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莉艷
在我國現(xiàn)行刑事司法體系下,代表國家行使公訴案件控訴權的公訴機關往往從定罪量刑角度對被告人提出定罪和處罰建議,而對被害人行為的研究相對較為缺乏。事實上,在刑事案件中,被害人除了是受害者之外,在一定情況下對犯罪行為的發(fā)生也可能存在催化作用。從刑事司法公平公正之要求出發(fā),如果犯罪結果的發(fā)生在一定程度上可歸因于被害人的過錯行為,則被害人應承擔相應的責任,從而減輕被告人的刑事責任,維護其合法權益。
在刑事法律關系中,被害人與犯罪人是一對矛盾結合體。①李偉:《犯罪被害人學教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69頁。在司法實務中,根據(jù)二者之間的相互關系,辯護方提出“被害人過錯”的抗辯理由一般基于三種情形,即被害人自身的某種特質引發(fā)被告人的犯罪行為、被害人與被告人之間存在先期矛盾沖突以及被害人助長、促成或挑釁等行為引發(fā)犯罪,其在理論上分別稱為“可利用的被害人模式”“沖突模式”以及“被害人推動模式”。
可利用的被害人模式是指被害人無任何行為,僅是其自身的某些特質誘發(fā)了被告人的犯罪,如被害人的外貌、著裝或所處環(huán)境等。沖突模式是指被告人與被害人之間在犯罪行為發(fā)生前已經存在矛盾沖突,并在不斷的沖突中產生角色易位,犯罪行為的發(fā)生是雙方相互作用的結果,如被告人與被害人之間因存在糾紛,進而相互打斗。在沖突模式下,往往很難界定雙方的責任,如無明顯證據(jù),對沖突行為引發(fā)的犯罪,一般不認定為被害人過錯。被害人推動模式包括被害人助長、被害人促成和被害人挑釁等。被害人助長是指由于被害人的疏忽大意、盲目輕信等行為,催化了犯罪的發(fā)生,常常出現(xiàn)于盜竊和詐騙等犯罪活動中;被害人促成是指被害人與被告人存在先期沖突,被害人先使用暴力手段侵犯被告人,致矛盾升級;被害人挑釁是指被告人先前是完全無辜的守法者,案件的發(fā)生完全是由于被害人的攻擊、激怒等行為引起。
刑法學界及實務界均認可被害人過錯為酌定量刑情節(jié),但由于其表現(xiàn)形式多樣,故有關被害人是否存在過錯、過錯的程度是否能影響到案件的處理等問題向來是實務操作的難點。以刑法理論為依據(jù),以刑事司法實踐為參考,刑法意義上被害人過錯的成立通常需要滿足五個方面的條件:
一是主體特定性。刑法學中的被害人,一般是指因他人的行為而受到侵害的自然人或單位。①馬衛(wèi)軍:《被害人自我答責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1頁。被害人過錯的研究對象主要是作為法益直接管理者的自然人,單位能否成為過錯主體是值得探討的。有學者以許霆案二審改判為例,指出許霆是在銀行自動柜員機出錯的特殊情況下實施盜竊的,銀行未盡到維修義務是導致許霆犯罪的原因之一,并據(jù)此認為被害人過錯中的被害人可以包括單位。柜員機出錯是概率極小的事件,且柜員機出錯與許霆的竊取行為之間也不構成必然的因果關系。即使現(xiàn)實中有被害單位存在過錯的案件,但此種過錯可以視為日常一般語境中的過錯,不能視為刑法意義上的被害人過錯。如由于被害單位管理疏漏,被告人借此挪用單位資金構成犯罪的,不能以單位管理疏漏作為減輕被告人刑事責任的抗辯事由。此時,被告人的犯罪行為是因其自身的貪念所致,單位管理疏漏不屬于刑法上的被害人過錯。如果將單位納入過錯主體,易擴大被害人過錯的主體范圍,與刑法的嚴肅性相悖。
二是主觀罪過性。從主觀方面來說,被害人實施不當行為時應具有故意或過失的心態(tài)。圍繞過失心態(tài)能否引發(fā)被告人的犯罪行為,學界存在不同觀點,司法機關的裁判文書也未對此形成統(tǒng)一意見。無論被害人實施不當行為時是故意還是過失,其都是在自由意志支配之下進行的。因此,只要該行為對引起被告人的犯罪意圖與犯罪行為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被害人的故意或過失心態(tài)均應納入過錯的研究范圍。
三是客觀危害性。犯罪的成立條件之一是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與此對應,只有被害人的行為違反了法律法規(guī)、社會道德、倫理規(guī)范與公共秩序,侵害到被告人或與被告人關系密切的第三人的合法權益且造成惡劣影響,具有客觀的社會危害性,才可以稱之為刑法意義上的被害人過錯。
四是過錯程度性。能影響到案件處理結果的被害人過錯必須達到了一定的程度,且受到社會公眾普遍否定性的評價。如果被害人僅有一般的推辭、說謊、眼神兇狠或口角之爭等行為,則會由于行為過錯程度較低,而難以作為對被告人從寬處罰的依據(jù),也就難以認定為刑法意義上的被害人過錯。
五是因果聯(lián)系性。被害人的過錯行為與被告人的犯罪行為應具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如被害人長期無故毆打的家庭暴力行為令被告人無法忍受,進而引發(fā)被告人為反抗家暴而實施犯罪行為。
對因被害人過錯而引發(fā)的刑事案件來說,社會公眾通常會對被告人持有一定程度的同情。①張婷:《刑事案件中被害人過錯對量刑的影響》,《山西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20年第3期。因此,將被害人過錯作為量刑情節(jié)考慮,既符合刑法的罪責刑相適應原則,也合理回應了社會公眾的期待。
量刑是刑事審判活動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量刑合理與否既關系到審判機關的辦案質量,又影響到司法權威的樹立。犯罪主觀惡性不同,犯罪后果的嚴重程度也不同,因而根據(jù)我國寬嚴相濟的基本刑事政策,量刑時理應采取區(qū)別對待的原則。刑法上的被害人過錯是指在犯罪的準備與實施過程中,被害人的誘發(fā)、激怒、促成等不正當行為對犯罪行為的發(fā)生具有不可忽視的責任。在此類案件中,被告人犯罪的主觀惡性相對較小,量刑也需相應從輕。量刑時,要充分考慮被害人過錯因素,使被告人更加信服法院判決,自覺遵守教育改造,從而更好地實現(xiàn)刑罰目的。
了解刑法意義上的被害人過錯在何種案件中能夠成立是準確量刑的前提條件。筆者以“被害人過錯”“刑事案由”為關鍵詞在中國裁判文書網進行檢索,2018—2021年每年的裁判文書數(shù)量分別是519份、579份、452份和190份。其中,2021年的190份裁判文書中有刑事一審判決書133份,涉及的罪名包括故意傷害罪、詐騙罪、故意殺人罪等等(見圖1)。
圖1 2021年中國裁判文書網與“被害人過錯”有關的一審刑事判決書所涉案件類型占比情況
為了實現(xiàn)對被告人的從寬處罰,辯護方常常提出被害人存在過錯的辯護意見。但在司法實踐中,該意見多數(shù)不被法庭采納。在前述的133份判決書中,法官采納辯護意見,認定被害人過錯成立的刑事案件僅42起,其中故意傷害案件36起、故意殺人案件3起、非法拘禁案件、過失致人重傷案件、故意毀壞財物案件分別為1起(見圖2)。
圖2 本文統(tǒng)計案件中法庭采納“被害人過錯”辯護意見的案件占比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審理法院認可被害人存在過錯的案件主要集中于侵犯公民人身權利犯罪,約占98%。判斷被害人行為是否屬于刑法意義上的被害人過錯,也就是判斷被告人在遭受被害人的侵害后,其所實施的犯罪行為是否具有可寬恕性。①張金玉:《暴力犯罪案件中被害人過錯的認定》,《中國刑事法雜志》2014年第4期。通常,以下情形一般不認定為被害人過錯:
一是雙方互毆致?lián)p傷。如被告人與被害人先前存在沖突,二人約定攜帶兇器互毆,結果被告人將被害人砍傷。從事件的起因、經過與后果來看,雙方均對矛盾激化負有責任,事件的發(fā)生并不是被害人獨自引發(fā)的,故不能將被害人的行為評價為刑法上的過錯行為。
二是被害人的過錯行為已停止,被告人仍實施犯罪。通常,被害人的不當行為與被告人的犯罪行為存在時間上的承繼性②于飛、吳大華:《被害人過錯影響刑事責任的正當根據(jù)初探——自我答責理論之提倡》,《貴州社會科學》2018年第11期。和同一性,該不當行為才可能被認定為過錯行為。若被害人先前不當行為已結束,被告人可以通過合法途徑維護自己的權益。若仍實施犯罪行為,則更多的是出于“報復”,難以認定被告人的行為具有可寬恕性,也就不宜將被害人的前期行為評價為刑法上的過錯行為。
三是被告人利用被害人的貪念、輕信等行為實施犯罪。在詐騙案件的審理中,辯護人往往也會提出被害人過錯的辯護意見。不過,即使被害人目的不純,在道德層面具有可譴責性,但其行為未對被告人的合法權益造成實際損害或現(xiàn)實危險,便不能認定存在過錯。如被害人因貪圖高額利息向被告人提供資金而被騙,其對錢財?shù)呢潙倬筒荒茉u價為刑法上的過錯行為。
四是被害人言語不當,被告人先實施暴力。如被害人與被告人發(fā)生口角,被害人先有一般性的言語辱罵,之后被告人出手毆打被害人,繼而雙方廝打。此時,被害人進行辱罵雖有不當,但在雙方發(fā)生矛盾的情況下,一方的辱罵行為并未嚴重超出社會公眾認可的范圍,不能評價為刑法上的過錯行為。
五是其他情形?,F(xiàn)實中,具體案情往往復雜多樣,除上述類型外,還有一些情形也不能認定為被害人過錯:如被害人至被告人住處吃飯、飲酒等行為,不構成被告人實施強奸行為的原因;被害人與被告人在戀愛過程中引發(fā)的矛盾或個人道德上的問題,不構成被告人實施暴力行為的原因。
雖然在故意殺人、故意傷害等案件中,被害人過錯常常被作為減輕被告人刑事責任的抗辯理由,但我國刑法對被害人過錯卻沒有明確的立法規(guī)定,僅在第5條和第61條關于量刑規(guī)則的一般性、原則性規(guī)定中有所體現(xiàn)③我國刑法第5條規(guī)定,刑罰的輕重,應當與犯罪分子所犯罪行和承擔的刑事責任相適應;第61條規(guī)定,對于犯罪分子決定刑罰的時候,應當根據(jù)犯罪的事實、犯罪的性質、情節(jié)和對于社會的危害程度,依照本法的有關規(guī)定判處。。在最高司法機關的量刑指導意見中,有關被害人過錯的規(guī)定也不斷變化,由作為常見的量刑情節(jié)直至完全刪除。2021年,“兩高”聯(lián)合下發(fā)的《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試行)》(以下簡稱《意見》)未再涉及被害人過錯的相關規(guī)定,但各省在本地的量刑實施細則中,基本保留了被害人過錯的量刑適用。例如,黑龍江省在“常見量刑情節(jié)的適用”中予以規(guī)定,江蘇省在“常見犯罪的量刑”中予以規(guī)定,河南省則在“常見量刑情節(jié)的適用”和“常見犯罪的量刑”中均作出了規(guī)定。同時,根據(jù)被害人過錯程度,各省的量刑細則通常減少基準刑的10%-40%。例如,黑龍江省規(guī)定被害人有“一般過錯”“明顯過錯”和“嚴重過錯”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15%以下、30%以下和40%以下;河南省規(guī)定被害人有“一般過錯”和“明顯過錯”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10%以下和20%以下。然而,法院判決時往往使用被害人具有“一定過錯”“存在過錯”等模糊性語言,沒有清晰界定被害人是“一般過錯”“明顯過錯”還是“嚴重過錯”。沒有明確過錯程度,也就難以對應正確的量刑幅度。
為確保被害人過錯量刑情節(jié)的準確適用,需要統(tǒng)一量刑幅度和裁量標準。在侵犯財產類犯罪方面,由于各地經濟發(fā)展水平不一,在因被害人過錯而引發(fā)的案件中,對被告人采取不同的量刑幅度符合實質正義;但被害人過錯多發(fā)生于侵犯公民人身權利類犯罪中,生命健康是平等的,針對此類被害人過錯引發(fā)的犯罪,各地給予不同的量刑標準,使情節(jié)的合理裁量成為疑問④賀艷梅:《論被害人過錯對量刑的影響》,《重慶第二師范學院學報》2019年第5期。,不符合社會公眾樸素的公平正義觀。為此,各省根據(jù)2021年“兩高”《意見》制定新的實施細則時,應根據(jù)過錯程度,統(tǒng)一基準刑的減少標準;同時,“兩高”可以配套出臺審理刑事案件被害人過錯的相關指導意見,明確被害人過錯的成立條件以及“一般過錯”“明顯過錯”或“嚴重過錯”的標準。在案件審理中,由于審判人員的道德素養(yǎng)、司法能力等方面的差異,加之對是否構成被害人過錯、達到何種程度的過錯等標準不一①徐娟:《“罪無可赦情有可原”——被害人過錯認定的困境與出路》,《湖南警察學院學報》2013年第3期。,極易導致量刑偏差,破壞審判權的統(tǒng)一,損害司法公信力。為此,要統(tǒng)一裁量標準,比如承辦法官、合議庭應注重通過不同途徑發(fā)現(xiàn)待決的被害人過錯引發(fā)的刑事案件是否存在裁判尺度不統(tǒng)一問題;承辦法官在審理個案時,相關當事人對裁判尺度提出異議的,可以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進行類案檢索等。
判決書的論證說理為精準量刑提供了理論支撐,其體現(xiàn)了法官對案件事實的準確把握和對法律規(guī)則的深刻理解,既能夠讓當事人接受,又避免訴訟纏累,真正做到“案結”“事了”,又能以社會公眾看得見的方式實現(xiàn)正義。雖然從形式上說,判決書不應拖沓冗長,但至少應做到推理有據(jù)、定性無誤,重點是要講清說透被害人是否存在過錯、過錯達到何種程度等,使當事人及社會公眾能夠信服。在133份判決書中,近70%在論證被害人是否存在過錯時不足100字,部分文書更是僅一句話帶過,如“關于被害人過錯問題,本院在量刑時酌予考慮”或“被害人過錯并非刑法意義上的過錯,本院不予采納”等,完全無論證說理的過程與內容。為此,要注重培養(yǎng)審判人員的司法和文字處理能力,提升文書寫作水平,提高裁判文書的質量。
目前,由于對被害人過錯并無統(tǒng)一、明確的法律規(guī)定,且作為酌定量刑情節(jié),裁決結果受多方因素影響,故必須對此高度重視。要根據(jù)案件具體情況,從體制運行上統(tǒng)一裁判尺度,強化監(jiān)管職責,破除“類案不同判”現(xiàn)象,維護法律適用的權威性。要提升審判人員的綜合素養(yǎng),加強裁判文書的質量管理,從而作出實事求是、恰如其分的量刑,如此才能以較小的司法資源,實現(xiàn)更好的社會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