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顯彩
(山東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濟南 250100)
飲食禁忌是人們在避兇求吉的心理下,因厭惡、恐懼或崇拜某些食物而有意規(guī)避的行為。《說文解字》云:“禁,吉兇之忌也;忌,憎惡也?!盵1]9漢代飲食禁忌不僅反映了當時的飲食習慣、社會風俗和宗教信仰,還集先秦飲食習尚之大成,開后世飲食禁忌之新風,具有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
近年來,學界對漢代禁忌的研究方興未艾。其中,綜合性探討以王光華的《簡帛禁忌研究》和《禁忌與戰(zhàn)國秦漢社會》、胡迪的《漢代禁忌探討》最具代表性;專題性研究如馬新之《漢代民間禁忌與擇日之術》、賈艷紅之《漢代的民間禁忌與地方政治》、李秋香之《秦漢民間禁忌及其社會控制作用——以出土文獻為中心考察》(1)參見王光華《簡帛禁忌研究》,四川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王光華《禁忌與戰(zhàn)國秦漢社會》,載于《求索》2007年第3期;胡迪《漢代禁忌探討》,吉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8年;馬新《漢代民間禁忌與擇日之術》,載于《民俗研究》1996年第1期;賈艷紅《漢代的民間禁忌與地方政治》,收入《漢代民間信仰與地方政治研究》,山東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李秋香《秦漢民間禁忌及其社會控制作用——以出土文獻為中心考察》,載于《延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期。。上述成果從不同角度闡釋了漢代禁忌的類型、特點和成因,對推進兩漢社會史研究大有裨益。但是,時賢們在討論漢代日常生活中的禁忌時多沿襲王充“生人飲食不時”和“飲食不擇日”[2]1155的觀點,僅聚焦于衣、住、行方面而缺少對飲食禁忌的關注。鑒于此,筆者不揣淺陋,擬以傳世文獻和簡牘材料為依托,借鑒醫(yī)藥學、人類學和宗教學的相關成果,鉤沉漢代飲食禁忌的概貌,探賾飲食禁忌與漢代社會文化的關系。不當之處,敬祈方家賜教。
張仲景云:“凡飲食滋味,以養(yǎng)于生。食之有妨,反能為害?!盵3]370在漢代人的認知結構中,“有妨”與否,不僅由食材本身的特性所決定,還與飲食者的身份及進食時間密切相關。
與其它禁忌相比,飲食禁忌最大的不同點是禁忌對象紛繁復雜,該特征取決于食材類別的多樣性。依食材而言,漢代的飲食禁忌可分為單一型禁忌和組合型禁忌。
人們禁忌某一特定食材,往往是因為它被賦予了獨特的文化意涵。由是,大眾便不再從營養(yǎng)和科學的角度,而是從宗教信仰的角度去審視其價值及意義。兩漢時期對動物心臟的禁忌,即屬于此。《黃帝內經(jīng)·素問》載:“心者,生之本,神之變也”[4]62。漢代人將促進血液循環(huán)的心臟視為生命之本、能量之源,其神圣性無以復加。出于對“君主之官”的敬畏,禁食動物心臟成為醫(yī)學家微諫不倦的信條。張仲景云:“凡心皆為神識所舍,勿食之,使人來生復其報對矣”[3]372。因果報應論和靈魂不滅思想對漢代飲食禁忌的影響,于焉可見。
若言漢代人認為心臟是靈魂的依托,那么,肝則是怨氣的寓所。張仲景曰:“凡肝臟,自不可輕啖,自死者彌甚”[3]372。清代學者程林分析道:“凡畜獸臨殺之時,忿氣聚于肝,食之俱不利于目,故不可輕啖”[5]。在動物肝臟飽含劇毒的傳言中,馬肝殺人說甚囂塵上?!督饏T要略》言:“馬肝及毛,不可妄食,中毒害人”[3]384?!墩摵狻ぱ远酒芬嘣疲骸白唏R之肝殺人”[2]953-954。探本索源,禁食馬肝的社會心理在西漢初期業(yè)已存在。漢景帝時,轅固生與黃生就湯武是否受命于天的問題互相論難,最后,景帝居中調和道:“食肉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言學者無言湯武受命,不為愚”[6]3123。景帝能以“食肉不食馬肝”說服二人,或可表明這一飲食禁忌已為朝野上下所熟知。武帝即位后醉心黃白之術,方士齊少翁因坑蒙拐騙而被揭發(fā),武帝秘密將其誅殺,對外卻宣稱“文成食馬肝死耳”[6]462。武帝的謊言,也是建立在時人相信馬肝有毒的基礎上的。自此至明清時期,對馬肝的禁忌長期存在,就連名醫(yī)李時珍也強調“馬肝,有大毒”[7]?,F(xiàn)代醫(yī)學表明,動物的肝臟(包括馬肝)含有豐富的維生素A,它是人體必需的一種營養(yǎng)物質,但如果攝入過量,則可能引起中毒[8]。由是征之,漢代人過分夸大了馬肝的毒性,這其實反映了民眾既恐懼又依戀的矛盾心理:一方面,他們因對肝臟的機能不解而心懷敬畏,害怕受到忿怨之氣的報復;另一方面,隨著馬匹在負重致遠、馱物載人等方面發(fā)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漢代人對馬的依賴愈深,對馬的情感也愈篤,故不忍心殺之食之。
漢代人對組合型食材的禁忌,主要受物類生克說的影響?!渡褶r本草經(jīng)》稱:“子母兄弟,根莖花實,草石骨肉,有單行者,有相須者,有相使者,有相畏者,有相惡者,有相反者,有相煞者?!盵9]時俗以為,一旦將“相反”或“相煞”的食物混合食用,便會誘發(fā)疾病。僅張仲景便總結了46條不可“合食”或“共食”的食材,涉及瓜果蔬菜、禽獸蟲魚及各色調味品,如“青牛腸不可合犬肉食之”[3]386“雞不可共葫蒜食之,滯氣”[3]398“芥茱不可共兔肉食之,成惡邪病”[3]432。不唯漢代醫(yī)學家熱衷于總結各種飲食搭配禁忌并將其公之于眾,經(jīng)師宿儒們也對此深信不疑。緯書《龍魚河圖》云:“黍米糜粥合糒中,食病殺人,米食不可合穄,食洞下,殺人也?!盵10]1157合食傷身說是漢代人在萬物感應論基礎上主觀構建的聯(lián)系,它夸大了食物搭配不當所產生的消極影響。但這類禁忌開了后世食物相克論的先河,其影響力至今不衰。
有學者認為:“秦漢時期的食忌理論突出表現(xiàn)在疾病時的禁忌與日常生活中的禁忌方面”[11]。揆諸史乘,該觀點不甚全面。因為于日常生活之外,遵從飲食禁忌的特殊群體不只病人,還包括孕婦和守孝者。
漢代以前的醫(yī)學家便主張通過飲食禁忌的方式促進患者身體的康復。里耶秦簡8-1290+8-1397云:“以溫酒一桮(杯)和,之,到莫(暮)有(又)先食(飲),如前數(shù)。恒(服)藥廿日,雖久病必已。服藥時禁毋食彘肉?!盵12]類似的記載,亦見于馬王堆漢墓帛書《五十二病方》。兩批簡文所云服藥的方式、次數(shù)、時間完全相同,只是漢代醫(yī)書增益了一則關于魚肉的禁忌:
[脈]者:取野獸肉食者五等之毛等,燔冶,合撓□,誨(每)旦[先]食,取三[指大撮]三,以溫酒一杯和,飲之。到莫(暮)有(又)先食飲,如前數(shù)。恒服藥廿日,雖久病必□。服藥時毋食彘肉、鮮魚。[13]85
與患者相比,孕婦的飲食禁忌條目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千金方》曰:“兒在胎,日月未滿,陰陽未備,腑臟骨節(jié)皆未成足,故自初訖于將產,飲食居處,皆有禁忌。”[18]自漢代以來,孕婦的飲食便頗有講究。馬王堆漢墓帛書《胎產書》道:“一月名曰留(流)刑,食飲必精,酸羹必[熟],毋食辛星(腥),是謂財貞。二月始膏,毋食辛臊……三月始脂,不食(蔥)姜,不食兔羹。”[19]張仲景謂:“婦人妊娠,不可食兔肉、山羊肉及鱉、雞、鴨”[3]396。在孕婦眾多的飲食禁忌中,兔和姜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影響也最為深遠?!墩摵狻っx篇》謂:“妊婦食兔,子生缺唇”[2]53?!督饏T要略》則指出:“妊婦食姜,令子余指”[3]431。漢代人基于相似律的原則,將兔子的嘴唇比附為小孩的裂唇,又將多枝節(jié)的生姜想象為小孩多出的手指,認為孕婦一旦吃了這兩類食物,其體內的胎兒就會患兔唇病和多指病。從現(xiàn)代生理學和醫(yī)學的角度看,這兩則禁忌牽強附會、荒誕不經(jīng),因為食物的外形與胎兒的健康之間并無直接關聯(lián)。但在漢代,無論是懸壺濟世的醫(yī)者,還是博聞強識的士人,皆對此深信不疑。劉安等人甚至將孕婦對兔子的禁忌由飲食延伸到觀看層面,認為“孕婦見兔而子缺唇”[20]。乃至于后世,孕婦依舊對兔和姜避之不及。張華《博物志》載:“妊娠者不可啖兔肉,又不可見兔,令兒缺唇;又不可啖生姜,令兒多指。”[21]
除病人和孕婦外,守孝者的飲食亦需遵從諸多禁忌?!抖Y記·間傳》云:“斬衰三日不食,齊衰二日不食,大功三不食,小功、緦麻再不食,士與斂焉則壹不食?!盵22]1365早期儒家以血緣關系的親疏為標準,制定了一套通過節(jié)制飲食來表達生者對死者哀悼程度的居喪禮制。迨至“以孝治天下”的漢代,飲食禁忌不只是孝子思親之情的自然流露,還成為部分人邀功求賞、沽名釣譽的籌碼。如和熹鄧皇后在其父卒后“晝夜號泣,終三年不食鹽菜”[2]418。按儒家禮制,練祭期滿后便可“始食菜果”[23],鄧氏則不然,除將為期一年的菜果之禁延長至三年外,她還開創(chuàng)了居喪忌鹽的傳統(tǒng)。至南朝時期,由鄧后居喪時首倡的食鹽之禁被江左士人們爭相效仿[24]。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守孝而素食逾期的事跡,亦見于漢代民間。如張表遭父喪而疾病曠年,“每彈琴惻愴不能成聲,見酒肉未嘗不泣”[25]。甚至連9歲幼童申屠蟠在除服后還堅持“不進酒肉十余年”,每至其父忌日“輒三日不食”[26]1750。禁酒肉十余年本已大大超過了儒家所規(guī)定的時限,忌日三天不食更為傳統(tǒng)禮制所無?!抖Y記》言“忌日必哀”[22]1211“忌日不樂”[22]170,并無忌日禁食的記載,而申屠蟠不僅將忌日哀思的時間由一天延長至三天,還于居喪禁忌外新增了父母忌日的飲食禁忌,這是東漢禮制史上的新舉措。
漢代人“既信歲時,而又信日。舉事若病、死、災、患,大則謂之犯觸歲月,小則謂之不避日禁”[2]1149,于飲食方面,亦是如此。不同月份、節(jié)令和日期的飲食禁忌條目繁多而又各具特色。
時俗以為,每月皆有一至兩種不宜享用的食物?!督饏T要略》稱:“正月勿食生蔥,令人面生游風;二月勿食蓼,傷人腎;三月勿食小蒜,傷人志性;四月、八月勿食胡荽,傷人神;五月勿食韭,令人乏氣力;五月五日勿食生菜,發(fā)百?。涣?、七月勿食茱萸,傷神氣;八月、九月勿食姜,傷人神;十月勿食椒,損人心,傷心脈;十一月、十二月勿食薤,令人多涕唾。”[3]424-425一年十二月中,五月份的飲食禁忌最具約束性,這與時人的“惡五”情節(jié)息息相關?!墩f文解字》釋“五”為“陰陽在天地間交午也”[1]738;又謂“午”者,“啎也,五月陰氣啎逆陽,冒地而出也”[1]746。《荊楚歲時記》云:“五月,俗稱惡月,多禁”[27]。作為“日長至,陰陽爭,死生分”[22]453的特殊時段,該月的飲食萬不可違背陰、陽二氣的運行規(guī)律?!端拿裨铝睢穭裾]道:“(五月)先后日至各十日,薄滋味,毋多食肥醲。距立秋,毋食煮餅及水溲餅”[28]。否則,將導致消化不良,甚至患傷寒病。“五”既意味著陰陽交錯,那么,在雙“五”重合的五月五日,陰陽間的分爭最為劇烈,若此時食用生菜,則可能導致陰、陽二氣失衡,從而患“脈流薄疾,并乃狂”[4]19的疾病。
至于節(jié)令中的飲食禁忌,則以寒食最具代表性。自先秦以來,歷代皆視寒食為一重要節(jié)日,它有兩大源頭:“其一是周代仲春之末的火禁之說,其二是春秋晉國故地祭奠介子推的傳統(tǒng)”[29]。寒食節(jié)期間不生火、吃冷食的習俗,于漢代北方地區(qū)尤甚。桓譚《新論》云:“太原郡民以隆冬不火食五日,雖有病緩急猶不敢犯。為介子推故也。”[30]隨著民俗文化的傳播,“火食”之禁更加嚴苛,以至于“士民每冬中輒一月寒食,莫敢煙爨”[26]2024。迨至漢末,民眾既欽服于介子推焚骸之慘烈,又憚于神靈之威嚴,吃冷食的時限由一月增至105天,飲食禁忌所籠罩的地域也由太原蔓延至其周邊的上黨、西河、雁門三郡。
依禁忌的特點,我們可將其分為吉兇之禁和禮儀之禁兩類。
特定日期中的吉兇類飲食禁忌主要受擇日術的影響。至遲在秦國末期,民間卜筮之書已標明了飲食不利的時間,睡虎地秦墓竹簡《日書》甲種之《官》云:
卯(昴),邋(獵)、賈市,吉。不可食六畜。
畢,以邋(獵)置罔(網(wǎng))及為門……不可食六畜。[31]389
簡文以二十八宿的值日情況推演吉兇,進而規(guī)定行事忌宜。隨州孔家坡漢簡《日書·星官》亦循此理,惜簡文殘泐,有關昴日、畢日的禁忌不得其詳。但比勘秦簡《官》與漢簡《星官》中的同一條目,不難發(fā)現(xiàn),二者內容近似(2)如睡虎地秦簡《日書·星》云:“尾,百事兇。以祠,必有敫。不可取妻。生子,貧。箕,不可祠。百事兇。取妻,妻多舌。生子,貧富半?!笨准移聺h簡《日書·星官》的記載與之相似:“尾,百事兇。以祠祀,必有敗。不取(娶)妻。司亡。以生子,必貧。不可殺?;?,不可祠祀,百事兇。取(娶)妻,妻。司棄。以生子,貧富半?!狈謩e參見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壹),第388頁;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考古隊編著:《隨州孔家坡漢墓簡牘》,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134頁。,當源于同一數(shù)術派別。據(jù)此推測,昴日和畢日“不可食六畜”的禁忌亦當留存于漢代《日書》之中。
除《官》外,睡虎地秦簡《日書·稷辰》也規(guī)定了禁飲食的時間:
敫,是胃(謂)又(有)小逆,毋(無)大央(殃)……不可臨官、(飲)食、樂、祭祀。
劉樂賢先生認為篇題中的“稷”通“稯”,漢武帝時有“叢辰家”,《漢書·藝文志》錄有五行家所作《鐘律叢辰日苑》,故“稷辰”當作“叢辰”[32]58。戰(zhàn)國晚期的叢辰家們所制定的時日法則和吉兇標準,亦為后世所傳承。隨州孔家坡漢簡《日書》云:
〔徼日〕……不可以取(娶)妻、嫁女、出入畜生(牲)、為嗇夫、臨官、酓(飲)食、歌樂、祭祀、見人,若以之,有小喪,毋(無)央(殃)。
將其與睡虎地秦簡《日書·稷辰》進行對比可知,孔家坡漢簡中的時日類飲食禁忌多襲秦而來。依簡文所言,每月皆有一個地支所在之日為“徼”,有兩個地支所在之日為“介”,如“正月二月,卯徼,辰申介”“三月四月,巳徼,午戌介”[33]131。若一年12個月皆有30天,且以甲子日為歲首,則每兩個月就有15天逢徼日或介日(4)如正月和二月的徼日為丁卯、己卯、辛卯、癸卯、乙卯,共5天;介日為戊辰、庚辰、壬辰、甲辰、丙辰、壬申、甲申、丙申、戊申、庚申,共10天。下一組兩個月所對應的60甲子中的徼日和介日,亦由此推算,合計為15天。,全年不可飲食的時間多達90天。
漢代的“時日之書,眾多非一”[2]1149,且各家說辭捍格。除徼日和介日外,“臨日也不可飲食。對此,孔家坡漢簡《日書》解釋道:
臨日:正月上旬午,二月亥,三月申,四月丑,五月戌,六月卯,七月子,八月巳,九月寅,十月未,十一月辰,十二月酉,帝以此日開臨下降央(殃),不可遠行、酓(飲)食、(歌)樂、畜生(牲),凡百事皆兇。[33]140
按,每月上旬均有一日是天帝下凡的“臨日”。從“凡百事皆兇”來看,天帝盛氣凌人、不容觸犯,其降臨之際,包括飲食在內的一切活動皆當禁止,故有學者認為“臨日”是《日書》中最厲害的一個忌日[32]155。
漢代《日書》在涉及飲食禁忌的大致有“不可食六畜”的畢日、昴日,“不可飲食”的徼日、介日,以及“百事皆兇”的臨日。從概率上講,它們分別占全年的1/14、1/4和1/30。禁忌的泛濫程度,可見一斑。
至于特定日期中的禮儀類飲食禁忌,則深受儒家思想的漸染。以祭祀、祈禱或參加慶典前所進行的凈化儀式——齋戒為例,它要求人們調適身心、約束言行,是齋戒者服膺于禮教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兩漢時期的齋戒活動十分頻繁,史稱“一歲之內,大小祭祀,齋將三百日”[34]。在“齋必變食”的原則下,飲食亦當遵從禁忌。對此,清代史學家趙翼分析道:“齋戒之忌酒肉,其即起于漢時歟”[35]405。鉤沉史籍,筆者認為,此論可商榷之處有二:
其一,齋戒忌酒古已有之,并非肇始于漢。《莊子·人間世》載顏回問孔子:“‘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shù)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孔子言:‘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盵36]顏回因齋戒而數(shù)月不飲酒、不食具有刺激性氣味的葷菜。這表明先秦人行齋戒禮時就已開始忌酒。此后,這一規(guī)定亦為漢代官員所遵循。據(jù)《漢官儀》,太常周澤曾于齋戒時患疾,其妻前往探病,周澤竟以“干齋”之罪將她收捕入獄。時人頗感不平,乃作諺曰:“居世不諧,為太常妻。一歲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齋,一日不齋醉如泥”[37]127。謠諺雖系夸誕之辭,但“一日不齋醉如泥”從側面說明兩漢人只有在不行齋戒禮時方可醉飲,齋期則當忌酒。
其二,漢代齋戒并不禁肉。趙翼云齋戒忌肉源于漢代的依據(jù)是“每逢水旱,莽輒素食”[35]405,然考求《漢書·王莽傳》,王莽食素的原因并非齋戒,而是因天災自省、以節(jié)儉自飾,這最多屬于“憂民”的行為,是生活在陰陽失序、災害屢臻而又經(jīng)常處于上天警示威脅之下的兩漢帝王們的慣常伎倆。且元后王政君得知此事后,遣使者詔王莽“以時食肉,愛身為國”[38]4050。若王莽確在齋戒,太后斷不會公然違反禮制,勸其食肉。其實,漢代官方不僅沒有齋期忌肉之習,反而以律令的形式規(guī)定了齋期的食肉標準。《漢舊儀》載:“齋則食丈二尺旋案,陳三十六肉,九谷飯”[37]99。同書又云:“齋法:食肉三十六兩”[37]99,其量較平日更多。由此可知,漢代齋戒時的飲食禁忌主要是酒而不包括肉。
表面看來,飲食禁忌是人們在特定條件下,為減少飲食不當所造成的消極影響而主動避開某些食材。實則,這一看似慣常的行為背后反映的是大眾心理、民間習俗乃至社會整體風貌。兩漢時期條目眾多的飲食禁忌,亦由當時特殊的文化土壤所孕育。
《禮記·曲禮上》言:“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辯訟,非禮不決。”[22]8禮制“正俗”的功能,就體現(xiàn)在飲食禁忌,特別是居喪期間的飲食禁忌中。縱觀兩漢歷史,守孝者對飲食禁忌的恪守程度,始終與儒學的興衰起伏成正比。西漢甫建,君臣多篤信黃老之術,崇尚簡約務實之風,統(tǒng)治者認為儒家所倡導的喪禮只會導致“厚葬以破業(yè),重服以傷生”[6]433-434,故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規(guī)定:“父母及妻不幸死者已葬卅日,子、同產、大父母、大父母之同產十五日之官”[39]60。文帝遺詔,百官只需為自己守孝三十六日,并免除了服喪期間的酒肉之禁,“其令天下吏民,令到出臨三日,皆釋服。毋禁取婦嫁女祠祀飲酒食肉者”[6]434。自此至西漢后期,“大臣不行三年喪,遂成定例”[40]70。在孔孟之學沉潛沒落、四書五經(jīng)被束之高閣的時代,儒家所創(chuàng)制的三年之喪未成為國家定制,居喪期間的酒肉之禁自然也不具約束力,朝廷重臣和諸侯王在服孝期間縱酒嗜肉的事跡極其常見。如灌夫就罔顧“疏食水飲”[41]的守孝準則,應武安侯田蚡之邀前往魏其侯竇嬰家作客,于宴會上暢飲美酒,起舞助興;常山憲王太子劉勃在丁憂時“私奸、飲酒、博戲”[38]2434;昭帝駕崩后,昌邑王劉賀“亡悲哀之心,廢禮誼,居道上不素食”[38]2940。服孝而不禁酒肉已成為司空見慣的社會現(xiàn)象,以至賢良文學們在鹽鐵會議上譏諷道:“今俗因人之喪以求酒肉,幸與小坐而責辨,歌舞俳優(yōu),連笑伎戲”[42]353-354。
到了東漢時期,隨著地方豪強的崛起和世家大族的昌盛,儒學的主導性地位被進一步強化,不唯“諸將帥皆有儒者氣象”[40]92,帝王們也自愿浸潤于禮教的榮光之中。作為儒學的虔誠信徒,明帝、和帝及獻帝都曾為其父或其母服孝三年,安帝則詔令天下“不為親行三年服不得選舉”[43],將居喪時間作為品評士人的標尺。因朝廷的大力倡導,東漢時期不僅“實多三年喪者”[44],還涌現(xiàn)出了許多過度節(jié)制飲食甚至常年不食酒肉的孝子。前已述及,鄧后開禁忌過禮之端,張表繼其后,申屠蟠接其踵。盛行于東漢時期的以素食逾期、禁絕酒肉為特征的守禮、過禮風尚,與西漢士人普遍不服三年之喪或居喪而飲酒食肉的違禮、悖禮行為大異其趣。這一反差,看似是飲食習尚的不同,實則是儒學地位的巨變??梢哉f,借飲食禁忌之門徑,東漢儒學在規(guī)范世人言行舉止、維護尊卑長幼之序的同時,亦重塑了自身的權威。
雖然漢代儒學的表層鍍著禮制的金邊,然其骨干卻是架構于讖緯神學基礎上的災異論,董仲舒所創(chuàng)制的“以天人感應為核心的目的論體系”[45]奠定了漢代儒學的基本范式。在感性思維的迷霧中探索世界的兩漢人秉持著“天反時為災,地反物為妖”[46]的災異思想,他們認為,大到國運興衰、君主廢立,小到生產祭祀、衣食住行,無不承載著上天的意志。災異思想對飲食的約束,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外形奇異、色彩駁雜的動物因被指斥為“羽蟲之孽”而位居禁食名冊。漢代緯書《龍魚河圖》云:“玄雞白頭,食之病人。雞有六指,亦殺人。雞有四距,亦殺人。雞有五色,亦殺人?!盵10]1157《河圖括地象》也有類似的記載:“白馬玄頭,食之殺人;下病。食馬肉,亦殺人?!边@些飽含神秘主義色彩的飲食禁忌幾被醫(yī)學家全盤吸收?!督饏T要略》言:“雞有六翮、四距者,不可食之”“烏雞白首者,不可食之”[3]397“白馬黑頭者,不可食之”[3]383。其二,漢代人深信,天象異常時不可飲食。所謂“典籍所忌,震食為重”[26]265,日月食往往被視為最嚴厲的天譴。《風俗通義》云:“臨日月薄蝕而飲,令人蝕口。謹案:日,太陽之精,君之象也,日有蝕之,天子不舉樂。里語:‘不救蝕者,出行遇雨?!钟邪沧嬍?,重懼也?!盵47]災異論以自然現(xiàn)象預測人事吉兇的特性,為漢代民眾的飲食禁忌平添了幾分神秘主義色彩。
漢代是中國醫(yī)學的定型階段[48],也是中醫(yī)理論逐步走向成熟的階段。這一時期的中藥學發(fā)生了質的飛躍,它由原來零散的醫(yī)藥經(jīng)驗上升成為系統(tǒng)的理論,為后世醫(yī)藥學的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可視為“中國醫(yī)學史上的第一次高峰”[49]。屹立于漢代醫(yī)學高峰之上的,不唯張仲景、華佗、宋玉等妙手回春的名醫(yī),還有《神農本草經(jīng)》《傷寒雜病論》《金匱要略》等流芳千古的著作,更有望、聞、問、切的診病步驟和食藥同源、以食養(yǎng)病的理念?!饵S帝內經(jīng)》載:“毒藥攻邪,五谷為養(yǎng),五果為助,五畜為益,五菜為充。氣味合而服之,以補益精氣。此五者,有辛酸甘苦咸,各有所利,或散,或收,或緩,或急,或堅,或軟,四時五藏,病隨五味所宜也?!盵4]150在臨床實踐的過程中,漢代醫(yī)學家逐漸意識到,飲食不當可能誘發(fā)某種特定的疾病?;驗榉牢⒍艥u,或為亡羊補牢,他們以著書立說的方式將飲食禁忌系統(tǒng)化、規(guī)范化。僅《金匱要略》便列舉了數(shù)十條以健康為主旨的飲食禁忌,大致包括如下三類:其一,禁食顏色異常的食物,如“肉中有如朱點者,不可食之”[3]374“羊蹄甲中有珠子白者,名羊懸蹄,食之,令人癲”[3]390;其二,禁食腐敗變質的食物,如“穢飯、餒肉、臭魚,食之皆傷人”[3]376“生米停留多日,有損處,食之傷人”[3]413;其三,禁食患疫而死的動物之肉,如“疫死牛,或目赤,或黃,食之大忌”[3]412“六畜自死,皆疫死,則有毒,不可食之”[3]411。上述禁忌中,后兩類集中反映了漢代醫(yī)學對人體健康的理性主義關照,因為過期食品中的霉曲菌、金黃色葡萄球菌和沙門氏菌對人體危害較大,而患疫動物極可能成為疾病的中間宿主,將病毒或寄生蟲傳染給食用者。即便從現(xiàn)代衛(wèi)生的角度考慮,這些禁忌也極具科學性。
建立在黃老無為思想、神仙方術和巫覡文化基礎上的原始道教萌芽于西漢中晚期(5)林劍鳴、龍顯昭和姜生等學者皆認為,原始道教在西漢中期便已產生。參見林劍鳴《秦漢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046頁;龍顯昭《漢代道教的形成及其特點》,載中國秦漢史研究會編《秦漢史論叢》(第3輯),陜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19頁;姜生《原始道教之興起與兩漢社會秩序》,載于《中國社會科學》2000年第6期,第180頁。,它具有兩大鮮明的特點:第一,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強調順時應勢、物我合一,主張依陰陽五行的運行規(guī)律行事;第二,在個體生命的建構上,原始道教渴望度世延年,希冀以養(yǎng)生的方式實現(xiàn)肉體的不朽。這兩大特性分別從不同的維度塑造著漢代飲食禁忌的形態(tài)。就前者而言,原始道教建立了飲食與四季、五味、五臟間的有機聯(lián)系,認為疾病皆源于陰陽乖戾、飲食不調。該思想深刻影響著當時的醫(yī)學家?!端貑枴ば魑鍤狻费裕骸拔逦端盒磷邭猓瑲獠o多食辛;咸走血,血病無多食咸;苦走骨,骨病無多食苦,甘走肉,肉病無多食甘;酸走筋,筋病無多食酸。是謂五禁,無令多食?!盵4]150張仲景也是基于自然節(jié)律而規(guī)定飲食禁忌的,他強調:“春不食肝,夏不食心,秋不食肺,冬不食腎,四季不食脾”[3]371。在五行系統(tǒng)中,春屬木、主肝;夏屬火,主心;秋屬金,主肺;冬屬水,主腎;“四季”(6)據(jù)《黃帝內經(jīng)》,“四季”乃“以四時長四臟,各十八日寄治”的“長夏”即每季的最后十八天,是方士們?yōu)榱艘约竟?jié)配五行而人為設定的一個時段。參見郭靄春《黃帝內經(jīng)素問校注語釋》卷29《太陰陽明論篇》,天津科學技術出版社,1981年,第186-187頁。屬土,主脾。又由“木克土”可推演出“肝克脾”,故而,“春不食肝”的原因是在于時人認為春天乃肝氣升發(fā)的季節(jié),“若食肝,則又補肝,脾氣敗尤甚,不可救”[3]371。夏、秋、冬和“四季”的飲食禁忌,亦循此理而來。就后者而言,當部分道教徒意識到“度世者,萬未有一人”[50]451的現(xiàn)實后,他們逐漸將目光投向此世,致力于尋求強身健體、養(yǎng)壽延年的良方。飲食禁忌就是由此風靡兩漢社會的。《太平經(jīng)》極力鼓吹絕食的益處,宣稱“食者命有期,不食者與神謀,食氣者神明達,不飲不食,與天地相卒也”[50]718。為盡可能擴展生命的長度,社會各階層掀起了一股“服食藥物、輕身益氣”[2]337之風,其中不乏限制飲食、絕禁五谷者。如留侯張良功成名就后“道引不食谷”[6]2044;李少君曾以谷道、卻老方見信于漢武帝,所謂的“谷道”就是“辟谷不食之道”[6]453;王充晚年著《養(yǎng)性書》16篇,“裁節(jié)嗜欲,頤神自守”[26]1630。既要節(jié)欲,王充所節(jié)制和禁忌的自然也包括肥肉厚酒等“爛腸之食”[51]。由是可見,在原始道教傳播和發(fā)展的過程中,少食、禁食已由抽象的養(yǎng)生術語變?yōu)楸桓魃耸糠钚胁汇5膶嵺`指南。
飲食禁忌在汲取漢文化豐厚而多元的營養(yǎng)的同時,又反過來形塑著兩漢社會文化。概言之,漢代飲食禁忌的社會功能集中體現(xiàn)在如下三方面:
張家山漢簡《蓋廬》云:“治民之道,食為大葆”[39]11。飲食習尚攸關王朝統(tǒng)治,故當權者或頒發(fā)律令,或下達詔書,力圖將飲食禁忌作為移風易俗、宣揚教化的支點。官方對民間飲食禁忌的干預,集中體現(xiàn)在革除陋俗方面。如前所述,寒食節(jié)期間禁熱食的習俗嚴重影響了民眾的正常生活,以至多地頻現(xiàn)“老小不堪,歲多死者”的慘象。為整風正俗,并州刺史周舉曉諭百姓,“言盛冬去火,殘損民命,非賢者之意,以宣示愚民,使還其溫食”[26]2024。此舉雖有“眾惑稍解,風俗頗革”之效,但僅憑新任循吏一己之力,遽難完全廢除盛行已久的陋俗。周舉離職后,寒食之風愈演愈烈。最后,當權者曹操不得不采取鐵腕手段,他一方面頒發(fā)律令,禁止百姓繼續(xù)禁熱食,“令到,人不得寒食”;一方面嚴懲辦事不利、因循推諉的官員,“若犯者,家長歲半刑,主吏百日刑,令長奪一月俸”[52]。在朝廷的管控和干預下,太原等地積久難改的禁熱食之陋俗才有所緩和。官、民間的互動,不僅體現(xiàn)在傷風敗俗的飲食禁忌被官方所取締,還體現(xiàn)在官方所規(guī)定的飲食禁忌為民間所接受、吸納。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賊律》云:“諸食脯肉,脯肉毒殺、傷、病人者,亟盡孰(熟)燔其余。其縣官脯肉也,亦燔之。當燔弗燔,及吏主者,皆坐脯肉臧(贓),與盜同法。”[39]11作為“現(xiàn)今所見最早的食品安全法的條文”[53],此律表明了政府銷毀有毒脯肉的及時性、嚴厲性和徹底性,凸顯了統(tǒng)治者對百姓生命安全的重視。而后,張仲景亦告誡世人:“脯藏朱甕中有毒,及經(jīng)夏食之,發(fā)腎病?!盵3]378有關脯肉的禁忌之所以能深入民間,與官方的宣傳、勸導不無干系。只是漢律更關注事后的補救措施,規(guī)定一旦有人中毒,則當燔毀所有剩余的脯肉;而民間醫(yī)書則更側重防患于未然。通過飲食禁忌層面的種種互動,官方意識形態(tài)逐漸向民間滲透,漢王朝政治、文化大一統(tǒng)的格局進一步加強。
飲食禁忌中有不少條目本于儒家禮制。如孔子云:“割不正,不食”[54]?!抖Y記·曲禮上》謂:“毋摶飯,毋放飯,毋流歠,毋咤食,毋嚙骨,毋反魚肉?!盵22]58這是要求人們在宴飲時保持恭謹、謙讓、莊重的態(tài)勢,一舉一動不逾矩。但在“禮不下庶人”的閭里巷陌,民眾對禮之本質的認識可能存在偏差,對禮的踐行力度也受到主客觀條件的限制。為提高禮儀類飲食禁忌的威信,漢儒們“托之神怪,若設以死亡”[2]979,以民俗為緣飾,力求達到“世人信用畏避”的效果。譬如,《金匱要略》稱:“父母及身本命肉,食之,令人神魂不安?!盵3]431乍看之,不食父母和自己的生肖肉是為了避免神魂不寧,其實,該禁忌的內核乃儒家的孝悌思想。曾子言:“孝有三: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養(yǎng)……身也者,父母之遺體也。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可謂孝矣。”[22]1225-1226儒家強調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故盡孝不僅要恭敬虔誠地侍奉雙親,還需愛惜保全自己及父母的身體。漢代民眾將這一理念投射、比附到象征生命的生肖方面,便推衍出了對本命肉的禁忌。此后,道教徒又對此做了進一步的闡發(fā)和解釋。六朝道書《太微靈書紫文仙忌真記上經(jīng)》云:“勿食父母本命獸肉,則元形喪始,根本亡度,胎形號咷……勿食己身本命獸肉,則形神犯真,泥丸減落,三宮閉門,嬰兒交錯,魂爽飛逐,魄求棺槨?!盵55]孫思邈《攝養(yǎng)枕中方》所錄“道仙忌十敗”也包括“勿食父母本命肉”和“勿食己本命肉”[56]。在化禮為俗的過程中,儒、道間的交流進一步加強,二者的互補趨勢也更為明朗。由此看來,儒家的綱常倫理是漢代飲食禁忌的催化劑,而道教又以科條戒律的形式提高飲食禁忌的權威,使其集義理性與神秘性于一身。
匯而觀之,漢代飲食禁忌集先秦以來飲食習尚之大成,開后世飲食禁忌之新風,承載著豐厚的文化內涵。食材、食用者、時間,構成了飲食禁忌的三要素。就食材而言,漢代民眾既有對宗教色彩濃厚的單一食材的禁忌,又有對性能相克的組合型食材的禁忌;就食用者而言,漢代的儒生和醫(yī)師限定了病人、孕婦及守孝者等特殊群體的飲食;就時間而言,不同月份、節(jié)令和日期皆有條目眾多的飲食禁忌,僅《日書》中禁飲食的時日便多達全年的1/3。漢代飲食禁忌的文化因子斑駁繁雜,既有儒家禮制的遠源,又有讖緯神學的近因,還有中醫(yī)理念的啟發(fā)和原始道教的沾溉。一方面,漢代飲食禁忌吸收了早期民眾的生活經(jīng)驗,以保障生命健康為旨歸,閃耀著理性主義和人文主義的光芒;另一方面,漢代飲食禁忌摻雜著同類相感的原始巫術,附麗著士人們長生不老的迷夢,依舊具有較濃厚的神秘主義色彩。在與時令掛鉤、與禮俗聯(lián)姻、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互相捆綁的過程中,漢代飲食禁忌的社會功能進一步凸顯。在政治層面,飲食禁忌架起了官方與民間溝通的橋梁,通過取締民間不合理的飲食禁忌和傳播食品安全律令,漢王朝大一統(tǒng)的格局進一步加強;在文化層面,有關父母及自身本命獸之肉的禁忌本乎仁愛孝道,后被道教徒闡發(fā)為因果報應說,這是假鬼神信仰之威力,傳儒家思想之精髓;在生態(tài)層面,漢代統(tǒng)治者秉持“不時不食”的理念,排斥反季節(jié)食物,在客觀上促進了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傊詽h代飲食禁忌為視窗,我們不僅可體悟官方與民間互動的曲折歷程,還可領略禮俗融合、儒道互補的景象,更能看到漢代人為與時令合拍、與自然和諧共處而付出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