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娟
陜西歷史博物館收藏有一件明代中晚期景德鎮(zhèn)民窯青花瓷罐,外壁通體青花裝飾,腹部紋樣特別,為四幅神仙人物圖,分別騎乘仙鶴、鯉魚、槎等,造型各異,場景宏大,仙氣十足。罐腹所繪何人?有著怎樣的故事淵源?又有何寓意?令人忍不住探究一二。
這件青花瓷罐,圓唇稍外侈,短頸微束,圓肩,脛內(nèi)收。形體較小,口徑8.3、底徑10、腹徑15、高11 厘米。罐底無釉,顯露褐紅色胎體,為圈足,圈足內(nèi)平整,并以中心為點遍布發(fā)散狀跳刀痕。罐內(nèi)腹部中心一圈接痕,斷面較厚,凸起明顯。罐外壁青花淡雅,并有深色的點狀沉淀。唇沿繪青花弦線,外壁自頸至底以青花雙弦線分成四個紋樣帶。頸部繪花卉紋。肩部繪網(wǎng)格錦紋底紋,并有兩個菱形狀花瓣紋開光,開光內(nèi)繪制飛翔的仙鶴。仙鶴長頸、展翅、體呈“C”狀,輕盈婀娜。脛部繪制簡化的柵欄式變形蓮瓣紋,寥寥數(shù)筆,簡略概括。腹部紋飾面積較大,以順時針繪有四幅神仙人物,分別騎乘仙鶴、鯉魚、槎等。其背景宏大,上飾祥云、仙山、星象,下繪海水波濤紋,一派升仙場景。此罐之造型、制作工藝、青花發(fā)色以及仙道圖案等,符合明朝中晚期景德鎮(zhèn)民窯產(chǎn)品特征。
主紋飾是四幅神話人物故事圖,這表明期盼長生不死、中舉成仙在民間的流行,我們或可從中了解當時繪畫風格、水平與民間宗教信仰等等。
1. 乘鶴圖
乘鶴圖(圖1),亦為童子駕鶴升仙圖,繪童子、仙鶴、仙山、祥云、星辰、海水波濤等,構(gòu)圖元素清晰。髡發(fā)童子,寬額圓臉,側(cè)目眺望。著肚兜,露臂赤腿,蜷坐于仙鶴背部。仙鶴展翅飛翔,頭部前伸,頸細彎曲,雙翅與腰身厚實,羽翼舒展,雙腳后蹬呈飛翔狀。鶴與童子置身于宏大背景當中,近處祥云、星辰環(huán)繞,遠處則仙山聳立,其下波濤洶涌,一副升騰之貌。
先民很早就注意到鶴,《詩經(jīng)·鶴鳴》稱其聲音高昂“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也有贊其品性高潔的如“眾禽中唯鶴標致高逸”“乃潔白如雪故泥水不能污”。因而人們視鶴為神仙的坐騎,稱之為“仙鶴”,常與成仙、飛升一起出現(xiàn),“為仙人之騏驥矣”“昆侖山……群仙常駕龍乘鶴,游戲其間”。王子喬駕白鶴升仙是流傳最廣的故事。《列仙傳》載:“王子喬者,周靈王太子晉也。好吹笙作鳳凰鳴,游伊洛間,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三十余年后,求之于山上,見恒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緱氏山頭?!習r,果乘白鶴駐山頭。望之不得到,舉手謝時人,數(shù)日而去?!笨梢哉f,騎鶴是陸居之人升仙的常見途徑,它寄寓著人們對方外之域的空間想象和理想追求。
2. 乘鯉圖
人物頭戴官帽,身著官服,腰挎官帶,面部圓潤,大腹便便,一副為官之態(tài)。其右手前伸駕馭鯉魚,左手自然垂落,悠閑自得。鯉魚碩大,胡須上翹,眼睛圓睜,游翅擺尾,作升騰狀。仙山祥云環(huán)繞,并有星象點綴,魚尾之下則飾海水波濤紋。將做官與鯉魚結(jié)合,在中國傳統(tǒng)理念中根深蒂固,為民間所喜聞樂見的構(gòu)圖方式(圖2)。
《山海經(jīng)·海外西經(jīng)》載:“龍魚陵居其北,狀如貍,一曰,即有神圣乘此以行九野。一曰鱉魚在夭野北,其為魚也如鯉?!蔽鳚h劉向《列仙傳·琴高》記載:“琴高者,趙人也,以鼓琴為宋康王舍人,行涓彭之術(shù),浮游冀州涿郡之間二百余年,后辭入涿水中取龍子,與諸弟子期曰,皆潔齊待于水傍,設(shè)祠。果乘赤鯉來,出坐祠中,旦有萬人觀之,留一月余,復(fù)入水去?!薄读邢蓚鳌ぷ佑ⅰ愤€記有子英乘坐鯉魚升天成仙之事,“子英者,舒鄉(xiāng)人也,善入水捕魚,得赤鯉,愛其色好,持歸著池中,數(shù)以米谷食之。一年,長丈余,遂生角,有翅翼。子英怪異,拜謝之,魚言:‘我來迎汝,汝上背,與汝俱升天。' 即大雨,子英上其魚背,騰升而去。歲歲來歸,故舍食飲,見妻子,魚復(fù)來迎之,如此七十年。故吳中門戶皆作‘神魚’,遂立子英祠?!贝撕?,似乎乘坐鯉魚就成為得道成仙的標志。
仙人為何騎乘鯉魚?崔豹《古今注·魚蟲》載:“兗州人呼赤鯉為赤驥,謂青鯉為青馬,黑鯉為玄駒,白鯉為白騏,黃鯉為黃騅。取馬之名,以其靈仙所乘,能飛越江湖故也?!薄钝拧穼ⅰ磅帯迸旁凇褒垺焙?,可見鯉魚地位之高,并說:“魚躍龍門,過而為龍……是以仙人乘龍,或騎鯉乃至飛越山湖?!币择R之名為各色鯉魚命名,表明在古人心中鯉魚是水中靈駒,仙人騎乘它能飛越江湖。這也正可解釋,在帛畫、壁畫和唐鏡中出現(xiàn)仙人騎乘鯉魚并不是偶然的。晉道教理論家葛洪在《抱樸子·對俗》中就說:“夫得道者,上能竦身于云霄。下能潛泳于川海。是以蕭史偕翔鳳以凌虛,琴高乘朱鯉于深淵,斯其驗也?!薄读邢蓚鳌分星俑吆妥佑ⅡT魚成仙的故事表明,人們認同魚作為升天的工具以及載人飛升成仙的想法(圖3、圖4)。
3. 乘船槎圖
人物側(cè)面,頭戴布巾,腦后飄帶飛揚,身著“逢掖大袖之衣”(亦稱寬袖袍服),束帶胸前,盤腿斜坐于槎船之上,向左前方望。左手前伸,作支撐狀,右手撫膝,藏于衣袖之中。船槎似一葉小舟,架云升騰。背景亦為祥云、星辰、仙山與海水波濤紋,仙道之氣彌漫(圖5)。
4. 乘樹槎圖
人物腦后束發(fā),身著寬袖袍服,腰束帶,兩手藏于袍袖之中。右臂前甩,左臂回靠于樹槎之上。腿前伸,蹬于樹槎,露出圓頭鞋樣。目視前方,與騎乘的樹槎方向一致。樹槎則蒼老彎曲,后枝翹起,呈飛行狀。祥云、星象、仙山、海水波濤等皆有,與前述升仙圖不同者,此乘槎圖多了一件器物,即飛翔的葫蘆。葫蘆分為兩節(jié),頭部帶有圓蓋,中間束帶,系帶漂浮。此葫蘆應(yīng)為乘槎之人的葫蘆狀酒器,與仙人的身份相合(圖6)。
“乘槎”的故事最早見載于西晉張華所撰《博物志》:“舊說云,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濱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飛閣于槎上,多赍糧,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猶觀星月日辰,自后芒芒忽忽,亦不覺晝夜。去十余日,奄至一處,有城郭狀,屋舍甚嚴,遙望宮中多織婦。見一丈夫牽牛渚次飲之,牽牛人乃驚問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說來意,并問此是何處。答曰:‘君還至蜀郡,訪嚴君平則知之。’竟不上岸,因還?!惫湃苏J為天河與海相通,于是居住在海邊附近的居民就常有心于尋天河一事。
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引用此典,并說乘槎之人就是張騫,故此圖又叫張騫乘槎。傳說武帝派張騫去尋黃河源頭,張騫乘槎( 木筏) 溯水而上,穿過荒無人煙的地帶,到達一座人煙稠密的集鎮(zhèn),男耕女織,秩序井然。他走進一戶人家,見這家的女主人正在織布,其丈夫牽牛飲水。張騫很詫異,向他們詢問:“這是什么地方呢?”男主人指著牛正飲的河流說:“這是天河。”女主人把支撐織機的一塊石頭送給張騫,張騫帶回后,被見多識廣的東方朔認出,說這是天上織女織機下的填石,后世把這一傳說繪制在瓷器上(圖7 ?圖9)。
目前所見傳世物品中最早的乘槎圖,當為元代朱碧山所作銀槎杯。明代至清中期是乘槎圖像發(fā)展的鼎盛時期,其中尤以明代中晚期江西景德鎮(zhèn)民窯所產(chǎn)青花陶瓷裝飾為大宗。
瓷器上神話故事人物不早于魏晉時期。1983 年在南京吳末墓葬中出土的青瓷釉下彩盤口壺,用褐彩描繪仙人瑞獸圖案,是最早的繪有神話人物的瓷器。明代是我國瓷器裝飾中神話人物盛行時期,這是皇帝篤信與支持的結(jié)果。從宣德皇帝到嘉靖,以至到后來的弘治等,均推崇道教,景德鎮(zhèn)御窯廠生產(chǎn)的道家紋式自然被民窯仿制。尤其是嘉靖時期,青花瓷有著非常鮮明的道教色彩。青花乘槎圖、垂釣圖等,大都為寫意畫,也有些是抽象畫,人物形象僅畫出臉的輪廓,身體以一根弧線代替,著筆不多卻很傳神。以秀美寧靜的自然風光作為背景,體現(xiàn)道教“靜心修煉、無為而無不為”的哲學內(nèi)涵。其他的如明代弘治時期的青花香爐,也繪有乘鶴、騎魚的畫面,反映了“得道升天”的道教思想,線條流暢瀟灑,人物表情淡泊寧靜,充滿道教色彩。
綜上所述,神話人物故事圖把藝術(shù)語言與文化實質(zhì)結(jié)合起來創(chuàng)造性地予以表現(xiàn),體現(xiàn)了“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出,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已,而況利害之端乎!”當然在民間中,也含有長生不死、中舉成仙之意。明代青花神話故事人物圖罐上的“乘鶴圖”“乘槎圖”“乘鯉圖”是彌足珍貴的圖像資料,為研究明中晚期景德鎮(zhèn)民窯瓷器的繪畫風格、水平與民間宗教信仰,提供了新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