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梅

（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北京 100875）

面對自強保種、救亡圖存的晚近中國社會訴求，政府及社會精英將“人人造成可用之才”作為應對之道，鑒于略識之無的人數(shù)過多，“左圖右史”傳統(tǒng)被挖掘出來，“民間另有一種《智燈難字》或《日用雜字》，是一字一像，兩相對照，雖可看圖，主意卻在幫助識字的東西，略加變通，便是現(xiàn)在的《看圖識字》。文字較多的是《圣諭像解》《二十四孝圖》等，都是借圖畫以啟蒙，又因中國文字太難，只得用圖畫來濟文字之窮的產物?！保斞福?981，第27頁）在政府及社會精英的理念引領下，一批以啟蒙為基調，兼顧娛樂與審美的通俗畫報應運而生，“本報仿東西洋各畫報規(guī)則、辦法，考物及紀事，俱用圖畫，一以開通群智、振發(fā)精神為宗旨”（高卓廷，1905），為包括婦孺在內的普通民眾提供了一座包羅萬象、豐富多彩的圖像知識倉庫，引導并改造著民眾日常生活行為?！昂迷谂d出各種畫報，一則引人興會，二則婦孺易解。這個時代，各種畫報，實在是各報的先導，更是救時的功臣?！保◥坌掠X羅 · 勛銳，1909）學界對晚清畫報的研究，以王爾敏、李孝悌、侯杰、陳平原、夏曉虹等為代表（王爾敏，1990；李孝悌，2001；侯杰、王昆江，2005；陳平原，2018），華裔學者李歐梵更將視學文化的研究方法正式引入華語世界（2006），畫報研究已成為中國近代史、文學史和新聞史研究的一股熱潮，可惜的是，教育史研究卻甚少關注。實際上，通俗畫報所展現(xiàn)的，不僅是政府與知識精英的國民想象和文化啟蒙，還有畫報社、畫師層層密密的演繹和附會。這種通俗知識文本的廣泛存在，為社會教育的蓬勃發(fā)展積累了民間輿論和實踐經(jīng)驗。有鑒于此，本文選取晚清時期數(shù)十種較有影響、存世較長的通俗畫報，梳理其對普通民眾的閱讀世界及集體心態(tài)施加影響的過程，揭示通俗畫報在社會教育中扮演的重要功用。

一、站在國家角度的國民想象和文化啟蒙

在國家形勢危若累卵、亡國滅種的危機意識驅迫下，如何在最短時間有效動員民眾的集體力量扭轉瀕危國勢，社會精英祭出“開民智”大橥，原本處于下層社會的“民”成為關注焦點。在輿論壓力下，一些地方大員也紛紛奏請朝廷采取措施，中央政府的相關規(guī)程陸續(xù)出臺，打破了不以“國家”強制干預社會民生的傳統(tǒng)。在晚清政府官員和社會精英眼中，無論是“國民程度取決于識字人數(shù)之多寡”（劉錦藻，1988，第8729頁），抑或“立憲國民不吸煙”（劉文楠，2015，第43頁）、“國民欲其亡則亡，欲其興則興”（佚名，1903）及“我國民猶喁喁然，企踵拭目”（梁啟超，1936，第24頁），他們所談到的“國民”，都是一個有特定指涉的政治概念，主要是指與“官”對應，甚至將士等社會階層排斥在外的“黎民百姓”，或后世所稱的“被統(tǒng)治者”的下層社會民眾、市井小民。鑒于承擔國之興亡責任的一般民眾“無知無識”，“試問今之國民，有立憲資格者，能有幾人？無立憲國民，又將誰與立憲？”（谷生，1905）政府和社會精英借助新政制度設計和輿論倡導，設立公共圖書館、閱報所，辦理白話報等，宣傳識字，勸不纏足，戒煙賭，去迷信，興新學，以王法易風俗，以此改造民眾，培養(yǎng)合格國民并調動其積極性，合民力以成國力，立憲政，抗列強，實現(xiàn)國家的救亡圖存、民族復興。

在這種情勢下，解決中國積弱不振的根源、尋找救亡圖存的有效途徑便成為首要議題。1896年，刑部左侍郎李端棻在《奏請推廣學校折》中稱：“夫以中國民眾數(shù)萬萬，其為士者十數(shù)萬，而人才乏絕至于如是，非天之不生才也，教之之道未盡也”。（李端棻，1994，第1835頁）除奏請在京師以及各省府州縣設學堂外，李侍郎并請在京師及各省會并通商口岸、繁盛鎮(zhèn)埠，設藏書樓（圖書館），開辦報館，使上自君后，下至婦孺，都能明了天下事。圖書館被康有為、梁啟超為首的維新派在百日維新中付諸實踐，為清末新政時期各地興建公共圖書館做了準備。1905年，張之洞在《酌擬教育會章程折》中，提議朝廷籌設圖書館。次年，考察政治大臣端方等就圖書館開辦上疏，終獲朝廷認可，學部要求各省籌辦圖書館。一些地方的開明官僚行動起來，如湖南巡撫龐鴻書以“庋藏典籍，洪運文明，勤學育才”（1906），東三省總督兼管三省將軍事務、吉林總督錫良以“冀以利導齊民，敢云潤色鴻業(yè)”（1909）、奉天總督徐世昌“以廣庋藏而開風氣”（1908），山東巡撫袁樹勛“開民智而保國粹”（1909），廣西巡撫張鳴岐以“實為此邦教育之要”（1910），直隸總督陳夔龍以“開通風氣敷整文明”（1910）等為目標，紛紛向朝廷上書或籌建或擴建或充實本省圖書館。在學部主持下，設立圖書館從民間呼吁上升到官方層面，從地方士紳“造福梓?！钡膫€人行為上升到政府“開通風氣，增進文明”的國家行為，全國圖書館的籌設為通俗圖書、白話報、通俗畫報流行提供了路徑。

宣講也被作為“開民智”的有效途徑之一。實際上，宣講早在明清時期，就被朝廷作為社會教化、規(guī)范民眾行為的常用方法，不是新鮮事物，但清末以來宣講內容發(fā)生很大變化，白話新聞、歷史、地理、格致、衛(wèi)生等現(xiàn)代知識，被納入其中。1902年，湖南省設立專事演說的宣講所：“今欲作其上下之氣，皋其通國之魂，則死文字斷不及生語言感通之為最捷，此后起愛國之賢，不可不講演說之術，且必有一律通行語言以為演說之器用也?！保ㄘ?，1902a）1903年，保定府尹借四川會館官立小學堂內設立通俗教育茶話所，每周下午進行通俗演說：“以淺顯之詞，闡文明之化，或用俚語，或加趣語，感人最易，入人最深，開智牖明，此為至便，開通風氣，裨益民生?！保ㄘ?，1904a）1906年，隨著學部奏定《勸學所章程》的頒布，各地紛紛辦理宣講事業(yè)，如直隸提學使司“先將戶口切實調查，每村百戶籌設小學堂一區(qū)，宣講所一處，并嚴定視學章程，勉力實行，以期教育普及”（朱有瓛，1987，第146頁）。1908年，學部奏定《勸學所章程》中，列有“實行宣講”一章，建議各地一律設宣講所，延聘專員，隨時宣講；各村鎮(zhèn)地方，也應按集市日期，派員宣講，用語通俗的白話報成為必須。

簡易識字學塾由于事涉憲政，朝廷提倡最力。1906年清政府頒發(fā)《推廣簡易識字學塾計劃》，擬以八年之期，使“人民識字者須得二十分之一”。1907年學部公布《簡易識字學塾章程》，啟動全國范圍內“失學民眾”的補習教育。劉澤熙上書山西巡撫,建議對國民加強教化：“故耳目口鼻有一不善，則不得謂之完全人格；猶之國民，有一不沾溉教化，則不得謂之文明國家?！保?907）1909年，剛登“大寶之位”的宣統(tǒng)皇帝頒布上諭，諭令各地盡快推進簡易識字學塾開設，為實現(xiàn)“憲政”盡“實心實力”。學部首先行動起來，重訂逐年籌備事宜，以期“學堂多一讀書之人，即地方多一明理之人”（學部，1917，第49頁）。以教育方式來“培養(yǎng)而助長”國民的知識和能力成為時人共識，“至于國民知識之幼稚，能力之薄弱，則宜有術以培養(yǎng)而助長之。數(shù)年以后，度不難及立憲國民之程度，其術維何，則教育是已”（覺民，1906）。在自強保種、救亡圖存的強大輿論下，識字與憲政直接連接起來，成了國家大事，“救濟年長失學之人”成為實行憲政、議院選舉的前提和手段。政府及知識精英以一種啟蒙者姿態(tài)，挾國家權力雷霆之力，聚焦下層“成年失學民眾”廣大群體，以識字為起點，將國家話語與公民訓練滲透到他們的休閑娛樂、健康衛(wèi)生等日常生活中。

在政府“廣宣教化、以開民智”的合法框架下，各式精英扮演著“社會啟蒙者”的角色。嚴復在譯介斯賓塞的社會進化思想過程中，深有感悟，認為國家的強弱是由其國民素質所決定，強民是強國的根本，“是以今日要政，統(tǒng)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開民智，三曰新民德”（嚴復，1986，第25頁）。梁啟超在《新民說》中講：“國也者，積民而成，國之有民，猶身之有四肢、五臟、筋脈、血輪也?！鋰哺蛔饦s，則新民之道不可不講。”他認為，只有民族主義才能挽救中國頹勢，而新民之道是民族主義的關鍵，“新民為今日中國第一急務”（梁啟超，1999，第655—657頁）。梁氏《新民說》為廣大晚清知識階層提供了一套完整而系統(tǒng)的理論、操作性較強的政治頂層設計，贏得眾多知識精英拳拳服膺。頗負盛名的《京話日報》，其創(chuàng)辦人彭翼仲以“開通下等社會”“專要教多數(shù)人開通”為辦報宗旨，將嚴、梁二位的理念落到實處，“何況我們這《京話》報，是專為沒有讀書的人說法”（佚名，1904b）。該報選用“淺文白話”，“把天下的大局，現(xiàn)時的景況，外人把我們怎樣看待，我們自己怎樣會弄到如此，天天的說，說來說去，自然會有人聽得入耳”（佚名，1904c）。如此心得，是他在1902—1904年辦理《啟蒙畫報》時的真實體驗，為識字不多的讀者群體提供日常通俗的“知識世界”，以此來開通下層民眾，培養(yǎng)新國民。

有研究者指出：“清末‘國民’論述所以萌發(fā)……基本上與塑造新國家，以達救亡圖存之民族主義目標實為一體之兩面。從此意義來說，晚清‘國民’論述所曾激起的‘啟蒙’風潮，與‘救亡’的集體需求，所構成的，乃是一個統(tǒng)一的連續(xù)體；甚至可以說，前者乃是后者的一個組成部分。”（沈松僑，2002）該論斷的確深諳晚清思想發(fā)展的有效架構。在政府與社會精英的國民想象中，改造國民是為了救亡圖存，是為了復興民族，在這種理路下，國民被視為國家必然組成部分，表面是討論國民權利和義務，實際上卻是要忠順服從國家這個宏大而模糊的存在，凸顯的是國家，而非國民本身。在這種語境下，不識字者不愛國，煙賭、纏足傷害的是中華民族的身體等言說變得合情合理，原本的個人日常行為提升到政治、國家的高度，督促識字、戒煙賭、不纏足是為了“世道人心”，是為了擺脫“國瘠民貧”，是在履行“立憲國民的責任”。這種從國家角度而非民眾個體角度的表述及其內核，在晚清主流話語體系中頗為流行，并通過畫報下潛至民間。

二、通俗畫報社的辦報宗旨和圖像敘事

受時局世風等影響，商業(yè)性通俗畫報多以“開民智”“改風俗”為宣傳點。 “本館同人創(chuàng)辦此報，志在開通風氣”（佚名，1906a）；“今本館糾合同志，組織本報，以開通民智，輸入文明，敦厚風俗，激發(fā)忠愛為宗旨”（佚名，1908）； “實貪多一位看報者，我國多一位開通國民”（忠杰臣，1908）。開通風氣、開通民智、開通國民，成為通俗畫報習見的話語。有的畫報甚至直接以“正俗”“開通”為名，《正俗畫報》以表現(xiàn)京城民眾日常生活、批評時弊舊俗為主: “故組織報館，命名‘正俗’，以整飭風俗為宗旨，以通達民隱為其責，借繪事而傳神，借不律以宣化，使朝野無壅蔽之弊，俾上下有通融之歡?！保ㄇ逄煲机Q，1909）《開通畫報》則宣稱專門為女界提供精神食糧：“女子為國民之母。這女子要是心里不開通，一肚腸子迷信，還能夠栽培出好國民嗎？……既要開通民智，非先開通國民之母不可?！保ㄘ?，1906b）《時事畫報》更是表明借圖畫開通民智的意圖：“國民乎，其有以梅蘭菊竹圖之飄逸不羈主義，枯木介石圖之自立強硬主義，風塵三俠圖之武士道主義，爵祿侯王圖之最大幸福主義，百鳥歸巢圖競爭劇烈之獨立主義，以警國民眼簾，觸國民視線乎！”（隱廣，1905）傳統(tǒng)的花鳥蟲魚均本激發(fā)民氣而登載。甚至連《賞奇畫報》這樣娛樂為主的亦標榜自己以“正俗”為目標（季毓，1906）?！皢⒚烧住薄凹m正人心”等時髦話語頻現(xiàn)通俗畫報的辦刊宗旨中，由此可見時風所趨。

通俗畫報以“啟蒙正俗”為本的立場，既是對政府改革的回應，更是社會潮流下知識分子“心懷天下”的大勢所趨。比起深奧枯燥的文字來，圖像在傳遞新知與表達立場時，更為直觀生動，搭配通俗易懂的白話文，更為可視的歷史圖像添加描述細節(jié)的長翼。通俗畫報具備了晚清報刊追求普及、兼顧婦孺的兩大優(yōu)勢，通俗直白的表述方式搭配圖像，開啟了近代紙媒的新紀元，這些有市場營業(yè)需求的通俗畫報的主辦方，從民眾耳熟能詳?shù)娜粘Ｉ钊胧?，以生動有趣的圖畫為憑借，吸引了大批讀者。在救亡圖存的時代話語下，娛樂或者商業(yè)化媒體通過迎合潮流來穩(wěn)固、提高自己的合法性，而社會教育的勃興則為通俗畫報的業(yè)務發(fā)展提供了廣闊的市場空間，使其獲取了不菲的資本回報。

不同于專業(yè)雜志、政治書刊中社會精英、知識分子的高談闊論，通俗畫報內容明顯“新聞化”，一圖一文，或提倡、或褒揚、或批判，雖關涉國家，卻因借助普通民眾日常熟悉的事物，極易引起他們的閱讀共情。如民間常見的儲錢用具“撲滿”被用于勸募國民捐，《北京畫報》創(chuàng)刊號首頁曾刊登《愛國大撲滿》，畫面中數(shù)人圍著一個大大的“撲滿”，上面張貼著各種淺顯標語，加上“每天有一位張瀛曙先生，對著悶葫蘆罐演說愛國的道理，為是讓人家一邊聽，一邊看，好感動熱心”配文（炳堂，1906a），形象生動地向民眾傳遞了積少成多、聚小財亦能為國分憂的道理。

民眾日常生活中的燒香拜佛、占卜算卦、民間謠言等陳規(guī)陋俗是畫報關注的重點內容。《淺說日日新聞畫報》推出諷畫《女界之固習》，一個頭戴額帕、裹著小腳的婦女手拿一把已點燃的香燭在禱告，她身前桌子上最顯眼之物是積了半滿灰燼的香爐，以此來說明民間婦女燒香拜佛風俗之盛（佚名,1909a）。該畫報第294期還刊出一幅《叫魂》，“日前，順治門外，香爐營頭條胡同，有婦人手內拿著馬杓，口中念叨著，原來是給孩子叫魂呢。哎，中國之迷信，無理取鬧之處，一言難盡嘍。就有如此叫魂的，也怪，連警士中還有請白馬先鋒的嗎，真糟”（佚名,1909b），畫報社直接給出批判的態(tài)度?！侗本┊媹蟆愤€專門以《占卦的害人》為名，來抨擊占卜算卦：“這樣妖言惑眾，還不許旁人破解，居心毒險，可了不得?！保ㄘ?1906c）通俗畫報借彗星等天文常識普及，澄清民間流傳已久的“掃把星”天象預警的可笑謠言，兩個梳著把子頭、身著旗裝的婦女圍在一起，一位指著墻上告示在給另一位講解，畫面生動（見圖1），配文稱：“彗星出現(xiàn)這件事，原來是天道之常，不關什么人間的禍?！涣辖沼钟兄{言，愣說某日彗星碰到地球上，立刻就要天塌地陷，這場劫數(shù)，不定落在那一方（好糊涂玩藝兒啦）。于是一傳十，十傳百，紛紛嚷嚷，鬧得一班無知識的男女（婦人尤甚）都很驚慌的了不得，也有愁的茶不茶飯不飯的，就有想開了得著什么吃什么的，還說是死了不冤呢。您瞧這份兒傻迷信，真是又可笑，又可憐。咦，你也不打算打算，上半月把錢花凈，下半月可是麻煩，到那時天也沒塌，地也沒陷，你可許賺一身窟窿??！” （佚名,1910a）語言輕松俏皮，澄清民間傳說迷信之余，向民眾傳遞科學常識。

相對于朝廷“勸戒纏足”上諭中“縉紳之家，務當婉切勸導，使之家喻戶曉，以期漸除積習，斷不準官吏胥役借詞禁令擾累民間”（朱壽朋，1958，第190頁）的溫和方式，通俗畫報對民間纏足采取猛烈抨擊，態(tài)度激烈?！侗本┊媹蟆飞厦婺靠稍鞯暮磕赣H、捶床呼號的痛苦女孩的畫面極具沖擊力，形象地表明了“纏足一件事，傷天害理，胡鬧已極”（佚名，1906d），直接亮明畫師的態(tài)度。《正俗畫報》刊發(fā)《纏足之苦》，呼吁“原其當初纏足之說，乃是野蠻之手段，所以現(xiàn)今經(jīng)極力提倡天足會，怎么還有未醒的呢”（佚名,1909c），呼吁家長要盡快摒棄纏足陋習，為國家培養(yǎng)合格女國民。

煙賭等私人不良嗜好內容也在通俗畫報中頻頻出現(xiàn)?！顿p奇畫報》向讀者講述發(fā)生在仁安新街的余姓家庭的一幕悲劇。余某 “嗜賭無行，賭敗計窮，誘拐幼妹，母恨其敗類，潛服阿芙蓉畢命。坊人擬送官究治，余先逃去，鄰右醵資，棺殮其母。賭之為害，烈矣”（佚名,1906e）。畫面上一個整潔的小庭院，房屋右面門口兩側張貼著“總集福蔭，備致嘉祥”寓意美好的對子，大門口卻是余某強拉幼妹出門，母親呼天搶地的場景，形成鮮明的反差。《淺說日日新聞畫報》刊登諷畫《當時家業(yè)萬二千》，采用打油詩講述一個原家財萬貫的富翁因吃喝嫖賭吸大煙而破產、不得不拉車維持生計的故事（見圖2），并做了四句評價，“如今拉車后悔晚，東跑西顛日不閑。少年可作前車鑒，免令他人白眼觀”（陳惠民，1909）。全文只有短短八句打油詩，簡潔易懂，配上一名愁容滿面、鶉衣百結的拉車男子，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通俗畫報中，一些傳統(tǒng)民俗亦被作為陋習看待，《北京畫報》刊登中秋節(jié)一家之主帶全家老少擺瓜果月餅祭月的畫面，配文稱科學已證實廣寒宮、嫦娥等民間傳說的荒謬，奉勸家長不可中秋拜月，以免讓迷信“污了小孩們的腦筋”（佚名,1906f）。該畫報還建議警廳管一管“經(jīng)燒法船，超度鬼魂”的盂蘭盆會，制止城隍廟前的迷信活動（佚名,1906g）?！氨娣N”氣氛日熾，知識精英以救國為第一要務，面對依然沉浸“談風月說民俗”的傳統(tǒng)日常生活的普通民眾，恨不能當頭棒喝。在這種憂心似焚的救國情懷作用下，傳統(tǒng)民俗與破除迷信、放足、禁鴉片等一起被列入落后之列。

文化理解植根于既有的生活經(jīng)驗，通俗畫報的畫師們采用新聞寫實的視覺敘事來搭建文化理解的想象橋梁，對普通民眾群體施加影響。描述京城里的大事小情，深處北京的畫師近水樓臺，為了證明自家畫像的權威性，不少畫師作為觀察者直接進入畫面。如《北京畫報》刊登《請看亡國民》，畫師劉炳堂借旁觀六月二十一日在南小街老君堂一位亡國的高麗人挨戶討錢的新聞事件，敘說國與家的關系：“有國才能有家。國要亡了，家也保不住，你看世界上亡國的民，到處受人欺負，不但家保不住，連自己的身子，還不定怎么樣呢?！痹趫D像配文中，劉炳堂直接點明民眾的心理：“眼睛沒有看見過，總以為是瞎說，如今可有了標本嘍?！瓌e竟替人家難受，自己趕早打主意吧?！保ū茫?906b）除近距離觀察新聞事件，畫師還將畫報的啟蒙作用入了畫，“北城慧照寺樂眾閱報社門口，貼著我們《北京畫報》，見天有許多人，圍著觀看。那天有一個老者，看到華工受苦那段，不由的大哭”，并添加觀察者的評價：“本來是啊，同是中國人，看到同胞的那樣苦情，再要是不動心，那還算是人嗎？”（佚名,1906h）畫師們深入街巷，觀察見證日常生活、人情世故的變化，彰顯敘述的可靠之余，更給讀者營造了一種現(xiàn)場感，以“開通”“正俗”“文明”為標志的啟蒙論述，通過可視化的圖像轉換成民眾的生活規(guī)訓。

雖以“眼見筆繪”為標榜，實際上，畫師作為通俗畫報的圖像制作者，卻有不小演繹和附會的空間。最有代表性的是《北京畫報》1906年9月下旬刊出的《恭賀立憲》。畫面中，一隊衣著統(tǒng)一整齊的新學堂學生游行，他們舉著畫有巨龍騰飛的國旗、日新學堂校旗以及“恭賀立憲”的條幅，鼓樂敲敲打打，從《啟蒙畫報》報館門前經(jīng)過，報館門口有數(shù)位旁觀者，路對面亦有旁觀民眾。配文稱“改行立憲，是中國的大轉機，是幾千年沒有的大幸福?；侍蠡噬霞热贿@樣的圣明，王大臣又能盡心籌畫，無論中外，誰不佩服。所以自從十三日下了立憲的旨意，稍微明白點的人，沒有一個不喜歡?！?畫師以旁觀者的角色，稱“沿路上圍看的人，不計其數(shù)，無人不贊美的。有這一舉，很能提起國民盼望立憲的精神”（炳堂，1906c）。實際上，此時朝廷對于立憲尚在謀劃之中，朝廷上下有激烈的反對聲音，民間更是噤如寒蟬，不大可能出現(xiàn)學堂學生上街游行慶祝的場面。而此時彭翼仲因先后創(chuàng)辦《京話日報》和《中華報》，無力兼顧圖像、白話和文言三種報刊，《啟蒙畫報》已停辦，圖像中的啟蒙畫報社已不復存在。但是在畫師的演繹和附會下，學堂、報館以及籌備立憲晚清新學的三大象征同時在一個畫面中出現(xiàn)，為世人鋪陳出一幅朝野內外以及普通民眾對立憲歡欣鼓舞的燈彩佳話。

三、社會教育的民間輿論集聚

在通俗畫報社和畫師的共同演繹下，一向沒有聲音的販夫走卒、店鋪伙計、迷信婦女、賭徒、妓女，甚至和尚、道士、喇嘛等方外之人成為了敘述的主角。通俗畫報著重講述這些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讓他們活躍在朝廷官員和社會精英提倡的場所，上演一出一出“被規(guī)定的”的需要啟蒙或已被啟蒙的活報劇。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與其說是晚清十年中社會的實況，倒不如說是當時通俗畫報界順應政府和社會精英理念，亟欲動員“國民”、改造下層民眾的迫切意圖的圖畫想象。通俗畫報對普通民眾社會生活和人情世故的活潑生動的白描刻畫，吸引了婦孺在內的廣大讀者群。而這些讀者通過通俗畫報的閱讀體驗，知道了憲政、講演、白話報、閱報社、新學、國民捐、戒煙賭、去迷信、棄裹腳等新鮮事物、新理念，逐漸被灌輸如何生活才能成為一個“合格國民”的主流價值。

通俗畫報左圖右史的布局，磁石般吸引著識字不多的民眾：“而今畫報之可以暢銷者，因無論識字不識字之人，皆得增其識見，擴其心胸也。不特士夫宜閱，商賈亦何不可閱？不特鄉(xiāng)愚宜閱，婦女亦何不可閱？”（佚名，1895）識字不多、新識缺少的“鄉(xiāng)愚”“婦女”借助通俗畫報，了解當下社會的各種時事，學習新知?！按蛩慵壹叶寄荛_通，就仗著報紙的好處了。比如一家之內，有不識字的人，莫非還請個講報的教習嗎？不用不用。這就用著畫報的輔助。家有婦孺，給他畫報一看，只要肯在畫篇上上眼，就容易引其入勝。竟看畫篇不明白，自然就問：這畫的是怎么一檔子事情？再有人能夠講說出來，慢慢的就能上了報癮。您說這個理有沒有?。克哉f畫報能夠開通婦孺知識，又不在白話報以下了。”（楊曼青，1909）《北京當日畫報》曾刊登作者淑珍女士來信：“在下性情愚魯，在幼稚的時候，又沒讀過書……沒想到，十月初一日又出了一種當日畫報，所有一切的新聞皆與社會很有關系，在下日日購閱，延及至今，所有一切新聞，皆可通身講念。報紙的益處是很多很多，第一能認識多少的生字，又能使人知曉時事?！保ㄊ缯?，1908）女讀者現(xiàn)身說法，為通俗畫報影響力背書。不僅如此，通俗畫報上還刊登了關在監(jiān)獄里的犯人（炳堂，1906d）、花界的妓女（佚名，1910b），甚至叫花子都喜歡讀報（佚名，1909d），了解朝廷“憲政”大事，將讀報作為他們跨入“文明人”的標注?！秵⒚僧媹缶壠稹贩Q：“本報淺說，均用官話，久閱此報，或期風氣轉移。”（佚名，1902b）蘭陵憂患生1909年曾描述北京通俗畫報的盛況：“各家畫報售紛紛，銷路爭夸最出群?？v是花叢不識字，亦持一紙說新聞。”詩后小注稱：“我國報紙，較之東西各國，固不得謂之發(fā)達；而各家畫報，購者紛紛，嘗見花界中人，識字與否，率皆手持一紙，銷路之廣，于此可見一斑?！保ㄌm陵憂患生，1982，第126頁）晚清文人楊靜亭曾收錄一首《竹枝詞》：“唯恐人疑不識丁，日來送報壯門庭。月間只費錢三百，時倩親朋念我聽?！保ɡ讐羲?，1997，第183頁）作者揶揄不識字的訂報者刻意標榜和炫耀之余，也傳遞出訂閱報紙已進入大眾日常消遣之中。通俗畫報的流行，為社會教育的勃興營造了較為廣泛的民間輿論和豐富實踐。

通俗畫報社和畫師也在附會并強化這種輿論認知。通俗畫報中主角出現(xiàn)最多的場景是閱報社（講報社），獲得開通（開化）最習見的途徑自然是讀報。閱報社為沒錢買報的民眾提供了自由閱讀、了解天下事的機會，被視為晚清社會文化普及、思想啟蒙的一大發(fā)明。彭翼仲多次給北京的各閱報社增送《京話日報》合訂本，還專門特制單面印刷的《京話日報》，供其張貼。據(jù)申報統(tǒng)計：至1906年底，京師設立閱報、講報處“遍于內外九城，不下數(shù)十處”，南方代表城市江蘇蘇州一城就設置6處之多（佚名，1906i）。閱報社講報活動的盛行，吸引了一批不識字的下層民眾前來聽講。通俗畫報以此時事新聞主題，大力宣揚，如北京郊區(qū)慧照寺設有“樂眾閱報社”，原本不食人間煙火的和尚也參與此業(yè)，道士也登臺講報開化世人（佚名，1906j）；前文提到的“愛國大撲滿”設在東安市場會友講報社門口；甚至連讀報后被感召的花界女魁捐錢都要捐到東安市場內的閱報處（佚名，1907a）。除去講報，各地還將畫報、白話報張貼在人流密集的大街墻上，供民眾隨時閱讀，山西孟縣縣衙門前面照壁上因張貼了白話報，由原本的人跡罕至變成熱鬧的講演臺，“于是識字的人，每天在那兒念著，不識字的人，也每天到那兒聽著。弄得這個照壁，跟演說臺差不多了”（佚名，1907b），被民眾稱為“文明照壁”；慧照寺外墻壁上按時張貼《北京畫報》，吸引不少民眾前來閱報聽報。而通過讀報、聽報提升覺悟的更比比皆是，有鋪伙（佚名，1906k）、腳戶（佚名，1907c）、鋪長（佚名，1910c）、喇嘛（佚名，1906l）、開澡堂的（佚名，1909e）、家庭婦女（佚名，1909f）以及妓女（佚名，1909g）因讀報“開通”；甚至還有涿州囚犯劉筠杰讀《京華日報》，被報上刊登的創(chuàng)辦國民捐的消息喚醒，在監(jiān)獄里勸服20多名囚犯納捐，八月間托人將捐款送到戶部銀行，“雖然身在監(jiān)獄里受罪，尚知道盡國民義務”（炳堂,1906d）。畫報中主角有性別、職業(yè)、身份等的差異，但圖像表述的核心內容卻頗為一致，均為讀報明理，認識國家大事。這種以“某某開通”命名的主題在通俗畫報中的廣泛存在，向社會底層民眾傳遞出通俗畫報是獲取新知的主要渠道的信息。

在中國近代知識普及化的過程中，通俗畫報作為簡易直白的媒介形態(tài)，因“不識字者亦能讀之”（戈公振，1985，第201頁），而成為一種帶有娛樂色彩的社會教育的利器?！爱媹髬D孺閱看，尤有益處。蓋婦女為國民之母，若是一開通，那還愁國不強嗎？不由得為我中國風俗之前途賀?！保ㄇ髮嵣?909）《人鏡畫報》稱：“本報以改良社會、溝通風氣為宗旨，凡有關人心風俗、足資勸懲者，或繪入圖畫，或編列新聞，惟必用淺近文義，以期婦孺都解，咬文嚼字無當也?！保ㄘ?，1907d）通俗畫報秉承“開民智”的時代潮流，以傳遞時事新聞與介紹新知為主，圖畫不求精美，說理大于文藝，時事寫實性是核心追求。在這種理路下，通俗畫報簡潔的畫面，淺顯的文字，諷喻影射，熏陶涵泳，以圖像啟蒙來塑造國民，組成了一組生動的、可視化的晚清社會動景圖。

在社會精英和通俗畫報社聯(lián)手努力下，通俗畫報迅速被社會各界重視。“夫畫報與風俗人心有密切之關系，既為教育之一助，又為美術之一端。欲知婦孺之開通與否，社會之改良與否，均視畫報之優(yōu)劣之漲縮為定衡。所以，關心風化者，不可不維持之推廣之，使之日進于完全美滿之地位也。”（蟄鴻，1909）通俗畫報的創(chuàng)作動力在于用可視化的圖像表達思想，喚醒略識之無的普通民眾：“本館印行畫報，非徒以筆墨供人玩好。蓋寓果報于書畫，借書畫為勸懲。其事信而有征，其文淺而易曉，故士大夫可讀也，下而販夫牧豎，亦可助科頭跣足之傾談。男子可觀也，內而螓首蛾眉，自必添妝罷針余之雅謔?？梢蕴涨槭缧裕梢杂|目驚心，事必新奇，意歸忠厚。”（申報館主，1884）幾乎所有創(chuàng)辦或提倡通俗畫報的人，都在強調畫報兼顧婦孺，用語淺白通俗，旨在開通民智，啟蒙正俗。通俗畫報中刊登的那些被社會精英選擇與改良后的國家觀念被寫實圖像，幫助識字不多者了解社會，進而建構了民眾的集體記憶，中國社會“讀書明理”傳統(tǒng)由此順利銜接到近代社會教育的識字訴求中去，體現(xiàn)出一種在現(xiàn)代框架下詮釋傳統(tǒng)的事功精神。這種銜接使通俗畫報的價值在新時代得以拓展，圖像表征知識的方式被民元后的社教機關及知識精英發(fā)揚光大，并通過覆蓋甚廣的發(fā)行網(wǎng)絡，成為不識字 “市井民眾”日常閱讀和常識來源的權威文本。上海市教育局為“便利不識字民眾起見，決定刊行通俗畫報一種，每次出版兩次，除注意灌輸常識外，每期并分印識字材料，以資不識字者閱讀”（1929）。各地社會教育機關更是大量出版民眾畫報，以補不識字民眾的通俗讀物之不逮；甚至在戰(zhàn)火紛飛的抗戰(zhàn)期間，中國教育建設協(xié)會安徽分會理事長錢慰宗專門向第二屆年會提交“請編輯通俗畫報以利社教案”（1942），通俗畫報圖像啟蒙價值因社會教育繁盛發(fā)展而聲名遠播，并對整個20世紀的中國教育現(xiàn)代化進程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如前文所述，通俗畫報的圖像敘事與精準史實不能直接畫上等號，它所展示的“啟蒙正俗”“開通”等歷史圖景，是畫報社和畫師們對時代趨勢的判斷和期待，帶有幾分演繹和附會色彩。但這種演繹和附會并不妨礙它們所反映的社會心態(tài)和價值取向的真實性，可以說通俗畫報是知識分子對于其時社會景象的一種再現(xiàn)?！爸R的選擇、組織和陳述不是中立和無價值觀念的過程。相反地，它是由經(jīng)濟和社會及政治制度所支持的一個世界觀的表現(xiàn)?！保ū说谩げ耍?003，第289頁）晚清時期通俗畫報的大量出版，突破了以文字符號為主的紙質媒體的局限性，承載著這一時期知識精英對識字不多民眾的國民想象，商業(yè)資本亦跟風而上，以“啟蒙正俗”作為標榜來開通“下流社會”。“前現(xiàn)代中國的小說印刷，經(jīng)常包括插圖以觸動讀者的集體情感認同。但在進入現(xiàn)代時，以印刷形式出現(xiàn)的圖畫不再僅僅引發(fā)情感而是發(fā)揮了傳統(tǒng)上由文字產生的作用，變成了信息傳遞的工具，好像新時代只可以透過一個全新的圖像‘語言’來傳達。中國人投進了一個比他們熟悉的傳統(tǒng)生活世界復雜得多的新時代?！保ㄅ睇惥?，2013，第32頁）童蒙婦孺、販夫走卒等普通民眾借助通俗畫報這一傳播媒介，進入精英知識分子篩選后展現(xiàn)的“知識倉庫”，“在這個知識由上向下傳播的過程中，精英分子的理念經(jīng)過簡化乃至曲解，民間文化的信仰、傳說也被新的創(chuàng)造者所采擷，這種上下交融的結果，顯然有助于知識的傳布。更重要的，則是啟蒙者對媒介方式和場合的重視?！保ɡ钚?001，第4頁）正是借助包括通俗畫報在內的通俗傳播媒介，精英知識分子的理念得以順利下沉、滲透到普通民眾的生活，進而塑造共同的社會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