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鐵石
18歲那年,我離鄉(xiāng)求學謀生,父親到站臺送別,他隨風飄逝的淚滴仍然燙在心上。忽忽三十載,如今人到中年,鬢已星星。父親早逝,而我的故鄉(xiāng)和童年都已無法真正回去了。
地理意義上的故鄉(xiāng),那個遼北小城在外觀上早已翻天覆地,原來的老房子幾乎全部被抹去了,新的樓宇商廈取而代之。幾條主要街道沒變,街邊的參照物卻是陌生的,就像鑲進舊框里的一幅新畫。在心理意義上,這個故鄉(xiāng)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故舊依然,自己的心境卻變了。想要追回原本的狀態(tài)與感受,只能是一次次徒勞無功的刻舟求劍。
而我的童年,就埋藏在那個舊日的小城里。那時的小城遍布著平房和胡同,親近的是泥土、小河、大樹,螞蟻、蜻蜓、小鳥,玩具大部分是用鐵絲、木頭、紙張自制。晴天奔跑時揚起塵土,雨天樹葉在水中打著旋兒,而雪天,意味著好吃又好玩的農(nóng)歷年近了。我的童年,有歡笑也有淚水,二者同樣刻骨銘心。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游子傷漂泊?;貞泝簳r,家居嬉戲,光景宛如昨……”一曲弘一法師的《憶兒時》,溫馨中帶著哀婉,童年和故鄉(xiāng),風景舊曾諳。弘一法師的弟子豐子愷,也曾寫過同題作文《憶兒時》,文中憶起兒時養(yǎng)蠶、吃蟹、釣魚這三件樂事。這師徒二人的童年是溫馨的,他們的作品也是達觀的。
幸運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魯迅先生的童年則是面對著中落的家道、一病不起的父親,他整日輾轉(zhuǎn)于當鋪和藥鋪之間,看盡了人情冷暖。他的作品像鐵一樣暗黑、深沉,很難說不受童年經(jīng)歷的影響。
童年和故鄉(xiāng),是每個人出發(fā)的地方,而絕大多數(shù)人的一生,早在此時、此地就已暗中寫好了答案。魯迅先生曾說:“兒童的情形,便是將來的命運。”心理學家一定會表示同意。和魯迅同時代的心理學宗師弗洛伊德提出:“童年經(jīng)歷作為潛意識,是成人一切行為的操縱者?!彼膶W生榮格認為:“人的一生都是在整合童年時形成的自己?!?/p>
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終身都在不停地重返童年。長大成人后遇到和童年記憶吻合的生活碎片,那曾經(jīng)的、似乎被遺忘了的溫暖或創(chuàng)傷,就會不知不覺中運行起來,提供一個下意識的解決方案。童年的溫暖是勇氣的來源,而童年的創(chuàng)傷則暗示著悲劇的開端。
此題無解嗎?也不盡然。我們需要審視自己的童年,特別是需要重新面對童年遭受的創(chuàng)傷,換個角度看待它,安撫治愈它,原諒他人也原諒自己。如釋重負,方能輕裝前進。據(jù)我所知,很多作家的童年都是不幸的,而寫作,也是公認的有效的自我治療手段。
蘇格拉底說:“未經(jīng)審視的人生不值得過?!蔽蚁耄唇?jīng)審視的童年也是后繼乏力的。生活在今天的孩子是幸運的——因為我們對童年的理解在不斷加深。
就像十位美國歷史學家合著的《童年的歷史》中所寫的:“童年的歷史是一場夢魘,我們只是剛從其中醒來而已?!北M管幾十萬年之前的原始人也有童年,但是直到最近短短的一百來年,孩子的生活才更像個孩子。而六一兒童節(jié),則是1949年才有的。
最黑暗的童年歷史已經(jīng)過去,在這個陽光燦爛的六月里,翻撿出你的童年記憶曬曬吧,我相信你的未來也會帶上陽光的味道。而我呢,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