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起亞 王 勤
(1.無錫祠堂研究會,江蘇無錫 214000;2.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委黨校,新疆烏魯木齊 830000)
在惠山古鎮(zhèn)的祠堂群中,有一個獨特的存在,它祭祀的不是家族的祖宗,也不是有功于國立德于民的先賢,更不是呼風喚雨的各路神仙。他們生前既有謀職于外地的官宦,也有寒窗苦讀的學子,甚或土中刨食的農夫、村巷的鄰家姐妹,他們多是在戰(zhàn)亂中不幸遇難的平民百姓,其中包括未成年的孩子和至少3200名婦女。它的名字叫忠節(jié)祠。
清咸豐十年(1860)春,江南戰(zhàn)云密布,一場戰(zhàn)禍即將降臨無錫(晚清無錫、金匱兩縣同城而治),百姓無處可逃,又猝不及防。
清軍江南大營提督張國梁在南京紫金山下挖掘長壕,要困死太平軍,但戰(zhàn)局忽然突變。太平軍主帥李秀成采用聲東擊西之計,派一支精兵翻過廣德、長興間的萬級嶺,直取杭州。清江寧將軍和春急令駐溧水提督張玉良前去解圍,剛到杭城一天,太平軍突然撤走。此計調動清兵,使之后方空虛,李秀成乘機率十萬大軍東征,連克句容、溧水、溧陽,撲向常州。三月中旬,更大的變故再次落到清軍頭上。面對江南大營八旗兵、綠營兵索要欠餉的要求,和春坐在軍門大聲叱責。“皇帝不差餓兵,不干了!”隨著一個老兵的怒喊,五萬多人頃刻間全部走光。張國梁無奈,一路撤至丹陽,受太平軍追擊,負傷溺亡。
四月初,清兩江總督何桂清放棄駐地常州,悄然泊舟無錫黃埠墩,無錫和金匱兩縣縣令趕至晉見,請求留下,何桂清搖頭不允,次日徑自東去。兩縣令見狀,也各自逃遁。當時太平軍十萬余人,連戰(zhàn)皆捷,士氣旺盛。清兵在無錫的殘部加巡防、團練僅數千,無險可守,缺乏后援,便選擇地處大運河、錫澄河交匯處的皋橋,憑此三面環(huán)水的地形進行阻擊。
四月初九上午,太平軍先頭部隊殺到石塘灣,在一番試探性進攻后,因水鄉(xiāng)兵力不能展開,退后又擬于北面的龍?zhí)涟锻刀?,被清軍發(fā)現,用炮火逐回。太平軍過不了皋橋,便下令拆掉民房和關帝廟,用其木料扎成三座浮橋渡過大運河,分三路進軍,其中一路從龍山峭爬上山脊,至頭茅峰吶喊沖下來到惠山寺,拋擲火罐,把大雄寶殿等建筑燒個罄盡。當時火光沖天,煙霧彌漫,城里的清軍棄城逃至東亭星散。太平軍進無錫城時,沒有遇到大的抵抗,卻大開殺戒,近乎屠城。太平軍守將黃和錦后來上表給洪秀全說:“計城廂內外離城五里之地,共殺男婦老幼妖民十九萬七千八百余口,請?zhí)於鹘惦贩獾丁!?/p>
同治二年(1863),李鶴章率領的淮軍在攻占江陰等地后,九月下旬進軍無錫。在錫東堠山、東亭、新塘橋以及惠山、皋橋等地與太平軍激戰(zhàn)80多天,經大橋角、嵩山、鴨城橋、由蕩圩等著名的會戰(zhàn),雙方死傷無數。十二月七日猛攻無錫四城門,又經過激烈的城中巷戰(zhàn),太平軍將領潮王黃子隆率部突圍未果,兵敗被俘,淮軍“斃賊二萬余人”,當然大多是被逼參加太平軍的無錫壯丁。
這場戰(zhàn)禍帶給無錫無窮的苦難,錫城房屋十毀八九,人口損失三分之二。幾乎每家都有親人或親朋罹難,事后修譜,各姓都有不少絕戶。因此活下來的老百姓以四月初十為“難日”,在崇安寺設壇“恤孤”,請僧道誦經拜懺,巷間焚鏹而吊,此風俗延至1937年。
《無錫市志·人口卷》(1995年版)記載,自乾隆六年(1741)起,人口統計只計男丁,不計婦女。咸豐二年(1852)即太平天國戰(zhàn)火席卷蘇南前,錫金兩縣共有男67萬人;至同治四年(1865)即太平天國戰(zhàn)爭后,兩縣僅存21萬人,減少了三分之二。至于小腳婦女,手無寸鐵,死亡比例不會比男子少。雖然會有一些人逃難他鄉(xiāng),但也不會逃得太遠,因為無錫人比較戀鄉(xiāng),大多也會在戰(zhàn)后急急回家,長期客居外地的人應該不多。
太平天國戰(zhàn)爭結束后,江蘇巡撫李鴻章即向朝廷奏請,同治皇帝“即著李鴻章于無錫縣城惠泉山,建立昭忠祠。查明歷次陣亡員弁兵勇,分別設位,由地方官春秋致祭,以彰恤典,而慰忠魂”。淮軍便于惠山寺廢址敕建昭忠祠,于同治四年(1865)建成,祀成千上萬名征戰(zhàn)江南的死亡將士(兵弁每50人合一牌位)。
死去軍人的“忠魂”有了安息之地,以秦鳳翔為代表的無錫鄉(xiāng)紳認為,普通的百姓在這場戰(zhàn)爭中不能白死,不能成為孤魂野鬼,便決定發(fā)動民眾通過“眾籌”的方法,修個集體性、紀念性的祠堂,收留這些無辜死去的亡靈。
此時的秦鳳翔(1811—1892,字芝珊,秦觀29世裔孫)已年過花甲,但他仍然挺身而出,嘔心瀝血籌辦了這件幾乎不可能辦成的大事。秦鳳翔有著極高的人望?;厮?5年前(1846),他跋涉三年萬里尋父,吃盡千辛萬苦,終在烏魯木齊將外出30余年的老父親秦文權迎回贍養(yǎng),一時在錫邑傳為盛事。他的兄長秦開杰盡力出資助弟尋父,自己留家孝養(yǎng)母親,兄弟倆親密無間,被譽為“秦氏后雙孝”。1860年太平軍占錫城,其兄避居鄉(xiāng)間時,不幸被太平軍殺害。秦鳳翔痛徹心扉,懷著滿腔的慈悲和強烈的責任,帶頭并發(fā)動眾多祠裔(死難家屬、后人)捐田助款。
當年的無錫剛從戰(zhàn)亂中走出,幾乎家家都遭受家破人亡的苦痛,身上的血跡尚未及擦去,經濟凋零,連“家有四壁”都算奢侈,但大家在秦鳳翔的感召下,銖積寸累,集腋成裘,千萬血淚凝聚成片片磚瓦,一座屬于所有無錫人的忠節(jié)祠終于建成。
忠節(jié)祠位于惠山寶善橋寺塘涇北岸,原是九峰禪院的廢址,占地二畝五分九厘,“屋凡十五楹,并兩廡六小間,后余基地一塊。”祀咸豐庚申殉難士女及邑紳殉難于他省者?!捌湎硖蒙裎患盁o位而僅將姓名書于屏上者,其(共)計男女6619人?!边€買了近五十畝祠田,用其收入供維修之用。
同治十年(1871)忠節(jié)祠建成時,四鄉(xiāng)八鎮(zhèn)的百姓搖著木船前來跪拜親人,整個河浜里塞滿了船只,哭聲震天,寺塘涇從此又被民間稱為燒香浜。
有關忠節(jié)祠的史料并不充分,編印于1915年的《忠節(jié)祠祀位錄》,是記錄這一事件的唯一資料,堪稱奇書。成書之時,距咸豐庚申已有55年。該書由竇鎮(zhèn)編纂成書,楊志濂寫了序言,“排印數百本,分藏城鄉(xiāng)各祠裔家,冀將來不致盡行遺失?!焙髞?,孫錫丞老先生把保存的一本《忠節(jié)祠祀位錄》捐給成立不久的無錫縣圖書館,得到很好保存,成為善本、孤本。它與另一孤本《禮社忠義錄》相互印證,成為無錫記錄這場災禍的難得史料。
竇鎮(zhèn),字叔英,無錫人。曾任塾師、江浦教諭。著《錫金續(xù)識小錄》《師竹廬隨筆》《清朝書畫錄》等,均傳于世。平日喜將見聞隨時記錄,日久成帙。這位有心人將當年如林的牌位細心核對,一一抄錄,并編纂成書?!翱之惾兆兏:?,祠位或至遺亡,后人轉難考證”“懼夫大義不明于世,而前人死事之節(jié)或至湮沒也,爰錄祀位于冊,冀與有心世道者共保存之。”
楊志濂,字筱荔,無錫人。清末官至寧波知府。后在北方各省謀生糊口。晚年受聘于榮德生先生,做家庭教師教其子侄。其父、繼母、弟妹為太平軍所殺,在劫后余裔中,他官階最高,又是祠裔代表,遂請其寫序《忠節(jié)祠祀位錄識》。盡管家有一本血淚賬,作序時“不禁涕淚和墨而筆之,其隱痛為無窮已”,但序言文字還算平實,為后人留下了珍貴的歷史資料。
忠節(jié)祠祭咸豐十年(1860)無錫破城后被殺戮的無辜百姓,包括殉難之紳宦、士民、婦女,以及這前后“吾鄉(xiāng)服官于外,暨守御于里”,在外地“守節(jié)而死”的無錫籍官員。根據《忠節(jié)祠祀位錄記》,牌位收錄時間以1860年太平軍占領無錫當年的屠殺數字,不包括1861—1864年間戰(zhàn)爭死亡的人數。筆者研讀時發(fā)現,殉難于外地的無錫籍人士,則不受這年份的限制。
《忠節(jié)祠祀位錄》是由各鄉(xiāng)將受害人姓名統計上報,經批準寫在牌位上的,共計6619人。但戰(zhàn)爭年代兵荒馬亂,加之十室九空,相當多的人家甚至絕戶,各項統計數字出入極大。竇鎮(zhèn)也認為“未得旌者尚居十之二三”。實際上,即使再加二千,也不滿九千人,與真實的死難數據相比,還只是個零頭。
《忠節(jié)祠祀位錄》按傳統以正中為首位,左邊稱“昭”,右邊稱“穆”。如果有兩個享堂,左享堂為尊,右享堂次之。如果有三個神龕,正中為尊,左龕次之,右龕又次之。集體性的祠堂,神位放不下,置于左右兩廡室,低于享堂。忠節(jié)祠的神位即按此格局布置,體現舊時代的等級制度。《忠節(jié)祠祀位錄》在出版時,按左享堂正龕—左享堂左龕—左享堂右龕—左廡—左廡屏上錄殉難士民,右享堂正龕—右享堂左龕—右享堂右龕—右廡—右廡屏上錄殉難婦女,這十個單元“男左女右”,前五個單元全為男性,后五個單元全為女性。
惠山忠節(jié)祠示意圖(圖片來源:《忠節(jié)祠祀位錄》)
竇鎮(zhèn)《忠節(jié)祠祀位錄記》寫道:“其享堂神位及無位而僅將姓名書于屏風者,共計男女六千六百十九人?!钡y計、上報是項繁復的工作,各街坊鄉(xiāng)村將神位、名單先后送來,就免不了添補、重復的,因此各龕內神位的名分比較凌亂。雖然編者出版前已“將祠位及屏上所錄之姓名,刪其復錯,聊補闕漏”,但即使今天拿著《忠節(jié)祠祀位錄》的白紙黑字,要想精確統計祀位人數仍不是易事。
每個牌位大多為一人,但也有家庭或家族多個成員合用一個牌位的。大約補充上報的名字越來越多,以至只得在兩廡放滿了屏風,屏風上則寫滿死難者姓名,兩廡屏風上的名字超過半數。其中不少名字只是張大、徐二、黃三、嚴四、王五、楊七、周三子……這樣的乳名,有的甚至是“洪白頭大觀”“吊雞眼三觀”這樣的諢名。
根據無錫圖書館古籍部提供的資料,無錫祠堂文化研究會編輯的《祠堂博覽》2012年第37期曾對《忠節(jié)祠祀位錄》作了全部刊登。當年還作了一番統計,具體數據如表:
此表將左廡、左廡屏上所錄殉難士民并為一個單元統計,同時將右廡、右廡屏上所錄殉難婦女也并作一個單元統計,合計的人數為6078,與《忠節(jié)祠祀位錄》線裝原本所計人數6619,少了541人。
清代官員分作九品,自一品至九品,每品又有正、從兩級,故官位共九品十八級,每三年考核一次,決定升降去留。這6000多死者中有多少正式官員?統計當年“職官”時,只算“從九品”以上的實職官員,對于恤贈等名譽性官職概作平民看待,而那些修職郎、云騎尉頭銜,因大多是花錢買的,也不作統計。統計出的“殉難官員”為71人,皆是無錫籍死于外地人士。當時的無錫、金匱知縣,聞風而逃,屬下也作鳥獸散。只有城守營守備蔣志善在皋橋附近的石塘灣抵擋了兩天,不敵而遁。
太平天國戰(zhàn)爭后,各省、府、州、縣設“采訪局”調查旌表,但晚清政府貪腐成風,司事成員乘機撈一把的現象無可避免,被滅門者無人上報,貧苦者無力上捐,所以統計是“十不及九”,甚至“十不及一”都有可能。所以忠節(jié)祠留有牌位的男女,不必拘泥于“六千六百十九人”的確數。
上面表格所列數據,很難說精確。筆者對《祠堂博覽》第37期所載《忠節(jié)祠祀位錄》中的“左廡”和“屏上所錄殉難士民”兩個單元作了一番比較認真的清點,結果“左廡”是622人,“屏上所錄殉難士民”是2429人,兩者合計是3051人,比表中統計的2003人多出1048人。如此說來,《忠節(jié)祠祀位錄》中記錄的實際人數應該超過7000人,但到底超過多少,限于時間和精力,筆者未能追根究底,留待有心人以后再作統計。
舊時極重視婦女貞操,被侮辱女性多自殺以殉,故女性死者多于男性。戰(zhàn)爭沒有讓女人走開,戰(zhàn)亂中的婦女更為苦難,死傷也更為慘重。左廡屏風上有“監(jiān)生王若采女大珠、小珠、墨珠,妻朱氏”“陳葆洛妻朱氏、妹大姑、二姑、三姑”字樣,類似記錄,閱之使人心酸。
修復后的忠節(jié)祠(圖片來源:視覺中國網)
祠堂是中華民族特有的文化符號,是人們祭祀祖宗先賢、教化傳承綱常人倫、寄放精神情感之所,但忠節(jié)祠在惠山林立的祠堂中獨樹一幟,它所祭祀的既非先賢圣人,也非某一姓氏的先祖達官,而是晚清太平天國戰(zhàn)爭中死去的人們。他們中既有位列二品的廣西巡撫,也有守城犧牲的壯士,更多的則是無錫城里引車賣漿的小販、辛勞持家的婦女,甚至是還在讀書戲耍的孩童。牌位上密密麻麻六千多個名字,代表著失喪于戰(zhàn)亂之中的數十萬亡魂。
歷史上為戰(zhàn)爭中陣亡的將士立碑建祠并不多見,為平民百姓建祠祭祀的更是絕無僅有?;萆街夜?jié)祠,看是特例孤案,實是無錫作為江南文化代表的文化自覺。
太湖之濱的無錫,自然經濟條件得天獨厚,素有“魚米之鄉(xiāng)”的美譽,加之遠離政治中心,相比之下歷史上少有災荒戰(zhàn)亂。人們讀書明理,勤勞智慧,安居樂業(yè);家族人倫意識深厚,鄉(xiāng)土觀念深重。人們崇尚詩書禮儀,注重綱常倫理、名節(jié)操守,建祠辦學,使文化之教化與傳承成為風尚。正如楊志濂在《忠節(jié)祠祀位錄識》中所說的那樣:“國家教澤涵濡數百年,古昔圣賢綱常名教所維系于人心者,至深且久”。突如其來的戰(zhàn)禍,城破家亡,無錫人表現得卻是異?!爸矣隆?,無論是官宦鄉(xiāng)紳,還是士兵百姓,“名位境地,從容激烈,各自不同,要皆抱忠守節(jié),一瞑不視,以死報國”。數年間,幾十萬人殞身于戰(zhàn)火,舍生取義以成仁者眾,可謂驚天地、泣鬼神。事后鄉(xiāng)紳名士率眾鄉(xiāng)親籌款建祠,好讓成千上萬的孤魂得以安息,也給戰(zhàn)亂中幸存者那悲憤和哀傷的心靈聊以慰藉。
無錫水網密布,水陸交通便利,隨著上海開埠,西方的平等自由思想,也漸漸影響到人們的觀念和生活。建忠節(jié)祠,不為一族一姓,而且讓黎民百姓進廟堂,與鄉(xiāng)紳官宦同被祭祀,應該是這一潮流的體現,實是難能可貴。
忠節(jié)祠是一次記錄,記錄了無錫城百余年前那段傷痛的歷史;是一種紀念,紀念那些在戰(zhàn)亂中死去的人們;更是一段表達,表達著這片土地上源遠流長的人文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