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而有得，手眼俱高
——王士乾先生印象

2022-08-05 13:20:40魏暑臨天津

文藝生活(藝術(shù)中國) 2022年6期

魏暑臨（天津）

2017年，“金石永年——當代名家金石題跋展”在北京舉辦，王士乾先生和我皆在受邀參展之列，但他因事未到現(xiàn)場，我們只能通過微信神交。他的金石書畫作品水平很高，篆刻尤其超卓，加之當時他的微信頭像照片略顯蒼老，我于是始終以為他是一位修養(yǎng)高深的長者。直到兩年后他卜居天津，我們得以謀面，才知他原來是一位年齡上只長我兩歲、學(xué)養(yǎng)上則高我不知幾倍的兄長。出生在臨沂的他，既有山東大漢的慷慨氣魄，又恭寬溫厚、文質(zhì)彬彬，于是既成為我的益友，更堪稱我的良師。

士乾先生來津不久，曾命我寫一篇評價他的文章，于是我寫了《贈惕堂先生序》，現(xiàn)在看來，仍可代表我對他藝術(shù)和為人的理解，姑錄于此，與同道分享，并求教正：

惕堂王士乾先生十數(shù)載前負笈湖北師范大學(xué)，后深造于國家畫院，書畫印學(xué)，會心有得，實踐所成，聲名漸壯。博古清供，淡雅超塵，八法篆刻，精能特顯，久為余所欽慕。兄所制博古圖，器物玲瓏，常自傳拓。借古摹形，紋理體制頗得化韻奪神之能；補繪多方，異彩紛呈亦無瑣碎繁艷之病。世人見其工巧而不知其辛苦，見其美妙而不知其寂寞，而其苦寂之中，樂其樂者，識者恐亦無多。兄之篆刻，取途非一而主宗黟山，又潤之以流美，堅之以瘦俊，清之以輕盈，固之以平正，于整飭中見變化，經(jīng)營中見自然，快捷中見厚重，方硬中見柔和，刀法準而有度，章法疏密協(xié)宜，雖精巧而不流于甜膩，雖修飾而不流于板滯，取象穩(wěn)健，示意明朗，落落大方，和暢舒放，非等閑雕蟲手所可頡頏也。己亥歲兄移居三津，余乃獲親炙，率真坦誠，謙謙風(fēng)范，可貴可惜。傾談之余，命為短序，余因有所思。夫世之求藝者，或以為漁利之具，或以為雅尚之玩，而漁利者每患其不正，玩尚者每患其不學(xué)，蓋皆有失于平和與精進者也。平和者，知藝術(shù)實等同于生活；精進者，知藝術(shù)更樹立于高遠。不正不學(xué)，則生活既已庸俗，而平和處于市儈，則高遠浮于空虛，而精進趨于歧途。是以君子游于藝者，中正而平和，砥礪而精進，不欺世，不欺己，乃有所為，能自樹立?！兑住で吩疲骸煨薪?，君子以自強不息?！釉唬骸坎豢刹缓胍?，任重而道遠?！?此豈獨論入世之言也哉。余知惕堂同道先進，遂愿與同樂，并共勉旃。

拂四壁塵掛顏瓢曾瑟拓數(shù)弓地裁陶菊林梅書法王士乾

而最近幾年里，我們?nèi)粘Ｂ?lián)系更多，除了體會到他為人一貫的謙和包容，更在論學(xué)互進中體會到他治學(xué)的勤奮與嚴謹，這主要關(guān)乎他的治印實踐與印學(xué)研究方面。前年年初，他已經(jīng)開始專心致志地撰寫《黃牧甫篆刻賞析100例》（該書后由江西美術(shù)出版社于2020年9月出版），在一次見面時他興奮地談到寫作中的新思考、新發(fā)現(xiàn)，眼光中迸發(fā)出來的興奮光芒讓我體會到篆刻對他的重要和他對篆刻的癡迷。從此，我們探討篆刻的機會更多了。治印本是一件實踐性很強的事情，刻得好，卻未必有足夠的史觀和練達的理論；賞印也是一件主觀審美性很強的事情，眼光好，卻未必就講得明白，說到點子上。我覺得他在這兩方面都有過于常人的成績。就拿《黃牧甫篆刻賞析100例》來講，欣賞來，欣賞去，無非就是章法如何，字法如何，刀法如何，但是這100個例子，他娓娓道來，讓人讀來毫不生厭，反而啟發(fā)匪淺。這一方面得益于他豐富而深厚的篆刻實踐經(jīng)驗與心得，另一方面得益于他嚴謹?shù)膽B(tài)度、細致入微的體察和分析，以及具有說服力的判斷。

例如黃牧甫的一方朱文印“婺源俞旦收集金石書畫”，是一方取法《散氏盤》《魯伯俞簠》等多個吉金古器銘文的“集字印”，士乾在論述時指出：“‘旦’字與《頌敦》原字近似，縮小底部塊面，使其不致太突兀，上部則更加接近圓形，與印面中多處出現(xiàn)的方形、三角形并存，更具現(xiàn)代審美特色。”我覺得這里所謂“現(xiàn)代審美特色”的評價是非常恰切的。眾所周知，黃牧甫治印善于取法三代吉金，這是一種有目的的“復(fù)古”行為，體現(xiàn)了黃氏崇尚金文美則的審美理念，但是我們又明顯地感覺到，三代吉金文字經(jīng)過黃氏鐵筆刊刻，其實是具有一種非?！靶隆钡臍赓|(zhì)，這與黃氏對金文的理解以及在運用過程中的改造和融化有很大的關(guān)系。藝術(shù)實踐中，最大的“復(fù)古”卻往往意味著最明顯的“創(chuàng)新”，黃氏篆刻的個人風(fēng)格和時代特色，也正是在他有意識的“復(fù)古”過程中實現(xiàn)的。從這個角度我們再去欣賞士乾自己的篆刻，就知道他怎么樣從黃氏篆刻中“汲古”，又是怎樣做到“新變”的了。因為士乾的篆刻既具有明顯的黃氏底色，也具有明顯的當代審美趣味——我這里說的當代審美趣味，不是指那種揚厲浮躁的成分，而是指今人“以古為新”的那種時代審美的成分。在我看來，后人如果完全重復(fù)前人，重復(fù)得再好，既不是古人，也難成今人，今人之所以為今人，之所以為今人中的成功者，是必須有新變的，黃牧甫是他那個時代新變的成功者，士乾則有望成為今日新變的成功者。

再如黃氏有一方朱文印“外人那得知”，邊款有“擬瓦當文”幾字，表明創(chuàng)作的取法。但是士乾卻指出：“僅是外形接近于瓦當，實則更多是借鑒了鏡銘?！蔽矣X得這個評價非常有眼光。有人會問：難道評論者比作者更了解作者自己嗎？我想，如果這樣問，就否定了“異代知己”存在的可能性。士乾為什么得出這樣的判斷，他在書中有詳細論述，這里不必多引，我想指出的是，黃氏治印在這里主觀上想要取瓦當之形，但是他腕底的功夫，的確洋溢著金文的神。鏡銘文也算是金文的一個流派，其字形固然不能和鐘鼎銘文完全一致，但是黃氏所得之神，正在于觸類旁通之中。黃氏的另一方朱文印“兒女心腸英雄肝膽”，不是明顯取法三代吉金或鏡銘文的，但是“兒女”兩字的末筆，都呈現(xiàn)一種向上微微翹起的弧度，這與金文、鏡銘有什么關(guān)系呢？士乾則敏感地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并且評價道：“使線條有彈性，富有吉金氣息?！蔽蚁脒@種氣息，不是所有觀眾都可以嗅到的。讀者如果從這個角度去欣賞士乾的治印，也是會有一定的心得的。

像這樣的例子我還想再舉出一些，但是篇幅有限，也就不再贅言了。以上所舉，既可略見士乾先生印學(xué)的眼光，也有助于理解他治印的實踐。至于他其他的學(xué)術(shù)成果，讀者自可查閱。

也許是因為我對他的篆刻格外熱衷，書畫等項也就談得簡略了。但誠如人們常說的，藝術(shù)的法則往往相通，在一個人身上的體現(xiàn)又常常相同，士乾篆刻及相關(guān)學(xué)術(shù)的成就，既是由他的悟力、學(xué)力所養(yǎng)成的，那么，其他科目對他來說自然也就左右逢源。當然，他今日的成果，雖然早已不是起點，而僅是他事業(yè)的結(jié)點，卻意味著他未來的線與面，會更加長遠、通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