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三行
十幾天前,盧家成還是心事重重。盧妍認為老爸還在為老媽的去世傷心,女兒讓他出去走走,看老頭兒老太太跳廣場舞,想跳就跟著跳。盧家成沒跳過廣場舞,也不想學。盧妍給老爸買了一只乒乓球拍。小區(qū)廣場一角有兩個乒乓球臺,每天清晨或傍晚,幾個老頭兒老太太在那兒打乒乓球。盧家成年輕時乒乓球打得好,在校級比賽中得過冠軍。他也不想打乒乓球。
老伴兒的去世讓盧家成傷心,但他很快就想開了。老伴兒八年前得過腦梗,在閻王那兒走過一遭,又活了八年,夠本兒了。老伴兒去世盧家成有心理準備,就在老伴兒當年得腦梗那會兒,盧家成為她準備了老衣、棺材和墓穴。為老伴兒準備老衣、棺材和墓穴,順帶也為自己準備了。奄奄一息的老伴兒從醫(yī)院拉回來,在他們睡覺的床上永遠閉上眼睛。老伴去世后,一切事情按部就班。穿老衣,燒落氣紙,入殮,之后請喪事的管家,唱孝歌的人手,盧家成早已考慮周全。喪事按照鳳凰街的規(guī)矩,該怎么走就怎么走。鳳凰街喪事的規(guī)矩盧家成熟悉,他在鳳凰街喪事中扮演的角色,是在禮房寫送禮者的名字。他寫一手好字,鳳凰街喪事大多請他寫禮單名字。老伴兒去世,盧妍當天下午趕回來。盧妍回來也幫不上什么忙,她的任務是哭。鳳凰街喪事的哭有講究,盧妍不懂。盧妍的姨娘來了,一個人伏在棺木上痛哭,盧妍坐在一旁,傻傻地看著。盧家成趕緊推了盧妍一把,讓她陪哭。姨娘離開,他告訴女兒,親戚來哭喪,孝子必須陪哭。盧妍說為什么呀?盧家成說,風俗,規(guī)矩。盧妍還是一臉懵懂。
盧妍自從上高中后就很少在家里待。女兒偶爾在家里的時間,他關心的是女兒的學習,話題全是學習。鳳凰街婚喪嫁娶的事,她沒有經(jīng)歷過,婚喪嫁娶的風俗和規(guī)矩,她基本不懂,也不關心。老伴兒下葬第三天,盧妍離開了,她要上班,公司只給七天假。鳳凰街的風俗,父母去世,孝子要守到七期,即使不能守到七期,中間每逢過期時,孝子必須回去給死去的親人燒紙錢。盧妍中間過期也沒有回去,她沒有時間,燒紙錢的事老爸替她做了。
盧家成能代替盧妍給老媽燒紙錢,但是輪到自己呢?到那時誰能代替她給自己燒紙錢。退一步說,人死了沒人給你燒紙錢無所謂,花再多的錢,燒再多的紙,自己也看不到,至于是不是在陰間要用紙錢,誰知道呢。但是當你奄奄一息時,沒人把你從醫(yī)院拉回來,沒人給你入殮,沒人送你下葬。這些就是事情了。這些事情盧妍似乎不懂,這讓他揪心。
一個人生的問題不用自己考慮,但是死的問題,自己應該考慮。不然,等誰考慮呢?盧妍好多事不懂,更別說考慮周全。老伴兒去世后的一段時間里,死的問題老抓著盧家成的心,幾次話到嘴邊想和女兒談談這個問題,但是見女兒忙忙碌碌煩躁的樣子,嘴邊的話他硬是咽了下去。這更讓他片刻不得安寧。
老伴兒七七后,盧家成來到西安女兒的家里。盧妍認為老爸一個人在鳳凰街,他們不放心,讓老爸來西安和他們一塊住。盧家成本不想到西安,一輩子住在鳳凰街,習慣了。到了西安全是陌生人,說話的人都沒有。盧妍的意見,他們小區(qū)西航花園最不缺老頭兒老太太,老人和老人能玩到一塊兒,他們有的是時間,有的是相同的愛好。不熟悉沒關系,時間長了,自然就熟悉了。盧家成知道,外孫蘇淼上學沒人接送,蘇淼的爺爺奶奶身體不好,在鄉(xiāng)下整天守著藥罐。他不幫女兒女婿一把,誰能幫他們呢?
每天送蘇淼去幼兒園,小家伙一路上咕嘟咕嘟說話,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盧家成懶得回答,只想著盡快把他塞進幼兒園。返回的時候,盧家成看著身旁急吼吼的汽車,飛馳而過的電動車。盧家成喃喃自語,你們都忙吧,忙吧,再有二三十年,三四十年,想忙也忙不動了。小廣場距離盧妍家不遠,盧家成每天回家經(jīng)過那兒,好多老頭兒老太太在那兒鍛煉。小廣場上基本是固定的人群,拐角里的兩個乒乓球臺旁,老頭兒老太太說著笑著,打著乒乓球。廣場中央好多老頭兒老太太跳廣場舞。跳廣場舞的旁邊,四個老頭兒老太太打羽毛球。
看著他們玩得高興勁兒,盧家成想一個問題,他們把死的問題安頓好了嗎?生不能倉促,死更不能倉促。老伴兒臨終時,很安詳,因為盧家成把什么都準備好了。那天,他握著老伴兒冰涼的手,輕聲說你安心地去吧。老伴兒安心地閉上眼睛。
盧家成從幼兒園返回,身旁的小吃店忙碌著,炒菜館和面館的店門緊閉。盧家成的眼睛落在一串黃色的布花上,黃色的布花旁邊是一串白色的布花。滿頭白發(fā)的老頭兒,正把一個顏色鮮艷的花圈搬出來。
門匾上是黑底黃字,黃字是俏皮的稚童體:安心殯葬服務中心。鬼使神差,他踅了過去,看著比他還老的老頭兒忙碌著。老頭兒不只是頭發(fā)白,胡須也白了,白的映襯下,蒜頭鼻子顯得紅通通的。白發(fā)老頭兒擺放物品,打掃門前的衛(wèi)生,抬頭看見了他。白發(fā)老頭說,你好啊。盧家成慌亂了下,連忙說,好,好——你生意好嗎?這句話出口他就后悔了,殯葬服務中心,不就是為死人服務嗎。為死人服務,能叫生意嗎?鳳凰街上,他熟悉的老魏,賣花圈,還賣其他喪葬物品。他從來沒和老魏說過這樣的話,死者不會忌諱,生者忌諱。白發(fā)老頭兒似乎不介意,說生意嗎,還不錯。你看我們西航花園,什么人最多?不就是老頭兒老太太最多。老頭兒老太太多,我的生意當然好了。我這樣說你不介意吧?不管是富貴者,還是窮光蛋,最終都會走上這條路,沒有商量的,老天對這件事公平得很。白發(fā)老頭兒說著,嘿嘿笑了起來。
世上有好多不公平的事,唯獨這件事公平得很,每個人都會輪到,不用花錢,不用走后門,更不必看誰的臉色。盧家成這樣想,嘴角動了動,笑了。他對白發(fā)老頭兒說,老哥,你應該比我大吧?這不是你開的店吧?白發(fā)老頭說73 歲啦,到了閻王邀請的年齡啦;這店是閨女的,閨女今天有事,我來搭把手。鳳凰街的喪葬店大多取名花圈店,門口立一個花圈,誰都知道那店是干什么。盧家成朝店里看了看,和鳳凰街的花圈店沒多大區(qū)別,鳳凰街的花圈店里沒有鮮花,白發(fā)老頭的店里有鮮花。這是省城西安,和鳳凰街的喪葬店肯定不同。白發(fā)老頭兒介紹他們經(jīng)營的范圍,除了看到的,更多的是看不到。盧家成好奇,說請教一下。白發(fā)老頭說,這么說吧,一個人從咽氣到下葬,這些通通是我們的業(yè)務。盧家成說,我還以為你們只是賣賣花圈,賣賣紙錢之類。白發(fā)老頭兒介紹,清明祭掃也是他們的業(yè)務,現(xiàn)在的年輕人忙,工作啦,學習啦,培訓啦,總之很忙;清明節(jié)又是踏青時節(jié),年輕人要外出旅游。白發(fā)老頭說,我們有專人做事兒的,還有帶哭的,你聽說過嗎?就是代兒女去親人的墓前痛哭流涕。盧家成驚訝,這些你們也做呀。白發(fā)老頭說,那當然,我們是殯葬服務中心,方方面面的事都要服務。
盧家成在白發(fā)老頭兒的門前,消磨了近一個小時。白發(fā)老頭兒接一個電話,接了很長時間,好像是詢問喪葬方面的事兒。喪葬方面的事兒是白發(fā)老頭兒的生意。盧家成不好耽擱他的生意,悄無聲息地走開了。他來到小廣場,幾個老頭兒老太太正在打乒乓球。盧家成想若是有人讓他打乒乓球,他就不客氣。他觀察了,幾個老頭兒老太太,只有兩個老頭打得有模有樣。他想要是我和那兩個老頭兒較量一番,肯定難分伯仲。老頭兒老太太只顧著打乒乓球,沒人注意盧家成。盧家成看了會兒,覺得沒意思,又不好意思給他們說,讓我來打一盤吧。盧家成移了一個位置,老頭兒老太太跳廣場舞,很賣力。盧家成聽著音樂,身子想動,又不好意思,終是無趣。他慢慢朝女兒的家移去。盧妍上班去了,女婿孫天宇也上班去了,家里冷冷清清。他打開電視看新聞,又有地方發(fā)生車禍,消防員緊急施救。英國脫歐吵來吵去,中美貿(mào)易戰(zhàn)步步升級。這些事情和他有關,似乎又是虛無縹緲。睡意襲來,他臥在沙發(fā)上瞇瞪過去。
以后的三五天里,盧家成每次送外孫去幼兒園,回來的路上他會到安心殯葬服務中心。有時候白發(fā)老頭兒守店,有時候他閨女守店。人們喊白發(fā)老頭兒老陳,喊她閨女小陳。老陳和小陳待人熱心,盧家成的疑問,他們盡量解答。盧家成知道,西安辦喪事和鳳凰街不同。西安辦喪事離不開殯儀館,離不開火葬場。鳳凰街亡人依舊是土葬,規(guī)矩和西安大不一樣。
安心殯葬服務中心大多時間冷冷清清。盧家成去的時候,老陳總是抱著收音機聽秦腔,見到盧家成,老陳放下收音機和盧家成聊天兒。老陳說,我們店的生意不能熱鬧,三五天一單生意可以,十天半月也行。小陳守店,大多時候面前放著寬大的手機,看電視劇。
盧家成有個疑問,想讓小陳解決。讓小陳解決疑問有他的想法,老陳比他還老,正常情況比他先去閻王那兒報到。
那天,盧家成去的時候,身穿紅色外套的小陳正在看電視劇,電視劇里的小女子哭哭啼啼。盧家成問小陳,西安以外的生意,你們做不做?小陳的眼睛離開手機,問多遠。盧家成說兩個多小時的路程吧。小陳說,當然可以了。盧家成介紹自己的情況,小陳笑說自己給自己安排后事,不多見,大多是子女來咨詢。盧家成關心的問題是,安心殯葬服務中心有沒有預定。小陳說當然有啊,預交500 塊錢定金,到時候一個電話,我們優(yōu)先安排。
盧家成把他的事一一向小陳交代了,之后預交500 塊錢定金。
離開安心殯葬服務中心,盧家成一身輕松,他開始考慮一個問題,是學廣場舞還是打乒乓球。他來到廣場,跳廣場舞的場面熱鬧。他聽說跳廣場舞,要交入伙費。他問一個戴眼鏡的老頭兒有關入伙費的事情,戴眼鏡老頭不知道是耳背,還是跳舞入神,對盧家成的問話沒有一點反應。他又問一個滿頭卷發(fā)的老太太。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只顧自己跳舞。或許不要入伙費吧,這樣想,他就站在老太太老頭兒們身后,晃悠著身體。晃來晃去,老是找不到感覺,身體像個棍子,硬邦邦的?;瘟艘粫?,感覺沒意思,他來到旁邊的乒乓球臺,為打乒乓球的老頭兒老太太當觀眾。有個被喊老李的老頭兒,球技好。老李接連打了三個漂亮球。盧家成喊好,打得好。有人在旁邊加油,老頭兒老太太們打得更有勁兒。他們休息的時候,盧家成蹭過去和他們聊天。姓李的老頭兒是陜北人,是退休教師。李老師說住在兒子家閑著沒事,打乒乓球消磨時間。盧家成逮住機會就和他們聊天,稍稍熟悉,他問能不能加入他們的乒乓球隊。李老師看著其他幾位,沒人點頭也沒人反對。李老師說我們每天清晨來玩兒,大概玩兩個小時。一個胖老頭兒問盧家成,球技怎么樣?盧家成說還行吧,當年校級比賽當過冠軍。胖老頭兒點點頭說,你來吧。
盧家成回到女兒家,拿出盧妍為他買的乒乓球拍,是只五星的紅雙喜。盧家成握了握拍子,拍把和拍板連接處硌手。他來到五金店,買了一片砂紙,把拍把和拍板連接的地方,細細打磨一番。他是直板打法,若不把拍把和拍板連接的地方打磨平整,要不了幾回合他的手指會磨起水泡。他捏著打磨過的拍子,在空中做著推、拉、搓、旋的動作。他快活地笑了,想起當年打乒乓球的一些事,印象最深的是那次學校比賽,有個同事平時和他較量,盧家成老是落下風,但是那次他們之間的冠亞之爭,那同事急于求勝,心態(tài)變了,其結果盧家成在搶七大戰(zhàn)中,以兩分優(yōu)勢奪得冠軍。從那以后,他再和那同事打乒乓球,他總是占上風。這是什么原因呢?或許就是心結吧,一旦心結打開,好多事情將會迎刃而解。
他很快融入打乒乓球的老頭兒老太太當中。每天送外孫上幼兒園,他帶著乒乓球拍,返回,老頭兒老太太剛開始,他先站在旁邊,給他們當觀眾,輪到他了,他捏著拍子上場。老頭兒老太太各自有自己的乒乓球拍,沒人喜歡別人用自己的乒乓球拍,這和當年盧家成在校園打乒乓球不一樣,場地上就一副乒乓球拍,誰上去都可以用它打球。這里畢竟是西安,西航花園又是西安最大的小區(qū)。小區(qū)里的住戶很雜,天南海北的人都有,雖然他們在一塊兒打乒乓球,心里其實藏有一份不信任,一份警惕。這從他們聊天的話題可以看出,他們的話題大多是小區(qū)的事情,或是社會上的事情,沒人說自己家里的事,或是子女的事。他們的身體很近,心卻很難貼近,似乎有一堵無形的墻隔著。沒有家長里短也好,家長里短大多是讓人操心的事,只要打乒乓球能讓人快樂,沒有什么事比快樂更重要。
五個人一個乒乓球臺基本固定,前面有個老太太,可能覺得自己技術差,去了旁邊的乒乓球臺。旁邊乒乓球臺的人技術明顯差得多。河南的胖老頭兒姓楊,陜北的李老師,東北的一對老夫婦和盧家成,正好五個人。老楊退休前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當過鄉(xiāng)鎮(zhèn)比賽的乒乓球冠軍。李老師參加過縣級比賽,獲得季軍。東北的一對老夫婦,退休前在儀表廠當工人,曾在廠里工會杯上獲得混雙冠軍。能玩在一鍋,球技必須不差上下,太高太次都不行。
五個人,兩個多小時,運動量夠了,四肢展開了,心情舒暢了。乒乓球臺旁,兩棵桂樹送來淡淡的清香。打乒乓球的間隙,盧家成坐在小馬扎上看天,天高云淡。他腦袋里浮現(xiàn)出劉禹錫的《秋詞》: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他默默吟誦這首詩,心想在西安養(yǎng)老也不錯。女兒這小區(qū)旁邊有灞河,還有農(nóng)田,空氣也很好。
一天吃過晚飯,盧家成看《焦點訪談》節(jié)目,女婿捏著手機看電影,女兒在廚房洗碗,外孫在房間里跑來跑去。孫淼在老爸身邊停下,要玩手機。老爸教訓他,小孩子不能玩手機。孫淼咕嚕咕嚕轉眼珠,說不玩手機可以,你給我講故事吧。爸爸說我累了,等一會兒讓媽媽給你講。媽媽從廚房出來,拖著長長的瞌欠說,讓你外公講吧,外公是語文老師呢。
孫淼來到盧家成身邊,搖著外公的胳膊,讓外公講故事。盧家成在小鎮(zhèn)中學講了一輩子語文課,從沒有給小孩講過故事。他撓了好一會兒腦門兒,憋出一個小紅帽的故事。孫淼嚷著說外公老土,這故事我聽好多遍了。盧家成又撓腦門兒,憋出白雪公主的故事。孫淼還說外公老土,這故事老師講過,媽媽講過,爸爸也講過。盧家成想起教過的《皇帝的新裝》這篇文章,講給孫淼。孫淼說聽過啦,也是老土的故事。盧家成難為情,他不知道什么故事才能讓外孫喜歡。盧妍說應該是當代童話作家的作品,才是孫淼喜歡的。盧妍說有時間買幾本當代童話作家的書讓老爸看。盧家成很想說你們看童話書,再給兒子講故事。這話他沒有說出口,他知道女兒女婿忙。
女兒是一家公司的會計,女婿孫天宇每天在電腦上畫圖。他們中午不回家,晚上回家。吃過晚飯,女婿臥在沙發(fā)上一動也懶得動,女兒在廚房收拾一番,來到客廳也懶得動。盧家成知道他們忙,也累,但是過日子哪有不累的。想當年自己在小鎮(zhèn)上教書,每天放學趕回家做飯,吃過飯再給老婆送飯(他們在鳳凰街經(jīng)營一家五金店),老婆吃飯他看店?;丶冶R家成收拾碗筷,趕緊去學校,還有晚自習呢。晚上從學?;貋?,還要督促女兒寫作業(yè)。
自從他和小陳商量好自己的事情,交了定金,他的心思來到乒乓球上。乒乓球在他的生活里變得可愛起來。他不只是打乒乓球,也喜歡看電視上的乒乓球賽事,只要是乒乓球賽,不管是什么級別的,他都看。近幾天,央視體育頻道轉播世乒賽。轉播時間大多選在晚上七點鐘以后。吃過晚飯,他坐在沙發(fā)上只等著乒乓球賽開始,不管是哪個國家的選手打乒乓球,他全都看。今天晚上有中國隊選手的比賽,他吃過晚飯,泡了杯茶,只等著開賽。馬龍上場,他很高興,馬龍是他喜歡的球員。
第一局馬龍贏了,第二局馬龍輸了,第三局雙方打得難分難解。盧家成心提到嗓子眼兒,外孫卻在他身上磨磨蹭蹭,讓外公講故事。盧家成說讓你爸爸講。孫天宇臥在沙發(fā)上玩手機,他推著兒子說讓媽媽講。盧妍從廚房出來,看了看孫天宇,說別只顧著看手機,給兒子講個故事吧。孫天宇說正在查資料。盧妍看了看電視,說爸你給孫淼講個故事吧。盧家成沒聽到女兒說話,只顧著看乒乓球賽。孫淼大聲說,外公別看電視啦,給我講故事!盧家成聽清楚了,要他講故事。他對外孫說,你沒看見他們正打得激烈。外孫不依不饒,要聽故事。盧妍咕噥一句,明天上午還有重播?盧妍聲不高,但他聽見了。他準備說看重播沒意思,心里的話沒有說出口。他抱住外孫說,等外公看完球賽就給你講故事,好不好?孫淼嚷著說,不好!
盧家成嘆了口氣。
他告訴女兒,不是他不想給外孫講故事,記憶力真不行了,看過的故事瞬間忘了。盧妍說,老爸你要多看書,多看書能防止老年癡呆。盧家成說,我整天打乒乓球,不會癡呆。
女婿在一旁只顧看手機,什么話不說。盧家成忽然意識到,他們把自己當成無所事事的老人;你沒事,你就給外孫講故事。有了這一發(fā)現(xiàn),他的心沉下去。
這幾天,球友們打球很高興。他們明顯看了世乒賽。李老師學馬龍的弧圈球,楊老頭學許昕的側上旋,東北的老夫妻沒有學誰的打法,但球技明顯提高了。盧家成和楊老頭歇在下面,他說出自己的疑惑,你看世乒賽的時候,難道沒有干擾?楊老頭說,干擾什么,各看各的。楊老頭說他臥室安裝了電視,兒子兒媳在客廳看,我在臥室看,互不干擾。楊老頭的話提醒了盧家成,我為什么不能在臥室安裝電視。
他告訴女兒準備在臥室安裝電視。女兒愣了一下,說客廳有電視呀。盧家成說自己買電視。女兒說我知道你有退休金,但是客廳的電視我們基本不看,白天看不上,晚上沒時間。盧家成說我在客廳看球賽,影響你們。女兒說不影響,要是嫌我們影響你看球賽。今后我們去臥室看手機。
盧家成還是買了電視,安裝在臥室里。
他在臥室里看電視,女兒女婿不會影響他,但是外孫影響他。外孫才不管他看不看球賽,撲通進來,撲通出去。外孫進來,纏著要他講故事。他說讓媽媽講,外孫說媽媽在看電視劇。他說讓爸爸講,外孫說爸爸在玩手機。
盧家成生氣了,你們有時間看電視劇,有時間玩手機,為什么不抽時間給孩子講故事。他當年教書的時候,學生里只要和家長關系親密的,學習都好。那些父母在外的留守兒童,很難教育,學習不好,也不聽話。孩子的成長,父母的陪伴很重要。他想告訴女兒女婿這些道理,但他忍住沒說,都是上大學的人,這點道理應該懂。
他們好像不懂。女婿孫天宇吃過晚飯,臥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玩手機。女兒忙完廚房的事,從廚房出來,就舉著手機看電視劇。他終于沒忍住,說你們有時間看電視劇,有時間玩手機,為什么就不能陪孩子,給孩子講故事?女兒說看電視劇是放松,整天面對一大堆賬目,煩。女婿也說整天畫圖,煩。
他們的態(tài)度很明顯,你退休了,沒事兒了;你不帶外孫,你不給外孫講故事,你干什么呀?盧家成覺得自己一個要死的人,難道就不能過幾天輕松舒適的日子。他委屈,也寂寞,想和女兒女婿聊天,他的話題女婿不感興趣,女兒也不感興趣。他幾次看乒乓球比賽,想和女兒女婿交流交流,但他說出的話,沒人回應,他們低頭看手機。
盧家成回到鳳凰街。他想年輕人應該承擔的責任,就應該承擔。第二天女兒給他打電話,讓他來西安,說他一個人在老家他們不放心。他說有什么不放心,我身體好,能吃能睡。他還說,老屋要收拾收拾,你媽的墳也要收拾收拾。
老屋其實沒什么好收拾的,掃掃蜘蛛網(wǎng),打掃一下衛(wèi)生,一個小時完成了。老伴兒的墳更沒什么可收拾,墳頭零零星星長了幾株草。他沒有弄掉這幾株草,他沒在老伴兒身邊,就讓草兒陪著她。離開老伴的墳地時,盧家成想起了交給殯葬服務中心的500 元定金,不覺笑了起來,自己現(xiàn)在要考慮的是怎么活下去,而不是什么時候死;活著比死重要。
盧家成想組織鳳凰街的老頭兒打乒乓球,但沒成功。一是沒場地,鳳凰街的乒乓球臺,中學校園和小學校園各有兩臺,他不好進校園打擾學生。二是沒人,能打乒乓球的侯家富和曹士兵,一個腰椎出了問題,一個肝臟出了問題。盧家成很失落。
一天,盧家成在鳳凰街上街的拱橋上發(fā)愣,手機響了,傳出熟悉的聲音。李老師說,老盧,你去哪兒了?陪我們打乒乓球。沒有你多沒意思。盧家成說在老家。李老師說,待在老家有什么意思?快出來,我們打乒乓球!
盧家成一時不知怎么回答。那邊一個勁嚷,老盧,老盧,老盧你說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