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詳考王勃《滕王閣序》中的幾處訛誤

2022-07-28 05:15
商丘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 2022年8期
關(guān)鍵詞:落霞滕王閣野鴨

盛 大 林

(北京大學(xué) 新媒體研究院,北京100871)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王勃(650—676?)的《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又題《滕王閣序》),句式錯落,節(jié)奏分明,駢儷藻飾,辭采華美,典故連珠,簡練含蓄,內(nèi)容與形式完美統(tǒng)一。胡應(yīng)麟《詩藪》稱贊此文“神俊無前”,至今仍被視為最佳駢文之一。在王勃身后不久,此文就流傳到了日本,并有抄本保存至今。正倉院現(xiàn)存記有“慶云四年(707)”的手抄《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下稱“正倉院本”,參見圖1),近代公之于世后,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此本上的文字,與中國國內(nèi)現(xiàn)在通行的版本竟有50多字不同,而且還有多個罕見的“則天文字”。比如“時維九月”中的“月”在正倉院本上為“日”,“落霞與孤鶩齊飛”中的“鶩”在正倉院本上為“霧”,“萍水相逢”中的“萍”在正倉院本中為“溝”,“勃三尺微命”中的“三”在正倉院本中為“五”,“不墜青云之志”中的“志”在正倉院本上為“望”,“誰悲失路之人”中的“悲”在正倉院本中為“非”,等等。

這些異文,孰是孰非?多位學(xué)者,曾作研究。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重訂新校王子安集》和三晉出版社2017年出版的《王勃集》都曾對《滕王閣序》作過較為全面的校訂。澳洲學(xué)者陳偉強2001年曾在中國臺灣《書目季刊》第33卷第3期發(fā)表《王勃〈滕王閣序〉校訂——兼談日藏卷子本王勃〈詩序〉》一文,就正倉院本、《文苑英華》《方輿勝覽》和“蘇軾書《滕王閣序》碑拓”等4種文獻(xiàn)版本作了對比辨析。日本學(xué)者道坂昭廣曾在中國臺灣《清華中文學(xué)報》2011年第6期發(fā)表題為《關(guān)于王勃〈滕王閣序〉的幾個問題——并論正倉院〈王勃詩序〉和〈王勃集注〉的文字差異》的論文,對正倉院本與中國版本的異文進(jìn)行了全面列舉,并作了簡要的辨析。此后,道坂昭廣又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知識》2012年第6期發(fā)表了題為《〈滕王閣序〉‘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新解——以正倉院藏王勃詩序為線索》的論文,重點對“三尺”和“五尺”作了深入的考辨。中國學(xué)者咸曉婷在《文學(xué)遺產(chǎn)》2012年第6期發(fā)表題為《從正倉院本看王勃〈滕王閣序〉》的論文,對“誰非(一作悲)失路之人”等7處異文作了簡明的分析。上述考校都有正本清源的作用,亦有一定的學(xué)術(shù)價值,但依據(jù)的古籍版本都很少,或?qū)Υ蠖鄶?shù)異文的考證和辨析都還有可以深入之處。

為了徹底弄清《滕王閣序》的原貌,筆者在中國國家數(shù)字圖書館、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古籍庫、國學(xué)大師網(wǎng)等古籍?dāng)?shù)據(jù)庫檢索到了10多種錄有《滕王閣序》全文的古典文獻(xiàn)的20多種古籍版本,包括張遜業(yè)(1525—1560)《王勃集》明嘉靖三十一年(1548)江都黃埻東壁圖書府刻本,張紹和(1574—1640)《王子安集》明崇禎庚辰年(1640)刻本(四部叢刊本)、清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本,蔣清翊(清末人,生卒年不詳)《王子安集注》清光緒甲申年(1884)刻本,項家達(dá)(清乾隆年間人)《初唐四杰集·王子安集》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星渚項氏刻本,羅振玉(1866—1940)《王子安集佚文》清稿本(國圖善本書號:05285),李昉(925—996)《文苑英華》明隆慶元年(1567)刻本、清文淵閣四庫寫本(下文簡稱“四庫本”),祝穆(?—1255)《方輿勝覽》宋咸淳三年(1267)刻本、四庫本、清抄本(國圖善本書號:10894),祝穆《事文類聚》元泰定三年(1325)武溪書院刊本、明內(nèi)府刻本(國圖善本書號:12073),謝維新(宋末人,生卒年不詳)《事類備要》明嘉靖三十五年(1552)夏相刻本,王志堅(1576—1633)《四六法?!匪膸毂荆R復(fù)徵(1600—?)《文章辨體匯選》四庫本,蔣士銓(1725—1785)《四六法海評選》清咸豐元年(1851)萃文堂刻本,董誥(1740—1818)《全唐文》清嘉慶十九年(1814)刻本,蔣廷錫(1669—1732)《古今圖書集成》清雍正三年(1725)內(nèi)府刻本,左周(清乾隆年間人)《江西通志》四庫本,吳楚材(1655—1719)《古文觀止》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善成堂刻本以及高步瀛(1873—1940)《唐宋文舉要》中華書局1963年版。另有一些文獻(xiàn)引用《滕王閣序》的詞句,下文會有提及。

除紙質(zhì)文獻(xiàn)外,還有文征明行書《滕王閣序》等書法作品傳世。這些書法作品中的文本也有校勘價值。

值得說明的是:陳偉強的論文稱所據(jù)中華書局1982年影印《文苑英華》為宋本,實際上這是一個由明刻本配補的版本,《滕王閣序》所在的第718卷為明隆慶元年(1567)刻本。至于《晚香堂蘇帖》收錄[1]135并被今人刻于南昌滕王閣正堂后廳的《蘇東坡書滕王閣序》全文,姚士勷(清康熙四十八年進(jìn)士)認(rèn)定為真跡,但張伯英(1871—1949)、沈鵬等人認(rèn)定為偽作。此帖筆力綿弱、結(jié)構(gòu)猥瑣,全無蘇書神采。因帖上有明人印信,《滕王閣序》文本亦與明代通行的版本基本一樣,筆者認(rèn)為,此帖應(yīng)為明人作偽。

在上述古籍文獻(xiàn)版本中,最古的是《方輿勝覽》宋咸淳三年(1267)刻本,這比日本正倉院本所記的“慶云四年(707)”晚了560年。五六百年間,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次的傳抄、翻刻,無心之筆誤和有意之竄改在所難免。關(guān)于王勃創(chuàng)作《滕王閣序》的年齡眾說紛紜,早則13歲(約662年),晚則27歲(約676年),也就是說此文的問世距離“慶云四年(707)”只有三四十年的時間,正倉院本無疑是最接近原貌的。因此,《滕王閣序》的??碑?dāng)以正倉院本為基本,而以其他文獻(xiàn)版本作參照。

一、關(guān)于“時維九日(月),序?qū)偃铩?/h2>

“時維九月,序?qū)偃铩!眹鴥?nèi)流傳下來的所有文獻(xiàn)及版本均為“九月”,至今沒有發(fā)現(xiàn)異文。而正倉院本卻為“九日”,其中的“日”還是則天文字的寫法。

“九月”和“九日”,孰是孰非?細(xì)審文法句式,不得不說“日”優(yōu)于“月”。首先,“日”更準(zhǔn)確,因為滕王閣的這場宴會就是在九月九日舉行的。更重要的是,“日”字避免了重復(fù)之病。因為“三秋”就是指“九月”。《滕王閣序》沒有入選唐代詩文總集《文粹》,甚至被歸因于“時維九月,序?qū)偃铩贝嬖谡Z病。對此,古人多有論及。

葉大慶(約1180—約1230)《考古質(zhì)疑》曰:

葉氏并沒有見過“時維九日,序?qū)偃铩钡奈墨I(xiàn),包括正倉院本。他認(rèn)為“月”字為“日”字之誤,完全是根據(jù)歷史背景所作出的分析推測。沒承想,早于他四五百年前就出現(xiàn)了“時維九日”的版本,如同科學(xué)猜想得到了證明。雖然正倉院本只是一個“孤證”,卻非??尚拧?/p>

“日”和“月”形似,訛誤時有發(fā)生。張繼《夜泊松江》(時題《楓橋夜泊》,誤)[3]383“月落烏啼霜滿天”中的“月”,在《唐詩三百首》清光緒十六年(1890)刻本中為“日”[4]5。蘇軾《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中的“月”,在《東坡詞》明末毛氏汲古閣刻本中為“日”[5]89。

二、關(guān)于“落霞與孤霧(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边@是《滕王閣序》中最為經(jīng)典的一句。千百年來,備受稱道。

本次考證檢索到的古典文獻(xiàn)及古籍版本中,歐陽修(1007—1072)《集古錄》四庫本作“騖”[6]9,清抄本為“鶩”[7]9,胡仔(1110—1170)《漁隱叢話》宋刻本寫作“騖”,明抄本和四庫本又作“鶩”?!膀\”應(yīng)為“鶩”字之形訛。其他所有的版本,亦均為“鶩”。而正倉院本中,此字卻為“霧”,這也是一個孤例?!肮买\”說不通,“孤霧”卻說得通。而且,還有其他的用例,比如鄭清之(1176—1252)《祈晴行西湖上呈館中一二同官》詩有“山橫孤霧殘霞外,秋在微云疏雨中”[8]9之句。此句中不僅有“孤霧”,而且也是描寫秋天之景,并與“霞”并列。

陳偉強認(rèn)為,“正倉本‘霧’作‘霧’,恐是同音而致誤。霧的出現(xiàn)彌漫天地間,何來有‘孤霧’?即使有,霧不能與落霞齊飛,因為文中所寫是虹(或云)銷雨霽之時,不當(dāng)尚‘飛’的‘霧’?!?其實,大雨初停之時,空中飄有云霧,不足為奇。

“孤霧”,即孤零零的一片霧?!办F”之謂“孤”,言其少也。既有“晚霞”,又有“孤霧”,當(dāng)為晴天,少有云霞。正因是晴天,才會有“長天”。

若為“鶩”,當(dāng)何解?《釋文》:“鶩,鴨也?!钡?,鴨有野鴨和家鴨之分,前者能飛,后者不能飛?!墩f文》:“鶩,舒也,從鳥,敄聲?!薄吨芏Y·大宗伯》:“庶人執(zhí)鶩,鄭注:鶩,取其不飛遷?!薄袄钛苍唬阂霸圾D,家曰鶩?!薄锻ㄓ?xùn)定聲》:“鶩,舒鳧也。飛行舒遲,馴擾不畏人,今之家鴨也。野鴨曰鳧?!卑凑者@些說法,鶩是家鴨,不能飛翔,“落霞與孤鶩齊飛”說不通。《句讀》:“鶩,舒鳧也?!夺岠B》文。然《藝文類聚》《太平御覽》引皆作野鳧也。”(2)本段前幾處引文均出自丁福保輯《說文解字詁林》,民國十七年(1928)石印本(四上,鳥部)第1620頁。依照此說,鶩也有野鴨之說。謝眺有《野鶩賦》,既然加上“野”字,說明謝認(rèn)為“鶩”即鴨,不分家野。對此,各種辭書爭論不休,學(xué)界也是聚訟紛紛。不僅“鶩”有爭議,甚至“霞”也有異解。

俞成(1150年前后在世)《螢雪叢說》有一則“辨滕王閣序落霞之說”,其文曰:“王勃作《滕王閣序》,中間有‘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之句,世率以為警聯(lián)。然而落霞者,乃飛蛾也,即非云霞之霞,土人呼為霞蛾。至若鶩者,乃野鴨也。野鴨飛,逐蛾蟲而欲食之故也,所以齊飛;若云霞,則不能飛也?!盵9]5文后注有“見吳獬《事始》”,應(yīng)為轉(zhuǎn)引。

吳曾(1162年前后在世)《能改齋漫錄》也有“辨霞鶩”:“梁江淹《赤虹賦》云:‘霞晃朗而下飛,日通昽而上度?!瘡堈f《晚景》詩云:‘水光浮日去,霞彩映江飛?!惭驼f所謂霞飛,則云霞之霞也。王勃《滕王閣序》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寥嗽疲骸湎挤窃葡贾?。蓋南昌秋間有一種飛蛾,若今所在麥蛾是也。當(dāng)七八月之間,皆紛紛墮于江中,不究所自來,江魚每食之,土人謂之霞,故勃取似配鶩耳?!恢弑阋詾樵葡?,則長天豈可與秋水同色也哉?予又按,孔穎達(dá)曰:‘野鴨曰鳧,家鴨曰鶩。鶩不能飛騰。’故鄭康成注《宗伯》云:‘鶩取其不飛遷。’李巡亦云:‘鳧,野鴨名。鶩,家鴨名?!粍t鶩本不能飛耳。論文雖不當(dāng)如此,要之作文者,亦不可不察也?!盵10]14—15吳曾在前說的基礎(chǔ)上,進(jìn)一步認(rèn)為:落霞是指落到江上的飛蛾,而鶩確實不能飛。還說長天不可能與秋水同色。

針對俞成等人的說法,葉大慶在《考古質(zhì)疑》中說:“蓋勃之言,所以摹寫遠(yuǎn)景以言遠(yuǎn)天之低,故鶩之飛,幾若與落霞齊爾,如詩人所謂‘新月已生飛鳥外,鳥飛不盡暮天碧’,曰‘乾坤萬里根’,曰‘一目略千里’之類,以見興致高遠(yuǎn)如此,大率如詩如畫,皆以形容遠(yuǎn)景為工,故杜老題山水圖詩云,尤工遠(yuǎn)勢,古莫比咫尺,應(yīng)須論萬里,皆以是也。勃下句云‘秋水共長天一色’,亦以遠(yuǎn)水連天,上下一色,皆言滕王閣眺望,遠(yuǎn)景在縹渺中,如此奇也,故當(dāng)時以其形容之妙嘆服二句,以為天才,縱使方言以蛾為霞,而野鴨逐飛蛾食之,形于賦詠,何足為奇?俞氏又謂,若云霞則不能飛,殊不知前輩以飛霞入詠者甚多,宋謝瞻詩‘高臺眺飛霞’,鮑照云‘繡甍結(jié)飛霞’,梁江淹《赤虹賦》‘霞晃朗而下飛’?!盵2]9

楊慎(1488—1559)《升庵集》之“鳧鶩”稱:“《禮》曰‘庶人執(zhí)鶩’,《尸子》曰‘野鴨為鳧,家鴨為鶩’,不能飛翔,如庶人守耕稼而已。古者以鶩為贄,必家畜之禽,又取義于不能飛翔,可證也。管輅云‘家雞野鶩,猶尚知時’,《滕王閣序》‘落霞與孤鶩齊飛’,皆誤以野鴨為鶩也,文人用字,或取聲諧韻便,豈可據(jù)乎?《楚辭》‘泛泛若水中之鳧’,梅都官詩‘野鳧眠岸有閑意’,梁簡文詩‘寒鳧共浦飛’,其用字體物卻不舛誤?!恫┭拧吩啤D鶩,鴨也’,亦混家禽野鳥為一矣?!盵11]10—11楊慎認(rèn)為,鶩確實是家鴨,不會飛,但文人為了聲韻的和諧和用韻的方便,在區(qū)分詞義上往往不太嚴(yán)格,“鳧”(野鴨)和“鶩”(家鴨)經(jīng)?;煊?。

郎瑛(1487—1566)《七修類稿》之“落霞”條曰:“落霞乃鳥也,余舊嘗于內(nèi)臣養(yǎng)戶處見之,形如鸚哥少大,遍體緋羽,《螢雪叢說》以為飛蛾,誤矣。又曰:‘鶩,野鴨,蓋因野鴨逐飛蛾欲食,故曰齊飛?!擞謴娊饪尚Α!盵12]6明人佚名小說集《螢窗清玩》之《碧玉簫》中,有一段人物對話也提到了郎瑛(字仁寶)的“落霞為鳥名”之說,并表示贊同:

但蔣一葵(1594年舉人)不同意,他在《堯山堂偶雋》中說:“或以落霞作鳥名者,反覺意味淺短。”[14]4

關(guān)于“鶩”的爭論是如此激烈,以至于連藥學(xué)家都被卷了進(jìn)來。李時珍(1518—1593)在《本草綱目》中“正誤”說:“弘景曰:鶩即鴨。有家鴨、野鴨。藏器曰:《尸子》云:野鴨為鳧,家鴨為鶩。不能飛翔,如庶人守耕稼而已。保升曰:《爾雅》云:野鳧鶩。而本草鶩肪,乃家鴨也。宗奭曰:據(jù)數(shù)說,則鳧鶩皆鴨也。王勃《滕王閣序》云‘落霞與孤鶩齊飛’,則鶩為野鴨明矣。勃乃名儒,必有所據(jù)。時珍曰:四家惟藏器為是。陶以鳧鶩混稱,寇以鶩為野鴨,韓引《爾雅》錯舒鳧為野鳧,并誤矣,今正之。蓋鶩有舒鳧之名,而鳧有野鶩之稱,故王勃可以通用,而其義自明。案:《周禮》‘庶人執(zhí)鶩’,豈野鴨乎?《國風(fēng)》‘弋鳧與雁’,豈家鴨乎?屈原《離騷》云:‘寧與騏驥抗軛乎?將與雞鶩爭食乎?寧昂昂若千里駒乎?將泛泛若水中之鳧乎?’此以鳧鶩對言,則家也、野也,益自明矣?!盵15]12—13

方以智(1611—1671)《通雅》堅稱“鶩為家鴨”,還說“王勃借用孤鶩,不必為曲說也”[16]34。到了清代,姚炳(生卒年不詳)《詩識名解》也堅持認(rèn)為“家鴨為鶩,野鴨為鳧”,并說“王勃《滕王閣賦》‘落霞與孤鶩齊飛’,此取音調(diào)用字,不足為據(jù)”[17]7。

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那諸家是如何決斷的呢?

《王子安集注》注曰:“《爾雅·釋鳥》:舒鳧,鶩。郭注:鴨也?!盵18]1—5只說是鴨,未辨野鴨或家鴨,回避了爭議。

《古文觀止》釋曰:“落霞自天而下,孤鶩自下而上,故曰齊飛。秋水碧而連天,長天空而映水,故曰一色。”[19]12—15關(guān)于“落霞與孤鶩齊飛”的解釋,竟與《螢窗清玩》中被嘲笑的解釋一樣。至于“鶩”之為何,更是只字未提。

人教版《語文(高中第5冊)》:“鶩,野鴨。”沒有解釋“落霞”[20]29—31?!豆糯鷿h語詞典》在將“鶩”解釋為“家鴨”后,又補充解釋為“野鴨”,并以“落霞與孤鶩齊飛”為例[21]1580。

《句讀》:“屈子《卜居》‘與雞鶩爭食’,注啄糟糠也?!蹲髠鳌罚骸?,日雙雞,饔人竊更之以鶩?!砸约仪荼阮悶樵~,此周時說也?!赌鲜贰封滓碓唬盒簠捈译u,愛野鶩。王勃文曰‘落霞與孤鶩齊飛’,此東晉以后說也?!盵22]1620但據(jù)湯球(1804—1881)《九家舊晉書輯本》載,庾翼說的是“小兒輩厭家雞,愛野雉”。小注:“雉,一作鶩?!盵23]450細(xì)審文意,庾翼是在“家”與“野”之間比較,前面說的是“雞”,后面理應(yīng)為“雉”?!苞F”應(yīng)為訛字。

同課異構(gòu)作為一種非常特殊的教學(xué)研究行為,能夠激勵教師對同一文本進(jìn)行多角度、多策略的解讀,這不僅可以讓我們更加多元、開放地設(shè)計課堂教學(xué),也可以在比較中取長補短,為教學(xué)增添源源不斷的活力。

縱觀歷代辭書及學(xué)者觀點,“鶩”的本義為家鴨,后來又有了野鴨之意,大約是因為誤用,并訛謬相傳。盡管如此,家鴨之說仍然是主流。“落霞與孤鶩齊飛”一直被質(zhì)疑,自在情理之中。正倉院本中的“霧”字告訴我們,“落霞與孤鶩齊飛”中的“鶩”可能也是訛字。

“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回?!鼻拔拇司渲械摹傍D”顯然是指野鴨。既然如此,下文如果再提野鴨,應(yīng)該還用“鳧”字,不可能用另外一個字表述。王力(1900—1986)《古代漢語》將“鶴汀鳧渚”中的“鳧”解釋為野鴨,緊接著“落霞與孤鶩齊飛”的注釋又說“鶩,鴨,這里當(dāng)鳧(野鴨)講”[24]1181——實在太拗了!

王勃《三月上巳袚禊序》有“或昂騏驥,或泛飛鳧”[25]50,既曰“飛鳧”,說明王勃知道會“飛”的叫“鳧”,而不是“鶩”。王勃另有《江曲孤鳧賦》(3)王勃此賦題目,明張紹和刻本作《江曲孤鳧賦》,明銅活字本、明嘉靖三十一年(1548)江都黃埻東壁圖書府刻本等題為《曲江孤鳧賦》。,專門描寫野鴨,這里寫的就是“孤鳧”,而非“孤鶩”,這也說明王勃清楚“鶩”與“鳧”的區(qū)別?!峨蹰w序》之外的王勃其他詩文中,“鶩”從未出現(xiàn),而“鳧”出現(xiàn)了14次之多。如果他意在野鴨,應(yīng)寫為“落霞與孤鳧齊飛”。對此,王增進(jìn)《“孤鶩”還是“孤霧”?》亦有較為全面的分析[26]。

實際上,早在近1000年前,歐陽修就對“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提出了質(zhì)疑,他在《集古錄》之“唐呂州普濟寺碑”中說“碑武德中建,而所述乃隋事也。其事跡文辭皆無取,獨錄其書爾。余屢嘆文章至陳隋不勝其弊,而怪唐家能臻致治之盛,而不能遽革文弊,以謂積習(xí)成俗,難于驟變。及讀斯碑有云‘浮云共嶺松張蓋,明月與巖桂分叢’,乃知王勃云‘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當(dāng)時士無賢愚,以為警絕,豈非其余習(xí)乎?”[6]9永叔的意思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與“浮云共嶺松張蓋,明月與巖桂分叢”一樣對仗不工,文辭不佳。

道坂昭廣在論文中說:“這兩句中‘落霞’‘秋水’和‘長天’都是自然的風(fēng)景,突然插進(jìn)了‘孤鶩’這一動物形象,頗為不類, 而作‘孤霧’,無論從意象還是對偶,都顯得更加順暢和自然。”的確如此。再看上下文,“云銷雨霽,彩徹區(qū)明”和“漁舟唱晚”“雁陣驚寒”,都是非常宏大而且賞心悅目的場景,在這種如詩如畫的背景下,鴨子突然竄了出來,既不協(xié)調(diào),也不美觀,簡直是大煞風(fēng)景!

袁枚(1716—1798)《隨園詩話》曰:“王勃《滕王閣序》‘落霞與孤鶩齊飛’,此落霞,云霞也,與孤鶩不類而類,故見妍妙。吳獬《事始》以落霞為飛蛾,則蟲鳥并飛,味同嚼蠟?!盵27]20何謂“不類而類”?無非強作解人。袁枚如果看過“孤霧”的版本,大抵就不會這么說了。

王勃的詩文中,“霧”字經(jīng)常出現(xiàn),比如“鳳凰神岳,起煙霧而當(dāng)軒”(《山亭興序》)[25]53,“既而星河漸落,煙霧仍開”(《春夜桑泉別王少府序》)[25]74,“對光陰之易晚,惜云霧之難披”(《秋晚入洛于畢公宅別道王宴序》)[25]77,“既而云生歧路,霧黯他鄉(xiāng)”(《秋晚什邡西池宴餞九隴柳明府序》)[25]191,“曾浦波恬,長崖霧息”(《江浦觀魚宴序》)[25]191,“龍津抵霧,睽蘭席于丹巖”(《衛(wèi)大宅宴序》)[25]193,“驅(qū)煙尋磵戶,卷霧出山楹”(《衛(wèi)大宅宴序》)[28]13。而且,在“龍譙霧郁,鹓禁霞披”、“霞張萬戶,霧葺千樂”(《乾元殿頌》)[29]12和“郁萋萋而霧合,粲曄曄而霞翻”(《采蓮賦》)[30]19中,都是“霧”和“霞”對仗,正與“落霞孤霧”一樣。這說明,王勃喜用“霧”字,且常以“霞”對“霧”。

古文中,“騖”和“鶩”均有“亂馳”之意,“好高騖遠(yuǎn)”中的“騖”亦有作“鶩”。王勃詩文中,“騖”與“鶩”也經(jīng)常因版本而異,但都與“鴨”無關(guān)。比如《九成宮頌》“兩龍齊鶩(騖),抗瓊闥而同嬉;八駿高驤,指瑤池而結(jié)興”和“煙馳火徼,勵珠產(chǎn)而移??;雪鶩(騖)冰洲,駕瑤溪而納贐”兩句中的“鶩(騖)”,《王子安集》張紹和明刻本均為“鶩”[31]1,3,《王子安集注》清光緒刻本卻均為“騖”[32]28?!栋菽辖柬灐贰暗鬯迨в?,皇輿外鶩(騖)”[33]17中的“鶩(騖)”,《王子安集》張紹和明刻本[29]17和清四庫本[33]17均為“鶩”,《王子安集注》清光緒刻本則為“騖”且有“郭璞注:騖,猶馳也”[34]9。《乾元殿頌(并序)》“錦軒星鶩(騖),控乾絡(luò)而觀風(fēng);繡服霞驚,浹坤纮而問俗”[35]6中的“鶩(騖)”,《王子安集》張紹和明刻本[28]6和清四庫本[35]6中為“鶩”,《王子安集注》清光緒刻本[36]17為“騖”。《馴鳶賦》“徒鶩(騖)跡于仙游,竟纏機于俗網(wǎng)”中的“鶩(騖)”,《王子安集》張紹和明刻本[37]15和清四庫本[38]12為“鶩”,《王勃集》明銅活字本[30]12、《王子安集注》清光緒刻本[39]1為“騖”。《彭州九隴縣龍懷寺碑》“雕鞍繡轄,瞻燕崿而馳魂;黼帶綖裾,指鸚林而鶩(騖)欵”中的“鶩(騖)”,《王子安集》張紹和明刻本為“鶩”[40]15,《王子安集注》清光緒刻本為“騖”[32]16。由于印刷技術(shù)落后,《王勃集》明嘉靖江都黃埻東壁圖書府刊本等古籍版本中的“鶩”和“騖”常常難以辨認(rèn),這可能也是二字經(jīng)?;煜闹饕颉5梢钥隙ǖ氖?,王勃詩文中的這些“鶩”或“騖”,都不能解釋為“鴨”,包括家鴨或野鴨。

至于“落霞”,還是當(dāng)為“落日映云霞”之意。梁簡文帝蕭綱(503—551)《登城》詩“落霞乍續(xù)斷,晚浪時回復(fù)”,此句中的“落霞”顯然不能解釋為鳥蟲之類。楊炯《送豐城王少府》有“長天照落霞”[41]3,此句中既有“長天”也有“落霞”。王勃和楊炯可能同庚,不管是誰借鑒誰,“落霞”顯然是指云霞。

王勃詩文中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霞”字,比如《秋晚什邡西池宴餞九隴柳明府序》有“煙霞舉而原野晴,鴻雁起而汀洲夕”之句[25]190,《衛(wèi)大宅宴序》有“既而香樹迎曛,連霞掩照”之句[25]193,《秋日登冶城北樓望白下序》有“灌莽積而蒼煙平,風(fēng)濤險而翠霞晚”“引江山使就目,驅(qū)煙霞以縱賞”之句[25]194,《初春于權(quán)大宅宴序》有“玩山川之物色,賞區(qū)宇之煙霞”之句[25]195,等等。所有這些句子中的“霞”均為天上的云氣,沒有一個可以解釋是地上的動物。

縱觀歷代論述,之所以有人把“霞”解釋為鳥或蝦等動物,可能是出于對仗的考慮,因為“鶩”是動物。如果是“落霞與孤霧齊飛”,“霞”與“霧”正對,就不會產(chǎn)生歧義了。

三、關(guān)于“臨川之筆”之意

“睢園綠竹,氣凌彭澤之樽;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本渲械摹芭頋芍住敝傅氖翘諟Y明,“臨川之筆”指的是誰呢?

《古文觀止》在“彭澤之樽”下注曰:“陶淵明為彭澤令,嘗置酒召客,此美座中之有德而善飲者?!痹凇芭R川之筆”下注曰:“臨川,今撫州。王羲之善書,嘗為臨川內(nèi)史。此美座中之有文而善書者?!盵19]13

《王子安集注》:“《宋書·謝靈運傳》:少好學(xué),博覽群書,文章之美,江左莫逮,太祖以為臨川內(nèi)史。鐘嶸《詩品》:宋臨川太守謝靈運詩,其源出于陳思,雜有景陽之體,故尚巧似,而逸蕩過之?!薄短扑挝呐e要》的注釋與《王子安集注》基本一樣[42]1180。人教版《語文》以及現(xiàn)在的各種出版物,基本上都持此說。

一說是王羲之,一說是謝靈運。孰是孰非?當(dāng)為前者。

二人都做過臨川內(nèi)史,又都是名筆。王羲之是“書圣”,書法史上第一人。他的《蘭亭集序》既是“天下第一行書”,也是文學(xué)史上的經(jīng)典篇章。謝靈運是著名詩人,山水田園詩派的代表人物之一。雖然也是“名筆”,但謝這支筆比王那支筆還是遜色一些。此其一。

其二,“臨川之筆”的前面是“彭澤之樽”。陶淵明是山水田園詩的“鼻祖”,謝靈運肯定要排在他的后面。謝氏驕奢淫逸、任性妄為,品行方面也無法與志性高潔的陶淵明相比。既然已經(jīng)說到了陶淵明,也就不必再提謝靈運?!芭頋芍住笔琴澝涝谧坝械露骑嬚摺保芭R川之筆”是贊美“有文而善書者”,兩類嘉賓,面面俱到。如果陶淵明之后再提謝靈運,不僅疊床架屋,而且失之偏頗。

其三,“滕王閣宴”與“蘭亭集會”并為佳話。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揮毫潑墨,吟詩作賦。這兩次聚會是史上最著名的文人“雅集”?!短m亭集序》是在雅集上即興寫下的,《滕王閣序》也是在聚會上一揮而就的?!皠俚夭怀?,盛筵難再?!闭f起滕王閣之宴,自然就會聯(lián)想到蘭亭盛會。滕王閣宴會上的王勃一定會想到王羲之,事實上他也確實想到了?!疤m亭已矣,梓澤丘墟”,這就是在呼應(yīng)前文的“臨川之筆”——正是因為前面提到了王羲之,所以又說“蘭亭已矣”。

王勃《三月上巳祓禊序》曰:“況乎山陰舊地,王逸少之池亭……”[25]50此序應(yīng)該也是作于三月初三即上巳日的蘭亭禊事上。在幾十篇流傳至今的王勃序文中,王勃多次提到王羲之,再如,《山亭興序》有“豈徒茂林修竹,王右軍山陰之蘭亭”之句[25]52,《游冀州韓家園序》有“王羲之之蘭亭,五百余年,直至今人之賞”之句[25]67,《秋日宴季處士宅序》有“蘭亭有昔時之會,竹林無今日之歡”之句[25]69,《越州永興李明府宅送蕭三還齊州序》有“王逸少之修竹茂林,屢陪歡宴”之句[25]78。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王勃詩文中沒有謝靈運的影子。在王勃的心目中,王羲之的分量肯定重于謝靈運。

《古文觀止》輯注于清初,《王子安集注》評注于清末。筆者目力所及,《古文觀止》是最早對“臨川之筆”作出具體解釋的文獻(xiàn),后來的《王子安集注》竟然拋棄王羲之,又解釋為謝靈運,令人費解。

四、關(guān)于“關(guān)山難越,誰非(悲)失路之人;溝(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

正倉院本為“誰非失路之人”,其他所有版本均為“誰悲失路之人”。

正倉院本為“溝水相逢”。《文苑英華》明刻本[43]1—2(圖2)和四庫本[44]1—4(圖3)均為“溝,一作萍”?!锻踝影布ⅰ泛汀短扑挝呐e要》[42]1181亦均以“溝”為首選。

圖2 《文苑英華》明刻本

圖3 四庫本

“悲”和“非”,不管孰是孰非,訛誤顯然是因為形似——典型的“魯魚”之訛?!皽稀钡姆斌w字“溝”與“萍”,也很相似。

“誰悲失路之人”,意思是誰會憐憫迷路的人呢?“誰非失路之人”,意為誰不是迷路的人呢?都說得通。但就駢文句法而言,“誰非”顯然優(yōu)于“誰悲”,因為“非”與“是”正對,而“悲”與“是”卻對不上。從上下文意來看,此處也應(yīng)該是“誰非”,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個“失路之人”,而且歷史上也有很多“失路之人”。王勃才華天縱、年少成名,不到20歲就被授為朝散郎,還被沛王招為署府修撰,但因為有感于諸王的斗雞游戲而作《檄英王雞》,致唐高宗震怒,被逐出王府,大好前程,毀于一文。后又因為藏匿并殺死了一名罪官而大禍臨頭,雖然最終被赦免了死罪,但他的父親被貶到了蠻荒的交趾,也就是現(xiàn)在的越南。他就是因為要去交趾看望父親,才路過南昌滕王閣的。此時的王勃,確實是走投無路了。悲嘆之余,他想到了歷史上很多與他命運相似的名人,比如“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于長沙,非無圣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還有“孟嘗高潔,空余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他一口氣列出了六位與他一樣懷才不遇的大才子:馮唐、李廣、賈誼、梁鴻、孟嘗、阮籍——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失路之人”呢?所以,他說“誰非失路之人”,他把自己與歷史上這些“失路”的賢人相提并論,同病相憐!也就是說,下文這一段就是在詮釋和生發(fā)“誰非失路之人”。對于歷史上那些懷才不遇的賢人,文人雅士們一般都會表示惋惜并寄予同情,怎么能說“誰悲失路之人”呢?

三晉出版社2017年版《王勃集》中《滕王閣序》的“校記”注有40處異文,這是國內(nèi)迄今對《滕王閣序》最新最全的一次點校,但“非”與“悲”竟然沒有出校[25]55,這不能不說是一大疏漏。

《楚辭·九懷》曰:“竊哀兮浮萍,汎淫兮無根。”王逸注曰:“自比(4)高步瀛《唐宋文舉要》中華書局1963年版,“自比”訛為“自此”。如萍生水瀕,隨水浮游乍東西也?!盵18]3水上的浮萍沒有根,隨意飄蕩?!捌妓喾辍钡囊馑际窍窀∑家粯语h蕩的人遇到了一起。“溝水”典出卓文君(西漢人,生卒年不詳)《白頭吟》,其詩有句曰:“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薄皽纤奔锤鞅紪|西之地,本義應(yīng)該是一條河,逐漸成為一個“惜別”的意象。今人皆稱本文為《滕王閣序》,實際上原題是《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序文的最后又稱“臨別贈言,奉承恩于偉餞”,因此此序的主題就是“惜別”,這與“溝水”的意象完全吻合。

王勃《冬日羈游汾陰送韋少府入洛序》有“忽逢萍水,對云雨以無聊”之句,這也是《滕王閣序》之外,“萍水”在王勃詩文中唯一的一次出現(xiàn)。蔣清翊在《王子安集注》小注“見滕王閣餞別序”[18]9,顯為呼應(yīng)之意,但這也可能是“溝水”訛為“萍水”的肇因。

王勃詩序中,“溝水”多次出現(xiàn)?!队谠街萦琅d縣李明府宅送蕭三還齊州序》有“橫溝水而東西,緒浮云于南北”之句[45]6,《秋日送王贊府兄弟赴任別序》有“溝水東西,恭惟南北”之句[46]2,《秋晚什邡西池宴餞九隴柳明府序》有“下官以溝水難留,攀桂席于西津之曲”之句[46]3?!洞核假x》“白馬新臨御溝道”中的“御溝”,亦取自《白頭吟》中的“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18]1—5。

同為“初唐四杰”,駱賓王和楊炯的詩文中也都使用過“溝水”的典故。駱賓王詩《秋夜送閻五還潤州》有“通莊抵舊里,溝水泣新知”之句[47]6,《餞宋三之豐城序》中也有“歧路是他鄉(xiāng)之恨,溝水非明日之歡”[48]3。楊炯(650—693)《送豐城王少府》有“離亭隱喬樹,溝水浸平沙”之句[49]3。此外,庾抱(?—618)《別蔡參軍》詩有“人世多飄忽,溝水易東西”[50]5,李嶠(645—714)《餞駱?biāo)摹酚小懊魅张R溝水,青山幾萬重”[51]6,陳子昂(659—700)《春晦餞陶七于江南同用風(fēng)字》有“離帆方楚越,溝水復(fù)西東”[52]6,張說(667—731)《岳州宴別潭州王熊》有“縉云連省閣,溝水遽西東”[53]10,羊士諤(762—819)《郡樓懷長安親友》亦有“相思杜陵野,溝水獨潺湲”[54]18。從這些用例中可以看出,“溝水”在初唐時期曾風(fēng)行一時,但后來逐漸“斷流”。

就語境而言,“溝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中的“溝水”非常妥帖。就對仗來說,“溝水”與“關(guān)山”是正對,“萍水”與“關(guān)山”的對仗卻不工整,只能算是寬對?!瓣P(guān)山”的中心字是“山”,重心在第二字?!皽纤钡闹行淖质恰八?,重心也在第二字。而“萍水”的中心字是“萍”,重心在第一字。

在中國國內(nèi)現(xiàn)存的《王子安集》明崇禎庚辰年(1640)張紹和刻本、《初唐四杰集·王子安集》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星渚項氏刻本、《王子安集注》清光緒甲申年(1884)刻本等版本中,《于越州永興縣李明府宅送蕭三還齊州序》均有“橫咽水而東西,緒愁云于南北”之句。但羅振玉在《王子安集佚文》“校記”中說:“‘橫咽水而東西,緒愁云于南北’,卷子本‘咽水’作‘溝水’,‘愁云’作‘浮云’?!盵45]6三晉出版社《王勃集》的“校注”也說:“咽水,卷子本作‘溝水’。”[25]79

“溝水相逢”和“橫溝水而東西”中的“溝”均訛為他字,北宋以后的文獻(xiàn)中也幾乎見不到“溝水”了,這是為什么呢?是因為避宋高宗趙構(gòu)的諱。宋朝是我國避諱最嚴(yán)格的朝代之一。皇帝的名字,不僅本字要諱,而且讀音相同或相近的字都要諱,是為“避嫌諱”。根據(jù)南宋禮部《淳熙重修文書式》規(guī)定,每個帝王的本名、嫌名都有幾十個,最多的就是宋高宗,他的一廟之諱就多達(dá)50余字,除“構(gòu)”外,媾、篝、遘、搆、煹、夠、溝、勾等“古候切”的字都是明文規(guī)定要諱的[55]20。北宋有一種公務(wù)叫“管勾”,南宋以后因諱改為“管干”[56]100,后來又演變?yōu)椤肮芾怼薄鴥?nèi)現(xiàn)在最早載有《滕王閣序》的文獻(xiàn)版本就是南宋刊行的《方輿勝覽》,該本避諱“溝”字順理成章。

由于數(shù)百年來一直謬種流傳,“萍水相逢”還發(fā)展成了成語。這種現(xiàn)象也不是孤例。“曲徑通幽”這個成語出自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曲徑通幽處”之句,而此句本為“竹徑通幽處”——明朝以前的所有古籍版本,均是如此[3]185。

五、關(guān)于“不墜青云之望(志)”

“老當(dāng)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當(dāng)益堅,不墜青云之望(志)?!闭齻}院本中的“青云之望”,現(xiàn)代通行的版本均為“青云之志”。

“日”和“霧”均為孤例,“望”則不然。除正倉院本外,《方輿勝覽》宋刻本[57]56(圖4)、《事文類聚》元刻本[58]17—18(圖5)均為“望”。在本次考證檢索到的十幾種古籍版本中,這3種版本是最古的?!斗捷泟儆[》四庫本[59]4—5和清抄本[60]5—6為“志”,或為清人竄改。

圖4 《方輿勝覽》宋刻本

圖5 《事文類聚》元刻本

明刊本中,《事類備要》明嘉靖三十五年(1552)刻本亦為“望”[61]5—6,而《王勃集》明嘉靖三十一年(1548)刻本[62]68、《文苑英華》明隆慶元年(1567)刻本和《王子安集》明崇禎庚辰年(1640)刻本為“志”。明人喜歡改竄古書,學(xué)界公認(rèn)?!巴庇灋椤爸尽?,應(yīng)該始于明代。

李白(701—762)《陳情贈友人》有“斯人無良朋,豈有青云望”[63]7之句。錢起(722—780)《下第題長安客舍》有“不遂青云望,愁看黃鳥飛”之句[64]7。劉昫(887—947)《舊唐書》載:“(鄭)畋以久罹擯棄,幸承拔擢,因授官自陳曰:‘臣十八進(jìn)士及第,二十二書判登科。此時結(jié)綬王畿,便貯青云之望?!盵65]13

馮夢龍(1574—1646)《醒世恒言》第40卷《馬當(dāng)神風(fēng)送滕王閣》演繹了王勃年少成名又英年早逝的故事。話說少年王勃窮游江湖,與眾人渡江時突遇風(fēng)浪,口占一絕化險為夷,從而才名遠(yuǎn)播。后遇神叟,叟問:“吾早來聞爾于船內(nèi)作詩,義理可觀。子有如此清才,何不進(jìn)取,身達(dá)青霄之上,而困于家食,受此旅況之凄涼乎?”王勃答道:“家寒窘迫,缺乏盤費,不能特達(dá),以此流落窮途,有失青云之望?!痹谏褊诺膭裾f和幫助下,王勃即赴南昌滕王閣之會,一舉成名。此中“青云之望”可能就是出自《滕王閣序》。

“望”為愿望,“志”為志向。兩個字的含義相近,但也有所不同。從版本源流來看,“望”為正本,應(yīng)可確定。但“青云”之義,卻大可商榷。

司馬遷(前145—?)《史記·范雎蔡澤列傳》:“須賈頓首言死罪,曰:‘賈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賈不敢復(fù)讀天下之書,不敢復(fù)與天下之事?!焙笕藫?jù)此典故概括出成語“青云直上”。史上的范雎原本是門客,一下子當(dāng)上了丞相,正所謂平步青云。后人就用“青云”代指位高權(quán)重,后來又被引申為高遠(yuǎn)的志向。曹植《玄暢賦》:“希鵬舉以摶天,蹶青云而奮羽?!?孔稚圭《北山移文》:“度白雪以方潔,干青云而直上?!眲⒂礤a(772—842)《寄毗陵楊給事詩(三首其二)》:“青云直上無多地,卻要斜飛取勢回?!边@些詩文中的“青云”,均取“高遠(yuǎn)”之意。

楊慎在《丹鉛總錄》(5)《譚苑醍醐》也收有這則筆記。中說:

《史記》云: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xué),附驥尾而行益顯。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惡能施于后世哉?青云之士,謂圣賢立言傳世者,孔子是也。附青云則伯夷顏淵是也。后世謂登仕路為青云,謬矣。試引數(shù)條以證之?!毒┓恳渍肌罚呵嘣扑?,其下有賢人隱?!独m(xù)逸民傳》:嵇康早有青云之志。《南史》:陶弘景乃年十四五歲,見葛洪方書便有養(yǎng)生之志,曰仰青云,睹白日,不為遠(yuǎn)矣。梁孔稚圭隱居多抅山泉,衡陽王鈞往游之。圭曰:“殿下處朱門游紫闥,詎得與山人交耶?”鈞曰:“身處朱門而情游滄海,形入紫闥而意在青云?!庇衷栀涬[士庾易詩曰:“白日清明,青云遼亮。昔聞巢許,今睹臺尚?!比罴姡骸翱股砬嘣浦?,網(wǎng)羅孰能施?!崩钐自姡骸矮C客張兔罝,不能掛龍虎。所以青云人,高歌在巖戶?!焙隙^之,青云豈仕進(jìn)之謂乎?王勃文“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即《論語》“視富貴如浮云”之旨。若窮而常有覬覦富貴之心,則鄙夫而已矣。自宋人用青云字于登科詩中,遂誤,至今不改。[66]25—26

針對楊慎的觀點,何良俊(1506—1573)表示基本贊同,但又不完全同意。其《四友齋叢說》在引用楊慎之論后稱:“援引精博,其論最當(dāng)。但所謂‘青云’者,蓋言其人品之高,如所謂志意薄天云者是也。而謂即《論語》‘視富貴如浮云’之旨,則又失之遠(yuǎn)矣。蓋‘青云’言其高,‘浮云’言其薄,何得據(jù)以為證耶?”(6)見《四友齋叢說》,明己巳年(1569)刻本(兩江總結(jié)督采進(jìn)本)卷36第8頁。

楊慎和何良俊的觀點雖不完全一樣,但內(nèi)核是一樣的,那就是“青云”指的是一種淡泊名利、注重品格的“清高”,而不是追求富貴、看重權(quán)勢的“俗高”。

其實,“高遠(yuǎn)”的內(nèi)涵,原本就可以包括物質(zhì)和精神兩方面的追求。所以,上述關(guān)于“青云”的闡釋也都不為錯。但在具體的語句中,則需要具體分析,不可一概而論。那么,“不墜青云之望”中的“青云”應(yīng)該如何解釋呢?

《王子安集注》在“不墜青云之志”下注釋:“《琴操下》許由曰:吾志在青云,何乃劣劣為九州伍長乎?”即“青云之志”意為遠(yuǎn)大的志向。人教版《語文》,也是這樣解釋的。

筆者以為,“不墜青云之望”中的“青云”應(yīng)該理解為“年輕時候”?!安粔嬊嘣浦钡囊馑际?,堅持(不丟下)青年時代的夢想。

因為盤起來的頭發(fā)與舒卷的云彩形似,所以唐人常用“云”來比喻發(fā)型,比如李商隱《無題》中的“曉鏡但愁云鬢改”——“云鬢”,如云之鬢也。杜牧《阿房宮賦》“綠云擾擾,梳曉鬟也”中的“云”,也是指頭發(fā)。而在中古時期,秦漢人諱“黑”,后來又因避北周文帝宇文泰的小字“黑獺”,就以“青”代“黑”[67]146。李吉甫(758—814)《元和郡縣志》:“黑山一名青山,在縣西二十里,幽深險絕,為逋逃之藪。以周太祖諱黑,因改黑山為青山,縣取名焉。”[68]18李昉(925—996)《太平御覽》亦曰:“周太祖諱黑,因改黑山為青山也?!盵69]13所以,“青云”常常指的是黑發(fā)。因為黑發(fā)屬于青少年,所以常用“青云”代指年輕的時候。唐詩中有很多用“青云”比喻或借代青春年少的用例,比如李白《少年子》中的“青云少年子,挾彈章臺左”,孟郊《初于洛中選》中的“青云不我與,白首方選書”,李賀《大堤曲》中的“青云教綰頭上髻,明月與作耳邊珰”,徐鉉《奉和宮傅相公懷舊見寄四十韻》中的“青云舊侶嗟誰在,白首親情倍見憐”,白居易《李留守相公見過池上泛舟舉酒話及翰林舊事……以獻(xiàn)之》中的“白首故情在,青云往事空”,等等。李白《將進(jìn)酒》“朝如青絲暮成雪”中的“青絲”,在敦煌殘卷中為“青云”。“云”與“雪”相對,“朝如青云暮成雪”應(yīng)為正本[3]160。

“老當(dāng)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當(dāng)益堅,不墜青云之望?!贝酥小鞍资住敝改昀?,“青云”指年少。《滕王閣序》是典型的駢文,通篇都是對句,“白首”和“青云”從字面到內(nèi)涵,都應(yīng)該是對仗的。

六、關(guān)于“休沐(假)”及其他

通行本中的“飛閣流丹”,正倉院本為“飛閣翔丹”,《文苑英華》為“翔,一作流”。洪邁(1123—1202)《容齋續(xù)筆》曰:“唐人詩文,或于一句中自成對偶,謂之‘當(dāng)句對’。蓋起于《楚辭》‘惠烝蘭藉’‘桂酒椒漿’‘桂棹蘭枻’‘斫冰積雪’。自齊、梁以來,江文通、庾子山諸人亦如此。如王勃《宴滕王閣序》一篇皆然。謂若‘襟三江帶五湖’‘控蠻荊引甌越’‘龍光牛斗’‘徐孺陳蕃’‘騰蛟起鳳’‘紫電青霜’……”[74]6“飛閣”與“翔(流)丹”亦為“當(dāng)句對”,句中“飛”與“翔”是正對,“飛”與“流”為偏對,因此,“飛閣翔丹”應(yīng)為正本。

通行本中的“列岡巒之體勢”,正倉院本為“即岡巒之體勢”,《文苑英華》為“即,一作列”。“即”的意思是“就”,“即岡巒之體勢”就是“因山就勢”之意?!傲袑鶐n之體勢”有點兒拗。

通行本中的“臨別贈言”,正倉院本為“臨水贈言”,《文苑英華》為“水,一作別”?!八敝傅氖勤M江,滕王閣臨水而建,故曰“臨水”。“水”也可以理解“溝水”,即惜別之處。雖然這次宴會的主題是餞別,但也未必明言。王勃《夏日喜沈大虞三等重相遇序》有“若涉芝蘭,如臨水鏡”“對水臨亭,得逍遙之雅致”之句[25]189,《冬日送閭丘序》有“我北君西,分歧臨水”之句[25]190??偟膩碚f,“臨別”直而俗,“臨水”曲而雅。

道坂昭廣就《滕王閣序》的異文發(fā)表過多篇論文,是國外對此用力最大、影響最廣的學(xué)者之一。他的《關(guān)于王勃〈滕王閣序〉的幾個問題》一文,對正倉院本與中國版本的文字差異作過非常詳盡的考校和辨析,但也存在一些細(xì)節(jié)性訛誤,為了避免以訛傳訛,這里也指出來。關(guān)于正倉院本“寫睇盻于中天”中的“寫”字,道坂昭廣在論文中說“‘寫’在中國諸版本都作‘窮’”,其實不然?!斗捷泟儆[》宋刻本和《文苑英華》明刻本均為“寫”,只不過這兩部文獻(xiàn)的四庫本都改成了“窮”。中國的古籍文獻(xiàn)很多很雜,同一文獻(xiàn)的不同版本也會有異,籠統(tǒng)地說“中國諸版本都如何”,很容易出問題。

另外,關(guān)于正倉院本中的“彩徹區(qū)明”,道坂昭文說“‘區(qū)明’蔣清翊本將其作為‘云明’”,其實蔣清翊《王子安集注》中為“云衢”,《方輿勝覽》《事文類聚》《事類備要》《全唐文》《古文觀止》均是如此?!段脑酚⑷A》為“區(qū)明,一作云衢”。

七、結(jié)語

《滕王閣序》篇幅較長,異文也多。其中大多數(shù)異文對文意影響不大,可以忽略,比如“高朋滿座”中的“座”有作“席”、“孟學(xué)士之詞宗”中的“宗”有作“府”、“君子安貧”中的“安貧”有作“見機”、“彩徹區(qū)明”中的“區(qū)明”有作“云衢”、“等終軍之弱冠”中的“弱冠”有作“妙日”,等等。但本文辨析的這幾處異文卻都比較重要,因為“落霞與孤霧(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關(guān)山難越,誰非(悲)失路之人;溝(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老當(dāng)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當(dāng)益堅,不墜青云之望(志)”都是本文中非常經(jīng)典、廣為傳誦的名句,甚至衍生出了多個成語。其中“霧”與“鶩”、“非”與“悲”、“溝”與“萍”的涵義也相去甚遠(yuǎn),有必要深入考證、詳加辨析,只要取得共識,就應(yīng)加以更正。筆者以為,成語歸成語,原文歸原文。成語不妨繼續(xù)使用,原文訛誤還當(dāng)糾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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