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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煙

2022-09-14 06:45路來森
延河(下半月) 2022年7期
關(guān)鍵詞:瘸子二叔小兒子

路來森

時令已然晚秋。風(fēng)瑟瑟地刮著,吹起大街上一些殘枝碎葉、斷??莶?,輕微的寒意,絲絲縷縷,在秋風(fēng)中起舞,然后,彌漫成一種清寒的寂寞。

此時,他,就站在大街上。

穿一條青黑色的褲子,一件潔白的襯衫,襯衫束進(jìn)腰帶中,兩種對比鮮明的色彩,生生地把人分成兩截,仿佛,一半活在白天里,另一半,卻活在黑夜里。人,太小,太矮,身高不足一米六,又加上身體瘦弱,所以一身衣服,裹在他身上,就很是有些飄飄然。經(jīng)風(fēng)一吹,襯衫蓬起,那人,仿佛掉進(jìn)一個窩窩里,就顯得愈加渺小了。天已涼,他的穿著,尤其是那件潔白的襯衫,真是秋行夏令得到位。

已經(jīng)七十多歲的他,滿頭白發(fā),稀稀疏疏,卻梳理得很整齊,極明亮,大背頭的樣式,襯著他那狹窄的額頭,讓人感覺,局促到山尖了。更有意思的是,此時的他,還戴著一副墨鏡,鏡片太大,他的臉太小,大大的鏡片,遮蔽了他的大半個臉,從遠(yuǎn)處看,就根本看不到臉,只能看到鏡片的閃光,也許,你還認(rèn)為是誰家屋頂上的瓦片,掉到地上了呢。

沒有人,能看清他的面部表情;更沒有人,知道他此時在想什么。

事實上,他站立大街的這段時間,街上也沒走過幾個人。秋收已畢,年輕人又都外出打工了,剩下一些老年人,堅守村莊,看護(hù)小孩,也無暇到大街上閑逛。

匆匆走過的幾個人,有的,疑惑地望望他;有的,則輕蔑地瞥瞥他。大多,閃身而過,縱使擦身而過的,也無暇與他言語。

臨近中午時,有一個人,從南面一瘸一拐地走來。個兒挺高,背微駝,亂蓬蓬的頭發(fā)、臉上,掛著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一條左腿半拖著,那是拜一場車禍所賜,人送外號“四瘸子”——腿瘸,家中排行老四。四瘸子,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了站在大街上的他,他也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走來的四瘸子。

他想轉(zhuǎn)身離開,可是,熱情的四瘸子遠(yuǎn)遠(yuǎn)地就喊上了:“哎,我說‘一壺’,大涼的天,你站在大街上,吹什么?不怕吹成一只枯葉蝶嗎?”

“嗨,你管得著嗎?我老漢愿意,就是吹成一片樹葉,也比你飄得高!”然后,轉(zhuǎn)身離開,重重地吐了一口痰,隨之,又丟下一句:“你也配!”

四瘸子站住了。望著他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是啊,我不配。你就飄吧,終有一天會跌到地上,摔死你!”四瘸子,也夠狠的。

“你也配!”是“一壺”對著四瘸子說的。“一壺”,是他的外號,因為姓周,所以村子里的人,多少年了,幾乎不叫他的真名,而是習(xí)慣性地喊他“周一壺”。不過,人人都可以這樣叫,唯獨四瘸子不能叫。四瘸子算什么?一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兒!四瘸子也知道周一壺瞧不上他,不愿意他叫,特別是周一壺的小兒子做了鎮(zhèn)長以后??伤娜匙泳褪沁@樣的一個人:你不讓我叫,我偏就叫。四瘸子是“光棍兒”,他的性格也像一條“棍兒”那樣端直、固執(zhí)。

于是,每次見到周一壺,四瘸子就總會大老遠(yuǎn)喊上:“一壺……”

回到家中,周一壺還氣咻咻的。他的高大的老婆見狀,趕忙問道:“怎么了?誰又得罪你了?”他抬頭看看老婆,一屁股蹲在南窗下方桌旁的椅子上:“還能是誰?四(死)瘸子??!老喊我‘一壺,一壺……’”他的老妻微微一笑:“喊就喊吧,又不是一年的‘一壺’了?”

他的臉“呱嗒”一下甩了下來,越加生氣了:“喊什么,喊什么,我現(xiàn)在可是副縣長的爹,此一時彼一時了,放在過去,我就是縣太爺?shù)牡?,?yīng)當(dāng)是萬人敬仰?。 ?/p>

聽到這話,他的老婆也“呱嗒”一下把臉拉了下來:“你就飄吧,飄吧,再說,現(xiàn)在村子里的人也不知道咱兒子做了副縣長啊。”

“就是啊,所以,我今天才特意在大街上站站,盼著有人跟我說話,好把喜悅分享給大家啊!”

的確,他內(nèi)心的喜悅實在是壓抑不住了。昨天晚上,接到兒子給他報喜的電話,他一下子就躺到床上,差點暈死過去。他感到眼前火苗直竄,滿天都是紅彤彤的霞光,他不停地笑著,笑著……一邊笑,一邊嘴里還不斷地喊著:“老周家的祖墳終于冒青煙了,老周家的祖墳終于冒青煙了……”

這一夜,他一夜未眠。于是,就有了第二天的“站街”。

“哎,我求求你,你就別窮嘚瑟,發(fā)高燒了,這幾年兒子做鎮(zhèn)長,都被你顯擺的,得罪了全村的人了,誰還會和你說話?”他的老妻苦口勸道。

“哎……”周一壺長嘆一聲,“不是我顯擺,嘚瑟,是他們嫉妒,老百姓就是喜歡嫉妒,嫉妒……我高興,我說說還不行嗎?我說說還不行嗎?”他理直氣壯,他“常有理”。

他的老婆不再說話,她知道他的倔強(qiáng)。

周一壺也不分辯了,吩咐道:“給我炒幾個菜,我要喝一壺?!薄昂煤煤?,我得好好伺候縣太爺他爹啊?!崩掀抟贿呧洁欤贿吘腿ッ盍?。

很快,四個菜端到了南窗下的方桌上: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咸鴨蛋、一碟火腿、一碟瘦肉炒芹菜。周一壺滿意地掃了一眼,然后親自拿出一把錫酒壺、一個小酒盅;打開方桌的抽屜,取出一瓶五糧液。五糧液持在手中,他認(rèn)真地端詳了一會兒,滿意地點點頭。

他知道,村里的老人很少有喝得起五糧液的,從前,他也喝不起,但現(xiàn)在不同了,他常常有五糧液喝,都是他那做官的兒子孝順?biāo)?。從前,他窮的時候,經(jīng)常到別人家蹭酒喝,自己有了酒,也喜歡與別人分享,可現(xiàn)在,他只喜歡一個人“獨酌”,他的做官的兒子不允許他與別人分享,他自己也不愿意與別人分享了。

秋涼了,酒,就應(yīng)該燙一燙。他把酒壺灌滿酒,然后放進(jìn)一個盛有熱水的茶缸中。酒,燙熱了,他就開始小酌。年齡大了,他不讓自己喝多,就只喝一壺。

當(dāng)他拿起酒壺,向酒盅中倒酒的時候,禁不住端詳起那把酒壺:錫制,壺面已然變黑,滿目的滄桑。他的父親生前曾用過,后來就傳到了他的手中。端詳著那把酒壺,他自己也禁不住笑了:“哎,還真是‘周一壺’呢。”

一種自滿、得意的喜悅,迅速在他的臉上溢開,一張干棗一般的臉,竟然也如秋花一般燦爛開來……

一邊小酌,一邊就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想到了“周一壺”這個外號。

其實,“周一壺”是伴隨他走過了數(shù)年輝煌的。

他年輕時,正處在大集體時期。因為身體太過矮小,農(nóng)活干不了,這在農(nóng)村,一般說媳婦都困難。好在他有一個機(jī)靈活泛、能言善辯,又善于見風(fēng)使舵、拍馬屁的父親,他的父親就用一斤熟狗肉,請了大隊支書一頓酒,為他打通關(guān)系,安排他外出學(xué)醫(yī)。一段時間后,學(xué)習(xí)歸來,水到渠成,他就去大隊部做了一名赤腳醫(yī)生。

他家在展平村,大隊部則設(shè)在武陽村,以武陽村為中心,加上周圍的展平村、河南村、河北村,四個自然村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大隊部,而大隊支書,就是展平村的。

合大隊,總共有三名赤腳醫(yī)生,一起在武陽村設(shè)點辦公、行醫(yī)。多數(shù)情況下,是蹲在辦公室里接診,如果需要,就出診到戶。另兩位醫(yī)生,一位姓武,一位姓李。對于醫(yī)生,村人習(xí)慣于稱呼某醫(yī)生,很少直呼其名。武醫(yī)生和李醫(yī)生資格老,所以,出診的事通常就落在他周醫(yī)生身上。那些年,他也的確喜歡出診,穿一身中山裝,背一個畫有紅十字的藥箱,穿街過巷,很是引人注目。他喜歡村人看他的那副目光,一派羨慕相。這讓他的內(nèi)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常常嘟囔道:“秤砣不大壓千斤,別看我人馬小,到底也是一名醫(yī)生啊!”言下之意,其身份地位,勝過普通的農(nóng)民。

事實,也確實如此。那時候,他畢竟還年輕,雖然人長得矮小,倒也干凈利落。寸板頭,頭發(fā)烏黑,皮膚白白凈凈,身子雖矮,卻是板板整整,一身中山裝,一個紅十字的藥箱,是他的標(biāo)志性配置,雖談不上英武,卻也很是有一番俊俏相。有人說:“周醫(yī)生,若然再長高一點,就是一位唱戲的白面小生了?!?/p>

走家串戶,行走得多了,四鄰八村的人,也就熟了。很快,四個自然村的人,都知道了衛(wèi)生所新來的周醫(yī)生。

自然,周醫(yī)生也引起了村子里一些女孩的注意。武陽村的女孩,近水樓臺先得月,其中一名高個兒的女孩率先發(fā)聲:“此生,非周大夫不嫁?!焙髞?,也果然心想事成,高個兒女孩成功地嫁給了周醫(yī)生——就是他現(xiàn)在的高個兒老妻。

一晃,數(shù)年過去了。改革開放,行政改制,四個自然村的大隊部一分為四,各歸其所,一個自然村設(shè)立一個支部。自然,衛(wèi)生所也分制了,三名赤腳醫(yī)生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村子中,各行其醫(yī)。

于是,周醫(yī)生就回到了展平村,成了展平村唯一的一名醫(yī)生——開始了他最“吃香”的時代。

回到展平村,周醫(yī)生的衛(wèi)生所就設(shè)在自己家中。兩間小南屋,拾掇得干干凈凈,墻壁粉了白土,糊了花色壁紙。外間,從前大隊部分得的棗紅色醫(yī)櫥,整整齊齊靠著南墻擺放著,醫(yī)櫥上,瓶瓶罐罐、箱箱盒盒,琳瑯滿目。一副聽診器,不用時,就掛在醫(yī)櫥楔下的一枚鐵釘上。醫(yī)櫥前,面對門口,擺放著一張三屜桌,桌上擺放著一個把脈用的小枕頭,他就坐在三屜桌后,坐診。內(nèi)間,則擺放著四張小床,潔白的棉被,潔白的床單、坐褥,一應(yīng)俱全,看上去,很像個樣子。

來人看病,該打針的打針,該吃藥的吃藥,都是一個醫(yī)生應(yīng)該做的事情。這個時期,周醫(yī)生每天都很忙碌,基本上無暇去思考其他的事情。不過,沒有病人前來就診的時候,他也喜歡坐在三屜桌前,透過南門口,看著庭院中跑著的雞鴨、降落地面的麻雀、老婆匆匆閃過的身影,這一切都讓他歡喜。特別是仲秋時節(jié),庭院中那棵大棗樹上的棗子全紅了,紅彤彤,彤彤紅,他覺著那種“棗紅”,仿佛是一個隱喻,暗示著他日子的紅火。

事實,也確實如此。

在展平村獨自行醫(yī)的那些年,他的日子紅火極了。繼生了一兒一女后,又生了第二個兒子,而且,他這第二個兒子一生下來,就是滿臉的聰明相。兩兒一女,兒女雙全,又加上收入頗豐,與其他農(nóng)家相比,他,簡直是小康水平了。

在展平村行醫(yī),他也還像以前一樣,一如既往地喜歡出診。而且,他越來越喜歡“出診”了。那個時候,出診給病人掛吊瓶,醫(yī)生是一直守護(hù)的,直至吊瓶打完。一連三瓶,要熬很長時間,他就一直守在旁邊。

某一天,他給一位老人掛吊瓶,還是那樣一直守護(hù)著,眼看就到晚飯時間了,老人的兒子就走到他的面前說:“周叔,天晚了,你還一直這樣守著,要不,我炒兩菜,咱倆喝一壺?一邊喝酒,一邊守護(hù),你也不寂寞。”周醫(yī)生沉思了一陣,覺得平日自己到飯時,也喜歡喝一壺,于是就答應(yīng)道:“也行,可別麻煩了,都是老少爺們?!庇谑?,老人的兒子就炒了幾個菜,與周醫(yī)生喝了起來。一邊喝酒,一邊看護(hù)老人打吊瓶,兩不誤。

周醫(yī)生覺得很愜意,于是,就漸漸喜歡上了這一道。

慢慢地,村子里的人也都知道,周醫(yī)生喜歡一邊酌酒,一邊守護(hù)病人掛吊瓶。所以,一到飯時頭兒,只要周醫(yī)生沒走,主人家必定就炒幾個菜,陪周醫(yī)生喝一壺。有說有笑,又不誤工作,賓主皆大歡喜,倒也其樂融融。

很快,“周一壺”的外號就傳開了。是哪個促狹鬼給他起的,似乎沒人知道。不過,這個外號,倒是很快得到了展平人的普遍認(rèn)可。后來,傳到他的耳朵里,他也不生氣,慢慢接受了,最終,也習(xí)以為常了。

幾年下來,展平村一直是周一壺一人行醫(yī)。被“尊重”的感覺,使他有些飄飄然了,小酌,也使他已然成癮。到了后來,出診時,他就專門選擇飯時頭兒,為的就是病人家的那一壺酒。再后來,由他到病人家后,備酒,發(fā)展為病人家先備好酒,他才登門看病,而且一進(jìn)病人家,總是習(xí)慣地掃一眼,看看桌面上是否備好了酒肴。若然酒菜俱佳,便會滿臉歡喜;若然準(zhǔn)備不足,便會“呱嗒”一下,把臉拉下來——成了一位難“伺候”的鄉(xiāng)村醫(yī)生。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周一壺好酒成性,終于開始釀禍了。

村里傳言他給小姑娘打針時,喜歡使勁給小姑娘向下退褲子,尺度過大,有幾次甚至被小姑娘的家人找上門。有一次,他自己酒后,竟然也說:“昨天晚上,村主任家的姑娘到我家打小針,我剛在針管中注滿藥水,那姑娘忽然說:‘爺爺,昨天晚上打的是白色藥水,今晚怎么成了黃色的了?’我低頭看了一下,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幸虧沒有注入,若然注入了,搶救也來不及??!”

丑聞,在一天天增多,在一天天發(fā)酵??墒?,因為展平村只有周一壺一人是醫(yī)生,所以,村人有個小病小災(zāi),暫且也還是找他。

遺憾的是,周一壺自己卻仍然沒有“懸崖勒馬”的勢頭,一如既往地出診,也一如既往地在病人家“小酌”。

這一天晚上,周一壺又被一家人家喊去看病。主人是個包工頭,家庭經(jīng)濟(jì)相當(dāng)不錯。周一壺一進(jìn)內(nèi)室,就看到了南窗下方桌上,擺放的滿桌子的菜肴;北面,是一張大床,大床上躺著一位女人,是這戶人家的主婦。主婦是一位漂亮的女人,挺拔的高個兒,年齡剛過四十,正是少婦階段的最美時期。不過,現(xiàn)在,她病了,蜷曲著雙腿,斜躺在床上,像一朵萎蔫的花兒,看上去極其痛苦。

男主人的年齡,比周一壺小一些,輩分也低,所以,一進(jìn)門,男主人就手指向方桌,說:“周叔,來?”那意思是“先喝上”。周一壺雖然好酒,但至少明白應(yīng)當(dāng)先看病人的道理。于是,他說:“不急,先看病?!卑衙},量血壓,聽診,詢問,看臉色,一系列下來,周一壺也說不出什么病,只是說:“先掛一下吊瓶,看看效果如何?”他的動作,倒也還算利索,吊瓶很快就掛上了,隨著輸液的進(jìn)行,病人慢慢地睡去。

南窗下,周一壺和男主人開始小酌。菜好,酒好,真可謂“美酒佳肴”,二美具焉。推杯換盞,兩個人越喝越有勁,越喝越想喝,很快,就飄飄然了。第二瓶輸完,周一壺趔趔趄趄地?fù)Q上了第三瓶,剛剛坐下,他忽然又站了起來,說道:“不行,我得再給她加點藥,效果好,好得快點兒……”他打開藥箱,從一盒藥中取出幾個小瓶,打去尖嘴,將藥液抽入針管,然后,將其注入吊瓶中。

周一壺又回到桌邊,同男主人酌酒。剛喝了兩杯,忽然聽到床上傳來了撲騰的聲音,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轉(zhuǎn)過臉,向床上看去,驀然看到床上的女人兩條腿在床上亂蹬,頭也猛勁地向上抬起,看上去,極其痛苦。兩人一齊向床上撲去,周一壺趕緊按住女人的頭,扒開女人的眼睛,他想看一下女人的眼睛瞳仁的變化,他一扒的時候,正看到女人瞪大的眼睛,憤怒地看著他,眼球的邊緣,仿佛滲出了血,白眼球翻著,用力地翻向他……

周一壺徹底慌了,他內(nèi)心里立刻想到的是“可能用錯藥了”。但他的嘴上卻沒有說,只是慌張地問:“怎么病情突然惡化了,怎么病情突然惡化了……趕緊送醫(yī)院,趕緊送醫(yī)院!”到底是醫(yī)生,慌亂之下,他還沒有忘記送醫(yī)院。

那時候,村子里還沒有汽車,最好的交通工具也只是一輛拖拉機(jī)。男主人趕緊叫來拖拉機(jī),左鄰右舍幫忙,周一壺跟著,急急忙忙向鎮(zhèn)醫(yī)院奔去??墒?,剛走到半路上,周一壺摸摸病人的脈搏,病人的心臟已然停止了跳動——病人死亡。

病人又被拉回了家中,全家人圍著,哭成一團(tuán)。

那一晚,周一壺是怎樣回到家的,后來他完全記不清了。醉酒,加上恐懼,使他忘記了一切。反正是跌跌撞撞,可能還摔了幾跤,因為回到家中時,他的老婆發(fā)現(xiàn)他身上沾滿了泥土。他清楚記得的是,一回到家,他就一頭撲到床上,大喊一聲:“塌天了,等著做監(jiān)牢吧……”于是,就爬在床上,“嗚嗚”地哭個不停。他的妻子,好一陣勸說,總算把他勸住,不哭了。然后,他才斷斷續(xù)續(xù)地向她述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

他的妻子,一言不發(fā),也被嚇傻了——似乎,天真的塌下來了。

那一夜,他們夫妻倆就這樣相對坐在床沿上,一夜未睡。就等著有人敲門,等著來人把他抓走,或者病人的家屬登門大鬧。

可是,那一夜卻什么也沒發(fā)生。第二天早晨,他的妻子走上大街,想探聽一下消息,卻什么也沒聽到,因為多數(shù)人還不知道死人了。直到中午,他的妻子才聽到一線消息:病人家,正在忙碌著辦喪事。第三天,死去的女人就被火化,入土為安了。

女人入土,意味著一切事情結(jié)束了,周一壺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多年之后,周一壺明白:當(dāng)時病人家屬之所以沒有“鬧事”,追責(zé)他,一則,是因為當(dāng)時老百姓的“追責(zé)”意識還不強(qiáng);二則,也是最重要的,是因為展平村是父子莊園,同姓同族,一旦把周一壺追責(zé)進(jìn)監(jiān)獄,那就會幾世生仇。古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所以,死者家屬也就不追責(zé)了。

此事雖了,但周一壺看病看死人的事,卻迅速傳開了,于是,找周一壺看病的人越來越少。許多病人寧愿到外村看病,也不再找周一壺了。

對于周一壺來說,真可謂“禍不單行”。因為就在這個時候,展平村一位在部隊當(dāng)護(hù)士的軍人復(fù)員回村了。一回村,他就申請、注冊,也在家中開起了診所。而且這位退伍軍人的服務(wù)態(tài)度特別好,收費低,也從不在病人家吃飯。所以周一壺家就再也沒人光顧了,真是干干凈凈,干凈得沒有一個人去找他看病。

沒有辦法,周一壺只好將自己開了多年的診所關(guān)門大吉。

診所關(guān)門后,周一壺一年時間什么事也沒干,實在說,當(dāng)時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能干什么。他終日把自己關(guān)在家中,他害怕出門,害怕村人送給他的一個個白眼——那里面,是蔑視,是仇恨。那一年中秋,庭院中的那棵棗樹,棗子又熟了,紅彤彤,彤彤紅,可在周一壺看來,已經(jīng)不是“棗紅”的喜悅,而仿佛是一大滴鮮紅的血。

很長一段時間里,周一壺常常做噩夢,噩夢中,總會出現(xiàn)死去的女人的眼睛,而且總是瞪著他,然后,眼睛里慢慢流出血來,卻還是一直看著他,看著他……于是,他大喊一聲,在驚恐中醒來,大汗淋漓,一個勁地直喘氣。

直到這一年的深冬,周一壺才開始出門。村里人發(fā)現(xiàn),本來就小人小馬的周一壺,瘦了,瘦得皮包骨頭,人也愈加渺小了,輕飄飄的,仿佛一絲微風(fēng)就能把他吹跑似的。村人畢竟善良,父子莊園,說到底,全村人就是一家人。大家開始有意無意地原諒他,寬恕他,有的人甚至主動接近他,開導(dǎo)他,讓他想得開,別老骯臟自己……

于是,萎蔫的周一壺,慢慢,又“蘇醒”過來了。

出醫(yī)療事故的那一年,周一壺的大兒子正在讀高中,女兒讀初中,小兒子剛剛上小學(xué),周一壺和妻子,也都五十多歲了。三個兒女,正是需要開銷的時候。醫(yī)生干不成了,可日子還得過啊!還是因為人馬太小巧,周一壺種地不成,打工不成,想來想去,最終決定——放羊。

于是,第二年的春天,周一壺就把先前的衛(wèi)生所(兩間小南屋),南墻推倒,一變而為開放的羊圈。他買了幾頭小母羊,此后,母羊產(chǎn)仔,就像“蛋生雞,雞生蛋”一樣,一年一年地滾動下去,規(guī)模最大時,羊群達(dá)七八十只羊。

放羊,古人叫“牧羊”,聽起來很有一份詩意,而實際上,卻是一件極苦的事情,因為,人要陪伴著羊群長時間地待在野外。野外的風(fēng)景再好,時間長了,人也會感到無聊,感到孤獨。尤其是冬天,不能因為天冷,就不放羊了,天再冷,羊還是要吃草的。而面對蕭索、空曠的冬野,一群羊就成了人唯一的陪伴,那時,人是多么的寂寞、無聊??!那些年,為了防寒,周一壺用自己家的羊皮,做了一件皮襖,羊毛翻卷向外。所以,冬天外出放羊,你就只能看到一群羊,而找不到周一壺了,因為周一壺完全被羊群“淹沒”了——他仿佛,變成了一只待宰的羊。

累了,他蹲在地上休息,反穿的羊皮襖結(jié)結(jié)實實地裹住他,使他更像一只凍僵的羊。此事也成了村人的笑談,常常有人跟周一壺開玩笑說:“周一壺,你別放養(yǎng)了,你一放羊,就被羊‘吃’了,只看到羊,見不到你了……”

周一壺訕訕一笑。也沒有辦法,誰叫自己人馬太小呢。

這一放,就是十幾年。這十幾年里,他熬過的苦,讓他終生難忘。他的日子,卻越“放”越窮,盡管每年年底,可以賣幾只羊,可賣幾只羊的錢,到底還是解決不了家中的開支的。沒有辦法,大兒子高中畢業(yè)后,沒有升學(xué),只好外出打工。唯一的女兒,也只讀完初中,就輟學(xué)了,待在家中幫著母親料理家務(wù),有時,也幫周一壺外出放羊。只有小兒子,還在上學(xué),而且越學(xué)越好。小兒子,成了周一壺的唯一希望。

這些年,貧窮淹沒了周一壺,調(diào)侃和諷刺,灌滿了周一壺的耳朵,他表面上訕然一笑,仿佛一切都無所謂,而骨子里,他卻把這一切都記住了。他不僅學(xué)會了忍耐,更學(xué)會了隱藏和遮蔽自己。一度,周一壺甚至于把自己搞得“傻兒吧唧”,從外人眼里看上去,像是一個弱智兒??墒牵谪毟F中,在暗地里,周一壺卻在不斷地“發(fā)狠”“勵志”,他“發(fā)狠”,一定要爭取“翻身”,一定要有“出氣”的那一天。他為自己勵志,更為小兒子勵志。這些年卑微的地位、窮困的生活,使得他太需要別人的尊重了,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活得像一只可憐的蟲子,隨時都會被人一腳踩死。而他知道,要得到別人的尊重,要么有錢,要么有權(quán),否則,就無從談起。他為自己勵志,是常常告誡自己,不能“倒下”,要“堅持”下去;他為兒子勵志,就是常常教育兒子,要做“人上人”。他仍然好酒,喜歡飯前喝一壺,而喝一壺的時候,只要小兒子在身邊,他就會把他叫到自己跟前,耳提面命一番,講著講著,甚至痛哭流涕,當(dāng)著小兒子的面,憤怒地痛斥社會不公,然后,勉勵他一定要做“人上人”,給老周家爭光。

正所謂“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他的小兒子,一直是在他家庭的貧困中長大的,所以,人就特別懂事、聽話,學(xué)習(xí)也好。一路走下來,小學(xué)、初中、高中,都是優(yōu)等生,在周一壺六十二歲的那一年,小兒子終于考上了大學(xué)。

考上大學(xué)后,卻無錢交學(xué)費。正當(dāng)周一壺束手無策的時候,他的小兒子卻將此困難自行解決了。事情其實也不復(fù)雜,但卻很少有孩子能做得出??吹礁赣H面對高額學(xué)費束手無策的困難狀,周一壺的小兒子自行做主,給當(dāng)時的地方鎮(zhèn)委書記寫了一封信,請求政府資助貧困生。盡管當(dāng)時還沒有這一政策,可當(dāng)時的鎮(zhèn)委書記看到這封信后,竟然就答應(yīng)了,而且一直資助到大學(xué)畢業(yè)。

周一壺為此事,大為高興,也大為震驚——沒想到小兒子,竟然是這樣的“人才”。從此,他認(rèn)定了這個小兒子,定然會有出息的。

他的小兒子也果然不負(fù)他所望。大學(xué)學(xué)的是工科,但一畢業(yè)后,卻考上了外地的公務(wù)員,在農(nóng)村,就叫“當(dāng)官的”。在大學(xué)里,他的兒子經(jīng)過了怎樣的人生歷練?沒有人知道。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家庭的貧窮,使這個孩子與一般同齡人相比,更早地走向了“成熟”。

他,人也有官運。僅僅幾年下來,由一般職員升為副鎮(zhèn)長,然后為鎮(zhèn)長、鎮(zhèn)委書記,而就在今年,一躍,又升為副縣長了——年齡不大,剛剛四十多歲。

這一個上午,周一壺站在大街上,就是想找一個人,或者更多的人,“分享”他兒子升為副縣長的喜悅——其實,就是想“顯擺”一下——他骨子里,還是想“復(fù)仇”當(dāng)年因為貧窮所受到的,在他看來的不公,乃至于“羞辱”。

回到眼前。

周一壺喝完一壺酒,感覺通體舒泰,在椅背上一靠,快樂地瞇上了眼睛,想小睡一會兒。雖然迷迷糊糊,可是他卻總也睡不著,或許,就是因為心中壓抑的喜悅,始終沒有釋放出來——他兒子做副縣長了,全展平村的人,竟然無人知道。他覺得,他必須要展平村的人知道,好讓大伙“分享”他的喜悅,要讓大伙知道:他兒子,為展平人爭光了。因為此前,展平村從來沒有人做過縣長。

而對于他本人來說,兒子做了副縣長,也使他做老子的——“咸魚大翻身”了。

干脆不睡了。他直起身子,習(xí)慣性地用他左手的五個手指,在頭上,從前向后梳理了幾下,那稀稀疏疏的白發(fā),像被犁翻過的土地,留下一道道溝溝。驀然間,他的手停住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對,他想到了一個人——對面的住戶,他本家的二叔。

說是“二叔”,也只是論輩分而言,從年齡上來說,這個本家“二叔”,還比他小兩歲。這個本家二叔,在展平村輩分最高,是村人公認(rèn)的“老頭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德高望重”??伞暗赂摺睔w“德高”,“望重”歸“望重”,德高望重的人,也不是完人,二叔就是如此。德高望重的二叔,卻是一個“碎嘴子”——喜歡傳話,甚至于無中生有地“造話”——老百姓說“扒瞎話”。對,他決定請一下二叔,讓這個喜歡傳話的人,把他的“喜悅”傳出去;同時,再跟二叔談一下房子的事。

談及房子,說來話長。原先,周一壺家和二叔家,是比鄰而居的,后來村中統(tǒng)一規(guī)劃,二叔家就在大街南面蓋了新房,全家人隨之搬了進(jìn)去,卻唯獨把他的老娘留在了舊房中——生生把座舊房給“占住”了。而按照規(guī)劃,周一壺家蓋新房,就應(yīng)該蓋在二叔家舊房的位置上,可是,舊房不拆,新房就蓋不成啊。原本,周一壺認(rèn)為二叔是本家二叔,雖屬遠(yuǎn)房,也應(yīng)該好商量,一商量一個成。誰知,幾經(jīng)商量,都沒有成功。老娘活著時,以老娘無處居住為理由,老娘死后,又說:“留著那舊房子,就是保留了一份對老娘的念想,怎舍得拆掉?”說這話的時候,二叔竟然還“叭嗒叭嗒”地掉下了幾滴眼淚。而且,那一次,竟也真感動了周一壺,讓他從此無法再提房子的事。

但是,周一壺蓋新房的心情仍然是很急切的,是他心中的一個“結(jié)”。這一次,小兒子做了副縣長了,也正好借此再提一下,二叔恐怕不能再不給面子了吧?

想到這兒,周一壺起身,喊道:“老伴,你準(zhǔn)備幾個好菜,沒有的去鋪子買,我要請一下二叔?!彼睦掀蘼牭搅耍谕忾g應(yīng)道:“半夜五更的,請他干什么?你們倆向來不大和的。”“你甭管,這次我要借用一下這個‘碎嘴子’。”周一壺隨口答道。

老妻順從慣了,不再言語。

傍晚,周一壺把二叔請到了家中。還是南窗下的那張方桌,桌面上擺著四菜一湯:一碟豬頭肉、一碟手撕扒雞、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辣炒花蛤,湯,是一大碗羊雜湯。兩把椅子,一東一西,兩人相向而坐。

甫一坐定,二叔就迫不及待地問道:“大侄子,你突然請我喝酒,肯定是有什么事吧?咱爺倆,打開窗子說亮話,不必藏著掖著?!薄昂俸??!敝芤粔仡H有點詭異地一笑,“我說二叔,我這次請你喝酒,沒什么事,就是喝個喜酒。”二叔很是驚訝:“怎么,你有了大喜的事情了?我沒聽說??!”周一壺一直腰板:“所以,我才請你喝酒,讓你知道,分享一下?。扛嬖V你,你那個小孫子,我的小兒子,做了副縣長了!”“啊……”二叔滿臉的驚訝,周一壺看到后,心里樂開了花,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一聲“啊……”之后,二叔猛地一拍巴掌:“好,好,好啊,咱老周家祖墳上冒青煙了……終于有人當(dāng)大官了!”

“是啊,所以,咱爺倆是理應(yīng)喝上一壺的?!敝芤粔卣f罷,又從抽屜里拿出了他中午沒有喝完的大半瓶五糧液,另有一瓶貴州習(xí)酒。二叔看看周一壺手中的五糧液,說道:“這酒,咱普通的老百姓,還真是喝不起,也就是你這縣長的爹了,能喝得起,能喝得起……”一陣夸獎,周一壺心花怒放。

高興的事,就應(yīng)該放開喝。二叔也毫不客氣,兩個人推杯換盞,很快就把大半瓶五糧液喝干了,跟著半瓶習(xí)酒,也順暢下肚。酒的度數(shù)高,兩人年齡又大了,喝到此等地步,俱已醉醺醺矣。周一壺再也憋不住了,又提起房子的事,他把腦袋向前一靠,唯恐二叔聽不到:“二叔啊,你看,你那老房子,什么時候拆???不看你侄子的薄面,這會兒也該看點兒你孫子的面子了吧?”二叔一愣,擺擺手,口中:“哎哎哎……”了一陣,然后直瞪著周一壺:“大侄子,我說一句不該說的話,也許你不愿意聽……”周一壺趕忙接過話茬:“什么話?”二叔硬硬地說道:“我說大侄子,若然我不拆那老房子,我那當(dāng)縣長的孫子,不會把我槍斃了吧?”一句話,把個周一壺生生噎死了。

在一邊“旁聽”的周一壺的老妻,看到此種境況,趕緊打圓場:“好了,好了,你們爺倆,喝個喜酒就喝喜酒吧,非得談些別的,什么也別談了,喝酒,喝酒,就喝酒,喝個高興……”周一壺順?biāo)拼骸皩?,二叔,不談房子了,喝酒,喝酒……?/p>

最終,還算“圓滿”收場。二叔醉醺醺地走過大街,回到了自己家中。

這邊,二叔剛剛離開,周一壺就罵上了:“真不是個東西,為老不尊,給他臉不要臉?!迸赃叺睦掀?,看到他怒氣沖天的樣子,趕緊勸道:“你犟,咱家二叔比你還犟,見不得別人嗆他,你還說什么呢?”隨后,老妻又說道:“大概,咱二叔是想把老宅地留給他孫子吧,他孫子也讀高中了?”周一壺聽著,點了點頭:“是啊,我怎么就沒想到呢。”

那邊,二叔趔趔趄趄地走回家,家中妻子、兒子、兒媳正圍在一起閑聊。見他進(jìn)門,趕緊給他拿了一個腳凳坐下。二叔也罵上了:“周一壺這個雜碎,向我顯擺他小兒子做了副縣長呢,還又勸我拆老房子。”旁邊的妻子趕緊問道:“你怎么說的?”“我怎么說的?我說:‘我不拆,我那當(dāng)縣長的孫子,也不會槍斃我吧?’一句話,把他活活氣死!”

圍坐的三個人,沒有生氣,反而哈哈笑了——笑成一團(tuán)。

要二叔拆老房子的事,周一壺從此“絕望”了。但蓋新房的事,卻是在他的內(nèi)心纏繞不去,他覺得再不蓋新房,在展平村,以他的身份,簡直是大丟其臉了。

于是,過了一段時間,在一個晚上,他就給小兒子打電話了。他把蓋房子的事闡述之后,他那做副縣長的小兒子在電話里只簡單地囑咐了幾句:“爹,您盡管放心吧,這事我也考慮了。最晚,明年春天,我就讓您老人家住上新房,蓋房的時候,您什么也不用管,只管好茶水就行了。怎么樣,放心了吧?”小兒子的話,他自然是放心了,是縣長了,比他能,他怎能不放心?如今,對兒子周一壺可謂是言聽計從了。

轉(zhuǎn)眼間,到了年底。這幾個月的時間,周一壺小兒子做縣長的事,全村人已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遺憾的是,周一壺行走在大街上,也沒有看出別人對他變得特別尊重,該叫“周一壺”,還是叫“周一壺”,特別是那個“四(死)瘸子”,似乎叫得更響了,更亮了。

不過,也不能說絕對沒有變化,他發(fā)現(xiàn),村里的那些村干部們,確然是對他比以前客氣了。他心里咕噥道:“到底是干部,就是比小老百姓懂事?!?/p>

這一年的年底,農(nóng)歷臘月初九,剛吃過早飯,村支書周強(qiáng)和文書周發(fā)國就來到了周一壺的家中。二叔在村中,是輩分最高的,周一壺的輩分,自然也不低,所以,村子里的后生大多都喊他一聲“爺爺”,乃至于“老爺爺”。坐定,泡茶,村支書周強(qiáng)開門見山,說道:“大爺爺(周一壺在兄弟中,排行老大),你們家房子的事,鎮(zhèn)上和村里協(xié)商了,二老爺爺實在不想拆老房子,我們也沒辦法,總不能用推土機(jī)硬給人家拱了吧?再說,都是老少爺們,誰也不好意思的?!薄笆前?,是啊……”周一壺趕緊點頭,表示贊成。“既然現(xiàn)在規(guī)劃線上已經(jīng)沒有房基地了,鎮(zhèn)上決定,讓你在村子周圍,任選一個地方,都可以蓋房,只要你喜歡就行!”村支書周強(qiáng)強(qiáng)調(diào)道。周一壺一聽,心花怒放,似乎也沒加思索,就脫口而出:“那我就在我的老房子的西邊吧,反正老房子本來也不在規(guī)劃線上。”周強(qiáng)一點頭:“可以,可以。”起身,正要離開,周一壺卻又說道:“只是,只是……”“怎么了?”周強(qiáng)疑惑道。周一壺顯得有點不好意思:“只是,西邊有一條南北路,若是蓋房的話,就會把路截斷了……”周強(qiáng)略一沉思:“不要緊,路是人走出來的,可以改道嘛?”“那就這樣定了?”周一壺進(jìn)一步詢問道?!岸?,你只管蓋就是了,想什么時候蓋,就什么時候蓋。”說完,與文書周發(fā)國邁步走出堂屋門口,姍姍而去。

周一壺送別客人,回到室內(nèi),繼續(xù)喝他的茶,雖然茶水越來越寡淡,但他卻喝得似乎越來越有滋味——因為,他滿意,他開始體會到權(quán)力帶來的好處。

當(dāng)天晚上,周一壺就打電話,把村支書造訪以及答應(yīng)給房基地的情況,告訴了他做副縣長的兒子。兒子在電話里,又囑咐了一遍,大意還是讓他什么事也不用管,到時候他就派人前來蓋房,他只管伺候好茶水就行了。

轉(zhuǎn)眼間,就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清明一過,春暖花開;多晴少雨,春光醉人。

這一天上午,周一壺正在自家庭院的南墻根下曬太陽。忽然,就聽到屋后傳來了轟隆隆的沉悶聲響,仿佛正有車輛經(jīng)過。他趕緊起身,向西走去,剛轉(zhuǎn)過西墻角,就發(fā)現(xiàn)一輛轎車已然停在屋西頭,隨后,幾輛裝滿貨物的大卡車陸續(xù)開來,停在了相對寬闊的屋西曠地上。

他目瞪口呆,正在驚訝時,小轎車上走下了一位肥肥胖胖、高高大大的中年人,看上去,年齡與他的小兒子相仿。中年人徑直向他走來,走到跟前,熱情地伸出手,握住了周一壺的手,滿臉堆笑道:“您就是周老爺子吧?”“是啊,是啊……”周一壺趕緊答應(yīng)著,跟著問道:“你怎么認(rèn)識我?”“哈哈,怎么認(rèn)識?周縣長早就跟我描述過您的樣子,所以,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中年人朗聲說道。就這一霎的工夫,中年人的身后,已經(jīng)跟上了三四位年輕人,更遠(yuǎn)處,有二三十個人也已下車,正在卸貨呢。中年人一回頭,對著那幾位年輕人朗聲說道:“看看,看看,周老爺子,精神矍鑠,精神矍鑠啊……”

周一壺趕緊禮讓,把中年人和身后的幾位年輕人讓進(jìn)家中。堂屋擺好一張飯桌,泡茶,坐定,中年人環(huán)視了一下房屋,說道:“這房子也確實是舊了,早就應(yīng)該蓋新房了,早就應(yīng)該蓋了。”“啊啊啊……”周一壺吱應(yīng)著,倉促間,有點不知所措。中年人看出了周一壺的慌張,趕緊解釋道:“周老爺子,我叫袁明,是當(dāng)年周副縣長在鎮(zhèn)上當(dāng)鎮(zhèn)長時的袁村支書,當(dāng)年我可是與周鎮(zhèn)長稱兄道弟啊,可現(xiàn)在,人家周鎮(zhèn)長發(fā)達(dá)了,成了副縣長了,哈哈哈哈……”一陣的朗笑,隨之,繼續(xù)說道:“我這次來,就是給您老人家蓋新房子的,建筑師、工人以及蓋房所需,我都一并帶來了,您老什么也不用管,住宿在鎮(zhèn)上旅館,吃飯在對面武陽村的飯店,您老就只管監(jiān)督就是了。”周一壺一愣一愣的,袁明又說道:“不過,我對老爺子還是有一個要求的,我吃飯,要在您家里,我要陪著老爺子,飯菜呢,也是由武陽村的飯店送來;還有,您老要保證供應(yīng)我這些工人的茶水?。俊敝芤粔刳s緊答應(yīng)道:“那是一定的,那是一定的……”“哈哈,哈哈……”袁明又朗笑一陣。隨后看了一下身邊的幾位年輕人:“還待著干什么?動手吧?!?/p>

幾位年輕人,笑吟吟地離開,隨后,屋外,就響起了噼里啪啦的聲響,蓋房的工作,開始了。

為了供水,周一壺專門從村中借用了一個茶水爐。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jìn)行,飯時,袁明就陪著周一壺在家中吃,飯桌上,杯來杯去,兩人漸漸熟絡(luò)了,最后,竟達(dá)到了無話不說的地步。從談話中,周一壺了解了袁明所在的那個地方生產(chǎn)瓷器,袁明手下?lián)碛袔讉€瓷窯,幾個老土坑,沒有好土,是燒不出好瓷器的。也了解到袁明很有錢,屬于財大氣粗之人,在地方上,具有“呼風(fēng)喚雨”的大能耐。

對于袁明,周一壺好生欽佩!

僅用了五六天的時間,四間大北屋就竣工了,甚至連周圍院墻都建好了,唯一遺憾的是,門樓太過簡單,只是蓋了一個簡陋的“挑大門”——一根橫梁,把大門口抗住,就好了。看著這簡陋的門樓,周一壺禁不住搖頭:大門口,是“門面”。他覺得,“門面”做得不大好,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臨別,袁明一再握住周一壺的手,囑咐道:“老爺子,過段時間,我再來幫您搬家,到時候,我們還要好好慶祝一番——喬遷之喜呢!”

周一壺嗯嗯啊啊地答應(yīng)著,依依送別了這一行人。

回到家中后,看著聳立的新房子,周一壺仿佛還在夢中。這期間,周一壺也曾打電話責(zé)備過他做副縣長的小兒子,嫌他不早告訴一聲。他兒子在電話里,笑應(yīng)道:“我就是想給您老人家一個驚喜嘛?”他無話可說了,他很高興。

坐下來,他又禁不住想到了從前。從前人民公社時期,他在武陽村當(dāng)赤腳醫(yī)生的時候,有幾年,公社書記就住在武陽大隊,那時候,武陽大隊就是用幾輛東方紅拖拉機(jī),拉著人、物,到公社書記家,為其蓋房子的。

不承想,他現(xiàn)在也享受到了這樣的待遇。他心里樂開了花。當(dāng)然,他明白,這多虧了他那當(dāng)副縣長的小兒子。

大約過了一個月的時間,袁明又來了。這一回是帶著兩輛大卡車,車上裝滿了家具,還有兩扇大鐵門。這一次,是電話先到,所以,周一壺早在新房中等著了。

袁明一進(jìn)新房,與周一壺互相寒暄之后,就伸手向墻壁上摸了摸,然后說:“春天就是干得快,差不離了。”于是轉(zhuǎn)身對身后的人說:“搬家具,安裝。”他便和周一壺,一同回到老屋中,喝茶,聊天。

霹靂啪嚓,忙活了大半個上午,兩扇大鐵門以及帶來的所有家具,俱已安排停當(dāng)。袁明手下的人,回稟袁明,于是,袁明便挽著周一壺的手,一同走進(jìn)了新房中,讓周一壺“考察”一番,看看還有什么不妥之處,或者,還缺少些什么。一進(jìn)堂屋,迎面就是一排乳黃色的實木躺椅,黃暈道道,流光溢彩。袁明指著說:“這是原木水曲柳的,不算上好家居,但在農(nóng)村生活,也算能將就吧。”然后,袁明拉著周一壺的手,挨個房間轉(zhuǎn)了一圈,說實在的,好多家具,周一壺根本就叫不出名字來,他只是被動地聽著袁明介紹,哼哼哈哈,不懂裝懂地答應(yīng)著。

一圈下來,天已近午。袁明不容分說,徑直將周一壺拉上他的轎車,然后帶上他的人,揚(yáng)長而去,直奔所在鎮(zhèn)的最好飯店。他要隆重地為周老爺子慶?!皢踢w之喜”。

喝酒、慶賀的過程無人知曉,但展平村的人知道,那天午后,周一壺是以爛醉如泥的狀態(tài)被抬下車的;村里人還知道,周一壺醒酒后還告訴別人,那個中午,本鎮(zhèn)的鎮(zhèn)長親自上陣,陪酒助興。

一時,周一壺不僅成了展平村最知名的人,而且成了方圓數(shù)十里周圍村莊中,最榮耀的人。

不過,這一陣“喧囂”,很快就過去了。周一壺,也很快搬進(jìn)了新房中,那一天,他竟然像一個孩子一樣,高興地在床上連打了幾個滾。

“喧囂”之后,風(fēng)平浪靜,風(fēng)平浪靜下的周一壺心中,仍然有些忐忑不安。因為他的新房,壓在一條南北路上,向南、向北都“犯沖”,大不吉。所以,迷信的周一壺就趕緊請了一位石匠,在房子后墻山上,鑿了五個字“石敢當(dāng)在此”。他想讓泰山“石敢當(dāng)”,為他擋災(zāi)避禍,這也是農(nóng)村人的傳統(tǒng)做法。可是,周一壺還不放心,過了一段時間后,周一壺干脆在自己新房后墻和西山墻,地基兩米之外,又重新壘起了一道角尺形墻壁,墻壁很高,竟是把房屋后墻生生地遮擋住了——這下,他總算放心了。

一切就緒。周一壺春風(fēng)得意,心滿意足。

這一天,早飯后,他和老妻一起走到屋后,兩個人細(xì)心地端詳了起來,盡情享受自己的“杰作”所帶來的美好。

正在端詳入神時,仿佛人影一晃,周一壺一回頭,竟然看到一位老人,已然站在了他的身后。老人右手拄著一根拐杖,雖輩分比周一壺低,但年齡卻比周一壺大。周一壺剛想跟他說話,卻不承想老人脫口而出:“屬王八的,橫著走!”然后,拄著拐杖,怒沖沖,“咚咚咚”地離去了。周一壺一陣懵懂,莫名其妙,想追上,跟他理論幾句,卻被自己的老妻拉住了:“快回家,快回家,別在這兒遭人妒恨了……”

一腔的興奮,被老人的一句話,罵跑了。周一壺心緒怏怏……

一晃,三年過去了。這三年里,日子如水,周一壺又老了三歲,年近八十,衣食無憂,兒女孝順,日子過得滋滋潤潤。這三年里,周一壺唯一盼望的是他的小兒子能夠升為正縣長,或者更大的官??墒虏蝗缫?,小兒子卻依舊在一個“副”字上徘徊。

日子滋潤,周一壺不用干活了,不用為家務(wù)事操心了,可他也沒有閑著,用村里人的話說,這幾年,周一壺成了一位“守墳人”。

周一壺迷信,他固執(zhí)地認(rèn)為,他的小兒子之所以能夠當(dāng)上副縣長,就是因為祖墳的風(fēng)水好,所以,這幾年,他就專門為自家的祖墳操心。他在祖墳周圍又栽了幾棵松樹;平日,有事沒事就到祖墳走走,拔拔草,培培土,實在沒事,圍著轉(zhuǎn)幾圈,也覺得心安。

到了后來,他甚至總是臆想著村中會有人破壞他家的風(fēng)水,于是,他就幾乎天天到祖墳轉(zhuǎn)轉(zhuǎn),或者干脆在附近坐一陣。他會好長時間地凝神注視著他家的祖墳,他希望看出點“道道”來。初夏的這一天,天清氣爽,陽光朗朗,臨近中午了,周一壺還在端詳自己家的祖墳,他凝神注視著,注視著,忽然,他發(fā)現(xiàn)祖墳的圈圈里,有煙氣在浮動,淡青色,像一湖的水波,蕩漾開來,蕩漾開來……他癡了,癡了,禁不住嘟囔起來:“真的冒青煙了,真的冒青煙了,老周家祖墳真的冒青煙了……”

回到家,他把自己的所“見”,告訴了老妻,老妻按捺不住,又告訴了鄰人,于是,一傳十,十傳百,村子里幾乎沒有人不知道“老周家的祖墳冒青煙了”。

周一壺得意,村子里明白事理的人,卻在暗暗恥笑,他們明白:哪里是什么“青煙”?只不過是光線作用,初夏時節(jié),墳地里由于陽光暴曬,水汽浮漾形成的一種幻景罷了。

但就此一事,村里人也明白了周一壺之所以常去祖墳的原因。于是,周一壺就成了村人的一個笑話。明里背里,人們把周一壺的行為作為笑談,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

正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有一日,周一壺正在祖墳周圍閑逛,一抬頭,四瘸子卻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正愣愣的,四瘸子發(fā)話了:“怎么了一壺?等不及了,急著來報到啊?”“呸,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周一壺回應(yīng)道?!笆前?,不僅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連你的嘴里也吐不出象牙來???”四瘸子緊補(bǔ)一句。

把個周一壺氣得原地打了幾個轉(zhuǎn),然后,才“篤篤篤”地轉(zhuǎn)身離去。身后的四瘸子,卻哈哈大笑……

這三年里,做了副縣長的小兒子,并沒有“常回家看看”,一則,官大了,確然是有些忙;二則,或者三則,就很難說了,反正總是有原因的。連過春節(jié)也不回家,只是在周一壺生日的那天才回家一次,而且,雷打不動。周一壺也不責(zé)備,也無法責(zé)備,現(xiàn)在,周一壺雖然是“老子”,但是面對這個做了副縣長的小兒子,他是“仰視”的,好在,平日里總可以打打電話,在電話中聊幾句,也讓周一壺心安,自得。

周一壺的生日,是在春天。奇怪的是,今年過生日,他的小兒子破天荒地沒有回來。他感到奇怪,詢問他的大兒子,大兒子說得極簡單:“工作忙嗎?做官能和普通老百姓相比嗎?你就別整天掛著這事了。”聽了大兒子的話,周一壺覺得在理,但也很生氣,他嘴上雖然沒有回?fù)舸髢鹤樱睦飬s反駁道:“難道不應(yīng)該‘掛著’嗎?全家人,就他一個人弄臉啊,是家族的驕傲和自豪!”

后來,周一壺又給小兒子打了幾次電話,回復(fù)都是說“對方已關(guān)機(jī)”。無奈,他只好再次詢問他的大兒子,大兒子這次回答,還算詳細(xì),慢聲說道:“爹,您怎么就這么不放心呢?我跟您說實話,我二弟現(xiàn)在又升了,成了他們那個地方的一個地市級副市長,官越做越大了。這會兒放心了吧?”

周一壺點點頭,感覺甚是滿意。習(xí)慣性地用左手,向后梳理了幾下他那稀疏的白發(fā),根根如草,仿佛油盡燈枯。但是,轉(zhuǎn)而一想,他又覺得奇怪:“那怎么就不接我的電話了呢?換了號碼,也應(yīng)該告訴我一聲???”他的大兒子顯出一副很無奈的樣子:“爹,這您就不知道了,大官們的電話號碼,都是保密的,二弟官做大了,號碼自然也就要保密了,連你、我也不能知道,怕泄露嘛!”

經(jīng)過大兒子的一番解釋,生日之后,周一壺心中的郁悶,總算煙消云散。

他的日子,又恢復(fù)了正常。

一日三餐,每餐,喝一小壺。飯后,到大街上走走,一則,消消食;二則,遇到不嫌棄的人,還可以借此談一下自己的小兒子,光耀一下自己。

這一天,周一壺吃過午飯,習(xí)慣性地向大街走去。

暮春時節(jié),春意融融,空氣中洋溢著煦暖的人情味。

周一壺家住村西頭,他由西向東,漸漸走向大街中心,他知道,大街中心,總會有人(尤其是老人),相聚閑聊的,更何況是在這煦暖而慵懶的暮春之午呢。

遠(yuǎn)遠(yuǎn)地,他就看到大街十字路口西北角,聚集了七八位老人,于是,他加快步子,向老人圈走去。大約還有五十米距離,他忽然看到四瘸子也在老人圈中,于是,站住了——他討厭這個四(死)瘸子。甫想轉(zhuǎn)身回走,忽然,老人圈中傳出了哈哈哈的大笑聲,雖不尖銳,但卻也滄桑、遼遠(yuǎn)。被這懾人的笑聲所吸引,他繼續(xù)向前走去,他想了解一下是什么事,使他們?nèi)绱碎_心,如此放浪。腳步放輕了,緩緩走向前。老人圈中的人并沒有注意到周一壺的到來,他們正聚精會神地聽四瘸子說著什么。距離還有五六步遠(yuǎn),周一壺停下了,他要悄悄地傾聽一番。只聽得四瘸子正在放言道:“歷史的事實證明,窮人家的孩子做了官,一般有兩個發(fā)展趨向:一是官越做越大,在古代,可以官至卿相,在現(xiàn)代,怎么也到個省部級,但這種窮人家,并不是真窮,祖上通常是官宦之家,或者一方土豪,他們的窮,只是暫時的,偶然因素所致,從根本上說,還是一方沃土,好土才能長出好莊稼嗎?另一種是真正的窮人家的孩子,根上輩輩窮人,忽然家中出了一個當(dāng)官的,這個官,一般當(dāng)不久,因為這樣的家庭,窮慣了,一旦有權(quán),人就會像餓狼似的中飽私囊,所以,完蛋只是個時間長短問題……就如我們村的……”

正要繼續(xù)說下去,忽然看到有幾位老人,已然扭頭向西看著,他也情不自禁轉(zhuǎn)頭向西,一下,他愣住了——他看到了正在目瞪口呆望著他們的周一壺。

四瘸子這話,有點“文”,周一壺聽了個似是而非,一時也沒有太放在心上。但是看著四瘸子那么得意,他就生氣。他知道,這個四瘸子,雖然好吃懶做,但平日卻喜歡看點亂七八糟的書,比如《易經(jīng)》《老子》等,還特別喜歡“琢磨事”,看個電視劇,別人看的是故事,他卻常常于故事中琢磨出一些“道道”,鬼道道,神道道的,還真有那么一套,所以,村子里人還給他起了個外號——“瘸仙”。

得一個“仙”字,不易,是有事實可證的。那就是四瘸子善于“斷事”,頗有些未卜先知的能力。展平村曾經(jīng)有一任支書,性格粗暴,靠關(guān)系上臺,上臺后,又靠拳頭吃飯,經(jīng)常與村民吵架,甚至拳打腳踢。這一下,四瘸子看不慣了,曾經(jīng)當(dāng)著很多人的面,直言道:“你不用霸道,你活不過三年的?!蹦俏淮逯?dāng)場暴跳如雷,可當(dāng)著許多人的面,也不好打人,只好恨恨道:“要不是因為你是個瘸子,我一拳打死你!”

四瘸子,嘿然而笑,轉(zhuǎn)身離去。臨走,留下一句:“你就等著吧!”

果然,這位霸道的村支書,在任上第三年的尾巴上,即生病去世了。這一次,真是震撼了展平村的村民,覺得四瘸子真是“神”了,可稱之為“仙”。后來,四瘸子卻給人解釋道:“其實,我并非詛咒他,當(dāng)時發(fā)下狠話,我是有科學(xué)道理的,你想:他們家祖輩遺傳肝病,肝病最怕生氣,他做了支書后,性情粗暴,整天與人吵架,別人生氣,他不生氣嗎?生氣多了,自然就催化他的肝病,所以,早死,就是一種必然了?!?/p>

事實上,這位支書,就是因為肝癌而死。

在別人的注目下,周一壺沒有繼續(xù)向前,更沒有走進(jìn)老人圈,而是轉(zhuǎn)身,緩緩向家中走去。一邊走,一邊就琢磨四瘸子的話,他似乎琢磨出了點什么……

其實,周一壺的小兒子被“雙規(guī)”的事,早已傳遍了全村(后來“微信頭條”上發(fā)布的信息,也證明了這一點),只有周一壺還不知道。引發(fā)的“導(dǎo)火索”,正是三年前,那位帶人給他家蓋房子的袁明支書。

袁明在當(dāng)?shù)仄坌邪允校嗾级喑?,帶有黑社會性質(zhì),好歹還沒有到殺人的地步,所以,罪不至死,而他的遮陽帽、保護(hù)傘,就是周一壺的小兒子。

一個月后,周一壺黯然離世。

得什么病死的?沒人知道。只是聽人說,臨死前,他把大兒子拉到身邊,一再囑咐:要看好自家的祖墳,像保護(hù)龍脈一樣,保護(hù)好自家的祖墳風(fēng)水。

周一壺去世了,山還是那山,水還是那水,只是周家的祖墳上,多了一座新墳。兩年之后,那座新墳上也已然荒草萋萋矣。

又是兩年之后,一個秋日的黃昏,一位中年人來到了周一壺的墳前,躬身拔了一下墳頭上的雜草,然后,蹲下,點燃了帶來的燒紙——一大捆的燒紙,中年人一邊折疊成楔形,一邊把折疊好的投入到燃燒著的火堆中。

火,越燃越烈,燒紙的灰堆上,冒起了縷縷青煙。中年人,抬頭望著,一臉的茫然……

那一個黃昏,附近一些還在勞作的村人,確然看到:老周家的祖墳,冒青煙了,冒青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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