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餅干
茉莉不姓茉,姓張,叫張茉莉。
熟悉的人都叫她茉莉。茉莉爸當(dāng)初給她起這個名是希望她長得像茉莉花一樣小而白凈,芬芳可人。其實,茉莉后來也是按這個路子長的,可茉莉爸很快就不關(guān)心這些了。
爸媽離婚后,茉莉媽得到了茉莉的撫養(yǎng)權(quán),除此還有大黃的撫養(yǎng)權(quán)或說飼養(yǎng)權(quán),畢竟大黃是條狗,標(biāo)準(zhǔn)的叫法是中華田園犬。大黃最大的本事是早上茉莉還睡眼惺忪時把襪子叼給她,它能清晰分辨出襪子的主人,當(dāng)然它也很懂事,看到茉莉爸打茉莉媽會在邊上叫喚,那聲音聽起來與其說是叫喚不如說是哀求。它不敢阻止茉莉爸,他曾因為大黃咬爛了他的襪子而狠狠教訓(xùn)它。
不要惦記房子,你得到的夠多了,茉莉爸把她們趕出家門時這樣說。
住在那間潮濕又缺陽光的出租房里沒讓茉莉覺得不快樂,雖說過得很苦,媽媽經(jīng)常要打兩份工,白天去離家兩站地的興客隆超市上班,吃過晚飯還要去樓下的小飯店端盤子,刷碗到深夜,但她從來不舍得讓茉莉吃一點苦。
高考成績不理想讓娘倆一時不知該怎么辦,可很快就有人給茉莉媽出主意,讓你家茉莉去部隊鍛煉一下,你看她瘦的,聽說還可以考軍校呢。
茉莉在十八歲這年當(dāng)兵了。
囑咐的話茉莉媽很久之前就開始說了,所以送行這天茉莉媽簡單說了幾句就站到了隊伍的后面。茉莉媽矮小的身體站在一堵墻的陰影里,大黃安靜地蹲在她腳下,好像與熱鬧的告別人群無關(guān)。
茉莉看著媽媽,揉了揉酸脹的鼻子,淚水一點點被擠到臉上,冬天的風(fēng)很快就把臉吹干了。車開后,茉莉看著媽媽和大黃在視線里越來越小,直到消失。茉莉從沒出過遠門,她看著窗外陌生的風(fēng)景,抵消了一些離別的傷感。
她看著快速閃過的樹,它們干巴巴、光禿禿的,像一個個生活得灰頭土臉的人。看累了她就睡會兒,然后再接著看,外面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太新鮮了。她從只有媽媽和大黃的日子里出來,對現(xiàn)實生活還一無所知。
到部隊駐地后,茉莉才知道自己所在的連隊叫北鎮(zhèn)新兵連。聽班長說,三個月集訓(xùn)結(jié)束就能分配了,至于分到哪個連隊茉莉也不知道。不過,她可沒工夫關(guān)心這些,現(xiàn)在遇到的最大的問題是怎么洗衣裳。她從小沒做過家務(wù),看到其他戰(zhàn)友都很自如地洗,她不好意思說沒洗過,就有樣學(xué)樣地看別人怎么洗。這也是茉莉媽臨行前囑咐她的,不懂的就多看多學(xué)。
先放洗衣粉,倒溫水,把衣裳丟進去用腳踩,再用清水沖洗兩次,這是劉玉洗衣裳的模式,茉莉邊看邊在嘴里嘟囔了一遍,劉玉聽到她嘟囔回頭看了她一眼,笑著出去了,班長在外面喊她??磩⒂裰贿^了兩次水,即便看著衣裳上還有些泡沫,茉莉也不肯再沖洗了。端著盆走進晾衣房時茉莉發(fā)現(xiàn),這里的溫暖和潮濕像極了她家,那個墻上掛滿霉斑、常年潮濕的一居室。
自此,茉莉沒事就去摸摸衣裳干沒干,認真的樣子,有幾分像農(nóng)民守著剛種下的莊稼??芍钡剿硪惶总娧b都已經(jīng)臟得沒辦法穿了,洗的這套還沒干。她把衣裳拿到院子里去才發(fā)現(xiàn)室內(nèi)燈光太暗,衣裳上已長出大大小小的霉點。這件事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女兵們的談資,每說起總要像海水漲潮般涌出陣陣笑聲,劉玉笑得最大聲,茉莉覺得。
茉莉常在這樣的笑聲里消失,獨處時她更自在。
新兵連訓(xùn)練結(jié)束后,茉莉被分配到軍區(qū)一所后勤醫(yī)院的勤務(wù)連。她剛來時經(jīng)常站在操場上向外張望,這所部隊醫(yī)院在個山坳里,被轉(zhuǎn)圈的山包裹得像一個嬰兒。茉莉也像個新生兒一樣看著這個新環(huán)境,這里的一切對她來說都那么新鮮。很快,她就像塊海綿一樣學(xué)習(xí)各種能接觸到的新事物,甚至連只有醫(yī)護人員上的英語班,她也要去聽聽,但因為醫(yī)療英語專業(yè)性強,很快就放棄了。后來她又開始讀書,連隊有個一人多高的書架,上面的書幾乎就是擺設(shè),平時很少有人會翻動。戰(zhàn)友們都在看自己買的書,茉莉覺得就這么放著太浪費了,她只用三個月時間就把書架上的書都看完了,包括那些最枯燥無味的。做完這件事,茉莉產(chǎn)生了廢物利用的滿足感。自那以后她就養(yǎng)成了看書的習(xí)慣,每個月的津貼費除了買打糕吃,剩下的都買書了。每周末郵局的報刊亭前都會有茉莉矮小的身影,她買完都會先翻一遍,然后才滿足地放到背包里。茉莉后來想起這段日子也奇怪自己哪來的學(xué)習(xí)熱情。
茉莉平時的工作是在機關(guān)當(dāng)保管員,小小的身體上掛著好幾串鑰匙。她說,這些鑰匙足有半斤重,每天我都算負重前行。這話她是說給“小肚子”聽的。小肚子姓杜,這個性格直爽的姑娘是皮膚科的進修醫(yī)生。只是蠟黃的皮膚和扁平的五官讓她看起來一點不像皮膚美容專業(yè)的醫(yī)生。
她和茉莉是老鄉(xiāng),確切地說是茉莉爸老家梅鎮(zhèn)的老鄉(xiāng)。茉莉還記得梅鎮(zhèn)只有一條街,街是沿著一條河展開的,茉莉奶奶家住在街道的邊緣,那里空曠得能聽到風(fēng)的鼾聲,這是一個五歲孩子的記憶。那一年她被父母寄放在奶奶家。
至今她還記得那天如何大清早就跟著奶奶穿過長長的街道,到廟里去拜佛。從廟里回奶奶家,路邊的集市便熱鬧起來。別的茉莉都不關(guān)心,只有那個打糍粑的攤子能讓她賴著不走,奶奶就一步一腳把小茉莉踢回家,畢竟一塊糍粑都快趕上一次香油錢了。兩邊的人誰也不管,奶奶的脾氣在當(dāng)?shù)厥怯忻柕?,至今茉莉還記得那疼,像被鈍針扎過一般。
奶奶高興時會給茉莉講鬼故事。她告訴茉莉院子里的梧桐樹上住著個老妖怪,有像鐮刀一樣長的臉和黑洞一樣的眼睛,專吃不聽話的小孩。每次講到這,小茉莉都覺得奶奶說的老妖怪就是她自己。
茉莉不知道小肚子家具體住哪,事實上她也很久沒回去了。不過,她還記得第一次聽小肚子說起梅鎮(zhèn)的感覺,那是種記憶角落里的東西突然被翻出來的迷茫感,不過她很快就記起了奶奶像鐮刀一樣的臉,和那像鈍針扎過般的疼痛。
自從跟小肚子成了好朋友,茉莉幾乎每晚都到皮膚科辦公室。小肚子總在忙著給病人涂藥、寫病歷。這是她的老師,一個皮膚細致得像女孩的男醫(yī)生給她布置的作業(yè)。茉莉看書,她很少說話,不只是和其他人,即便是跟小肚子話也很少,好像她來的是圖書館。
馮亮是樓上骨科的常住人口。
他當(dāng)兵沒多久,坐的車就翻了。當(dāng)時沒人覺得他能活下來,包括他的父母。他是他們第三個兒子,家里還有農(nóng)活,來了沒多久就回去了。后來馮亮奇跡般地醒了,雖然他的傷已經(jīng)養(yǎng)了兩年多,走路還是有點跛,但不仔細看是看不出的。
馮亮是個愛干凈的男生。即便在醫(yī)院生活有諸多不方便,可他還是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領(lǐng)口永遠是白色的,軍裝也挺括。只是他話很少,濃密的眉毛下那雙有些凹陷的眼睛,像兩扇永遠帶鎖的門一樣,似乎誰也無法從這里看到什么。
馮亮和茉莉成為朋友是個秋天的下午。這是個茉莉后來想起來都會打寒戰(zhàn)的下午,如果可以回到過去,她一定要制止自己。
后花園里的樹基本都是果樹,果子早就不見了,只剩零星的葉片孤單地掛在枝頭。樹下長椅上零散坐著些穿病號服的人,也有些人在走動,落葉在他們腳下沙沙地響著,像誰在病痛中呻吟。
茉莉在樹下看書,她嬌小的身體坐在落滿落葉的草地上,靠著一棵黑色的樹干。茉莉的軍裝像一抹生機般點亮了什么,讓馮亮不自覺地走了過去。
“你在看《荊棘鳥》?”
“是啊?!避岳驔]抬頭。
“看完,能借給我看看嗎?”
茉莉看了一眼馮亮。他單薄的身體站在黃昏的余光里,一臉淡定。
“好。”茉莉把書裝進寬大的口袋,站起來就走。
“急什么?還沒到開飯時間呢?!?/p>
馮亮一句話把茉莉逗笑了。她看看馮亮,又坐了回去。
“聽說你是勤務(wù)連最嚴(yán)肅的女兵了?!?/p>
“是嗎?我怎么不知道?!避岳蛴行@訝地看著馮亮。
“那是因為你注意力都在書上?!瘪T亮露出雪白的牙齒,“你知道他們背后叫你什么嗎?”
“叫什么?”茉莉索性把書合上。
“‘冷血’,哈哈?!?/p>
茉莉站起來就走,馮亮尷尬地止住了笑聲:“別生氣啊,張班長?!?/p>
“我不是班長,叫我茉莉吧?!避岳蚧仡^笑笑轉(zhuǎn)身跑了。
無題(東良 繪)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馮亮就成了皮膚科的常客,幫著小肚子忙進忙出,三個人很快成為朋友。
“指甲都這么長了還不剪剪?!瘪T亮二話不說拿起茉莉的手,掏出指甲刀。
“茉莉你怎么讓馮亮剪指甲?。慷级啻蟮娜肆??!睆牟》炕貋淼男《亲佑行┕之惖乜粗鴥扇?。
“沒事,反正我閑著,這孩子還真是啥都不會,需要個人照顧?!瘪T亮笑著說。
“你又不是她爸,你看你那口氣。”小肚子拿起病歷再次出去了。
“還是別剪了,我自己會。”茉莉想縮回去的手被馮亮抓住了。
茉莉掙脫馮亮站了起來:“我回寢室了”。
“我送你吧?!瘪T亮也站了起來。
“不用?!避岳蚩觳阶吡顺鋈?。
營房離住院部足有兩公里,天空像幕布一樣把四周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連近處的山都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只有蟲子熱鬧地叫著。她聽到后面有急促的腳步聲,深一腳淺一腳的步子在夜里格外突兀,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不要跟來,讓人看到會誤會的?!避岳蚧剡^頭擔(dān)心地說。
“誤會什么?”馮亮一把把茉莉拉到一棵樹旁。
可能是有些冷,也許是緊張,茉莉有些發(fā)抖。馮亮突然抱住她時,她感覺周圍的蟲子都不叫了,寂靜得只聽到他們的喘息聲。她不知該怎么辦,可真的暖和了一些,馮亮的呼吸那么近,吹得臉癢癢的。
“你喜歡這樣嗎?我知道你喜歡?!瘪T亮盯著她,茉莉覺得他的聲音有些陌生,這張臉也開始陌生,仿佛狼在扮演羊時突然脫掉了卷毛外套。茉莉不知怎么回答,確切地說她喜歡的是溫暖的懷抱,奶奶和爸爸似乎從沒這樣抱過自己,馮亮這是替代他們給她溫暖,那一刻她這樣想。
“喜歡,可是……”
“沒有可是!”馮亮霸道的語氣讓茉莉再次感覺到陌生。
但他還沒等茉莉再說話,就堵住了她的嘴,茉莉用力推開他。
茉莉跑回寢室時,班長和幾個戰(zhàn)友在織毛衣,她們在切磋一種織法。她們都知道茉莉不擅長這些,所以也沒怎么關(guān)注她。茉莉躲在衛(wèi)生間半天不想出去,她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件事,這種類似于羞辱的感覺讓她不知所措,尤其當(dāng)她站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看到唇邊都紫了,她覺得腦袋像被什么東西砸了一下似的,嗡的一聲。
稍微平靜下來,她就開始擔(dān)心別人要是問起來該怎么說,當(dāng)然她也想到了指導(dǎo)員那張陰郁的臉。
幾天時間,茉莉都在不安中度過,她在期待這塊紫色的印記快點消失。好在這幾天,除了上鋪問了一下被茉莉搪塞過去,沒有人注意。
“馮亮問你哪去了,好幾天沒看到你,怎么了?”小肚子很忙,聽茉莉敷衍幾句就匆匆掛斷了電話。
全院交誼舞比賽馬上就開始了。茉莉被指導(dǎo)員臨時抽調(diào)到俱樂部參與籌備。布置比賽現(xiàn)場、買獎品,瑣碎的事讓茉莉暫時放下了前幾天發(fā)生的事。
傍晚,場地布置結(jié)束,幾個忙了一天的戰(zhàn)友才有空坐下來,有人拿來吉他,幾個人坐在鋪好臺布的桌子上哼著喜歡的歌,喝著北冰洋。
晚飯時間到了,戰(zhàn)友們陸續(xù)去食堂吃飯,只有茉莉還不知疲倦地坐在那兒。她在哼媽媽唱過的一首歌。具體也沒什么歌詞,就是一種調(diào)子,哄茉莉睡覺時哼的。她還記得那時自己抓著媽媽的頭發(fā),媽媽邊哼著調(diào)子邊用額頭蹭她的小臉,她就踏實地睡著了。
遠處傳來敲門聲,一聲緊似一聲。也許是戰(zhàn)友下樓時把門鎖上了,可這時候誰會來呢?茉莉從桌子上跳下,跑到門口,可越靠近越聽到敲門的聲音很大。誰會這樣敲門呢?
“誰?。俊避岳驔]直接擰開鎖。
“我?!币粋€低沉的聲音從門縫里湊過來。
“我不想見你?!避岳蛳駪?yīng)激反應(yīng)一樣馬上說。
“我要見你,茉莉,你聽我說,那是誤會,你不能不聽我解釋。”馮亮的聲音充滿焦慮。
“沒什么解釋的,你本就不該那樣,戰(zhàn)士不允許談戀愛的,再說我也沒想過這些?!避岳蛘f的是真心話,她不想給媽媽惹麻煩。
“你這樣會毀掉我的?!避岳蛴行┲钡匮a充道。
“毀掉什么?沒人知道,我們可以不說啊?!瘪T亮試著勸她,“我永遠不會變的,茉莉。你那么嬌小可愛,你是我的。我就是想讓你記得,你是我的!”馮亮在門外重復(fù)著最后四個字,越說聲音越大。
“你別喊了,會讓人聽到的?!?/p>
可馮亮似乎并沒聽到,仍舊一邊用力捶著門,一邊大聲喊。茉莉不知道該怎么辦,可她知道萬萬不能開門的。她轉(zhuǎn)身跑回會場,把里面的門也插上了,她真怕那扇門被馮亮捶破了。不知道為什么,馮亮越這樣說,她就越害怕。她不知道這恐懼來自哪里,她想起以前奶奶講的鬼故事。
“樹上的妖精進屋怎么辦?”茉莉曾經(jīng)擔(dān)心地問奶奶。
“那你就把自己藏起來。你露手它就咬你的手指頭,露腳就吃掉你的腳趾頭,像吃胡蘿卜一樣,嘎嘣脆的?!蹦棠痰芍劬φf完,又笑起來,露出又黑又黃的牙。那時茉莉就會縮起手腳,在床上一動不敢動。樹枝在窗前晃動,她都覺得是妖精伸過來的手。
現(xiàn)在她覺得馮亮沖進來就會像妖精吃胡蘿卜一樣吃掉自己,不,比這更可怕,她似乎再次看到爸爸打完媽媽,又把她從二樓拖到一樓。媽媽才燙的長發(fā)被爸爸一縷縷薅掉。茉莉記得她沒掙扎,也沒哭,表情麻木得好像挨打的是別人。
想到這些,她開始捂著耳朵,蹲在地上。不知過了多久,她手都舉酸了,腿也蹲麻了,站起來活動一下,才發(fā)現(xiàn)敲門聲不知什么時候停下了。
可她不敢輕易開門,怕一開門馮亮?xí)窭ЙF一樣突然沖進來。
她小心地扒在門縫上朝外看看,樓道是黑的,沒任何光亮,這黑暗倒讓她踏實起來,她把手放在胸口,慢慢地打開門,像怕驚動了什么一般,快速消失在夜色里。
小肚子聽茉莉說完馮亮這幾天的表現(xiàn)時,嘴巴半天都合不上。她實在無法把茉莉口中的馮亮和這幾天都在幫她忙的那個人放在一起,那是個善解人意的男孩,有著很好的教養(yǎng)。
“你真的確定那是馮亮?”小肚子忍不住再次問道。
“嗯?!避岳蚩拗プ⌒《亲拥氖?,她知道這委屈只能說給小肚子聽。
“找死啊他,看著倒挺好的,裝什么大尾巴狼?!毙《亲觾雌饋聿∪硕己ε碌模此臉幼榆岳蛱嵍嗔?。
“沒事,別哭了,我找他談?wù)?。”小肚子篤定地說。
小肚子怎么找馮亮談的沒跟茉莉說,但自那以后馮亮確實沒再找茉莉。
可茉莉很快發(fā)現(xiàn)他只是換了種方式。只要茉莉能出現(xiàn)的場合,都會看到馮亮,他不再靠近她,也不糾纏,只是一直盯著她看,那是種要把人看到骨頭里的眼神。皮膚科是不能去了,電影看得也少了。茉莉臉色更蒼白了,身體像胡蘿卜一樣纖細。
“茉莉,告訴你個好消息,馮亮回部隊了,部隊覺得他已康復(fù),讓他回去報到了。”
“真的?”茉莉幾乎從地上蹦了起來,“太好了!”她趴在小肚子肩頭默默擦著眼淚。小肚子摸摸她的頭:“唉,怎么遇到這樣的人呢。”
“茉莉,你的包裹?!?/p>
郵遞員遞過來包裹單讓她簽字時,她有些愣住了。誰會給我寄包裹呢?沒聽媽媽說要給我寄東西啊。不過有東西收,總是開心的。茉莉歡喜地想著,到底是誰???
是一個做工精致的小木箱。弄來這只箱子都要費一番周折了吧?不像買來的,難道是做的?爸爸并不會做這些,更不會給她郵東西,到底是誰呢?茉莉自顧自地嘟囔著。她找了個鉗子才把箱子打開,戰(zhàn)友們聚攏過來,紛紛好奇里面是什么。
整整一箱都是千紙鶴。
“好多?。 庇腥梭@嘆道。
“你好厲害啊茉莉,老家有男朋友吧?都沒聽你說過?!?/p>
“怎么這上面有血?。俊庇腥丝鋸埖亟兄?。
“這什么情況?。俊睅讉€人把目光都投向了茉莉。
茉莉也很摸不著頭腦,這是誰的惡作劇嗎?她索性把盒子扣在地上,她要找到點線索,好知道是誰寄的。箱子底有張卡片,上面清晰的血指印讓茉莉沒敢伸手,可想想還是拿張紙墊著翻開了。
茉莉,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時就知道我對你的感情了,這上面的血是給你寫信時劃傷留下的,它來自我的身體。
茉莉似乎又看到了馮亮那口雪白的牙齒,如今覺得這就像野獸的牙一樣隨時會吞下她。
在戰(zhàn)友異樣的目光里,茉莉把那堆東西清理得一點不剩,包括那個箱子都拿到用來消毒的鍋爐房燒掉了,在那團灰燼和鍋爐里其他東西融合在一起后,馮亮這個人似乎也消失了。指導(dǎo)員看到茉莉的表現(xiàn)沒過分為難她。起碼在茉莉看來她又恢復(fù)了原來的生活。
“茉莉,你的包裹?!?/p>
兩個多月后,當(dāng)看到郵遞員拿著郵單再次向她走來時,她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可仍存著些僥幸,她只是想看看這次又是什么。
她用同樣的辦法打開了那個木箱子,看著細致的處理,她不再懷疑這木箱子是否出自馮亮之手了。
箱子里是一束花,可能因為時間太久,它們纖細的枝蔓已經(jīng)干枯地纏在一起,像干尸一樣。從郵單上看包裹在路上走了快一個月時間。她不知道為什么會這么久,是知道自己不受歡迎嗎?茉莉默默想著,摁下其他古怪的念頭,拿起箱底的卡片。
茉莉,我服役期滿已回到老家。想想還真是可笑,我當(dāng)兵三年,有兩年半在住院,你知道住院對一個鮮活的人意味著什么嗎?那就和把人裝在一個透明又狹窄的箱子里供別人參觀沒區(qū)別。我毫無隱私,什么都暴露在他們眼里,我在別人憐憫的目光里活著,我是個殘疾人,他們都瞧不起我。你知道那是種什么感覺嗎?你不會知道,你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你那么干凈、小巧,我要用我的方式愛你。這些花是我在家后面的山上采的,那個木箱子就是它們的籠子,是我親手做的。
茉莉看完卡片把那束花放在了醫(yī)院后面的山上,其他東西照例送去了鍋爐房,不過燒掉之前,她用煤塊把那個木箱子砸碎了。
其實郵遞員說過,如果茉莉拒收,東西是會郵寄回去的,可她沒這樣做,馮亮寄來什么她都照單全收。
馮亮寄來的也不都是包裹,有時也許會是一封信,信里說什么茉莉是不知道的,因為在那以后她都不再打開他寄來的任何東西,而是直接燒掉。也許只有化為灰燼才能讓茉莉覺得踏實,這也是她對馮亮最大的還擊。
最近沒收到包裹,茉莉以為這場鬧劇過去了,畢竟正常人誰也不會在這樣的事上浪費太久的精力??善婀值氖擒岳蜷_始接到許多電話,辦公室的電話響是不能不接的,只要那鈴聲突兀又刺耳地響起來。
“喂,軍需辦,找哪位?”每次茉莉這樣問回應(yīng)的都可能是沉默,那邊一點聲音也沒有,像深不見底的黑洞,仿佛隨時會把什么從這邊拽過去一樣。
沒多久茉莉就猜到是馮亮了。
可對方從來沒發(fā)出過聲音。無論茉莉處在什么高興的心境下,都會被這通電話毀掉,她會坐在那一言不發(fā),有時會覺得有人在監(jiān)視她。因為每次這樣的電話打來都是茉莉在辦公室時,這讓她充滿狐疑:難道馮亮又回醫(yī)院了?他會躲在哪?
可她似乎永遠也不會有答案。
小肚子談戀愛了,和她的老師,那個比女孩皮膚還好的醫(yī)生。
“好多人說我們在一起的場景不可描述。有什么不可描述的,不就是我丑點,他帥點嗎?”
小肚子抱怨的樣子把茉莉逗笑了。“你好幸福啊?!彼芍缘貙χ《亲诱f,“其實我現(xiàn)在很想跟他談?wù)劊一叵肓艘幌?,我們從最初就沒坐下來談?wù)?,也許溝通好,他就不會這樣執(zhí)著了。”
“你別天真了!通過馮亮對你的行為,就可以看出他有些偏執(zhí),這樣的人固執(zhí)著呢,你說不通的?!毙《亲邮嶂∈璧念^發(fā)說。
春節(jié)快到了。大清早茉莉就開始收拾行李,她要趕下午的車回家。包里裝的基本都是給媽媽的禮物,除了條小毛背心,是給大黃的。
電話鈴響了。
“茉莉,我來了,想見你?!瘪T亮在電話那頭把這句話說得很輕巧,仿佛他們是對戀人,都在渴望見到對方。
可這話卻像錘子一樣擊打著茉莉,她無法接受這樣一個傷害過自己的人還能厚著臉皮說這種話。在她眼里這個人已經(jīng)消失了,被她送到鍋爐房銷毀了。
“我不想見你?!避岳蚶淠卣f。
“你不想見我,我也能找到你,包括你在哪里,都會有人告訴我。”馮亮馬上轉(zhuǎn)換了語氣,像無賴一般。
“我憋了好久,本來以為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你再打擾我的生活就是無恥!”茉莉恨恨地說,“首先,我不喜歡你;其次,我的生活不想被一個變態(tài)給毀了。請你滾出我的生活!”茉莉不知哪來的勇氣。
她覺得自己小小的身體被憤怒點燃了。大概有四十分鐘時間她沒允許馮亮插嘴,這幾個月的委屈和恐懼,像還擊的手榴彈一樣對著電話那邊的馮亮丟了過去。
“其實,我有女朋友了。只是這次來想看看你,了一樁心愿。”馮亮的語氣在電話里漸漸弱了下來,“可我還是想見你,回去我可能就要跟女朋友結(jié)婚了?!?/p>
“恭喜你?!避岳蚵牭竭@個消息是驚喜的,她仿佛看到自己從一堆藤蔓里解脫出來,“可我不能見你?!避岳蛘f得很決絕,她知道不能給這個人留一點念頭了。
“我過一兩年還來看你?!瘪T亮最后一句話說得很小聲。
“我永遠不要見到你!”掛了電話,茉莉坐在椅子上好久沒動,也沒哭。
茉莉在傍晚回到了家。媽媽早就準(zhǔn)備了茉莉最愛吃的糍粑,還有臘腸。媽媽穿上茉莉買的衣服有點肥大,她似乎更瘦了。大黃興奮地跳來跳去,舔著茉莉的臉。
晚上,茉莉做了個夢。夢到自己站在雪山上,大樹上也披著厚厚的雪,它們肅穆的樣子像一排排等待檢閱的士兵。茉莉想靠近它們,可只要走過去,它們就移動走了。她只能在雪地里漫無邊際地走著,除了雪,身邊什么也沒有,她呼吸的空氣都散發(fā)著孤單的氣息。慢慢地,她臉上掛滿了霜雪,她冷得手都抬不起來了,而且越來越麻木。她低頭時看到自己的身體開始變化,似乎正在成為一棵樹,雙手變成有力的枝丫,兩條腿長成粗壯的樹干。不知什么時候,一棵矮小的灌木,來到她身邊,她豐茂的樹冠替小灌木遮擋著風(fēng)雪。
小肚子結(jié)婚的消息從梅鎮(zhèn)傳來時茉莉剛剛回到部隊。
“才實習(xí)期滿就結(jié)婚了?”茉莉抓著電話驚訝地問。
“對啊,我們都想好了?!毙《亲有χf。
茉莉聽得出幸福是有聲音的,那是種泉水從山上傾瀉而下的聲音。
“祝福你啊,小肚子,要一直幸福下去?!?/p>
冬天快過去了。茉莉把頭探出辦公室,雖然現(xiàn)在后花園里的果樹還沒開花,可茉莉知道每一個骨朵都是要開花的。她并不羨慕盛開的花朵,她想到夢中那棵樹,她更想成為一棵樹,有著粗壯的樹干,枝葉茂盛。想到這,她似乎能感覺到體內(nèi)有股神秘的力量在生長,她覺得這也許是成為一棵樹的養(yǎng)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