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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存紙上的景觀:廣州“金嬌墓”及其文學(xué)書寫*

2022-07-29 08:13潘建國
關(guān)鍵詞:廣州小說

潘建國

一、廣州蘇小?。荷澈印敖饗赡埂奔捌溆蓙?/h2>

自宋代以降,廣州屢有“八景”選評,滄海桑田,世事變幻,八景之名實亦代有更易。2002 年評定的新八景,依次為:云山疊翠、珠水夜韻、越秀新暉、天河飄絹、古祠流芳、黃花皓月、五環(huán)晨曦、蓮峰觀海,其中既有傳統(tǒng)景點(如珠江、越秀山、白云山等),也有新興景點(如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陵園、天河火車東站水景廣場、廣東奧林匹克中心等),可謂熔鑄古今,推陳出新。當然,“八景”不過是羊城諸多勝景的部分代表,其他未曾入選者所在多是,還有一些曾經(jīng)游人如織的熱門景點,則因時過境遷,逐漸冷落,甚至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徒留唏噓懷想。

譬如在2002年版新八景之一“黃花皓月”附近(約今廣州先烈東路北側(cè)),清末民國時期就有一處名為“金嬌墓”的景點,如今雖已蹤跡全無,絕大部分廣州人對它聞所未聞,但是,“金嬌墓”當年卻深受廣州士民的追捧,其倩影也頻頻見諸報刊:1928 年2 月29 日出版的第438 號《圖畫時報》(上海),刊有郭錫祺攝影的一幀照片,題為《殘陽影里之金嬌墓(廣州)》,注云:“金嬌與錢塘蘇小齊名?!雹佟秷D畫時報》1928年第438號第三版。1932 年第1 卷第6期《新廣州月刊》,也刊載有“沙河市金嬌墳”照片②《新廣州月刊》1932年第1卷第6期。。兩幅照片構(gòu)圖近似,均為花木掩映中,一座立著六根圓柱的六角亭,亭內(nèi)豎著一塊墓碑,碑上刻著“珠江金嬌之墓”。郭錫祺照片題注將金嬌與錢塘蘇小相提并論,這位“錢塘蘇小”,又稱蘇小小,乃才貌雙全的南朝名妓,生活在西子湖畔的西泠附近,死后瘞葬在西泠橋側(cè),千百年來,疊經(jīng)歷代文人的憑吊題詠,蘇小墓已成為西湖風(fēng)雅的代表性景觀之一,在它身上凝聚著諸多“文化記憶與文學(xué)想象”①參考李世萼:《文學(xué)作品中的錢塘蘇小小》,《杭州師院學(xué)報》1986年第1期;楊華:《蘇小小形象的歷史生成:文化記憶與文學(xué)想象》,《浙江學(xué)刊》2018年第4期。。而“金嬌與錢塘蘇小齊名”,讀者不難由此想見金嬌墓在當時廣州人心目中的地位和熱度。

翻檢民國時期關(guān)于“金嬌墓”的游記雜俎,透過那黦黃的紙頁,亦可一睹其昔日風(fēng)姿:1914 年第4 期《繁華雜志》刊載“匡山”《金嬌》:

嶺南八景,首溯珠江。每月影涵潭,珠女珠兒,管弦咿啞,實不減秦淮風(fēng)月,蘇堤煙景也。有校書名金嬌者,潤臉羞花,圓姿替月,五陵少年,爭相傾倒。年前不戒于火,樓船簫鼓,盡葬烽煙;而燕侶鶯儔,畢命者以千數(shù)計,金嬌亦與焉。錢塘某生,故素昵嬌者,聞耗往視,見嬌尸枕石頭,愴懷欲絕。棺殮已,于城東購地數(shù)畝,繚以短墻,舁葬其中,復(fù)構(gòu)結(jié)園亭,樹之花木。每艷陽天氣,鞭絲帽影,憑而吊者踵相接。②匡山:《金嬌》,《繁華雜志》1914年第4期。

1915年第3卷第1期《中華小說界》刊載“階平”《金嬌墓》:

廣州大沙頭名妓金嬌死后,好事當(嘗)為擇城東山麓為瘞玉處,四周繞以粉白短垣,雜植芭蕉桃柳千余株,墓前鑿一月池,遍植紅蓮白芰,清氣襲人。登墓凝眺,則群巒含黛,如笑如妝。每當日既西傾,釵影鞭絲,往來如織。墓側(cè)石碣鱗砌,以待游客留題,凡嶺嶠詞人,過江名士,多有題詠。③階平:《金嬌墓》,《中華小說界》1915年第3卷第1期。

1918年12月15日《先施樂園日報》(上海)第2版,刊載史別抱《醉月樓叢談·金嬌墓》,文中有云:

金嬌,俠妓也,其墓在廣州大沙頭。相傳大沙頭之役,力出某客于難,客德之,后金嬌溺斃,客為卜地營葬于此。墓之四周,繞以短墻,植有桃柳芭蕉數(shù)百株,塚前設(shè)一月池,廣栽花木,每當倦鳥歸林時,紅男綠女,恒結(jié)隊嘆賞于其下。墓側(cè)留題甚多,均出文人名士之手。其一曰:“云鬢花顏化劫塵,更從何處覓真真。卻余蘇小墓前柳,日舞細腰向路人?!庇新?lián)云:“流水落花,春去竟歸無著地;小池青草,我來如對莫愁湖?!庇衷疲骸拔彝创簹垷o花可葬,卿留故塚有草皆芳?!苯饗捎兄喈敽Φ叵乱?。④史別抱:《醉月樓叢談》之《金嬌墓》,《先施樂園日報》1918年12月15日第二版。

1947 年第98 期《永安月刊》(上海)刊載“云廬”《金嬌墓》,則以更具文學(xué)色彩的文字,描述了這一獨特的人文景觀:

墓在廣州沙河,距東門僅數(shù)里,由縱面言之,只有三十年的歷史耳,由橫面言之,則僻處嶺南一隅,遠不及西湖蘇小墓為游屐所必經(jīng),比較起來,似有遜色。然而每當暮春三月之間,游人如織,都踏上此一條柏油馬路,路面又寬闊無比,并且直如弦線,在此間行走,毫不感肩摩轂擊之苦。不過有時遇見短衣窄袖之青年女子,與夫一兩位白面郎君,騎馬揚鞭,如飛而過,不能不閃避一陣,遠望見幾樹木棉,開得如火如荼,渲染此可愛的春天,或夾著三兩聲杜鵑,真足使你陶醉。出東門舊咨議局,為赴黃花岡必經(jīng)之路,路旁有一墓,規(guī)模并不算大,與息鞭亭相距甚近,而墓中長眠之人,即金嬌也。或曰,墓中埋金尸骨,或曰否,殆衣裙塚耳,骨成灰燼,付諸東流,更安能得尸,不過好事之徒,裝點鋪陳,為沙河添一番佳話耳。⑤云廬:《金嬌墓》,《永安月刊》(上海)1947年第98期。

“云廬”此文副標題為“與錢塘蘇小同一香艷”,再次“重申”了廣州金嬌與錢塘蘇小之間的文化對應(yīng)關(guān)系。文中所寫“短衣窄袖”的青年女子,“騎馬揚鞭”的白面郎君,還有那“如火如荼”盛開的木棉花,清越婉轉(zhuǎn)的杜鵑啼聲,合共渲染了暮春游覽金嬌墓的聲色與歡愉,讀來令人遐想不已。

上述數(shù)文,皆隱約提及了這位金嬌的身份——“校書”“大沙頭名妓”“俠妓”,金嬌的死因——“不戒于火”“大沙頭之役”“溺斃”“溺亡”,卻又都語焉不詳,未作展述。事實上,金嬌墓的由來,乃與宣統(tǒng)元年(1909)新正發(fā)生在廣州大沙頭的一起特大火災(zāi)密切相關(guān)。

“大沙頭”是清末廣州著名的水上娛樂區(qū),匯聚著眾多的酒舫妓艇,極為繁華。因光緒三十四年(1908)珠江曾發(fā)生過大風(fēng)吹覆船艇、多人溺亡的慘案,大沙頭船戶吸取教訓(xùn),采用連環(huán)法穩(wěn)固船身,即諸船首尾反向排列,呈一字型伸向江心;船與船之間搭有扶手橋板通行,客人由岸邊上了第一艘船,便可通達其后各艇;各船樹立木樁,套以藤圈固定船身,可隨潮水漲落,再用橫木綁定以防海風(fēng)吹覆;兩艘大艇之間留出一定寬度的水巷,供小船往來,以便接送客人和運送物資①丁宇:《“連環(huán)妓舫火劫案”始末》,楊柳主編:《羊城后視鏡》第8冊,廣州:花城出版社,2017年,第80頁。。通過這種連環(huán)捆綁方式,整個大沙頭娛樂區(qū)的船艇聯(lián)通成片,如履平地,仿佛《三國演義》赤壁之戰(zhàn)中的曹軍水寨,然穩(wěn)則穩(wěn)矣,一旦遇到“火攻”,就會火燒連營。宣統(tǒng)元年正月初九(1909 年1 月30 日)晚十點左右,先是近岸一艘名為“財記”的妓艇不慎失火②1909年2月6日《時報》新聞稿《廣州大沙頭火劫詳情》“起火之原因”云:“是晚十點鐘,大沙頭財記艇大柜后第二房,因跌下火水燈起火,船上人紛紛以清水灌救,愈救愈猛,不可收拾?!?,撲救未及,延燒開來,諸船連環(huán),倉促間難以脫離,而船與船之間的橋板通道,又被急于逃命的小船主抽斷,再加上水警、消防拯救不力,導(dǎo)致正在船艇上的大量妓女和酒客無處可遁,不是葬身火海,就是落水溺斃,釀成震驚一時的特大慘案。具體傷亡數(shù)字,據(jù)兩廣總督張人駿1909年2月17日奏折所列,為“延燒船艇六十余艘”,“約計被災(zāi)共四百余人,撈獲尸身二百余具”③1909年2月21日《政治官報》第490號“折奏類”所載。,實際傷亡自應(yīng)更多④1909年2月16日《申報》新聞稿《大沙頭火災(zāi)后之籌備》,稱燒毀大小船只61艘,撈獲男女尸骸共281具。,民間傳有千人。

大沙頭火災(zāi)發(fā)生后,《時報》《申報》《新聞報》《香港華字日報》《中西日報》《南越報》等報刊,紛紛進行了連篇跟蹤報道,引發(fā)社會各界的強烈關(guān)注。毫無疑問,此次災(zāi)難中受害最多的是各花艇上的妓女,報刊對此作出了專門的調(diào)查報道。1909年2月6日《時報》新聞稿《廣州大沙頭火劫詳情》,記述“妓女死傷之約數(shù)”云:“大沙頭妓女共五百六十七人,是夜天氣澄清,各廳幾乎開盡,只余一頭廳、二尾廳未開,人客約二三百人(圓頭篷不計),連工役當在千數(shù)之外,據(jù)彼中人言,現(xiàn)在各艇妓女已查知著落者,僅百余人,或死或逃,或被擄去,死亡當在二百以上?!雹荨稄V州大沙頭火劫詳情》,《時報》1909年2月6日。此處提及的趁亂劫擄妓女,也確有其事,2月7日《時報》新聞稿《廣州大沙頭火劫詳情(續(xù))》列有“妓女被擄之截緝”專節(jié)云:“當時有鹽船泊近,接去妓女十余人,藏之艙中,至咨日始為警局偵悉,即派兵捕獲,將妓女起回。又分統(tǒng)聞有兩大船,載去妓女數(shù)十人,不知去向,疑系擄劫,即于咨日分派兵輪二艘,四面追緝。其災(zāi)區(qū)附近現(xiàn)仍添派警兵,日夜梭巡,以防意外。”⑥《廣州大沙頭火劫詳情(續(xù))》,《時報》1909年2月7日。

值得注意的是,《申報》1909年2月9日新聞稿《廣東大沙頭花艇火劫續(xù)聞》載有一份“溺斃妓女之調(diào)查”,涉及滿記艇、財記艇、合成艇、江天小舫、義合艇、惠和艇、香海艇、金財艇、住家艇、牛記艇等十余艘花艇,共計50名溺斃妓女名單,其中“財記艇”有9人,分別為順玲、金嬌、群英、金好、潤金、黃皮、阿蚊、阿賤、細玉。這位“金嬌”,大概就是沙河金嬌墓的主人,可惜在已知的大沙頭火災(zāi)史料中,未能找到更多關(guān)于她的記載。據(jù)常理,特大災(zāi)難爆發(fā)之后,普通罹難者的蹤跡和細節(jié),恐怕很難進入歷史文獻的記錄范圍。不過,歷史文獻的失載,卻并不意味著民間傳聞的空白,倘若當時遇到一位有心人,加以及時的訪查、記錄和書寫,則仍有機會讓這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金嬌”,浮出歷史地表。

二、哀艷的力量:清末梁紀佩時事小說《金嬌墓》

大沙頭火災(zāi)爆發(fā)一年零三個月之后的宣統(tǒng)二年(1910)五月,廣州惜花社出版了一部名為《金嬌墓》的小說①這部宣統(tǒng)二年(1910)廣州惜花社的鉛印本《金嬌墓》,殊為罕見,目前關(guān)于梁紀佩的研究論著,均未提及。據(jù)筆者所知,除寒齋藏本,僅美國耶魯大學(xué)圖書館藏有一部,見孟振華主編:《美國耶魯大學(xué)圖書館中文古籍目錄》第2 冊“集部·小說類·長篇之屬”,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600頁。(圖1),凡十三回,這是關(guān)于金嬌和金嬌墓的第一次文學(xué)書寫。作者梁紀佩②參考李育中:《廣東小說家雜話》之《寫大量通俗小說的梁紀佩》,《隨筆》第1集,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01—202頁;黃冬秀:《嶺南晚清民初梁紀佩小說研究》第一章《梁紀佩生平著作》,廣州大學(xué)2012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原名祖修,改名頌虞,字紀佩,別號醉眠山人,廣東南海人,乃清初著名詩人梁佩蘭的后裔,生于光緒二年(1876),民國七年(1918)尚在世,卒年未詳。他曾游歷南洋吉隆埠、英法二京、印度、緬甸等地,光緒末年歸國,任省報主筆,又與友人合作先后創(chuàng)辦悟群著書社、覺群小說社、嶺南小說社等機構(gòu),編撰(包括合著)出版有《七夕繁華夢》《禁煙偉人林則徐》《岑督征西》《劉華東故事》《革黨趙聲歷史》《金嬌墓》《近世黨人碑》《廣東黑幕大觀》《粵東新聊齋》(初、二集)等新小說二十余部,允稱嶺南近代著名小說家。其小說創(chuàng)作題材呈現(xiàn)出兩個鮮明特色,一為時事新聞,一為地方文史,而《金嬌墓》可謂兼而有之,熔鑄一爐。

圖1 《金嬌墓》封面,1910年廣州惜花社鉛印本

《金嬌墓》卷首有梁紀佩撰于“宣統(tǒng)二年歲次庚戌浴佛節(jié)”(1910 年5 月16 日)之前的《緒言》,明確聲稱他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緣起于屢屢聽說金嬌的民間傳聞,而為了創(chuàng)作,自己還曾實地考察了金嬌墓:

著者頻聞東郭門外燕塘山麓,新有一名墳,碑題曰“珠江金嬌之墓”,墓中所瘞者,乃昨年新歲初九夕,大沙頭花舫火斃之妓婦也。予于是乘興而往。是日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孑然獨步,出于東郭,雇馬車驅(qū)馳,輪輪得得之聲,轉(zhuǎn)瞬倏至,車夫以鞭指告予曰:“此即金嬌之墓也?!庇杪勈茄?,仰目門額,題曰“花阡”。遂舍車步入,右有幽齋二所,筑于北隅;左有修竹,陰繞墓后。登級而上,花徑欄前,土墻圍后,中筑一亭,配置雅適。亭中是墓,后壁鐫詩,亭柱鏤聯(lián)。遍覽一周,俯讀碑文,方知代瘞之者乃吳興叟,及詢諸游侶,始悉吳興叟者,乃隱名之士,實城南之沈公焉。③梁紀佩:《金嬌墓·緒言》,廣州:廣州惜花社,1910年,第3頁。本文凡引該書均據(jù)此本,不再另行出注。

有意思的是,梁紀佩把這次游覽金嬌墓的過程,寫入了小說文本第十三回《尋韻事馬系息鞭亭著小說筆述金嬌墓》,行程與《緒言》所敘大抵相似,但文字描述更為鋪陳,小說還進一步交代了作者訪查及創(chuàng)作的細節(jié):

余由衣袋尋出鉛筆,及袖珍日記簿,抄了各款詩聯(lián),然后復(fù)登車而回。歸至南關(guān),休息寓所。明日親自調(diào)查沈大夫所和金嬌點心愛,及后如何領(lǐng)他的尸來瘞,金嬌一生的歷史,搜查靡遺,或以真作假,或以假弄真,歷二禮拜的光陰,而著就這稿,俾世人往游金嬌墓,而知他的顛末。余愧不善詞采,不精結(jié)構(gòu),聊直筆以述,一種綠慘紅愁的哀艷語,著為《金嬌墓》。

所謂“抄了各款詩聯(lián)”,洵非虛言,《金嬌墓》卷末有《附錄各原題金嬌墓詩詞》,計錄“玉橋一十七子”“息鞭游者”“花里憶中人”“端叔”(2次,另一署“一瓣香室主人端叔氏”)、“懺庵”“此君書屋主人”(2次)、“鈍叟”“江東述父”“吳興叟”(2 次)等人題詠詩詞數(shù)十首。此外,《金嬌墓》書首附有一張“金嬌墓之風(fēng)景”照片(圖2),系廣州雙門底昌華石印局專以淺藍色石印,與紅印的扉頁相映成輝。細看照片,亭墓前還搭著建筑用的腳手架,臺階前的綠植亦尚未完工,可知它攝制于金嬌墓剛剛竣工之際,這應(yīng)是目前所知存世最早的金嬌墓影像,彌足珍貴。而墓壁題詞、墓地照片等原始調(diào)查史料的增入,令《金嬌墓》小說帶上了頗為濃郁的地方文史色彩,其價值也因此越出了文學(xué)的層面。

圖2 金嬌墓之風(fēng)景,1910年廣州惜花社鉛印本

《金嬌墓》小說正文凡十三回,大致可分為三個情節(jié)版塊。前四回敘金嬌入粵前經(jīng)歷:金嬌原姓李,幼年喪父,與寡母蔣氏在上海艱難度日,后迫于生計,蔣氏把她賣給妓院“東芳會”老鴇沈婉卿為雛妓,學(xué)習(xí)唱曲吟詩,琴棋書畫,漸有聲名。某年,上?;ń缈夹;ò瘢饗梢砸恢А稉糁z音》技驚四座,奪得“杏花榜眼”,從此身價倍增,前廣東巡撫之子吳伯海,與上海銀行買辦區(qū)子西,也曾為了她相爭相吵。后沈婉卿病逝,金嬌被“東芳會”轉(zhuǎn)賣給從廣東來滬開妓院的老鴇“豆皮二”。至十五歲時,金嬌為滬上花界闊佬馬二少花費巨資梳籠包養(yǎng),馬二少貪戀金嬌,終至床頭金盡,避往蕪湖躲債。豆皮二因生意受挫,乃帶著金嬌離開上海,回廣州谷埠投靠“財記”花艇老鴇何姨媽。

第五回至第八回敘金嬌入粵后故事:吳伯海聽聞金嬌轉(zhuǎn)往廣州,乃以赴粵求官為名,向家中索要數(shù)千金,追隨來粵,與金嬌相聚尋歡,滯留數(shù)載。廣州各花艇奉官府飭命,從谷埠遷往大沙頭,財記艇因有名妓金嬌,生意紅火,政界商界,大佬闊少,夜夜笙歌不絕。且說廣州城南鹽商聚集,有間吳興館,主人為沈大夫,別號吳興叟,也是政界出身,資財雄厚,性好風(fēng)流,最是鐘愛金嬌,結(jié)交兩年,譬若良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己酉正月初八日晚,金嬌自出五十金,設(shè)席款待沈大夫諸友,并與他們賭約:明晚不聚,如有相違,加倍罰金。初九日晚,沈大夫等人守信未赴財記艇。孰料是晚大沙頭發(fā)生火災(zāi),火燒連營,燒死溺斃無數(shù),金嬌也不幸罹難。沈大夫等人震驚悲傷,又感恩金嬌的賭約救了眾人之命,遂將她尸骸領(lǐng)回,并擬籌款厚葬。

第九回至十三回敘金嬌墓籌建過程:沈大夫諸友齊聚吳興館,籌資四千金,沈大夫獨出兩千金,在燕塘附近的息鞭亭左右,購下墓地一塊,請南關(guān)的廣祥泥水店,承包金嬌墓的設(shè)計建造,總價三千一百金。眾人又在燕塘搭建靈棚,為金嬌舉辦追悼會。亭墓完工后,將金嬌安葬入土,沈大夫諸友多有題詞,鐫刻于墓碑壁柱之上,以志紀念。又擇日公祭,圍觀如堵,遠近喧傳,城中各報也載為盛事,金嬌墓遂成為沙河一處勝景。有城中富商小妾錦霞,游覽金嬌墓,觸景生情,悲泣不已。十八甫牙粉店主胡立峰,則在金嬌墓斜對面買地,營造了自己的家庭墓地。“著者”也慕名游覽金嬌墓,抄錄下全部題詞,又訪查金嬌一生歷史,撰為《金嬌傳》小說。

從上述情節(jié)篇幅來看,敘寫金嬌墓的文字,實際僅有第三版塊的五回(第九至十三回),這與小說題名《金嬌墓》,有些名不副實。梁紀佩在《金嬌墓》“例言”首條便透露了這一編創(chuàng)困惑:“是書之著,定名在‘金嬌墓’三字,可惜墓事太短,難以展筆,不得不從金嬌一生歷史說起”,然而,這位大沙頭名妓的身世,在香消玉殞之后,又從何處去訪查呢?“例言”末條云:“金嬌之歷史,人鮮知之。其初是浙產(chǎn),繼而來粵,在上洋已轉(zhuǎn)鬻兩主,著者獨知其詳。幾回中穿插之筆,雖屬假事,此枝節(jié)笑柄,為人群上常有之事,此著小說之公例也?!贝恕蔼氈湓敗币徽Z,欲言還止,口氣頗為神秘;而“穿插之筆,雖屬假事”“此著小說之公例”云云,又虛晃一槍,似乎有意在模糊史實與虛構(gòu)的界限。那么,梁紀佩當時是否訪查到了金嬌的真實身世?小說文本所寫“金嬌之歷史”究竟哪些是實哪些是虛,由于缺乏可靠的參證史料,今天的讀者恐怕已難細加分辨了。

但有些細節(jié),因有當年的報刊新聞報道存世,可與小說文本進行比較審視。譬如關(guān)于大沙頭火災(zāi)的原因,《金嬌墓》第八回“火燒大沙頭李道臺變鬼執(zhí)尸十字會沈大夫領(lǐng)骸》敘云:

當下有一位候補道,姓李官名福榮,乃安徽人氏,因奉廣西張巡撫命來粵購辦軍火回桂,攜有一個少公子來。是晚為友招往財記艇赴花酌,遂攜同了這口幼子赴席,恐他留在公館里寂寞。當夜財記艇金嬌在房子里梳了云鬢,為應(yīng)這位李道臺侑觴命,所遺下一枝殘燭,未息火的,不意燭火貼近板障,金嬌出了房外,忘記吹息,這個燭火,就燒著壁板起來……財記艇忽烘烘烈烈,火藉風(fēng)威,風(fēng)卷火勢,已通紅滿江,不一時,已如周瑜燒起曹操赤壁的連環(huán)船。

小說記載的這一情節(jié),與當年《時報》《申報》的新聞報道,大相徑庭。1909 年2 月14 日《時報》新聞稿《大沙頭火災(zāi)起于李益智》載:

此次粵省大沙頭火災(zāi),言人人殊,茲經(jīng)再三調(diào)查在場諸人,始悉起火實情:初九夕,李道益智赴某署宴會,同席有夏某者,席散后邀李等五人往大沙頭,時已九點鐘,頭尾廳均客滿,乃在財記小廳,作麻雀局,妓女環(huán)列,互以“金錢炮”為戲,誤擲李身,李捉妓抱置懷中,妓撒嬌,致將保險燈掀翻,燃燒樓板,舟人以炕墊壓火,樓板之火遂息,復(fù)行打牌。不知板罅已洩火,延燒樓下妓房,各妓扃門出局,故未及知,迨火勢驟盛,已不可救止。東船西舫,一霎延燒。①《大沙頭火災(zāi)起于李益智》,《時報》1909年2月14日。

《時報》經(jīng)過“再三調(diào)查”,乃將火災(zāi)起因鎖定于李益智,新聞稿還交代了這位“李道”的不堪經(jīng)歷:任職山西時,曾強奸民女,后調(diào)赴浙江差遣,不久就因參與制造秋瑾冤案,“不容于清議”,遂轉(zhuǎn)任廣西,此次來粵是為“提解軍裝”。很顯然,《金嬌墓》中“奉廣西張巡撫命來粵購辦軍火回桂”的“候補道”李福榮,其原型應(yīng)即“李益智”,但梁紀佩不知出于何種考慮,卻改變了李氏形象,將他從一名災(zāi)難的實際引發(fā)者,轉(zhuǎn)換為與幼子同喪火海的可憐罹難者,還渲染道“這是最傷心的慘劇”(第八回)。更令人費解的是,梁紀佩居然將火災(zāi)起因歸咎于金嬌,雖然,《時報》曾提及當時民間關(guān)于大沙頭火災(zāi)存在“言人人殊”的混亂情況,但這一李、金易位處理,無疑會損及《金嬌墓》小說女主角的文學(xué)形象,顯露出梁紀佩在小說創(chuàng)作藝術(shù)層面的嚴重“疏失”。

事實上,《金嬌墓》小說的藝術(shù)不足,還突出地體現(xiàn)于情節(jié)設(shè)置的隨意性。譬如第六回大部分篇幅,竟用來敘述錢觀察、梅汝良、汪太史、張孝廉在財記艇上的無聊牌局;第十回敘寫金嬌墓建造時,插入了大段忤作及石工故意加價的瑣碎文字;第十一回敘寫金嬌墓落成祭奠,卻有近半回糾纏于一群乞丐來索討錢財?shù)闹?jié)之事,諸如此類,大多顯得不倫不類,喧賓奪主,給人勉強湊數(shù)的感覺。尤其是在金嬌與沈大夫關(guān)系的設(shè)置上,梁紀佩或許是想讓讀者理解:為何沈大夫等人愿意捐資為一名妓女收尸瘞葬、樹碑立傳?除通常所謂風(fēng)月情緣之外,小說設(shè)計了一個特殊細節(jié):第七回《沈大夫風(fēng)月逢知己俠妓女花酌諫良朋》,敘沈大夫等人夜夜皆來與金嬌歡會,己酉年正月初八日晚,金嬌突然自己出資五十金,設(shè)席款待沈大夫諸人,并提出與他們賭約:明晚不聚,違者加倍罰金。結(jié)果第二天晚上,大沙頭恰好發(fā)生火災(zāi),金嬌罹難,沈大夫諸人則因為這個賭約,逃過一劫,為報答救命恩情,眾人才齊心協(xié)力,完成了集資建造金嬌墓的善舉。然而,梁紀佩設(shè)計的這一報恩緣由,實在顯得蒼白而不合情理,一名花艇妓女,居然賭約讓客人不來消費,無論如何讓人難以信服。還有一個細節(jié),第八回中沈大夫等人聽聞大沙頭火災(zāi),震驚說道:“金嬌一定變了燒豬。”如此帶有惡謔色彩的語詞,豈是喜愛金嬌的沈大夫此刻應(yīng)該說的?!凡此,皆可見梁紀佩創(chuàng)作之時對于小說情節(jié)設(shè)計、人物形象塑造及思想情感的渲染,似尚欠妥帖細密的安排落實。研究者曾批評梁紀佩的小說“藝術(shù)技巧并不高”①李育中:《寫大量通俗小說的梁紀佩》,第201頁。,可謂切中肯綮。

所幸,《金嬌墓》是一部新鮮的地方時事小說,當它刊行之時,大沙頭火災(zāi)剛剛過去一年多,廣州地方政府早已頒布飭命,嚴禁大沙頭花艇復(fù)業(yè),“俾杜災(zāi)害”②1909年2月15日《時報》新聞稿《嚴禁大沙頭復(fù)業(yè)之督批》。,“珠江花事恐無復(fù)有再盛之一日矣”③1909年2月7日《時報》新聞稿《廣州大沙頭火劫詳情(續(xù))》。;惟有金嬌墓,則作為一個郊游新景觀正深受民眾追捧,“無論商界、學(xué)界、政界、報界,凡禮拜日,士女如云,摩肩載道”(第十二回)。因此,當時的小說讀者尤其是嶺南讀者,其感受自是大為不同,對于大災(zāi)中凋零的眾多花界女子的哀憐、珠江大沙頭往昔花事繁華的憶戀、名妓金嬌身世的好奇以及金嬌墓來龍去脈的探詢,無一不可引發(fā)他們閱讀《金嬌墓》的興趣并產(chǎn)生共情,而文本藝術(shù)性反倒是其次的了?!督饗赡埂缝轫撋闲涯康赜≈鞍G小說”四字(圖3),梁紀佩在“例言”首條中亦宣稱,小說“前文則寫其風(fēng)花雪月,后文則寫其綠慘紅悲,故曰‘哀艷小說’”?;蛟S,正是這股哀艷的力量,擊中了讀者的柔軟內(nèi)心,才使得藝術(shù)上還略嫌粗糙的小說《金嬌墓》,能夠與實物景觀金嬌墓相互映襯催化,共同譜寫了一段廣州蘇小小的俗世傳奇。

圖3 《金嬌墓》紅印扉頁,1910年廣州惜花社鉛印本

三、烈士與美人:金嬌墓的近現(xiàn)代文學(xué)書寫

《金嬌墓》小說出版后不及一年,1911年4月27日(農(nóng)歷三月廿九日),廣州城又爆發(fā)了一件大事,即著名的“黃花崗起義”,這是以孫中山為首的同盟會發(fā)動的第十次反清起義,起義以失敗告終,傷亡慘重。事后有位名叫潘達微的革命黨人,借助善堂名義,冒險收殮了七十二具散落的烈士遺骸,安葬于城外荒地“黃花崗”④陸茂清:《潘達微與黃花崗烈士墓》,《文史精華》1995年第11期。。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當時之所以選擇“黃花崗”作為烈士墓地,居然還和金嬌墓存在一定關(guān)聯(lián)。著名小說家黃小配(1871—1913)在為此次起義撰寫的報告文學(xué)《五日風(fēng)聲》(1911)中記載:

某氏乃請廣仁善堂任之,先為購備棺具,然后擇地焉。有黃花崗者,向為東門外之荒地,與息鞭亭相密邇。向則人跡罕至,自附近有金嬌墓者,墓門裝飾華麗,時人多以美人芳冢目之。金嬌固大沙頭之名妓,自大沙頭被火,玉沉于火坑,厥后官紳數(shù)人為營葬于該地,并為飾其墓門。于是游人漸盛,而息鞭亭一帶,時留轍跡轡絲。某氏以為葬黨人于該地,則烈士美人,墳?zāi)惯b遙相對,而青山常在,則游人過客當多興感焉:既足紀念于從前,亦足留佳話于此后也。⑤黃小配著,王俊年標點:《五日風(fēng)聲》,桂林:漓江出版社,1988年,第164頁。

所謂“烈士美人”,確實是一個反差強烈且又引人注目的景觀意象組合。試想:1909年至1911年,廣州東門外的沙河一下子出現(xiàn)了兩個相鄰的新墓——金嬌墓與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兩個墓碑背后,又都隱藏著一段才剛發(fā)生于廣州的慘烈時事,這對粵地民眾無疑具有獨特的觀覽吸引力!

黃花崗烈士墓落成伊始,由于清政府的打壓查禁,就連撰寫吟詠的詩作亦會遭到逮捕①1911年6月27日《時報》刊載“笑”的一則時評:“廣東之棲云和尚,以黃花崗一詩而被逮,文字之禍,株連之慘,迨將復(fù)見于今日,此亦近日預(yù)備立憲時代之一預(yù)備事耶?!保巴菁栏幸欢ǖ拿舾泻惋L(fēng)險,因此,與鄰近的金嬌墓相比,它顯得頗為冷清,甚至有些陰郁。1911年6月16日,《時報》副刊《滑稽時報》第109號刊載“劍鳴”《弔黃花崗文》曰:“革黨起事后數(shù)日,余因事至粵,偶過一廣野,有土隆然墳起,血痕斑斑,士人告余曰,此百余名黨人叢葬處也。于是駐足以觀,徘徊久之”,“時則斜日欲沒,悲風(fēng)怒號,若有無數(shù)鬼雄,隱隱出沒于榛莽間,心骨俱悚,乃廢然驅(qū)車而返,不怡者累日。”②劍鳴:《弔黃花崗文》,《時報》副刊《滑稽時報》1911年第109號。此時,烈士墓大概需要美人墓來妝點掩護。不過,隨著辛亥革命的勝利和中華民國的成立,黃花崗諸烈士地位迅速飆升,墓園亦翻建一新,前來吊唁參訪者絡(luò)繹不絕,“春游芳日,凡往祭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者,必經(jīng)嬌墓前過”③1935年8月30日《上海新報》之《圖畫??房钜拔荨额}金嬌墓有句》詩前按語。,此時,則是烈士墓拉抬了美人墓的人氣?!傲沂棵廊恕?,誠互為襯景,相映增輝。

根據(jù)現(xiàn)有資料,金嬌墓的凋零,大概發(fā)生在1925 至1926 年間。1926 年第38 期《國粹雜志·文苑》刊載梁愷生所作粵謳《吊金嬌墓》,小序云:“羊城東去十里,有花阡焉,為珠江金嬌校書埋玉之所,余于去年挈伴踏青過此,見馬足車塵,紅男綠女,不絕于道,頗極一時之盛,方以為其名正未易湮沒也。今春因游沙河,與二三友人,復(fù)過其地,則斷碣殘碑,寒蟲唧唧,徘徊瞻眺,無復(fù)往日之衣香人影矣。嗟夫,紅羊劫幻,蒼狗形虛,香草美人亦難免盛衰今昔之慨?!雹芰簮鹕骸兜踅饗赡埂分缎⌒颉罚秶怆s志》1926年第38期。1926年7月5日《新世界報》載“康民”《金嬌墓記》,亦載及其衰敗現(xiàn)狀:“今則一抔黃土,日久失修,四處荒蕪,鞠為茂草?!雹荨督饗赡褂洝?,《新世界報》1926年7月5日。只有短短一年,金嬌墓竟讓人產(chǎn)生盛衰今昔之感,何以如此?原來1925至1926 年間,正是廣東腥風(fēng)血雨之時,年輕的國民政府為鞏固政權(quán),挫敗中外敵對勢力,連續(xù)征戰(zhàn):1924年底,平定廣州商團武裝叛亂;1925年2月,革命軍第一次東征陳炯明部;5 月,駐扎廣州的滇軍桂軍發(fā)動叛亂,革命軍回師廣州靖亂;10 月,第二次東征陳炯明部;12 月,南征攻克高、雷、欽、廉四州;1926年3月,廣州爆發(fā)“中山艦”事件;7月,革命軍揮師北伐。很顯然,金嬌墓的適時凋零,只不過是戰(zhàn)火紛飛、時局動蕩、生民多艱時代的一個小小縮影和象征而已。

昔日花木繁盛、裝飾精雅的美人塚,如今孑然零落在“殘陽影里”,雖讓人唏噓,卻也頗增吟詠之興味。1926年,梁愷生以廣州地方特色文體——粵謳,創(chuàng)作了這首感傷的《吊金嬌墓》:

憑吊恨晚,惹起我意絮纏綿,途人空自說花阡。今日挈伴重臨,本系游興不淺。估話風(fēng)景依稀尚似去年,唔想崔護重來,情景就改變。只有吟的斷碑殘碣、罩住蔓草荒煙。咪話絕跡了往日,個種衣香人影,與及桃花面。就試看嚇個個金嬌遺像,亦太覺可人憐。雖則個兩樹棠梨,系咁留我惓戀。獨惜我無寥心事,聽不得個只、杜宇鵑鵑。咪話蘇小香墳,可以同此紀念。就系夕陽芳草呀,重怕比不得素馨田。嬌呀,你魂若有靈,歸亦會自怨。唉,我無乜可愿,柔腸空百轉(zhuǎn)。但只愿個的有情春草呀,歲歲都護住你個墳前。⑥梁愷生:《吊金嬌墓》,《國粹雜志》1926年第38期。

1935 年8 月30 日《上海新報》之《圖畫專刊》,刊載有廣州畫家李野屋《題金嬌墓有句》七絕兩首,其一云:“金粉飄零事已遙,美人黃土感騷蕭。香魂卅載歸何處,愁話青溪舊板橋?!逼涠疲骸捌G跡荒涼未可描,何堪玉殞與香消?;ㄚ淞懵溆稳藴p,怕聽秋林咽暮蜩?!雹呃钜拔荩骸额}金嬌墓有句》,《上海新報》1935年8月30日。此“美人黃土”“艷跡荒涼”兩句,正吟出了時人對于金嬌的憐憫,也寄寓著亂離時代的自我慨嘆。

隨著時間的流逝,金嬌墓的凋零,有關(guān)名妓金嬌的故事,包括那場慘烈的大沙頭火災(zāi),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腦海心間。而史事的退場,恰為文學(xué)想象騰出了自由馳騁的空間。前文所舉“云廬”作于1947年的《金嬌墓》,關(guān)于金嬌罹難的場景,已有了頗為生動的敷演:“不知何故,忽然失火,霎時間,變成火海。金嬌適身當其沖,高舉起她一雙玉手,向岸上求援,臂中金鐲則錚作響,金說,誰救了我,將手中所有金鐲送給他。又說,誰肯救了我,便嫁了誰,可憐她雖然喊得聲音嘶啞,喉嚨喊破,以火勢浩大,卒無人敢惹火上身,只好葬身魚腹?!雹僭茝]:《金嬌墓》,《永安月刊》(上海)1947年第98期。讀來繪聲繪色,如臨其境,實際皆屬子虛烏有。

其中想象最為出新、情節(jié)最具顛覆性的,要數(shù)短篇小說《羊城金嬌墳》,作品首載于《中華周報》(北京)1944 年第1 卷第7 號,作者題為“粵子”;后又載于《新生》(廣州)1945 年創(chuàng)刊號,改題《金嬌墳紀》,作者署為“可人”,文字與《羊城金嬌墳》完全相同,僅個別字詞有異,當屬后出改訂。為便于分析,今將《中華周報》所載全文引錄如下:

羊城西郊外有金嬌墳,乃遜清名妓金嬌葬地。金嬌本姓陳,小字若梅。父為洋貿(mào),家稱富有。無子女,晚年而生金嬌,愛若明珠,視連城寶不如也。

若梅少聰慧,八歲時,父購?fù)嫖锇俜N,陳設(shè)滿席,一任金嬌自取,以觀其意志。金嬌取脂粉、面鏡,輕施濃抹,十分相宜。父喜不自勝,獨鄰人二叔嘆曰:“若梅長,性必淫,行必亂?!?/p>

若梅年十二,即解詩書,兼善鼓琴,清歌一曲,余響繞梁三日。母為之卜,卜者言:“女命帶桃花,相書云,男生桃花運得美婦,然必破財;女生桃花命,雖顏容麗艷,亦難免淪為娼妓也?!蹦赋醵R不已,歸思之,則惶懼若甚。有謂早婚可免禍,母為之擇婿。若梅年甫十五,即出為賈人婦。賈人年幾半百,未解溫存,閨房之內(nèi),惟見涕淚。無何,賈人卒,資產(chǎn)蕩然,乃歸就食于父母。期年,父死,又期年,母死,若梅慘遭巨變,一病幾半載。門庭冷落,既無強親,又鮮叔伯。不一年,父母所遺資產(chǎn),亦蕩然無存矣。

若梅有舅曰王行者,居粵城作龜公。置紫洞艇曰財記,內(nèi)實珠娘十余,稱雄于谷埠,人以龜公行呼之。金嬌往依之,舅驚其艷麗,贊其才技,乃勸之作娼,金嬌以舉目無親,前路茫茫,亦無可奈何。時年十八,下海為財記艇妓,改名曰金嬌,蓋取金屋藏嬌之意也。

為妓未及三月,以顏容艷麗,能歌善舞,金嬌之名,遂顏遍谷埠,僅次于白玉梅。彼以往來谷埠買笑者,多賈人,未解情意,平居恒郁郁。有賣花郎曰清平,美好少年也,金嬌戀之。少年有大志,以所業(yè)為恥,就商于金嬌,欲棄業(yè)閉戶讀書,企取功名。金嬌壯其志,出私蓄數(shù)千,為少年置田宅,購書籍,賣花郎儼然一飽學(xué)秀才矣。少年感激,益自奮勵,期年鄉(xiāng)試入選,金嬌竊喜,深幸終身有托。期年,少年入京赴試,頻行慰金嬌曰:“此行茍有寸進,必不忘阿嬌?!苯饗梢婷銊钪?,壯其行色。

一夕,金嬌至市,為少年卜。卜者言:“必大貴,歸來有日矣?!庇譃榧翰?,卜者言:“命帶桃花,眼前有災(zāi)星相克,五日之內(nèi),防有巨變也。若能過此難關(guān),此生榮華富貴不盡矣?!苯饗蓺w,中心惶惑,閉戶謝客,禮佛誦經(jīng)。瞬間五日之期已過四日,乃竊竊自喜。時宣統(tǒng)元年,歲值己酉正月也。至深夜,財記艇大火,瞬息蔓延,鄰舟大小艇數(shù)百,一炬成灰。金嬌于夢中驚醒,匆忙不知所措,俄而火及,且燒延衣裙,乃撲身投珠江,溺而死。

少年殿試得進士,衣錦還鄉(xiāng),思嬌念切,日夜兼程抵市,道途嘩然,知火燒大河頭。心驚焦急,覓金嬌,則人物俱空,渺無音訊。少年痛不欲生,臨江而祭之,揮淚奠曰:“阿嬌歸來,吾心碎矣?!闭Z訖,忽江心涌女尸,徐徐近岸,視之乃金嬌也。面目如生,容姿依舊。少年肝腸幾斷,抱尸而歸,葬之城西郊外,顏曰:“愛妻金嬌之墓?!苯K生不娶,以悼念亡人。每于夜夢低徊,若見金嬌之魂,仿佛游于月下,少年乃為之作《金嬌墳記》,為千古香艷事跡。②粵子:《羊城金嬌墳》,《中華周報》(北京)1944年第1卷第7號。

《羊城金嬌墳》小說的前半部分虛構(gòu)了名妓金嬌的身世:本名陳若梅,父母雙全,家境富裕,少即聰慧,兼善琴歌。只因聽信卜者之言,十五歲便嫁作賈人妻,后迭經(jīng)喪夫和父母雙亡之痛,無依無靠,遂投奔在廣州財記艇做龜公的舅父,下海為妓,取名“金嬌”。后半部分則是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金嬌愛上了賣花少年“清平”,資助他讀書應(yīng)考,清平赴京趕考之后,金嬌不幸在火災(zāi)中罹難;俟清平中舉返鄉(xiāng),伊人已逝,臨江呼喊,金嬌尸身重現(xiàn),乃葬之西郊,題曰“愛妻金嬌之墓”,并作《金嬌墳記》,以志紀念。

很顯然,這是一個全新的金嬌故事版本。檢閱全文,除保留了“羊城”“名妓金嬌”“財記艇”“宣統(tǒng)元年”“己酉正月”“火災(zāi)”等少數(shù)舊故事元素之外,其絕大部分情節(jié)和細節(jié),皆與上文引錄的金嬌史料以及梁紀佩《金嬌墓》小說迥然不同,就連金嬌故事所涉的兩個最基本細節(jié),也截然相異:金嬌墓位于廣州東郊外沙河,此篇卻說在“羊城西郊外”;金嬌罹難處為大沙頭,此篇則云“火燒大河頭”??紤]到小說作者署名“粵子”,當是嶺南人氏,不至于弄錯上述兩個地理方位,因此,這一似是而非的處理,大概只能理解為是作者的故意為之,意在從原有的金嬌故事框架中跳脫出來。另可注意的是,《羊城金嬌墳》所寫名妓金嬌為落拓少年“置田宅”“購書籍”、資助他讀書攻舉的情節(jié),隱約晃動著唐傳奇《李娃傳》的影子,此庶可表明:新版金嬌故事,在淡化了嶺南地方史事痕跡之后,乃轉(zhuǎn)向接入更為普泛的古典小說戲曲敘事傳統(tǒng)。

結(jié)語

如上所述,金嬌墓的出現(xiàn),乃源于清末廣州大沙頭的一場火災(zāi),墓主金嬌作為香消玉殞的眾多花界女子中的幸運兒,被多情好事者舁葬沙河,樹碑立傳。她靜靜地佇立在羊城東郊半個多世紀,見證著一幕幕的粵地風(fēng)云,從反清、革命、東征、北伐、抗戰(zhàn)直至新中國成立,木棉花開,杜鵑聲啼,殘陽影里,美人荒冢,可堪憑吊,憐人憐己,想來在那離亂的烽煙血火中,這一風(fēng)流艷跡也曾撩動過不少世人的心懷?!督饗赡埂沸≌f“例言”曾云:“粵中古今名墓寥寥”,“茲金嬌雖屬一妓婦,而墓場廣拓,配置雅麗,更有幽軒明廠,以待游者之休息。是以不獨今傳韻事,日后必流為古跡,著者以錢塘名妓蘇小、虎埠之真娘等墓,前后輝映?!敝蟮奈娜祟}詠,也屢有將沙河金嬌墓,比附杭州西湖蘇小墓、蘇州虎丘真娘墓以及南京秦淮河畔馬湘蘭;不僅如此,金嬌墓與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所形成的“烈士美人”意象,也近似于蘇小墳與岳飛墓的文化關(guān)聯(lián),恰如清人趙翼所云:“一抔總為斷腸留,芳草年年碧似油。蘇小墳連岳王墓,英雄兒女各千秋。”①趙翼:《甌北集》卷32《西湖雜詩》其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737頁。這樣的城市人文景觀,融匯著陰與陽,剛與柔,血性與癡情,傷痛與撫慰,無論何時,總能帶給觀覽者無盡的歷史唏噓和現(xiàn)實憶念。令人遺憾的是,伴隨著20 世紀中葉以來廣州城的歷次拓展改造,沙河金嬌墓竟然不知何時已銷聲匿跡、蕩然無存了。爾今,惟有透過梁紀佩這部流傳稀少的《金嬌墓》小說以及若干散落在舊報刊里的詩文舊照,才能感知她些許殘存紙上的哀艷和風(fēng)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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