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山崎覺士 著 高雅云 譯 陳碩炫 校譯
9世紀以后,東亞地區(qū)海上貿(mào)易盛行的主要原因是中國海商的出現(xiàn)。中國海商的活動范圍大約東起日本、朝鮮,南至馬來半島(現(xiàn)馬來西亞吉打州),14世紀時甚至遠達印度半島西岸(現(xiàn)印度奎隆)。加之黃巢之亂導致了阿拉伯海商暫時退出南海,中國海商借機涉航南海,從而獲得進入東南亞的渠道,將各種各樣的南海貨物運往中國,或轉賣至日本、高麗。同樣,中國海商遠航日本、高麗采購各種商品,之后,暫時躲避戰(zhàn)亂的阿拉伯海商等南蕃商人亦將大量的香藥帶往廣州、泉州、明州等地。
海上貿(mào)易的興盛使中國政府重新面臨沿海地區(qū)地方行政(暫稱沿海行政)的問題,即市舶使、市舶司及沿海巡檢司、沿海制置使的設置。將宋代沿海行政簡單梳理,可區(qū)分為以下幾種:1.“市舶”相關:(1)貿(mào)易;(2)外交。2.“海防”相關:(1)警戒保衛(wèi);(2)對賊防衛(wèi)。3.沿岸行政:(1)漂流對策;(2)漁民及海民的統(tǒng)治管理。其中,最后的“漁民及海民的統(tǒng)治管理”一項自中國王朝政府開始管轄沿海地區(qū)后就已實施,與9世紀后海上貿(mào)易的盛行并無直接關系。而海防相關政策,無需提及南朝的孫恩盧循之亂或唐代的吳令光之亂亦可知,顯然是歷史原因遺留下來的政治課題。只因元末以后倭寇成為一大社會問題,才被視為海上貿(mào)易盛行的結果。
至于與市舶有關的行政,宋代主要由設立于兩浙、福建、廣南地區(qū)的市舶司承擔著貿(mào)易與外交職能。簡要概括一下市舶司的貿(mào)易職能,首先是中國商人的出國規(guī)定,尤其是渡航證明書(公憑)的發(fā)放。其次,中國商人回國及外國商人到來時,市舶司在查驗后對舶來貨物進行征稅(“抽解”)和官府先行收購(“博買”)。經(jīng)抽解博買后的貨物,允許商人轉賣別處,此時也需由市舶司給發(fā)抽解博買證明書及貨物清單(“引目”)。之后市舶司將稅收和收購貨物的一部分送納(“上供”)京城,剩余部分就地賣出(“出賣”),此時需向中央(南宋為戶部)提交賬目報告。如有商人逃避法律,引起事端,市舶司則要和相關機構及其他市舶司保持聯(lián)系,設法解決問題。
與唐代市舶行政不同的是,如上文所述,唐末9世紀以后,由于漢人海商的海上貿(mào)易盛極一時,結果出現(xiàn)了針對漢人海商的政策(渡航限制和公憑規(guī)定)。而且,由此產(chǎn)生的巨額利潤充實了國家財政,甚至逐漸成為財政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因此,盡管前有吳越國、沿海閩國、南漢等政權也一直在摸索建立海上國家的道路,但可以說直到宋朝,市舶、海防行政即沿海行政才首次成為中國國家重要的政治課題。
宋代市舶司的相關研究成果頗豐。其經(jīng)典的成果當數(shù)藤田豐八氏和石文濟氏的力作,通過這些基礎性研究可了解市舶官制的相關內(nèi)容。此外,土肥祐子氏在藤田氏的研究基礎上進行了深入細致的分析,指出市舶官制的變遷與中央政治局勢是息息相關的。中村治兵衛(wèi)氏基于以上研究,博覽碑刻史料,對明州市舶官制進行更為詳細的論述。最近,榎本涉氏廣泛搜羅日本史料,指出明州(市舶司)在日宋貿(mào)易和交流中的重要性。筆者也曾對南宋一代明州市舶行政的流程作過一番整理,探討了都市空間構造與海外貿(mào)易管理的關系性。
近年來,關于沿海行政的研究盛況空前,盡管拙稿的撰寫亦參考了諸多相關研究成果,但關于兩浙地區(qū)市舶司行政的成立以及變遷過程依然存在研究的空間,故擬對該問題進行進一步的考察。此前發(fā)表的拙文已闡明了南宋市舶行政與城市構造的關聯(lián)性,本文著重探討南宋之前市舶行政的成立過程。之所以選取兩浙地區(qū)為研究對象,是由于當前保留的相關史料較為豐富,此外,9世紀以后兩浙地區(qū)作為國際交易的據(jù)點登上歷史的舞臺,兩浙地區(qū)出身的海商參與海上交易,吳越國時代至宋代以后,關于海上交易的新的行政政策亦是在該地區(qū)開始施行,因此,個人認為兩浙地區(qū)是了解沿海行政最合適的切入點。
本文著重探討以下三種與文書給發(fā)有關的兩浙市舶司行政。一是市舶司與民間之間的文書,即發(fā)給中國海商的公憑的相關手續(xù);一是市舶司與相關行政衙門之間的公文往來;還有一種是兩浙市舶司與中央政府之間公文的上行下達。如后文所述,宋代以后(尤其是孝宗朝以后),市舶司行政創(chuàng)造的財政收入不斷增加,其賬目報告成為了極大的政治問題,因此,在關于與中央的關系問題上,本文擬聚焦財政報告加以論述。如果對兩浙市舶司行政的這三類文書往來加以探討,宋代市舶司行政將顯露出嶄新的一面。歷來的研究多側重于解釋市舶司官制,且市舶司研究中又以論述與中央行政的關系者居多,然尤應注意的是,自宋代開始作為沿海行政一環(huán)的市舶司行政是在沿海地區(qū)率先施行的。誠如本文在下面所將述及的,從文書往來反映出的當時的行政狀況來看,中央行政在市舶司行政中所占的比重并不大。在沿海地區(qū)切實展開的新型貿(mào)易的相關動向由以市舶司為中心的地方官府處理,因此,這也意味著市舶司行政仍屬于地方行政。到了南宋后期,隨著市舶司收取的貿(mào)易利潤在國家財政中所占比例不斷增加,市舶司行政也逐漸成為一項重要的政治課題。本文的目的主要是通過探討宋代伊始的兩浙市舶司行政中的公文往來,厘清宋代專制國家中沿海行政的特征及其在政治上逐步重要化的變遷歷程,以期重新審視其歷史性定位。本來,市舶行政中外交關系也應是必不可缺的一部分,但本文中無奈割愛,留待下次探討。
市舶司發(fā)給民間海商的文書類型有海外渡航證明書的“公憑”(或“公據(jù)”)和轉賣證明書的“引目”等。其中,漢商若想出國采購海外貨物,必須取得出國證明書的“公憑”,此可視為是市舶司與民間往來過程中文書給發(fā)的中心。
關于下述向中國海商給發(fā)的海外渡航證明書“公憑”,盡管太宗端拱二年(989)已規(guī)定,“自今商旅出海外蕃國販易者,須于兩浙市舶司陳牒,請官給券以行,違者沒入其寶貨”,但其具體內(nèi)容不傳。其委曲在被廣泛引用的蘇軾《乞禁商旅過外國狀》中載列的各種編敕中記載詳盡。據(jù)此,元豐至元祐年間公憑給發(fā)制度在法制上似乎已臻完備?,F(xiàn)加以探討如下。
《慶歷編敕》:“客旅于海路商販者,不得往高麗、新羅及登、萊州界。若往余州,(a)并須于發(fā)地州、軍,先經(jīng)官司投狀,開坐所載行貨名件,欲往某州、軍出賣。(b)許召本土有物力居民三名,結罪保明,委不夾帶違禁及堪造軍器物色,不至過越所禁地分。(c)官司即為出給公憑。如有違條約及海船無公憑,許諸色人告捉,船物并沒官,仍估物價錢,支一半與告人充賞,犯人科違制之罪?!?/p>
《嘉祐編敕》:“客旅于海道商販者,不得往高麗、新羅及至登、萊州界。若往余州,(a)并須于發(fā)地州、軍,先經(jīng)官司投狀,開坐所載行貨名件,欲往某州、軍出賣。(b)許召本土有物力居民三名結罪,保明委不夾帶違禁及堪造軍器物色,不至越過所禁地分。(c)官司即為出給公憑。如有違條約及海船無公憑,許諸色人告捉,船物并沒官,仍估納物價錢,支一半與告人充賞,犯人以違制論?!?/p>
《熙寧編敕》:“諸客旅于海道商販,(a)于起發(fā)州投狀,開坐所載行貨名件,往某處出賣。(b)召本土有物力戶三人結罪,保明委不夾帶禁物,亦不過越所禁地分。(c)官司即為出給公憑。仍備錄船貨,先牒所往地頭,候到日點檢批鑿公憑訖,卻報元發(fā)牒州。即乘船,自海道入界河,及往北界高麗、新羅并登、萊界商販者,各徒二年?!?/p>
……(中略)……
《元祐編敕》:“諸商賈許由海道往外蕃興販,(a)并具人船物貨名數(shù)所詣去處,申所在州,(b)仍召本土有物力戶三人,委保物貨內(nèi)不夾帶兵器,若違禁以堪造軍器物,并不越過所禁地分,(c)州為驗實,牒送愿發(fā)舶州,置簿抄上,仍給公據(jù)。方聽候回日,許于合發(fā)舶州住舶,公據(jù)納市舶司。即不請公據(jù)而擅行,或乘船自海道入界河,及往新羅、登、萊州界者,徒二年,五百里編管?!?/p>
該史料是元祐四年(1089)時任杭州知州的蘇軾針對泉州海商與高麗交易所引發(fā)的事件等問題,列舉歷代編敕條例,陳述問題所在之語。其中亦記載了公憑給發(fā)的相關歷史沿革,下文將進一步分析。
由《慶歷編敕》(a)可知,該內(nèi)容成為之后出國手續(xù)規(guī)定的基礎。即于出發(fā)地所在州、軍先行向官方呈遞文狀,申報裝載貨物及目的地之州、軍。此后的《嘉祐編敕》《熙寧編敕》《元祐編敕》中,盡管(a)在表述上發(fā)生了若干變化,但意思基本一致。
接下來的(b)是與海外渡航商人的連帶保證人有關的規(guī)定,其內(nèi)容在任何編敕中均無變化。擇本地有經(jīng)濟實力者三人,令其連帶擔保商人未夾帶違禁品以及兵器制作的相關原材料。唯在《元祐編敕》中還規(guī)定禁止攜帶兵器出國。另外,商人不得前往禁航國也是連帶擔保內(nèi)容的一部分。
從(c)可知,至《慶歷編敕》《嘉祐編敕》止,渡航申請呈遞后,所在州、軍即給公憑。但是熙寧以后規(guī)定,公憑給發(fā)之時須經(jīng)過更為嚴格的審查。如《熙寧編敕》的(c)所述,出發(fā)地所在州給發(fā)公憑后,記錄該船所載貨物,先行將其內(nèi)容行牒目的地,待船只航抵該目的地時,“所往地頭”(目的地所在州)勘核公憑后,向最初行牒之州官通報?;蛟S是手續(xù)繁瑣之故,該規(guī)定發(fā)生了變化。前引史料中省略的元豐三年(1080)中書札子節(jié)文與元豐八年(1085)敕節(jié)文中有如下記載:
元豐三年八月二十三日中書札子節(jié)文:“諸非廣州市舶司,輒發(fā)過南蕃綱舶船,非明州市舶司,而發(fā)過日本、高麗者,以違制論,不以赦降去官原減。其發(fā)高麗船,仍依別條?!?/p>
元豐八年九月十七日敕節(jié)文:“諸非杭、明、廣州而輒發(fā)海商舶船者,以違制論,不以去官赦降原減。諸商賈由海道販諸蕃,惟不得至大遼國及登、萊州。即諸蕃愿附船入貢或商販者,聽?!?/p>
其中規(guī)定,凡前往南蕃的商船,僅限從廣州市舶司出航,凡前往日本、高麗的商船,僅限從明州市舶司出航。此后的《元祐編敕》則規(guī)定,海商所在州對其出國申請狀進行審核后,以無轄屬關系官衙間的往來文書形式之“牒”遞送“愿發(fā)舶州”,即市舶司,市舶司將其附于賬簿后始給發(fā)公憑。由此可明確一點,公憑乃由市舶司給發(fā)。另外還規(guī)定商船返航時需回到出發(fā)地市舶司上交公憑。
據(jù)此可知,編敕中所反映的與渡航海外有關的市舶司文書給發(fā)制度,始于元豐年間將出發(fā)地限定為市舶司之時。此外,由元豐三年實施了熙寧年間制定的市舶條例來看可理解為,渡航海外時由市舶司給發(fā)公憑的制度,以元豐年間為契機,元祐年間后由國家法規(guī)逐步確立。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此前地方上未曾有過給發(fā)公憑的相關事例。據(jù)山內(nèi)氏的整理,1020年,大宰府曾將赴日宋朝海商的所有物——公憑案文(公憑抄本)與其他文書一同提交朝廷。另外,1027年(《大宋奉國軍市舶司公憑案》)、1068年、1070年、1081年亦可確認有商人所持的公憑上交。據(jù)此可知,宋朝最終承認了兩浙市舶司等給發(fā)公憑的這種地方行政方式,并將其編入國家法規(guī)之中。
此處再次重申,海商須將記錄搭載貨物以及目的地的狀書呈遞所在州官府,再請具有經(jīng)濟實力者三人立據(jù)作保未夾帶武器等違禁物,州官對其進行查驗之后,將該狀書移送發(fā)船州(市舶司所在州),市舶司方給發(fā)公據(jù)(公憑)。兩浙市舶司給發(fā)公憑的唯一實例見諸于《朝野群載》卷20“異國”部中之事,森克己早已有過介紹,之后諸多的研究中亦有提及,但卻鮮有中國史研究者加以利用,故將史料全文附錄于稿末。本文尤擬根據(jù)曾對該史料進行校訂的森公章氏所撰的論文,對其文書形式進行一番探討。在探討之際,有酌情修改字句以及換行之處。又,該公憑是泉州海商李充為赴日本貿(mào)易而獲批之物,乃崇寧四年(1105)六月由明州市舶務所發(fā)。
首先,標題作《提舉兩浙路市舶司》,換行。起始文字為:
據(jù)泉州客人李充狀,今將自己船一只,請集水手,欲往日本國,博買回賃,經(jīng)赴明州,市舶務抽解,乞出給公驗前去者。
由此可知,該公憑是提舉兩浙路市舶司據(jù)李充之狀給發(fā)之物,李充之狀中陳明,自家船只,雇傭水手,赴日貿(mào)易,返航明州之時由市舶務抽解,望給發(fā)公驗。這與前述編敕中的規(guī)定一致。其后文為:
一、人船貨物
自己船一只
綱首李充 梢工林養(yǎng) 雜事莊權
部領兵弟
第一甲 ……(省略)
第二甲 ……(省略)
第三甲 ……(省略)
物貨
象眼四十疋 生絹十疋 白綾二十疋 瓷碗二百床 瓷碟一百床
此處記載了李充牒狀上申報的人、貨清單。
其后為“今檢坐 敕條下項”部分,記載了渡海之時的禁止及處置事項。附于公憑的禁止、處置事項共有八條,以“諸”開頭的條文有五條,以“勘會”開頭的條文有三條。其中,三條“勘會”文均夾置于第一與第二條“諸”文之間。敕令文通常始于“諸”字,故敕令五條當為該公憑所附之原文敕條,關于第一敕條中商人渡航海外的規(guī)定,增加了三條同為渡航海外規(guī)定的勘會文,使得規(guī)定更為縝密。第二、三、四三則敕條是關于歸國后抽解、博買的規(guī)定。最后的敕條則是涉及各種不同場合的雜項規(guī)定。因此,這份公憑中記述的敕條大致可分為三類(出國手續(xù)規(guī)定及勘會文三條、抽解博買規(guī)定、雜項規(guī)定)。
此外,將崇寧四年公憑中所記的敕條、勘會文與前述的編敕進行對比后可知,前往禁航國的禁令以及所發(fā)地市舶司的抽解、博買規(guī)定亦有所松緩,海商交易活動的許可范圍得到進一步擴大。其原因除了崇寧年間中央政府的政治背景外,兩浙地區(qū)海上貿(mào)易的活躍亦是極大的促動因素。
之后,公憑中開列了記錄敕條文的胥吏名單:
錢帛案手分 供﹝在判﹞ 注﹝在判﹞
押案宣﹝在判﹞ 厲﹝在判﹞
勾抽[押]所供﹝在判﹞ 孔目所撿﹝在判﹞
權都勾丁[押?]﹝在判﹞ 都孔目所﹝在判﹞
在宋代,敕條是國家最重要的法規(guī),決不容許出現(xiàn)錯字、漏字的現(xiàn)象。故此處開列的胥吏名單極有可能是敕條謄錄者與校對者。唯相關史料稀少,亦不排除原文錯字的可能性。因此,若試作一解釋,則可能是:首先錢帛案(應為掌管市舶司財政的機構)手分一人宣讀(“供”)敕條,另一人記錄(“注”)。手分在胥吏中的級別較為低下,因此須并記級別較高的押案(負責文案)二人之名(宣與厲),再由級別更高的胥吏勾押(負責宣讀)及孔目(負責審閱)校對并記錄在案,最后再記錄在此胥吏中級別最高的權都勾押官及都孔目官之名。如此一來,一旦出現(xiàn)錯字漏字的情況,即可明確責任之所在。所提及的胥吏應隸屬于給發(fā)該公憑的明州市舶務。緣何此說?赴海外之用的該公憑與供國內(nèi)活動之用的公憑,其區(qū)別之處在于公憑內(nèi)有無記錄敕條這一法規(guī),與市舶有關的敕條正是該公憑作為海外渡航證明書的最重要部分,因此由公憑發(fā)行主體的市舶務來謄錄自是再合適不過了。
其后又有文:
右出給公憑,付綱首李充收執(zhí),稟前須[項?]敕牒指揮,前去日本國,經(jīng)他回,赴本州市舶務抽解。不得隱匿透越。如違,即當依法根治施行。
明確指示對李充給發(fā)公憑,并待其赴日回國后,到明州市舶務接受抽解。后續(xù)為“崇寧四年六月日給”的內(nèi)容,最后開列以下四名市舶務相關官員(劃線部分為姓),全文結束。
朝奉郎·通判明州軍州·管勾學事·兼市舶﹝在判﹞
宣德郎·權發(fā)遣明州軍州·管勾學事·提舉市舶﹝在判﹞
宣德郎·權發(fā)遣提舉市易等事·兼提舉市舶
承議郎·權提舉市舶
按中村氏論文觀點,該公憑生效僅需由兼任市舶的通判謝氏與提舉市舶權發(fā)遣明州(明州知州)彭氏共同用章即可。即便專職的提舉市舶官郎氏在列,但在事關海外渡航的文書給發(fā)問題上,通判與知州在明州市舶事務上的作用舉足輕重。因此,中村氏強調,在兩浙地區(qū)知州、通判等一般地方官吏兼掌市舶務的做法,乃是在官制上有別于廣州或福建市舶司之處。換而言之,即使發(fā)行的公憑中開列了市舶官之名,但決定其是否生效的權利仍掌握在知州、通判等地方官之手。
關于兩浙市舶司給發(fā)公憑的情況稍作梳理總結如下:李充應是準備從泉州起航,他向泉州官府呈遞了記錄搭載貨物明細及目的地的狀書,并請連帶保證人三名(鄭裕、鄭敦仁、陳佑)為其擔保。泉州官府核實其狀書及保證人后,將狀書移送明州市舶務。市舶務以該狀書為基礎制成賬簿后,在李充狀文之后續(xù)抄敕條八項。謄錄敕條時,由手分一人宣讀文章,另一人主記,押案二人對其負直接責任,再交由檢查的勾押官宣讀,孔目官審閱。然后在文末開列記錄、校閱的胥吏名單,日期之后附上該公憑的發(fā)行主體——明州市舶務的主管官吏的署名,公憑即告完成。然而使該公憑生效的并非市舶務專任官員的印信,而是兼任市舶務的知州、通判的官印。至少對兩浙市舶司來說,拋開市舶務這個名義上的責任者不提,公憑的發(fā)行實際上是由地方官府專管的。另外,這個時期雖已設有泉州市舶司,但元豐三年規(guī)定了前往日本、高麗須取道明州市舶司,正因如此,泉州的李充才向明州市舶務申請發(fā)給公憑。雖然渡航遼、交趾等地時設有禁止事項,但對于渡航三佛齊等國大體上都是受認可的,并且不限定抽解、博買地點,表現(xiàn)出了通融性和靈活性。由此亦可窺知,較之前述的編敕,海商的活動許可范圍更為擴大。
如前所述,海商活動范圍的擴大得到了官方的許可。在此歷史背景下,公憑給發(fā)在兩浙地區(qū)引發(fā)了新的問題。據(jù)杭州知州蘇軾狀奏,元祐五年(1090)七月發(fā)生了如下事件(A·B)。
元祐五年八月十五日,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知杭州蘇軾狀奏?!?A)至今年七月十七日,杭州市舶司準密州關報,據(jù)臨海軍狀申,準高麗國禮賓院牒,據(jù)泉州綱首徐成狀稱,有商客王應昇等,冒請往高麗國公憑,卻發(fā)船入大遼國買賣,尋捉到王應昇等二十人,及船中行貨,并是大遼國南挺銀絲錢物,并有過海祈平安將入大遼國愿子二道。本司看詳,顯見閩、浙商賈因往高麗,遂通契丹,歲久跡熟,必為莫大之患。方欲具事由聞奏,乞禁止。
首先,從事件(A)來看。杭州市舶司從密州處收到的“關”文是根據(jù)州下臨海軍的“狀”文所作。而據(jù)臨海軍“狀”稱,雖有接到高麗國禮賓院的“牒”文,但卻是基于泉州綱首徐成的“狀”文所擬,內(nèi)容為商人王應昇申請了前往高麗的公憑,卻轉而前往遼國貿(mào)易。因此杭州市舶司逮捕了王應昇等20人,查出交易品均為遼國的南挺銀、絲、錢物,并有祈求平安渡海入遼國的禱告文二道。
此臨海軍為元祐三年(1088)三月位于膠州灣西北岸的密州板橋鎮(zhèn)升格為膠西縣之時授予的軍額,該地于不久之前剛設立了市舶司。該市舶司所在的臨海軍向密州“申狀”,而后由密州以“關”文的形式向杭州市舶司通傳?!盃睢?,據(jù)《慶元條法事類》卷16“文書門文書式”載,“申所統(tǒng)攝官司皆用此式”,“關”則為“官司同長官而別職局者,若有事相關,并用此式”。因此,市舶司所在的臨海軍向密州提交“狀”文一事說明了,雖然實際上設密州市舶司的是臨海軍,但解決案件的上級官吏是兼掌市舶事務的密州知州或通判。密州向杭州市舶司移送“關”文則可視為是密州向杭州市舶司通傳市舶相關案件。
再者,臨海軍曾收到高麗國禮賓省(禮賓院)的“牒”文?!半骸?,據(jù)《慶元條法事類》載:“內(nèi)外官司非相統(tǒng)攝者,相移則用此式”。雖說是他國衙門所發(fā)的文書,但可以看出,其仍遵循了宋朝的文書體例。該“牒”文中記述了泉州綱首徐成的“狀”文內(nèi)容,即同船的王應昇等人申請了前往高麗的公憑卻赴遼國貿(mào)易這一事件。因此,高麗國禮賓省向臨海軍發(fā)“牒”,臨海軍在受“牒”后,為求解決事件,即以“狀”文形式向其直屬上級行政機構密州呈報,密州接報后再以“關”文形式向杭州市舶司通傳。形成如此文書行移路線的原因可能是,案件中泉州綱首徐成的公憑是杭州市舶司所發(fā),密州在查驗公憑后確認了該公憑的發(fā)行責任機構是杭州市舶司。杭州市舶司在對王應昇等人進行審訊調查后才發(fā)現(xiàn)了遼國的貨物。
從事件(A)可知,剛設市舶司不久的臨海軍與密州之間文書往來之后,密州與杭州市舶司通過平行公文——“關”文進行情報傳遞,對事件做出了處理。此外,此時正值前述的海上貿(mào)易相關禁令趨于弛禁之期,盡管照例給發(fā)公憑,但仍有海商違禁交易。
繼而再觀事件(B)。
(B)近又于今月初十日,據(jù)轉運司牒,準明州申報,高麗人使李資義等二百六十九人,相次到州,仍是客人李球于去年六月內(nèi),請杭州市舶司公憑往高麗國經(jīng)紀,因此與高麗國先帶到實封文字一角,及寄搭松子四十余布袋前來。本司看詳,顯是客人李球因往彼國交構密熟,為之鄉(xiāng)導,以希厚利。
據(jù)上述之轉運司致杭州府“牒”文內(nèi)容可知,轉運司曾收到明州呈報上來的“申”文,得知李資義等269人由高麗抵達明州之事。而此事又與去年六月客商李球向杭州市舶司申請赴高麗公憑后前往高麗之事有關。
在此背景下,明州向兩浙路轉運司呈“申”。雖然該“申”的具體形式不明,但在元祐五年(1090)之時,兩浙路轉運司兼任提舉市舶司,明州市舶務由知州軍事等兼任。此時明州向轉運司呈送的“申”,即為明州市舶務向兼任杭州市舶司(兩浙路提舉市舶司)的兩浙路轉運司的通報,故應是采用了前述“狀”文形式的申狀。去年六月,海商李球向杭州市舶司申請前往高麗的公憑,經(jīng)過一年的貿(mào)易和停留后返航明州市舶務。然而,由于此時恰逢269人自高麗與之同時抵達,故明州市舶務呈申于兩浙轉運司(市舶司),以期解決事件。
通過以上兩例事件可看出,對于地方上發(fā)生的與公憑給發(fā)相關的諸事端,兩浙(杭州)市舶司首先通過地方間的文書往來互通情報,以謀求問題的解決。且針對這類問題,時任知州的蘇軾也介入并著手應對事件,貿(mào)易問題的處理由市舶司兼轉運司以及知州等地方官府主導推進。蘇軾在考量問題時甚至憂慮到攸關國家層面的對高麗外交,所以才以上述地方官府的問題處理方式為例上奏皇帝。此外,參與處理該案件的蘇軾及其高徒秦觀亦主張朝廷應將貿(mào)易外交的權限委讓于地方官府,沿海行政交由以沿海地區(qū)市舶司為主的地方行政主導運營之做法,當時的地方行政為政者亦認可了其必要性。
針對諸如此類與沿海行政有關的文書往來,蘇軾在《乞禁商旅過外國狀》中描述道,“見今兩浙、淮南,公私騷然,文符交錯,官吏疲于應答?!睂μK軾來說,他并不希望恢復與高麗國的外交,故在該狀中屢陳其弊端。然事實誠如其所述,宋代沿海行政已成為新的政治問題,地方官府內(nèi)部或彼此之間各種文書交錯紛雜,官吏們疲于應對。
兩浙市舶司與同地區(qū)內(nèi)的諸官衙之間進行的究竟是何種公文聯(lián)絡?關于此問題,史料上并無十分明確的答案。唯從南宋末期兩浙市舶司與沿海制置司之間的文書往來可窺見一斑。
《開慶四明續(xù)志》卷8中載錄了南宋末年,慶元府沿海制置使吳潛(字毅夫)關于沿海行政的三道奏疏(奏狀一封、申狀二封)。吳潛才華出眾,嘉定十年(1217)舉進士第一,后官至宰相,是南宋末年的抗蒙名臣。其于嘉熙元年(1237)年任知慶元府兼沿海制置使,寶祐四年(1256)再次授沿海制置使、判慶元府。該奏疏即為當時所上,主要涉及日本金(倭金)的抽解問題,與市舶司亦有關聯(lián)。然而,吳潛的明代后裔吳開禎、吳開模收集了吳潛的奏疏并編輯了《許國公奏議》四卷,但其中并未收錄該奏疏。此外,傳世文集中有《履齋遺集》四卷,亦為明末編纂之物。書中不但也未收錄該奏疏,還綴輯了非吳潛所著的詩文,頗有爭議。
該奏疏中包含了南宋末期沿海行政方面頗有意思的內(nèi)容,但此處僅聚焦本文的核心問題——以兩浙市舶司為中心的文書往來的相關部分。首先,吳潛所作的“奏狀”內(nèi)容如下:
臣窺見朝廷行下,仍放倭商赴市舶務抽博,深得時措之宜,但有一事于朝廷。歲不過捐十七界一萬余緡之楮,而可以深得遠人之心者,不敢不以上聞。照得倭商每歲大項博易,惟是倭板硫黃,頗為國計之助。外此則有倭金,商人攜帶,各不能數(shù)兩,未免深藏密匿,求售于人。…… 獨此乃倭商自己之物,殊為可念。緣舶司例臺抽解,多為此間牙人啜誘,謂官司有厲禁,當為汝密行貨賣。遠人不察其偽,多以付之奸牙,輒為所匿。且脅以本朝法令之嚴,倭商竟不敢吐氣,常懷憾而去。臣叩之舶物,四年博買之利,所收止八千余緡,五年博買之利,所收止一萬余緡?!?臣除已關報市舶司,今次倭船到岸,免抽博金子,如歲額不可闕,則當以最高年分所抽博之數(shù),本司代為償納,伏望圣慈,即賜睿旨,行下舶務,免將倭商金子抽博。施行所損無毫厘,而所益何翅丘山。伏候敕旨。
據(jù)吳潛所書,寶祐年間,日本的貿(mào)易品有倭板、硫黃、倭金等。其中,倭金為商人個人物品,常有商人夾帶數(shù)兩私售。市舶司本應對其抽解博買,但市舶務牙人以欺詐手段,從中巧取橫奪。吳潛曾向市舶務詢叩博買利潤,得知寶祐四年為八千余緡、寶祐五年為萬余緡。由于數(shù)額并不高,出于對倭商的憐憫,吳潛即以“關”行市舶司告知曰:倭船若來,免除倭金的抽解博買,若市舶司歲入有缺,則由沿海制置司按抽解博買的最高額為基準代為償付。關于此處理措施,吳潛奏請皇帝裁定的奏疏即為本狀。
再觀吳潛以沿海制置使名義向尚書省呈遞的“申狀”(前述之“狀”文),其陳述的內(nèi)容幾乎一致。
本司照得每歲舶務抽博倭金之利,多者不過二三萬緡舊楮,而羅織漏舶之金,極不過十數(shù)兩?!?欲望朝廷特賜詳察,施照前申,罷倭人抽解之微息,弛倭人漏舶之厲禁,以示朝廷懷遠之恩。其所關系,實為不細。仍乞速賜行下舶務及本司照應,如朝廷未以為然,即乞就其中擇抽博利息最高年分,容本司抱解施行。伏候指揮。
由此可窺知,沿海制置使熟悉市舶務倭金抽解博買的利潤,亦如前述奏狀中所述及,沿海制置使通過某種方式向市舶務行文,從而獲取情報。
綜上,沿海制置使吳潛為解決倭金的抽解博買問題,向市舶務詢叩其利潤,并以“關”的文書形式要求市舶務勿對倭金實行抽解博買。
由此可見,沿海地區(qū)發(fā)生貿(mào)易相關的問題之際,兩浙市舶司向同地區(qū)的沿海制置司進行財政報告,以期解決問題。兩浙市舶司亦通過“關”等文書形式,與同地區(qū)的相關官衙相互聯(lián)絡,落實執(zhí)行沿海行政,并在此基礎上向中央尚書省呈遞申狀。
熙寧元豐年間香藥出賣錢數(shù)表
通過抽解、博買等市舶行政手段獲取的利益,在有宋一代呈增大之趨,太宗時期從30萬緡增羨至50萬緡,皇祐年間(1049—1054)象犀、珠玉、香藥的歲入總額53萬緡有余,治平年間(1064—1067)甚至高達63萬有余。此外,熙寧九年(1076)至元豐元年(1078)三年間的香藥出賣錢數(shù),據(jù)畢仲衍《中書備對》記載,熙寧九年327,606.147貫,熙寧十年313,374.204貫,元豐元年253,738.954貫,總計達894,719.305貫。此時正值王安石市易法頒布實施之期,多地設立市舶務,這一時期全國香藥出賣的利潤年均30萬貫左右,加上抽解等其他途徑的收入,其利潤更在此數(shù)額之上。但應注意到,熙寧十年前后的現(xiàn)錢歲入額估算有7,300萬貫左右(除去新法收益后約5,000萬貫左右),按國家歲入的所占比率,仍僅占1.2%左右。
另元祐元年(1086),杭州、明州、廣州的市舶司共收取錢、糧、銀、香、藥等54萬173緡匹斤兩段條個顆臍只粒。南宋高宗時期,抽解博買利益達200萬緡,與紹興二十九年(1159)約4,000萬緡的國家收入相比,已達二十分之一。為了籌集軍費,當時的市舶行政臨時采取戰(zhàn)時體制,對抽解貨物實行高抽解率,或是出賣更多的貨物等等。盡管如此,市舶收入也只不過僅占實際國家歲入的5%。但據(jù)說孝宗期,泉州、廣州市舶司的歲入可各達300—500萬。
這些歲入包含收歸國家財政使用的部分和供市舶司財政支出的部分。關于市舶司財政運營,若參考泉州市舶司抽解、博買的地方財政運營情況,《閩書》卷39《版籍志》中記載如下:
其甚賤不堪解運如南海貨物者,官市之,以其價入市舶公錢庫?!钟袚_錢,番舶每一斤算錢一文七分,南海船每一斤算錢一文一分,無引之船每斤收五分五厘,以入公使庫。凡海南不堪物價及乳香價本二分藏官錢庫,以供圣節(jié)、大禮、宗子廩給、諸色綱運錢、官吏請給、搬家、宴番、送迎、修造凡經(jīng)常之費。擔腳錢藏公使庫,以供吏入月食、諸廳夫腳、客軍口糧、宴飲、供送、書司紙札、上亭造食、犒兵卒差使局兵及進奏承受錢凡冗雜之費。
南海貨物之中,不堪上供之粗劣品的等值錢數(shù)與乳香價格兩成的錢數(shù)收歸公錢庫(官錢庫),充作市舶司行政的日常經(jīng)費。圣節(jié)、大禮、數(shù)以千計南宋皇族的廩給,均可視為市舶司行政中的中央經(jīng)費部分。除此之外,還用于各種綱運費用、官吏津貼、蕃客(蕃商)宴請、送迎、設施修建費等與市舶司行政有關的經(jīng)費上。另征收“擔腳錢”稅,外國船只每觔一文七分,南海船只一文一分,無貨物轉賣證明書(引)以證明已抽解的船只五分五厘,收歸公使庫。這些收入主要用于胥吏及夫役的薪餉、宴會、衙署耗紙等地方行政的雜費支出。由此可窺知,市舶司行政所創(chuàng)造的財政收入作為地方行政的經(jīng)費使用。而且,既然是負責市舶司行政的州,開列市舶行政相關經(jīng)費項目作為其經(jīng)費名目自是理所當然,除此之外,一般性的地方行政經(jīng)費項目也包含其中,由此亦可了解,市舶司財政收入不僅是國家財政收入的來源,還靈活運用于地方行政的財政使用。兩浙市舶司亦應采用了同樣的財政運用模式。盡管宋代地方的財政運用權是收歸中央政府所有,向商船征收的作為一般財政來源的擔腳錢卻似乎是泉州市舶司獨特的財政來源,此亦體現(xiàn)了市舶司行政的自我裁量權,或者說是其所具的地域性特征。
在抽解博買的貨物之中,上供貨物計入宋朝國家歲入。顧觀含括其在內(nèi)的市舶司財政的相關財政報告,《宋會要》職官四四之十四“紹興二年(1132)正月二十六日詔”中有載:
詔令戶部取會兩浙等三路提舉市舶司,酌中年分起發(fā)上京物數(shù),并抽解博買實用過錢數(shù)及賣過物色若干等,自權住起發(fā)后來,所有抽解買賣到息錢,并依此開具申尚書省。內(nèi)兩浙系近便,仍責限回報,先次措置。
即詔令戶部對兩浙等三路提舉市舶司的年均上供物數(shù)、抽解博買中實際用到的錢數(shù)和博買所得貨物的販賣目錄,以及暫時中止上供以來抽解博買所得到的利息錢進行審查,逐項列出并上報尚書省。并以兩浙市舶司距離較近為由,命其限期上報,先行舉措。戶部對市舶財政的監(jiān)查范圍,從市舶司的上供額至市舶司實際施行抽解博買的總數(shù),乃至出賣貨品的名目及其利潤均有涉及,不難看出此舉純屬是力圖把握市舶財政收入及其上供數(shù)(即中央財政份額)之意。此外,戶部以“酌中年分”的方式命市舶司提出年平均額之舉亦說明了,市舶司貿(mào)易并未(或無法)設定年利潤額,無法給出常規(guī)性的定額。
同據(jù)《宋會要》中的史料所載,翌年,戶部遵從朝廷旨意,對兩浙市舶司以前的年平均上供物及其數(shù)量、暫緩上供以來的抽解博買及市舶司自行售賣的物數(shù)、利息錢進行監(jiān)查,逐項開列呈報,并詳細說明支出的實際總額、保管場所等,檢查有無虧損或侵吞瞞報之舉,向尚書省具陳永久性的應對措施以及利害關系。戶部對兩浙市舶司的財政情況進行審查后,發(fā)現(xiàn)其存在濫用經(jīng)費,名目不一,致有虧損等問題,故逐令浙西提刑司介入監(jiān)督,要求其調查建炎四年(1130)以來市舶司原應支出錢物的項目數(shù),追回不應支出的錢數(shù)充公,添入博買本錢。戶部又奏請,今后通判凡遇市舶務對舶來貨物實行抽解博買,應親自入市舶務,與監(jiān)官同場監(jiān)督,以紹興三年(1133)為始,于年末對各務財政使用情況進行審查,逐一申述,明確博買貨物的名色數(shù)目,將以本金來運營生息的應支付錢物項一并附于細目賬簿向浙西提刑司上報,朝廷下詔準奏。由此可知,由于中央戶部此前尚未掌握兩浙市舶司經(jīng)手的上供物數(shù)及抽解博買等物項的具體額數(shù),且市舶司又存在非正當?shù)呢斦С鰡栴},因此令通判將其附于賬簿上報浙西提刑司,又命浙西提刑司對下一年度的應上供錢物進行賬目監(jiān)查。
從該記事中可以看出,戶部對兩浙市舶司的上供數(shù)目、抽解博買數(shù)目、貨物出賣數(shù)目、息錢數(shù)等財政的實際情況尚未準確掌握。另外,由于受轉運司等其他地方官衙的財政侵越,錢物應在額與見在額不符。
南宋戶部從市舶司處收取四項錢物的財政收入(上供額、抽解博買額、貨物出賣額、利益額)移作國庫之用。然而,由于市舶司的收入支出細目等并非常賦,即便皇帝也無從預知。例如,高宗曾問御史臺檢法張闡,市舶歲入有幾何。張闡答曰,經(jīng)抽解、和買每年約200萬緡。高宗因三路市舶收入既非常賦,戶部無從知曉其收支,命輔臣以實數(shù)奏聞。
盡管如此,在宋代,市舶收入仍逐步成為了國家財政的重要來源。熙寧二年(1069)九月,“東南利國之大,舶商亦居其一焉”。南宋紹興七年(1137)閏十月,“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動以萬計”。紹興十六年(1146)九月二十五日,“市舶之利,頗助國用”。再如前述,市舶收入額漸次增長。將其背因理解為是由于中國海商活動的頻繁以及伴隨其出現(xiàn)的市舶司博買抽解利潤的增加等原因所致亦不為過。但是市舶收入本身決非穩(wěn)定?!秾殤c四明志》中對此一語道破,“慶元司征,尤視海舶之至否,稅額不可豫定”。盡管如此,隨著市舶收入在國家財政中所占比重日漸增加,中央不得不采取各種措施確保其收入穩(wěn)定。南宋高宗以后對外蕃商人實行獎勵抽解博買的補官制度,準許商人往他州轉賣以及屆時施行二重抽解等策略亦是出于此目的。同時,市舶收入給地方帶來的巨大利潤導致財政貪污、侵擾等弊病產(chǎn)生,市舶官與商人相互勾結的現(xiàn)象也時有發(fā)生。為確保國家歲入的增加,中央戶部亦屢對市舶司進行財政監(jiān)查。
另淳熙元年(1174)七月十二日,戶部侍郎蔡詵委任干辦諸軍審計司趙汝誼前往臨安府、明州、秀州、溫州市舶務,命其將抽解博買后應上供的貨物、以及積存多年本應賣往民間的現(xiàn)存市舶貨物一并徹底匯總后解送行在(即臨安,今杭州),要求所屬機構送納并適時出賣。據(jù)此可知,戶部為確保財政收入,曾令兩浙市舶務將滯留貨物送納,交由官方出賣。而趙汝誼擔心若盡數(shù)起發(fā),則博易本錢不足,申請酌量留存。對此,朝廷下令,許存留一半。
此事發(fā)生的前十年,即乾道二年(1166)六月,兩浙市舶司被廢止,其所有職務交由兩浙轉運司兼掌。廢止理由是兩浙地區(qū)已設有五所市舶務,抽解、博買多重而復雜。此后與市舶司財政相關的收支報告交由兩浙轉運司經(jīng)手?!稇c元條法事類》卷36“庫務門倉庫式”中收錄了慶元年間(1195—1200)轉運司呈交的年末收支報告書(《收支見在錢物狀》)。其中還添加了市舶所得寶貨的收支狀況,因此這種文書格式適用于市舶司廢除之前的并設有市舶司的兩浙轉運司。關于收支報告的記載事項,年收入中抽解及博買的逐年增加額或虧損額、年支出項中購入實際費用額及其逐年增加額或虧損額、上供額的逐年增加額或虧損額等均是須上報尚書省戶部的項目。通常,轉運司在收到所轄州呈遞上來的租稅收支決算書——錢帛帳后匯總成錢帛計帳上報尚書省即可,但市舶司廢止之后另須將市舶相關財政收支一并上報。轉運司的市舶財政年末收支報告乃是在尚書省戶部的多次要求之下呈交的。盡管戶部可能通過該年末收支報告知曉了市舶司相關收支,但卻難于把握其實際數(shù)額。這從前述戶部侍郎蔡詵的言辭中亦可窺知。
市舶司行政的創(chuàng)收,尤其是對南宋國家財政而言,重要性愈增,其市舶財政報告亦不可或缺,但仍非常賦。在上供國庫之時,并不是按定額每年送納一次,而是累積到一定的數(shù)量后依次發(fā)送。由此可知,市舶收入不定,無法計算,并非可計入國家歲入的穩(wěn)定歲入來源。因其收入額亦非定額,故才允許如泉州市舶司之例,準許市舶司獨自裁量財政使用。中央戶部無法準確掌握其實數(shù),為了確保國家收入的穩(wěn)定,才屢對兩浙市舶司等進行監(jiān)查。孝宗朝以后,兩浙地區(qū)的市舶司被廢止,市舶司相關的收支報告交由轉運司負責。然終宋一代,抽解博買等所得市舶收入并沒有成為穩(wěn)定的國家財政來源,亦不見對各市舶司地方財政使用進行限制,倒不如說此做法反而是默許了各地擁有靈活性的獨自裁量權。綜上,前文提及的御史臺檢法張闡向高宗陳奏曰:“比者叨領舶司,僅及二載,竊嘗求其厲害之灼然者,無若法令之未修,何當福建廣南各置務于一州,兩浙市舶務及分建于五所。三路市舶相去各數(shù)千里,初無一定之法,或本于一司之申請,而他司有不及知,或出于一時之建明,而異時有不可用,監(jiān)官之或?;蚣妫死糁蚨嗷蚬?,待夷夏之商,或同而或異,立賞刑之制,或重而或輕,以至住舶于非發(fā)舶之所,有禁有不禁,買物于非產(chǎn)物之地,有許有不許,若此之類,不可概舉。”不難看出,張闡此言道出了宋代市舶司行政,甚至沿海行政,本質上是可變性的現(xiàn)狀應對所導致的結果。
已在別稿厘清的宋代市舶司行政,按其行政內(nèi)容之出國、入國、綱運等規(guī)定,各自的變遷可總結如下。諸如本文第一章述及的漢商出國時的國家規(guī)定(公憑的給發(fā)等)在神宗熙寧、元豐年間已制定詳細,而且至崇寧年間的這一期間,對禁止出入境國家的禁令持續(xù)解除,此后直至南宋為止都未進行過太大的改革。其背后可料想是由于兩浙地區(qū)海商交易活動范圍的擴增所致,而從結果上來看,國家對公憑給發(fā)制度的容忍又進一步促進了中國海商的海上交易活動。在漢蕃商人的入國規(guī)定方面,至熙寧年間,抽解、博買規(guī)定已大體完備,海商交易活動的擴大使得實行抽解、博買的舶來貨物隨著時代推移而愈加豐富,于是在徽宗、高宗時期對市舶司上供貨物、出賣貨物的規(guī)定也作了進一步修改。另外,雖然宋朝一貫持有的基本態(tài)度是商船僅限在公憑給發(fā)的市舶司處接受博買抽解,而順應時局發(fā)展,亦有時特許于兩浙市舶司以下的各市舶務(華亭、溫州、江陰等)接受博買抽解。漢蕃商人入國經(jīng)抽解博買后,將剩余貨物轉賣他州,此亦是元豐市舶條例制定之后才逐漸準許。由此可知,對于海商商業(yè)活動的頻繁化,宋朝政府采取了更為寬容的許可政策。隨著商業(yè)活動的擴大,舶來貨物以兩浙地區(qū)為中心在中國沿海地區(qū)流通開來。與此同時,在沿海地區(qū)的交易引發(fā)了相關的問題。對此,兩浙市舶司通過“關”等文書與其他市舶司,以及沿海制置使等相關諸官衙互通情報,以謀求問題的解決。隨著沿海商業(yè)活動的活躍化,流通貨物數(shù)量激增,市舶司在對其進行抽解博買之后,幾經(jīng)重組綱運組織,方送納至京畿。南宋之后,盡管此傾向愈發(fā)顯著,加之市舶歲入在國家財政中所占比例亦逐漸增加,但并非實然。市舶行政所創(chuàng)的相關歲入并非常賦,且因市舶司行政本質上需依靠商人或蕃商的往來活動才得以進行,收入額不定,難以“量入”。因此,中央政府準許市舶司對其收入進行獨自裁量,導致了市舶司財政使用的違法行為以及其他官衙的財政侵越。因此,南宋時期掌管中央財政的戶部屢次下令市舶司上報財政情況,以圖將市舶司財政作為國家財政收入的穩(wěn)定來源。最終,兩浙市舶司被廢止(市舶務存續(xù)),與市舶司相關的財政收支報告則交由兩浙轉運司負責。
有宋一代,比如以元豐市舶條例的制定為界,兩浙市舶司行政并非固定性地運行,而是在面對新型的地方行政當中,一面受商人的到來狀況以及商人的申訴等因素的左右,一面靈活地應對諸問題而最終形成的。此外,以兩浙市舶司為中心的各地方官衙亦頻繁互遞“關”“狀”等文書,極力共享情報。又,專于以兩浙地區(qū)為主的沿海地區(qū)推行的市舶司行政,在宋代整個時期都極大程度地左右了國家的政治運營,尤其是南宋的國家財政運行。宋代沿海行政在政治上逐趨重要化由此可見一斑。然而在兩浙地區(qū),其最終結果卻是兩浙市舶司被廢止。宋代,尤其是南宋孝宗時期以后,市舶司行政在國家財政層面上的重要性愈顯突出,作為鼓勵海商活動之策,被朝廷加以推廣利用。因此,南宋末元初朝廷對兩浙地區(qū)周邊的海商活動采取了容許和放任的態(tài)度,最終導致了諸如蒲壽庚的海商走向軍事集團化之路,至明初,國家對海商活動開始施行統(tǒng)制型的沿海行政(對沿海民眾實行海禁政策與市舶司貿(mào)易并存、市舶司貿(mào)易最終廢止與朝貢貿(mào)易系統(tǒng)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