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泰

給父親剃頭

窗外雷電交加

客廳里安靜得能聽見梳頭的靜電

和推子嚓嚓的腳步聲

父親瞇著眼睛

很幸福地聽著這美妙的聲音

被時光榨枯的銀發(fā)

毫不留情地從頭頂紛紛離去

我從遙遠(yuǎn)的北大荒探親回來

這是爺倆最默契的交談方式

我們都心照不宣

這樣的默契總有一天會短路

窗外一聲炸雷響起

瞬間又恢復(fù)寂靜

但在這寂靜里

我和父親內(nèi)心的驚雷

比窗外的雷電更加

——振聾發(fā)聵

陪老爹洗澡

筋骨裸露，皮膚褶皺

被時光和子女榨干的身體

重重地硌疼了我的目光

我眼睛酸澀，視線模糊

不敢再看老爹的樣子

攥緊他的手往浴池里挪

老爹堅硬如鐵的大手依然溫暖

老爹在裊裊升騰的蒸汽中瞇著眼睛

仿佛在回憶著什么

專注的樣子，仿佛讓

蒼老的枝干催生新芽

老爹一生高大挺拔

現(xiàn)在卻滄桑成了秋天的樹

體內(nèi)那八十九圈年輪

被厚硬的皮膚阻攔

每擴(kuò)展一圈，都是生命艱難的突圍

站起身來的老爹

周圍的漣漪一圈圈散開

如同體內(nèi)溢出的年輪

輕輕撫摸著我的身體

祭祖

我和八旬的老父親

回故鄉(xiāng)的老林祭祖

這里住著我的爺爺奶奶

還有父親的爺爺奶奶

這里，是一個李姓的村莊

一座座墓碑站成祖先的樣子

今天，樹木肅立，白云垂首

能聽見陽光灑落在草葉的聲音

和一座座祖墳起伏的心跳

燒紙的舌頭舔疼四十年的思念

父親肅然跪下

歲月浸濁的眸子里噙著淚水

我分明看到他內(nèi)心的閃電驚雷

和滂沱的大雨

跪在娘的墳前

娘在時——

將苦澀的日子發(fā)酵成乳汁

蘸著日月星辰

把貧血的家喂養(yǎng)得

健碩豐滿

娘走了——

錚錚白骨，托起

大地一枚倒扣的碗

讓冰涼

有了溫度

每次跪叩在娘的墳前

我爬滿額頭的淚水

總想給缺鈣的土地

加上幾滴鹽

夢娘

從分離的驚悸中醒來

浸泡在冰冷的淚水中

我失聲地呼喚著娘

兒子跑過來安慰我

“爸爸，你想奶奶了，

我也想!”

今晚是母親離去后的

第一千七百七十個夜晚

時光變作寒氣 凜冽的利刃

一次次切割我本已破碎的心

在母親離去的路上

青草一遍遍榮了又枯

但擋不住母親

回來看我的腳步

在夢境中，母親只是

反復(fù)地為我掖好被子

什么也沒有說

久久地凝望著我

眼睛

有一雙眼睛

在深邃里開著兩扇小窗

就像老家茅屋的泥巴窗口

讓我讀到了天空的高遠(yuǎn)

天空很藍(lán)很暖

飄滿寓言和甜美的童話

有搖籃曲回響

有星星和螢火蟲閃爍微笑

忽的一天

那神奇的窗口砰然關(guān)上了

我的天空

剎那間矮了許多

天空呀 你為什么

將那小窗關(guān)成故鄉(xiāng)

一座芳草萋萋的墳?zāi)?/p>

從此 我開始用生命閱讀天空

常常將星星讀成淚花

將月光讀成乳汁

將思念讀成血液

如今 我的眼睛雖已老花

可繁星滿天中的那雙眼睛

總會定格在我的眸子里

牽我走回溫暖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