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瘋》劇照
近日,上影集團一級導(dǎo)演鄭大圣與知名制片人顧曉東,在Film電影時光書店的“梧桐影話”電影沙龍上,以“電影中生生不息的上?!睘橹黝},進行了一場精彩的對話,回顧生動描述上海市民生活的優(yōu)秀電影,為觀眾讀解影片背后生生不息的精神。“梧桐影話”電影沙龍由上海電影評論學(xué)會、上海永樂股份有限公司Film電影時光書店聯(lián)合主辦。
剛剛從大院門口進來時很有感觸,因為這兒是我特別喜歡的地方。我家就住在附近,從小在周邊長大。
你會不會有這樣一種感覺:在這個城市里,有好些東西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它逝去了。但是電影給了我們一個機會,起碼可以通過電影這個“窗口”找回城市記憶,這是電影給我們的寶貴饋贈。記得上一次我們來這里還是去年的12月底,因為電影《愛情神話》,大家都很喜歡這個電影。作為一個出生、成長、立業(yè)都在上海的制片人,以您的切身感受,我相信您看到的《愛情神話》肯定與很多人是不一樣的,尤其故事就發(fā)生在附近的這兩個街區(qū)。
我以前住在淮海路,后來搬到長樂路。我眼中的上海,其實是市民社會,不是一種集體主義,而是獨立的個人與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更重要的是它的邊界,是對生活的那種平靜的追求。在我們上海人眼里的成功指的是生活的幸福感、平和感,上海人的生活態(tài)度里并不充滿功利愿望。與過去相比,現(xiàn)在大家更加安穩(wěn),更加篤定。上海的這種情感很特別,我們很想拍這種上海的狀態(tài),精神的變化。
剛才說到兩個關(guān)鍵詞,我覺得特別有意思:市民社會、市民電影。有市民社會才有市民電影。那么上海的市民生活中什么是最傳神的狀態(tài)呢?我覺得是,在任何困境下都有一種篤定。
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而且,是可以通過每一個個體把握住的。你看《愛情神話》中徐崢飾演的老白的樣子、周野芒飾演的老烏的狀態(tài),還有三個上海女人對自己有很自覺的認知。個體的自覺把握才能帶來困境下的篤定。
鄭大圣與顧曉東現(xiàn)場對話
顧曉東:看起來它是那種小我,但每一個個體的小的幸福感連接起來就是一個大的幸福感,大的社會安定感。我覺得這種精神即便在疫情中依然是生生不息的。疫情期間,大家互相關(guān)照幫助,即便在物資缺乏、足不出戶的情況下,依然用一貫的精神、一貫的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做了很多力所能及的事。就像以前上海人即使穿衣受限制,改一改領(lǐng)子,依然要穿出時尚感,依然要找出生活的自信。
在這種非常細小瑣碎的具體日常里,所有的篤定和小趣味,其實是倔強,一種非常溫和而堅韌的倔強。越是落到細微末節(jié)處,才越是具有生機和能量。
理、做學(xué)徒一步步成長起來,從編寫到導(dǎo)演到制片,他有著很豐富的經(jīng)驗。《股瘋》是李國立導(dǎo)演的電影處女作,也是潘虹老師的一個異類之作,完全顛覆了她原來的銀幕形象。
對,尤其是她飾演的售票員在車上賣票那一段,包括后來一場沖到證券交易所的劇情,太精彩了。公共汽車上,她拿著旗子在車窗邊敲,這就是我們小時候看到的售票員的形象。這部片子抓住了上海人那時候的狀態(tài)。那時滬港緊密合作,大量投資都來自香港,電影真的是時代的反映。
劇中人物造型出自生動的生活實況。潘虹老師戴著墨鏡、手持大哥大的裝扮是90年代許多上海股民的典型形象。王汝剛老師演的掮客,老說起自己的各路表叔。上海和香港這兩個城市有著特別有意思的連接,好多上海人家都有親戚在香港。
那時候我的很多同學(xué)去了香港,我們的這種連接就打開了。
對于《愛情神話》的邵藝輝導(dǎo)演來說,她看到的上海可能是我們熟視而無睹的日常,一個外來者的眼光反而會更敏銳地捕捉到典型特質(zhì)。而對于李國立導(dǎo)演,則可能是另外一種情況。上海跟香港都經(jīng)歷過很長的殖民歷史、租界歷史,市民階層和小市民的生態(tài),兩座城市有著本性上的同質(zhì)同構(gòu)。李國立導(dǎo)演拍的1993年、1994年的上海,就特別“上海”,生動鮮活,一點不隔膜。真是一個時代的活體標本。包括城市的地理地貌,現(xiàn)在我們想看那時候的徐家匯是什么樣的,就可以去看這部電影。
《愛情神話》海報
《股瘋》海報
對,可以看到上海當時的街道,公交,那個時候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而且90年代中期上海變化特別大。我記得每次回上海,就覺得上海是個大工地,所有地方都在施工,過三個月、半年可能這個地方就不認識了。上海的城市面貌發(fā)生著天翻地覆的改變。
《烏鴉與麻雀》海報
《女理發(fā)師》海報
但總有一些東西,我們今天只能通過電影才得以回望,那些熙熙攘攘、吵吵鬧鬧,小市民們非常切身的小小悲歡。一個城市在風(fēng)生水起的勃發(fā)期,特別像生機充沛的濕地,而最大的種群就是市民階層,小市民們?yōu)槊恳惶斓纳疃分嵌酚?,熱烈、熱鬧地奮斗著。雖然城市地貌一直在變,但這種生機、生趣,這種卑小而盎然的斗志,一直沒變。
電影史里有很多這種精神的體現(xiàn),時間再往前,比方說60年代初的《女理發(fā)師》。它有很多打破第四堵墻對著觀眾自我敘述的情節(jié),給我印象特別深。
我看過幾次《女理發(fā)師》,驚艷。丁然導(dǎo)演從一個優(yōu)秀的演員轉(zhuǎn)型,這也是他的導(dǎo)演處女作,也是國民美人王丹鳳第一次演喜劇。丁然導(dǎo)演對表演的嫻熟處理不會讓我們意外,令人意外的是他對鏡頭語言的高度自覺。比如對各種“鏡像”的巧妙運用,他拍了王丹鳳跟韓飛家里那面橢圓形鏡子,拍了路上街口的櫥窗,當然還有理發(fā)店里正對著客人的鏡子。我們知道拍理發(fā)時攝影機的位置是很難處理的,尤其在以前沒有視效擦除的年代,攝影機與客人、理發(fā)師是同方向的,都面對著鏡子,想要拍到客人和理發(fā)師的正臉,很難不穿幫?!杜戆l(fā)師》打破了“墻”,智慧地模擬了從鏡子內(nèi)部向外張看的視角,有一個長長的橫移鏡頭,從鏡子里拍3號、4號到5號理發(fā)師,極有想象力地創(chuàng)造了“觀看”。不只是在主場景理發(fā)店里,全片有預(yù)謀、有鋪墊、有呼應(yīng)地運用了一系列“鏡像”,早在1963年,就已經(jīng)有了那么自覺的對影像自身的反觀自照意識。第一場戲,在上班之前王丹鳳在家里剪雞毛撣子做練習(xí),畫外音是無線電在說:現(xiàn)在開始播放電影音樂;韓非街頭跟蹤太太,在墻角探頭探腦時,身邊的墻面上是一幅電影海報的局部。從這些饒有趣味的暗示再前進一步,就是“元電影”了,很驚人。從最樸素的角度來說,電影就是觀看?!翱词裁础??即隱含著某一種態(tài)度;而“怎么看”?則是電影的藝術(shù)性。
我覺得整部影片特別清新,特別流暢。那些細節(jié)的把握,構(gòu)成了這么個精彩經(jīng)典的片子。其實在沒有很多技術(shù)手段的時候,反而更能體現(xiàn)出當時電影人的那種匠心。20世紀五六十年代那會兒有很多舞臺劇,劇組里都會有幾個非常厲害的老道具師,幾乎什么都能給你解決。比如說以前的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你想,做一個金箍棒,塞在耳朵里,拿出來能變成那么大,而且能有一個時間點讓它很機巧地彈出來,還能自立住,老師傅們實在是能工巧匠。
在波瀾壯闊的年代中,上海的市民電影總是能找一個具體而微的切入角度。恰恰是在這具體而微中,我們看到了最生動的生機和生趣。倒著往前說,還有很多這類影片。
上海有太多寫市民、寫小人物的生動作品,像《十字街頭》《八千里路云和月》《萬家燈火》。再往前,《烏鴉與麻雀》我也很喜歡。
說到小市民電影,《烏鴉與麻雀》是永遠的經(jīng)典。1949年1月上映,正好是在上海解放的半年前,上映時間跟片子結(jié)尾的年夜飯,實時重疊。
《烏鴉與麻雀》是鄭君里先生獨立導(dǎo)演的作品。他原來也是演員,1947年上映的《一江春水向東流》,是他跟蔡楚生合作導(dǎo)演的。
鄭君里先生和蔡楚生先生一起拍《一江春水向東流》時,在片場會不會說廣東話商量呢?蔡楚生先生是廣東人。鄭君里先生出生在上海,但家里是廣東人,回了家應(yīng)該是說廣東話的吧?最上海的電影,多不是上海本地人拍的。所謂上海人,從來就是各地方人。
我父親祖籍是山東,但往上數(shù)三代,我太外公是從蘇州來到上海,我爺爺從山東來到上海?!稙貘f與麻雀》的樓里也都是南腔北調(diào)的。
南腔北調(diào),混居雜處的生態(tài),才是“上海”。
現(xiàn)在叫海納百川。
作為觀眾,我們最愛看的就是一個小生態(tài)的活靈活現(xiàn)生動鬧猛,團團轉(zhuǎn)擠在《烏鴉與麻雀》的石庫門這個螺螄殼里。
對,它那個樓真是特別典型的上海風(fēng)貌,而且人物的構(gòu)成也特別典型。比如很傳統(tǒng)的孔先生,有進步思想又不敢邁出之后那一步,但又堅守著自己的一些品格;又如華先生,有那種小知識分子的清高。
我們還可以看到李天濟先生演的反角兒猴子,他可是《小城之春》的原初編劇。鄭君里導(dǎo)演自己也是一個很文藝范的小生。我總是在猜想這個劇本是怎么創(chuàng)作出來的。極有可能,他們聊著聊著就起身比劃起來,直接演上了!編劇中還有趙丹的署名,這就不太可能是坐在椅子上的劇本座談會了。
我聽外公講,那個時候他們真的是聊到晚上都沒有辦法回家,你要回家我就陪你邊走邊聊,走到你家還沒聊盡興,你再陪我走回我家,來來回回。大家的那種智慧,那種熱情,然后身邊所有的那些養(yǎng)分在一起構(gòu)成的生動感,這便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生機和生命力。1948年的上海處于混亂的狀態(tài),但是這些創(chuàng)作者在那個時代、那個環(huán)境下,還是能把時代的深邃、當時人的生活抓出來,創(chuàng)作出來。
這一點前輩影人真的厲害!——沒有任何困難、困惑可以成為創(chuàng)作低劣或不創(chuàng)作的借口。1948年到1949年,尤其在1949年春節(jié)前后的冬天,民國史上頻發(fā)的又一次末世,但是這些電影的創(chuàng)作者,依然可以開出燦爛的花朵,而且是中國電影史上花團錦簇中的一叢,真是感佩。每個時代都有那個時代的生機,電影也因此生生不息。
剛才我們從最近的《愛情神話》,談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股瘋》,到60年代初的《女理發(fā)師》,到40年代的《烏鴉與麻雀》,我們信手拈來著講講,就發(fā)現(xiàn)這四部電影都是喜劇,這很有趣,我們對一個城市的電影記憶,下意識的第一反應(yīng)是喜劇?;蛟S我們沒那么愿意用崇高偉大的悲劇來找回城市記憶,我們更喜歡喜劇,因為喜劇里有著更直觀熱烈的生機和生趣。
《烏鴉與麻雀》中,我們可以看到即便是在壓抑困苦的環(huán)境里,依然有那種打不死壓不垮的生命力,都有著一種輕松樂觀的、抱著希望的態(tài)度,這些深深地印刻在我們腦海中。
尤其是在一個大的困頓壓力之下,創(chuàng)作者們還用喜劇的形態(tài)去表現(xiàn)、反映,這其實更加勇敢,勇敢地用喜劇來描摹、詮釋一個本身悲苦沉重的時代,表面上看充滿自嘲,這是小市民的生活態(tài)度里特別閃光的一點。小市民的生態(tài)很瑣屑很無謂,沒有什么偉大意義,但這種自嘲卻睿智得透徹,在庸俗的角色和庸常的日常背后是了不起的豁達,這恐怕就是所謂的生生不息,是值得尊重的力量,小市民的力量,生活本身的力量。
1948年1949年間,很多的上海人、上海電影人去了香港,因為城市的同質(zhì)同構(gòu),使得上海的市民電影找到了一個天然最接近的水土。60年代以后,上海很長一段時間不再有市民電影了,但是我們在香港電影里看到了,跟上海40年代的市民電影呼應(yīng)著,延續(xù)著,從朱石麟到許氏三兄弟,到周星馳,到王家衛(wèi)。改革開放以后,上海市民社會復(fù)蘇,市民電影慢慢又回來。但作為觀眾或者從業(yè)者,我們依然會有一個遺憾:回來得還不夠多,離生機勃勃還有距離。
任何一個時代,城市是否生生不息,取決于這個城市里的人是否生生不息。我們每一個微小個體的那種市民的精神,即便身處困境也不放棄的這種生生不息的生活的需求和熱情,這是生機的源泉。
我們要多拍一點市民的戲,他們是值得去表現(xiàn)、去表達的,他們是時代盎然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