣黃歷鄉(xiāng)發(fā)現(xiàn)的明清至民國時期的數(shù)百份契約文書,撰文考察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土地移轉(zhuǎn)過程中的社會經(jīng)濟關系,開創(chuàng)了利用民間契約文書研究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的新路徑。傅先生的研究指出,傳統(tǒng)時期鄉(xiāng)村社會的土地交易,深受鄉(xiāng)族勢力左右(1)傅衣凌:《明清農(nóng)村社會經(jīng)濟》,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4頁。。既然交易者無法自由選擇“跟誰”交易,那他們又能否自由選擇“何時”交易呢?學界現(xiàn)有成果表明,盡管基于土地契約文書展開的相關研究甚為豐厚(2)參見岸本美緒、欒成顯:《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契約文書研究會的30年》,《史學月刊》2005年第12期;任吉東:《近代中國契約文書及其研究》,《歷史教學》(高校版)2007年第7期;劉洋:《近三十年清代契約文書的刊布與研究綜述》,《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12年第4期;吳佩林、李增增:《六十年來的明清契約文書整理與研究》,吳佩林、蔡東洲主編:《地方檔案與文獻研究》第2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56-77頁;陳新立:《20世紀80年代以來經(jīng)濟史視野下契約文書研究的新動向》,陳鋒主編:《中國經(jīng)濟與社會史評論》(2016年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215-238頁。,但有關土地契約立契時間的專門性研究,卻主要是近十年才出現(xiàn)的相對較新的研究議題。當前學界或從文字和文書學的角度,分析契約的書寫格式、補正和辨析特殊契約的立契年份(3)張中奎:《一份清水江文書的年代考論》,《農(nóng)業(yè)考古》2012年第1期;徐鈺:《清水江文書紀年格式之“天運”考釋》,《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林東杰:《清至民國年間清水江契約文書立契時間校補——以〈貴州文斗寨苗族契約法律文書匯編:姜元澤家藏契約文書〉為中心的研究》,《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5期;林東杰、謝開鍵:《民間契約文書立契時間逢閏月書寫格式述略——以清水江文書為中心》,《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或從法制史的角度,探討契約時間要素的表達方式及其相對其他要素的排列次序(4)武航宇:《中國古代租佃契約文書考析》,吉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5年;楊洋:《清代至民國福建德化縣契約文書研究》,河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2年;屈蓉蓉:《吐魯番出土5-8世紀租佃契約文書中的立契日期研究》,陜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2年;張明、戴澤軍、丁正屏:《清水江文書的歷史真實性考證》,《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李秋梅:《清代買賣契約地區(qū)差異性的初步研究——以清水江、徽州和浙東地區(qū)為中心的考察》,青海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8年;韓樹偉:《西北出土契約文書所見習慣法比較研究》,蘭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20年。;或從社會經(jīng)濟史的角度,勾畫立契時間所反映的土地交易年際、月際特征及其影響因素(5)參見刁統(tǒng)菊:《對紅山峪村16張地契的民俗學解讀》,《民俗研究》2005年第3期;關文斌:《近代天津商人城鄉(xiāng)家庭經(jīng)濟型態(tài)一例:什季堂李氏文書初探》,《近代中國》第18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8年,第297-321頁;史金波:《黑水城出土西夏文賣地契研究》,《歷史研究》2012年第2期;高逸云:《清代至民國魯西北房地契約研究——以惠民、樂陵契約為例》,河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第24-25頁;李雨紗:《近代中國民間金融契約整理與制度解析》,《經(jīng)濟科學》2015年第6期;梅磊:《道光年間湖北天門熊氏田地買賣契約文書研究》,鄭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第39頁;洪德善:《民間文獻遺產(chǎn)與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研究——以堡里契約文書為例(1781—1964)》,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9年,第164-170頁;王雙懷、屈蓉蓉:《土地租佃契約所見晉唐時期吐魯番農(nóng)時初探》,《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然而,檢視現(xiàn)有成果,既有研究在地域上較注重邊疆和江南地區(qū),忽視了對其他地區(qū)的關注;在類型上偏重租佃類契約,較少探討買賣類契約;研究所涉及的樣本數(shù)量不過十數(shù)、百余件,以致規(guī)律性的認識難以闡發(fā),因而仍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
與既往研究多依賴于零散搜集或特意挑選的資料不同,本研究依據(jù)的地契資料,其真實性、完整性、系統(tǒng)性與區(qū)域代表性和時間集中性,都比以往發(fā)現(xiàn)的資料更為典型。并且,有別于針對一姓一戶或一省(乃至更大范圍)的微觀或宏觀研究,本文從中觀層面探討方圓百里之內(nèi)鄉(xiāng)村級的農(nóng)戶土地交易,也更加接近真實的歷史場景,便于開展從中國歷史實踐出發(fā)的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那么,利用統(tǒng)計分析的方法,突破土地買賣契約文書契約雷同性、分散性的研究瓶頸(6)陳支平、趙慶華:《中國歷史與文化研究中民間文獻使用問題反思》,《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對區(qū)域內(nèi)多個村莊地契的立契時間進行細致梳理,能否揭示出傳統(tǒng)中國鄉(xiāng)村社會土地買賣時機中某些隱而未彰的規(guī)律性特征?如是,這種特征又有何表現(xiàn)?其形成原因為何?本文即依托最新整理的孔府莊園土地買賣契約文書,試就上述問題作一考察。
孔府莊園的土地,主要由朝廷欽賜給孔府的祭學田和孔府自行購入的自置莊田組成,鼎盛時期多達1.1萬余頃,分為“五屯七廠十八官莊”,絕大多數(shù)都是由孔府“召佃耕種”。尤其是其中的祭學田,雖名義上“歸孔府占有”,但因其主要來源于國家“欽賜”及所有權(quán)“事實上掌握在佃戶手中”,故孔府“無權(quán)轉(zhuǎn)售和買賣”,反而是“祭田買賣的行為在佃戶之間和佃戶與民人之間頻繁地發(fā)生”(7)何齡修等:《封建貴族大地主的典型——孔府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第166-170、117-118頁。,并因之留存了大量的土地交易契約。本研究所涉及的3個孔府莊園,便都是孔府所屬“十八官莊”之一。其中,魏莊位于山東泗水縣西北部,距城15千米,占地14頃13畝;戈山位于泗水縣西南部,距城13千米,占地37頃80畝;顏孟莊位于曲阜市北部,距城18千米,占地5頃48畝(8)何齡修等:《封建貴族大地主的典型——孔府研究》,第105-106頁。。本研究依據(jù)的契約資料,一直作為國家一級文物《孔府檔案》的主要組成部分保存而幾乎未受人為擾動(9)有關《孔府檔案》的最新研究,可參見吳佩林、姚志良:《“封建遺存”的近代境遇:1928—1930年曲阜孔廟祀田的國有化爭端》,《近代史研究》2021年第2期;李先明:《近代孔廟廟產(chǎn)糾紛中的國家、地方與社會(1912—1926)》,《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1期。。同時,筆者在孔府莊園核心區(qū)所在泗水縣的田野調(diào)查也發(fā)現(xiàn),當?shù)剞r(nóng)戶家中所藏的地契抄件或“衍圣公府祀田執(zhí)照”,與《孔府檔案》中所存的這批地契原件或“執(zhí)照存根”幾乎完全匹配(10)采訪對象:王振渠(男),1936年5月出生,泗水縣柘溝鎮(zhèn)魏莊北村人,采訪時間:2018年11月25日;采訪對象:喬立柱(男),1965年4月出生,泗水縣楊柳鎮(zhèn)小廠村人,采訪時間:2018年1月6日;采訪對象:張香桂(女),1968年6月生,泗水縣金莊鎮(zhèn)戈山村人,采訪時間:2020年8月28日。。《孔府檔案》中現(xiàn)存的魏莊等3個莊園土地買賣契約的情況(11)不包括少量諸如分約、換約、當約、押約、進約、租約、清約、歸約、補約等非買賣性質(zhì)的契約。,如表1所示:
(表1) 各莊園土地買賣契約情況 (單位:件)
既有研究指出,災荒與土地買賣的活躍高度相關。正所謂“災荒是土地兼并的杠桿”,傳統(tǒng)社會中因天災人禍造成的社會動蕩期,也正是土地頻繁轉(zhuǎn)移和大量兼并的高發(fā)期(12)夏明方:《民國時期自然災害與鄉(xiāng)村社會》,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221頁。。為了探討自然災害對3個莊園土地交易年際差異的影響,筆者將各莊園地契所載立契年份進行了整理。這樣,在顏孟莊480件土地買賣契約中,載有明確交易年份的田地——不包括宅(基)、園、屋、場、坑、塘等——買賣契約有292件,戈山和魏莊載有明確交易年份的田地買賣契約分別是1271件和438件。
對各莊田地逐年交易量的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3個莊園的土地買賣呈現(xiàn)較顯著的階段性特征。顏孟莊在1916年前,每年交易一般不過一兩宗,很少超過3宗,此后迅速增加至10宗以上,至1927年后即減少。戈山在1890年前,大多數(shù)年份的年交易量不超過10宗,1891年后一般在一二十宗間波動,1911年后在二三十宗間波動,到1926年劇跌。魏莊在1890年前的土地交易量,一般不超過3宗,此后至1906年間平緩增長,一般在6宗上下波動,到1922年后交易量驟增,至1927年時又降至光緒末期的水平。
并且,從表2和圖1所示各莊園每隔十年交易量的變化及其趨勢也可以發(fā)現(xiàn),民國時期的土地交易頻率較清代明顯加快。這一趨勢始自鴉片戰(zhàn)爭后,到光緒后期(1890—1899年)變得更加顯著。
(表2) 各莊園每隔十年土地交易情況 (單位:宗)
(圖1) 各莊園每隔十年年均交易量變化趨勢圖
除了整體上的趨同性,各莊逐年土地交易量的變化,還呈現(xiàn)較明顯的突變性特征。例如,戈山在1890年前每年交易量一般不超過10宗,但1857年(13宗)、1867年(32宗)、1873年(17宗)、1884年(23宗)、1891年(40宗)的交易量大都在15宗以上。如果將上述年份視為該莊園土地交易量陡增的“異常年”的話(13)判定交易“異常年”的標準是,某年的交易量超過該年份所在十年期內(nèi)平均交易量的2倍。例如,戈山1857年的田地交易量為13宗,是如表2所示其所在十年期(1850—1859年)平均交易量5.5宗的2.4倍,此年即為異常年。,類似這樣交易量“突變”的情況,也同樣出現(xiàn)在顏孟莊和魏莊,詳情如表3所示。
(表3) 各莊園異常年景時的交易情況 (單位:宗)
結(jié)合相關資料和表3所見,筆者有如下發(fā)現(xiàn):
其一,各莊園土地買賣異常值的出現(xiàn),大多與該地水旱災害有關。例如,1856—1857年間,顏孟莊所在的曲阜縣“雹、旱、蝗三災均有,五谷不登,人將相食”,附近的滋陽縣、寧陽縣也在1856年發(fā)生“旱、蝗”災害,造成“大饑”(14)民國《續(xù)修曲阜縣志》卷2《輿地志·災祥》,《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74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62頁;光緒《滋陽縣志》卷6《災祥志》,《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72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106頁;光緒《寧陽縣志》卷10《災祥》,《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69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181頁。。1867年,魏莊和戈山所在的泗水縣“淫雨數(shù)日,泗河泛濫”(15)光緒《泗水縣志》卷14《災祥志》,《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74冊,第413頁。。1880年,泗水的鄰境鄒縣和滋陽先是夏旱,復又“大雨,泗(河)決”(16)光緒《鄒縣續(xù)志》卷1《天文志·祥異》,《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72冊,第522頁;光緒《滋陽縣志》卷6《災祥志》,《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72冊,第106頁。。1883年,泗水縣“秋澇”(17)山東省泗水縣地方史志編纂委員會編:《泗水縣志》,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7頁。。1888年,曲阜縣因秋旱導致“秋禾、豆禾均皆枯槁”(18)民國《續(xù)修曲阜縣志》卷2《輿地志·災祥》,《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74冊,第62頁。。1890年,泗水縣“淫雨,濟、泗兩河俱溢”,孔府的佃戶們甚至因為“水災過重,田禾被水”而懇請減緩拖欠租糧(19)光緒《泗水縣志》卷14《災祥志》,《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74冊,第413頁;《孔府檔案·曲阜縣紅廟莊小甲秦鎮(zhèn)山為田禾被水懇恩緩征事致衍圣公府稟》,光緒十六年十二月,檔號J001-003521-0020-0001。。1898年,曲阜縣在上年被水后,又遭遇“蝗蟲為災,毀傷谷穗殆盡”,以致山東巡撫張汝梅奏請朝廷將曲阜“闔境村莊”上年未完民歉“及因災蠲剩原緩錢糧”緩征(20)水利電力部水管司、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編:《清代淮河流域洪澇檔案史料》,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008-1009頁;民國《續(xù)修曲阜縣志》卷2《輿地志·災祥》,《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74冊,第62頁。。1906年,山東曲阜、泗水等縣發(fā)生水災,蠲緩“新舊額賦有差”(21)《德宗實錄》卷567,光緒三十二年十一月戊申,《清實錄》第59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98頁。。1915—1916年,曲阜縣疊遭“大雨雹,毀傷麥禾殆盡”(22)民國《續(xù)修曲阜縣志》卷2《輿地志·災祥》,《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74冊,第62頁。??梢?,土地交易異?;钴S的時期,多是水旱災害頻發(fā)的時期。當然,1835年戈山和魏莊及1875年顏孟莊交易異常的原因,可能與自然災害無關,因為從現(xiàn)存地方志、《孔府檔案》和氣象災害資料中未能檢索到相關信息,而戈山1873年數(shù)據(jù)的異常,可能在于在當年交易的17宗土地中,有兩位買主在一天之內(nèi)均各購入了3宗土地。
其二,災害對各莊園土地買賣的沖擊,因地而異。從表3來看,各莊園土地買賣異常值出現(xiàn)的時點,均不相同,只有1856—1857年和1906年的數(shù)據(jù)顯示,位于曲阜的顏孟莊和位于泗水的戈山與魏莊,同時出現(xiàn)了土地買賣高漲的異常現(xiàn)象??墒?,盡管3個莊園分處二縣,但彼此距離很近:魏莊與顏孟莊、魏莊與戈山、戈山與顏孟莊的直線距離分別約為17千米、15千米和21千米,同處于大約方圓11千米的范圍內(nèi)。換言之,即使在如此狹小的區(qū)域內(nèi),也沒有任何一次自然災害足以使全部3個莊園的土地買賣量急劇增加。例如,1867年泗水縣發(fā)生水災時,只有戈山的土地交易量陡增至67宗,而魏莊的土地交易量(1宗)僅是如表2所示其所在十年期平均交易量(1.5宗)的66.7%。再如,1898年曲阜縣發(fā)生蝗災時,也只有顏孟莊的土地交易量增加至5宗,而戈山和魏莊當年的土地交易量,都只較其所在十年期的平均交易量增加了1宗。類似的,盡管1906年曲阜和泗水遭受水災時,顏孟莊和魏莊的土地交易量陡增,但戈山當年的土地交易量(19宗)也只是略高于其所在十年期的平均交易量(14.7宗)而已。造成這種同一狹小區(qū)域內(nèi)“同災不同果”現(xiàn)象的原因,可能與災害的不同類型有關,也可能受該莊園所在地形、地貌和水利設施條件的影響,更可能是自然災害對人類社會的影響過于復雜使然(23)夏明方:《民國時期自然災害與鄉(xiāng)村社會》,第23頁。,以致一時難以揆斷。但這一現(xiàn)象也提醒我們,對于自然災害爆發(fā)與土地買賣高漲之間的因果關系(24)梅磊:《道光年間湖北天門熊氏田地買賣契約文書研究》,鄭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第39頁。,需要具體分析。
其三,不同災害類型對土地買賣的影響程度,差別較大。顏孟莊等3個莊園雖然處于我國干旱最嚴重的黃淮海干旱區(qū)(25)張波主編:《農(nóng)業(yè)災害學》,西安:陜西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1999年,第224、269頁。,但對本區(qū)土地買賣造成重大影響的,不是人們慣常認為的旱災,反而是水災。例如,戈山因同治六年(1867)水災導致的土地買賣量(32宗),居然與光緒“丁戊奇荒”前后三年間(1876—1878)的總交易量(33宗)相當,而光緒十二年(1886)自春至秋接連干旱導致的土地買賣量(10宗),僅是5年后大水災引發(fā)交易量(40宗)的1/4。這雖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首先,這是由當?shù)剞r(nóng)作物生長特性決定的。在華北旱作農(nóng)業(yè)區(qū),小麥、高粱、谷子、甘薯等耐旱作物在生長和成熟時遇到干旱,有助于提高品質(zhì),以致民間有所謂“(谷子)從小旱個死,老來一包籽”、“高粱開花地裂紋,家里作下高粱囤”等諺(26)李朝恩等編:《山東農(nóng)諺》,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79頁;馬矍翁、田活農(nóng)集注:《華北農(nóng)諺》,北京:財政經(jīng)濟出版社,1957年,第13頁。。相反,正所謂“谷怕急雨”(27)李朝恩等編:《山東農(nóng)諺》,第79頁。,旱生作物對土壤水分過多相當敏感,過多的雨水或積澇會影響作物出苗、結(jié)實,并誘發(fā)霉病造成嚴重減產(chǎn)(28)歐陽惠編:《水旱災害學》,北京:氣象出版社,2001年,第106-108頁。。其次,華北小農(nóng)積累了諸如“高梁不發(fā)芽,猛使砘子砸”等豐富的抗旱、保墑經(jīng)驗(29)馬矍翁、田活農(nóng)集注:《華北農(nóng)諺》,第21頁。,故除特大旱災或連續(xù)數(shù)年的干旱外,一般都可以應付得過來。最后,旱災的形成需要一個緩慢累積的過程,并通??梢詾槿怂A期,而大水多是驟然而至,可預測性遠不如大旱(30)李明珠:《華北的饑荒:國家、市場與環(huán)境退化(1690—1949)》,石濤等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9頁。,并且它一旦發(fā)生就會導致田廬漂沒,人們流離失所。
既然3個莊園土地交易的年際變化十分明顯,那在月份的分布上是否也表現(xiàn)出某種集中性?由于民國時期立契年份雖然采用的是中華民國紀年,但立契月份的表記方式卻是陰、陽歷混用(31)朱文哲:《西歷·國歷·公歷:近代中國的歷法“正名”》,《史林》2019年第6期。,以致無法區(qū)分每一件契約的立契月份,故只能以清代契約為據(jù),探尋孔府莊園立契月份分布的具體特征。這樣,民國以前,在顏孟莊292件田地交易契約中,載有明確月份的有125件;在戈山的1271件田地交易契約中,有824件;在魏莊的438件田地交易契約中,有291件。各莊園逐月田地交易情況,如表4所示:
(表4) 清代各莊園田地交易月際分布 (單位:宗)
(圖2) 顏孟莊交易量月際分布圖
據(jù)表4和圖2、圖3、圖4可見,3個莊園田地交易量的月際分布,各有特點,可大致區(qū)分為顏孟莊的M型、戈山的L型和魏莊的U型。戈山的土地交易從舊歷年初就旺盛起來,僅頭3個月的交易便幾占全年交易的85%,而秋后十月至十二月的交易頓時減少。與之不同,顏孟莊的土地交易有兩個高潮期,即以三月和冬月為峰尖的年初期和秋后期,只是后者遠不如前者旺盛,故略呈M型。魏莊的土地交易呈U型分布,從正月的峰值逐月下降,至七月觸底后反彈,秋收后復又漸趨活躍。
(圖3) 戈山交易量月際分布圖
(圖4) 魏莊交易量月際分布圖
即使考慮到災年因素,上述特征也依然十分明顯。例如,1857年、1867年、1884年、1891年和1904年,都是泗水縣的災年;戈山在這5年的田地交易共有131宗,其中交易量最多的是二月的54宗、一月的38宗和三月的28宗,而六至九月則沒有任何交易。也即,戈山災年時的土地交易,仍然集中在年初的3個月,與總體情況相比幾無差別。同樣,魏莊土地交易突發(fā)暢旺的1856—1857年、1876年、1880年、1890年、1896年、1906和1910年,也是泗水縣受災之年,這8年間的交易共77宗,其中二月和十二月各19宗、正月12宗、十一月10宗、三月8宗、十月5宗,其他月份幾無交易。這與魏莊總體樣本表現(xiàn)的趨勢,也相差不大。換言之,即使在災年之時,人們選擇交易的月份,仍與常年一致。
既然災荒不會影響田地交易的月際分布,那又是什么原因?qū)е碌哪??首先,土地交易的季?jié)性漲落,主要與當?shù)氐霓r(nóng)事周期緊密相關。曲阜、泗水境內(nèi)的土地耕作制度以一年一作和兩年三作為主,前者多分布在山嶺薄地和澇洼地,春種秋收,秋后休閑,主要種植地瓜、花生、高粱等,后者多實行于平原地區(qū),春季播種谷子、高粱等,秋收后種植小麥,來年麥收后播種大豆、地瓜等(32)山東省曲阜市地方史志編纂委員會編:《曲阜市志》,濟南:齊魯書社,1993年,第179頁;山東省泗水縣地方史志編纂委員會編:《泗水縣志》,第143頁。。在曲阜、泗水所在的魯西南地區(qū),陰歷四月春播作物基本播種完畢,五月至九月則是春播、夏播作物生長、收獲和秋作播種的時節(jié)(33)諸如“耩谷不論天,一直耩到三月三”、“立夏(小滿)高梁小滿(芒種)谷”、“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正當時”、“麥到芒種谷到秋,豆到寒露使鐮鉤,齊著霜降刨芋頭”等當?shù)剞r(nóng)諺,便反映了這種農(nóng)事耕作和收獲節(jié)律。參見葉濤主編:《中國民俗大系·山東民俗》,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1頁;李朝恩等編:《山東農(nóng)諺》,第113頁;馬矍翁、田活農(nóng)集注:《華北農(nóng)諺》,第14、16頁;山東省泗水縣地方史志編纂委員會編:《泗水縣志》,第683頁。,因此孔府各莊園在五月至九月幾乎都沒有發(fā)生交易。相反,秋收結(jié)束到次年春耕開始,農(nóng)忙季節(jié)結(jié)束,作物倒茬完畢,進入農(nóng)閑期(34)王建革:《近代華北的農(nóng)業(yè)特點與生活周期》,《中國農(nóng)史》2003年第3期。,田地交易隨之暢旺。這與魯西北和天津等華北其他地區(qū)土地交易的季節(jié)性特征,頗為相似。例如,魯西北樂陵縣76%的土地買賣,發(fā)生在秋后農(nóng)閑的十一月到次年正月(35)高逸云:《清代至民國魯西北房地契約研究——以惠民、樂陵契約為例》,第25頁。,而天津在四月至九月訂立的租佃契約,也不到當年總數(shù)的20%(36)關文斌:《近代天津商人城鄉(xiāng)家庭經(jīng)濟型態(tài)一例:什季堂李氏文書初探》,第310頁。。
其次,土地交易的季節(jié)性起伏,也與農(nóng)村金融市場的漲落有關。一般而言,陰歷年底時人們的節(jié)日開銷陡增,次年春天又是糧食、種子等生活、生產(chǎn)資料匱乏的季節(jié),因之都是借貸高漲的時期(37)王建革:《近代華北的農(nóng)業(yè)特點與生活周期》。。借貸不得,只能賣地,以維春耕(38)董成勛編著:《中國農(nóng)村復興問題》,上海:世界書局,1935年,第187頁。;春借秋(從霜降到年底)還,也要賣地,以活老幼(39)王建革:《近代華北的農(nóng)業(yè)特點與生活周期》。。例如,在關中地區(qū),每年從冬至到次年清明,都是農(nóng)民典地旺盛的時期(40)陳翰笙:《崩潰中的關中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申報月刊》1932年第1卷第6號。。
最后,孔府莊園土地交易月份的分布差異性,還與孔府祀銀的征收有關??赘脬y分兩季六限征收,春季上三限是二、三、四月,秋季下三限是八、九、十月(41)何齡修等:《封建貴族大地主的典型——孔府研究》,第185頁。。秋收后,孔府莊園的小農(nóng)變賣農(nóng)產(chǎn)品完納孔府租銀,貧困者納租后便已無糧度日,只好出賣土地換錢接濟。有例為證:“立賣約張興法,因無錢使用,托中人說合,將家西南[北]地乙段,計地乙畝貳分零七毫九系五忽七微,出賣于趙學瑞名下過租永遠為業(yè),言定時制(值)京錢拾千零五伯(百)整。其價當日交足不欠,其地東至李秀益、西至買主、南至本縣民地、北至宋西州,四至分明,如有違礙,賣主一面承管??趾蟛幻?,立字存證。代字、中人:趙學禮、趙學林、孫松山、李景桐、宋夏珍。乾隆三十七年十一月初十日立?!?42)《孔府檔案·曲阜縣顏孟莊張興法立賣地約》,乾隆三十七年十一月初十日,檔號J003-007724-0030-0001。類似的,年后青黃不接的二、三、四月,小農(nóng)們既已食不果腹,復要完納“從無豁免緩征之例”的祀銀(43)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曲阜孔府檔案史料選編》第3編第13冊,濟南:齊魯書社,1984年,第158頁。,也迫使人們或揭借度日,或賣地過活。姑舉一例:“立賣約人馬伯連,因祀銀不湊,托中說合,情愿將東坡東西官地壹段計地壹畝柒分陸厘六毫,內(nèi)有劉家林壹段,出賣于馬心曾名下承銀為業(yè),言明賣價共京錢陸拾肆千文,并無違礙,如有反覆,賣主承管。其錢同中交足不欠??挚诓粦{,立賣約為證。下銀(地)。此地步弓:東西中長六十步,西活(闊)橫十步,東活(闊)三十六步,西小段長十二步,橫活(闊)五步。東至路、西至路、南至王希順、北至大路。中人、代字:張硯田、馬昭祜、董茂松、杜松峰。宣統(tǒng)二年正月十六日立?!?44)《孔府檔案·泗水縣魏莊馬伯連立賣地約》,宣統(tǒng)二年正月十六日,檔號J003-007830-0039-0001。
中國古人凡事講求吉祥,甚至連日常生活中洗發(fā)、剃頭、修整爪甲這樣的瑣屑之事,都要擇日而行(45)江紹原:《發(fā)須瓜——關于它們的風俗》,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102-107頁。。在賣地這樣極其重要的場合,人們照理更應選擇良辰吉日(46)譚明智:《永遠為業(yè):清代田土買賣觀念的社會學研究》,《社會學評論》2020年第2期。。并且,遍覽各地的契約文書,諸如“大吉大利”、“厚德載?!敝惼砬蠹獞c、如意的吉祥語無處不在,而很多契約的末尾也莫不鄭重書立“吉日立”的字樣(47)馮學偉:《明清契約的結(jié)構(gòu)、功能及意義》,北京:法律出版社,2015年,第33頁。。那么,何為吉日?人們對立契具體日子的選擇,是否有明顯的偏好?若有,又主要集中在哪幾天?這需要對土地交易的具體日子作進一步考察。同樣,由于民國時期我國歷法具有的“二元社會”特征(48)左玉河:《評民初歷法上的“二元社會”》,《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3期。,陰、陽歷的混用使得我們無法判定每件契約記載的是陽歷日期還是陰歷日期,只能姑就清代時期的契約立論。清代時期,顏孟莊、戈山和魏莊載有具體日子的契約,分別有121件、795件和290件,詳情如表5所示。
乍看之下,一月之中,上述3個莊園的土地買賣幾乎無日不有,似乎是隨機進行,毫無規(guī)律可言。例如,土地交易是發(fā)生在單日還是雙日,三個莊園幾無區(qū)別。顏孟莊、戈山和魏莊在單日和雙日交易的土地數(shù)量,分別為53宗和68宗、420宗和375宗、128宗和162宗。也即,三個莊園單日(或雙日)交易量占總交易量的比例,分別為44%(56%)、53%(47%)和44%(56%),平均46%(54%)??梢姡齻€莊園單、雙日的交易量,幾乎是相等的。同樣,三個莊園一月中每旬的土地交易量,也大致相當。顏孟莊上、中、下旬的交易量分別為40宗、59宗和22宗,戈山相應的數(shù)量為263宗、279宗和253宗,魏莊相應的數(shù)量為97宗、105宗和88宗。除顏孟莊下旬交易量偏少外,各莊每旬產(chǎn)生的交易量,大體相近。類似地,各莊發(fā)生在上半月和下半月的土地交易量,也大體均衡。
(表5) 清代各莊園田地交易日分布 (單位:宗)
不過,若細而考察各個莊園每月單日交易量較多和較少的日子,便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先考察3個莊園單日交易量排名前三位(戈山因樣本量過大而取前六位)的情況。顏孟莊單日交易量最多的依次為(廿日)13宗、(十五日)10宗和(十九日)9宗,總計32宗,占該莊清代田地樣本量121宗的26%。魏莊單日交易量最多的依次為(初九和十六日)19宗、(十九日)18宗和(廿四和廿六日)16宗,總計86宗(19×2+18+16×2),占該莊清代田地樣本量290宗的30%。戈山單日交易量最多的依次為(廿五日)54宗、(十八日)43宗、(初十)42宗、(廿日)41宗、(初三和十五日)40宗、(十三和廿七日)36宗,總計260宗,占該莊清代田地樣本量795宗的33%。如果對3個莊園單日交易量最多的前五位(戈山取前八位)進行統(tǒng)計,顏孟莊、魏莊和戈山當日交易量的加總數(shù)依次為61宗、115宗和398宗,分別占各莊清代交易量的50%、40%和50%。換言之,在每月特別的那三五個日子,人們就會賣出四五成的土地。
再考察各莊園單日交易量排名最末三位(戈山取后五位)的情況。顏孟莊在十一日、二十一日、三十日這3天都沒有交易,在初三、二十二日、二十三日各僅有1宗交易,在二十五日僅有2宗交易,總共5宗交易,僅占總交易量的4%。據(jù)此計算,魏莊和戈山在這類特殊日子的交易量分別是7宗和86宗,不到相應總交易量的3%和11%。簡言之,在每月中的某幾個日子里,人們會盡量減少或者幾乎不會進行土地交易。
為方便討論,姑將3個莊園單日土地交易量最多和最少的兩類日子列表如下,并分別名之為崇尚日和忌諱日。
(表6) 各莊園交易量最多和最少的日期分布情況
據(jù)表6,各個莊園的交易崇尚日和忌諱日,各不相同。具體而言,魏莊崇尚六、九,而戈山和顏孟莊則崇尚五、十。逢五、逢十,在戈山和顏孟莊都是交易量大的日子,但在魏莊則否;而魏莊崇尚的六、九日,在戈山卻是需要極力回避的日子。同樣,在魏莊和顏孟莊忌諱的三、八日,土地交易量較少,但在戈山卻是土地交易較普遍之日;而戈山和顏孟都崇尚的廿日,在魏莊的交易量卻很平常。
并且,這種交易日選擇性崇拜的特點,即使在災荒時期表現(xiàn)得也十分明顯。以戈山為例,在1857年、1867年、1884年、1891年和1904年這5個災年的總共131宗交易中,單日土地交易數(shù)量較多的依次是廿五日(11宗),十五日和十八日(各9宗),初三日和初五日(各8宗);較少的依次是初一日和廿一日(0宗),初四日、初六日、初七日和廿六日(各1宗),以及初九日和十二日(各2宗)。這與表6所示戈山田地交易的崇尚日和忌諱日,幾無差別。換言之,災荒對人們土地交易日的選擇傾向,幾乎沒有影響(49)一個可能的原因在于,作為災害發(fā)生的緩沖機制,承平之時的倉儲制度部分抵消了災害帶來的沖擊(參見吳四伍《清代倉儲的制度困境與救災實踐》,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5頁)。例如,泗水縣“鄉(xiāng)間平時有積糧社,其法數(shù)人出資,春糶秋糴,生息蓄積,以為荒歉之備”(參見光緒《泗水縣志》卷9《風俗志》,《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74冊,第355頁)。。
那么,土地買賣時何以會存在類似上述交易崇尚日或忌諱日的差異?有學者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吉祥意識予以解釋。他們認為,中國古人在日常生活中一般都崇拜偶數(shù),忌諱奇數(shù),認為成雙成對才吉祥如意、和諧美滿(50)閆麗萍:《漢維語言數(shù)字禁忌文化差異》,《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4期;戴婕、郭常亮:《吉祥數(shù)字:當代中國數(shù)字崇拜的文化解讀》,《江西科技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5期。。顯然,這種說法是站不住腳的。因為每個莊園的交易崇尚日和忌諱日中都既有單數(shù)日,也有雙數(shù)日,并且上文的分析也表明,三個莊園單、雙日的交易量,幾無差別。
還有學者從民俗學的視角來解釋這一現(xiàn)象。有研究指出,土地買賣日期的選擇,反映了民間風俗中的“和順”觀念。在山亭區(qū)紅山峪村,人們選擇陰歷逢六的日子賣地,以取“六六大順”之意,而一般不會選擇逢“八”的日子,因其表示“扒扒叉叉”、時好時壞之意(51)刁統(tǒng)菊:《對紅山峪村16張地契的民俗學解讀》。。這種說法雖有一定道理,但卻無法解釋與紅山峪相距不過百余千米的魏莊,何以逢九日子的交易量仍與逢六的一樣多;也無法解釋與魏莊相距不過15千米且同處一縣的戈山,又何以逢八日的交易量居然是逢六日的2倍;也無法解釋戈山和顏孟莊雖相距不過20余千米且分居二縣之地,卻為何都將逢五、逢十作為賣地的“吉日”。換言之,一個村莊的“吉日”在另一個村莊何以卻成了“晦日”?顯然,民俗學的解釋,也不能令人滿意。
如是,到底如何解釋上述看似雜亂無章的交易日?由于小農(nóng)的土地買賣活動是一種經(jīng)濟行為,可以嘗試從社會經(jīng)濟史的角度進行分析。筆者認為,上述不同莊園中土地買賣具體日子分布特征的差異,與該莊園所在集市圈內(nèi)定期集的集期密切相關。據(jù)田野調(diào)查和檢索地方文獻可知,顏孟莊所在的集市,是本村三、八日的定期集;魏莊所在的集市,是(相距1.5千米)三、八日的柘溝集;戈山周邊的集市,是(相距7千米)四、九日的西巖店集和(相距8千米)一、六日的陶洛集(52)乾隆《曲阜縣志》卷36《疆土·市集》,《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73冊,第271頁;光緒《泗水縣志》卷2《建置志·集市》,《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74冊,第291頁。。
據(jù)此,各莊園土地交易的忌諱日,正是該莊園所在定期市的開市日。據(jù)表6所示,十三、廿三、廿八等魏莊村民土地買賣的忌諱日,正是該地所在定期市柘溝集的開集日。并且,盡管魏莊在初三、初八和十八這3個開集日也有土地交易,但數(shù)量都極少,分別為4宗、10宗和7宗,均不高于表5所示的單日平均交易量(10宗)。類似的,初一、廿一、廿六和初九、廿四等戈山村附近集市的開市日,也是土地交易的忌諱日,并且在開市的初四、初六、十一、十四、十六、十九和廿九等其他日子,土地交易量也不多,分別為18宗、21宗、18宗、18宗、21宗和18宗,同樣也都低于表5所示的單日平均交易量(27宗)。
同時,各莊園土地交易的崇尚日分布,也呈現(xiàn)與定期集開市日期間隔相同的周期性特征。例如,在戈山的交易崇尚日中,初十、十五、廿日和廿五日的規(guī)律性間隔,明顯符合定期集每旬兩次的集期特征,這種集期體系在華北大部分地區(qū)最為普遍(53)施堅雅:《中國農(nóng)村的市場和社會結(jié)構(gòu)》,史建云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16-17頁。。并且,雖然初五日未被列入戈山的交易崇尚日,但該日的土地交易量為31宗,也高于表5所示單日平均交易量(27宗)的水平。同樣,表5所示魏莊和顏孟莊的交易崇尚日,也分別呈現(xiàn)出類似6—9和5—10的集期間隔特征。
進而言之,人們?yōu)楹伪M量避開定期集的開市日進行土地交易?主要原因在于,土地買賣需要包括買賣雙方和其他第三方共同參與其間,而定期集開市時,人們多趁期赴集貿(mào)易,不便進行土地買賣。鄉(xiāng)村集市是鄉(xiāng)民交換、娛樂和社會交際的重要場所,在廣大鄉(xiāng)村經(jīng)濟生活中發(fā)揮著主導的重要作用(54)李正華:《鄉(xiāng)村集市與近代社會:20世紀前半期華北鄉(xiāng)村集市研究》,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1998年,第1、22頁。。由于鄉(xiāng)民在進行土地買賣“書立正契”時,除買賣雙方要當面“業(yè)價兩交”外,其他族親、鄰佑等也都要親自到場,或“署名畫押”,或“丈量定界”(55)前中華民國司法行政部編、胡旭晟等點校:《民事習慣調(diào)查報告錄》,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403頁。。例如,在山東恩縣,土地買賣時需要買主、賣主、中人、四鄰、算地先生一起到場丈量,之后會在買主家里開設宴席請客,然后再寫立賣地文書(56)徐勇、鄧大才主編:《滿鐵農(nóng)村調(diào)查·慣行類第4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983頁。。因此,在開集之日,“村里幾乎每戶人家都有人去趕集”(57)楊懋春:《一個中國村莊:山東臺頭》,張雄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86頁。,邀約眾人齊集到場并不容易。更甚者,土地買賣的中人尤其需要利用集市上與鄉(xiāng)鄰閑聊的機會,獲取必要的土地交易信息。例如,楊懋春注意到“村民總是在集鎮(zhèn)茶館獲得農(nóng)產(chǎn)品價格的信息”(58)楊懋春:《一個中國村莊:山東臺頭》,第191頁。,甚至當代鄉(xiāng)村集市的茶鋪和酒館,也是鄉(xiāng)民重要的信息交流平臺,滿足了人們獲取信息的需要(59)徐京波:《從集市透視農(nóng)村消費空間變遷——以膠東P市為例》,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第94-96頁。。
綜上,3個莊園契約的立契日期,均表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集中性。這說明人們在選擇土地買賣的日子時,有較強烈的傾向性偏好,大多會特意選擇或有意回避某些特殊的日子。當然,由于傳統(tǒng)社會中的小農(nóng)出賣田產(chǎn),“或以缺食,或以負債,或以疾病、死亡、婚嫁、爭訟”(60)袁采:《袁氏世范》卷3,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36頁。,如若是在窮困潦倒、走投無路的悲慘境遇之下,只求“速售以茍延乎性命”(61)陳朝君:《蒞蒙平政錄·為清查丁地以均差役以蘇民累事》,《官箴書集成》第2冊,合肥:黃山書社,1997年,第748-749頁。,也就談不上自主選擇交易日期,尤其是對處于“長期的半無產(chǎn)化與短期的災禍之雙重壓力”下的華北小農(nóng)來說(62)黃宗智:《華北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與社會變遷》,北京:法律出版社,2014年,第253頁。,更是如此。因此,前述3個莊園在交易崇尚日時的土地買賣量即使較多,但也只能達到總數(shù)的一半左右。
在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中,圍繞土地買賣而形成的交易者之間的關系,是由人們生活于其間的經(jīng)濟關系、宗族關系、鄰里關系等互相交織纏繞而成的網(wǎng)絡。如果說傅衣凌先生最早關注的是土地在誰與誰之間買賣這一命題,討論的是誰支配了交易者的“身體”的話,那土地在何時會出賣這一學界目前較少觸及的問題,探討的就是誰在影響交易者的“思想”?本文便基于新發(fā)現(xiàn)的孔府莊園契約文書、公私檔案和田野調(diào)查等一手資料,圍繞孔府莊園小農(nóng)選擇土地交易的年份、月份和日子進行初步探討,以期揭示土地買賣與自然災害、農(nóng)事周期和定期市集期的相互關系。
研究表明,孔府莊園土地交易年際變化的突變性,深受當?shù)刈匀粸暮Φ挠绊?,但這種影響又因災害類型的不同和莊園的區(qū)位差異而有別。秋收之后的農(nóng)閑季節(jié),是孔府莊園小農(nóng)土地買賣的高發(fā)期,而鄉(xiāng)村定期集的開市,則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小農(nóng)的土地買賣活動。這是由當?shù)刂芏鴱褪嫉霓r(nóng)事生產(chǎn)周期、不可預期的自然災害和鄉(xiāng)村社會的集市交易圈所決定的。這種慎重選擇交易日期的觀念說明,人們的賣地行為,絕不是臨時起意的倉促行為,而是經(jīng)過事前盤算的理性之舉,甚至即使深受災荒沖擊,也仍然會從容選擇合適而回避禁忌的日子。同時,學界很早就注意到傳統(tǒng)社會存在村級土地市場,且處于人際關系網(wǎng)絡支配之下(63)趙曉力:《中國近代農(nóng)村土地交易中的契約、習慣與國家法》,《北大法律評論》編委會編:《北大法律評論》第1卷第2輯,北京:法律出版社,1998年,第435-437頁;趙思淵:《19世紀徽州鄉(xiāng)村的土地市場、信用機制與關系網(wǎng)絡》,《近代史研究》2015年第4期。。但與江南、閩粵等地的強宗大族控制地方經(jīng)濟不同,孔府莊園所在地區(qū)的鄉(xiāng)村土地交易,更是嵌入于鄉(xiāng)村地方的集市圈中。也即,本區(qū)土地交易市場的邊界,應是人際關系網(wǎng)絡和市場交易網(wǎng)絡重合交迭的區(qū)域。
當然,盡管本文的討論初步揭示了孔府莊園小農(nóng)在土地買賣時機選擇上的集中性特征,但仍存在一些反例和特殊情形難以圓滿解釋,這或許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只能留待進一步研究。并且,本文也無意構(gòu)建一個能夠解釋全國其他地區(qū)類似現(xiàn)象的理論,更不敢奢望本文的結(jié)論也同樣適用于整個華北乃至全國。這是中國歷史發(fā)展的特殊性和區(qū)域性使然,也是當前學界大力提倡區(qū)域史研究的魅力和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