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森
從Nono有記憶那天開始,Ningbo就一直懸浮在寧波上空。
寧波的冬天幾乎沒有雨,城市被一片白茫茫的霧氣覆蓋。Nono早晨背著籮筐去割菜,回來時身上都是濕漉漉的。太陽升起得很晚,落下得很早。寧波塔的影子一點一點變短,又一點一點拖長。黃昏時他們中有誰問起晚上吃什么,另一個一定會說,涮火鍋吧。
“我不喜歡香菜的氣味?!敝Z諾說, “不過你喜歡的話可以放一點點。只能放一點點哦。”
諾諾曾在電臺工作,負責發(fā)布即時路況信息。她是乘坐第一班地鐵的人,土生土長的寧波女孩。 “早安,寧波?!边@是她每天的開場白。
諾諾的聲音很具有欺騙性,清甜柔和的聲線總讓人誤認為她是一個甜美快活的時尚女孩。其實諾諾既不甜美也不時尚,她是人群中最不起眼最默默無聞的那種女孩子。
后來她的雙腿被噬生因子腐蝕。她做了截肢手術,又裝上了假肢。
后來,Nono被帶到諾諾身邊。
寧波升空那天,升空區(qū)外到處是等著見證歷史的人。所有的屏幕上打出了“永遠的寧波”的字樣。整個升空過程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中途天空被完全遮蔽,仿佛末日降臨。但漸漸地,天空城變小了,遠離了,變成了一座飄浮在空中的島嶼,從寧波塔的上方緩緩移過?;聫碗s的散熱裝置發(fā)出炫目的光芒。熱氣噴射過的地方,留下了云朵狀的煙霧。
黃昏徐徐降落,世界空了下來,一片寂靜。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眾生巋然,無所依傍。
“我叫諾諾,你叫什么?”諾諾的眼睛反射著窗外最后一抹亮光,輕輕地說。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給我取一個名字?!?/p>
“讓我想想看?!敝Z諾說。
她一直沒有給Nono取名字。直到一年后有一天,她忽然說: “我想叫你Nono?!?/p>
寧波升空計劃,確切地說,是A-CNNingbo升空計劃。在寧波升空之前,上海、廣州已經先一步懸浮海遷,內陸的大城市也陸續(xù)升空。這是一場逃亡,代表著與植物化之間的戰(zhàn)爭,以人類的失敗告終。
最初,農民發(fā)現(xiàn)農田周圍出現(xiàn)了大片大片難以根除的雜草。道路兩邊的樹開始瘋長,在空中結成濃密的樹蔭。蔬菜大棚里的菜蔬一夜之間會把尼龍薄膜撐破。麥子和水稻獲得了空前的大豐收。櫻桃樹從來沒有結過這么碩大紅艷的果子。
通過衛(wèi)星地圖,人們看到了森林和草原在迅速擴張。非洲草原的一些部落最先被植物吞沒,南美雨林中的村落和小鎮(zhèn)在短短幾個月之間被樹木侵占,更多的植物從四面八方向城市席卷而來。
隨著生命力旺盛的植物而來的,是動物的大量繁衍。鳥群遮天蔽日地飛過城市上空,公路上開始出現(xiàn)鹿和熊,老鼠從下水道里爬出來,成群地竄上街頭,黃昏,無數(shù)的紅蜻蜓飛過廣告牌。
人們拔除花壇里不斷膨脹的花卉,把樹成批成批地砍掉,用無人機噴灑除草劑,甚至點燃整片的樹林。但是沒有用。燃燒過的樹叢像報復一般迅速生長,一小撮苔蘚會在短短幾天內把整面墻壁、整座房子腐蝕。住房的各個角落會長出藤蔓、葉子,早晨起來,門會被爬山虎封住。人們被逼著一次次逃離,從鄉(xiāng)村到城鎮(zhèn),又從城鎮(zhèn)躲進城市。
諾諾的哥哥在一家互聯(lián)網公司上班。有一段時間他抱怨手上很癢,一抓就是一片紅疹。季節(jié)已是初冬,蚊子卻出奇多。他懷疑是被毒蚊子叮了,去檢查時發(fā)現(xiàn),醫(yī)院里擠滿了相同癥狀的人。
哥哥比諾諾大三歲,有一個做新聞記者的女朋友,準備半年后舉行婚禮。他大大咧咧又沒心沒肺,是電子競技的狂熱愛好者,張口閉口不離支持的團隊。
諾諾一直嫌棄哥哥丑,他有一張小丑似的大嘴巴,笑起來半張臉都是牙齒。周末他們會在一起組隊打全息游戲,諾諾瘋瘋癲癲的臟話都從中學來。
哥哥病勢洶涌,很快陷入了昏迷。在ICU住了十多天,沒能活著出來。
然后是諾諾媽媽。媽媽發(fā)病時隔離措施已經出臺,她住進了一所由學校改造成的臨時醫(yī)療站,諾諾每天只能通過手機和她視頻說話。她活了半年,因為皮膚大面積潰爛和器官衰竭而死。
網絡上各種各樣的流言都有:新型超強病毒,生物實驗發(fā)生泄漏,核輻射,外星生物攻擊……
科學家發(fā)現(xiàn),所有被感染的人,基因里都出現(xiàn)了RuBP,這種光合作用的蛋白酶,只應該存在于植物中。這種來源不明的感染物,后來被命名為噬生因子。
截肢手術后有一段時間,諾諾一直躺著。病房人滿為患,她只能躺在走廊里。走廊的一側有一扇玻璃窗,可以看見遠處的寧波塔。
與其說那是一座塔,不如說那是一根巨大的煙囪,筆直地伸向云端。幾十年前,正處在經濟發(fā)展的黃金時期,寧波在打造“未來之城”。有人提交了一份和時間旅行有關的提案,提出了這樣一個假想:要進行時空跳躍,需要一個穩(wěn)定的空間。如果我們無法從技術上做到時間旅行,至少可以建造這樣一個空間,等待未來人的到來。
這個后來被許多人嘲笑的想法,在當時卻獲得了普遍的認同。一些企業(yè)和互聯(lián)網公司出了錢,時間塔被建造了起來。市政府有意要把時間塔做成寧波的地標,將它命名為寧波塔。最后一塊金屬被焊死后,塔身就完全封閉了,只能用機械閥門從塔內部打開。
那時候,寧波塔并不是寧波的中心。但是城市建設像一張饕餮巨口,在短短十余年間,把寧波塔周圍的土地都吞噬了。高樓林立,街道縱橫。許多年過去了,巨塔的門始終沒有打開。有人抱怨塔身太重,把地基壓沉了,每次下雨這塊地都會積水。有人認為應該把這個地塊重新規(guī)劃,把塔推倒,建造更多的商品房。后來政府折中了一下,依傍著塔身建起了幾層觀光平臺和玻璃棧道,建起了高速電梯,把它改造成一個觀光景點。
游客云集而來又作鳥獸散。漸漸地,不再有人提起寧波塔原本是一個時空穿越通道。人們只會指著它開玩笑說,你看,它是不是很像一根烤串?
諾諾小學時有一次春游,學校組織去寧波塔。
那是一個雨天,孩子們乘高速電梯到達最高一層觀光平臺,從空中俯瞰寧波。經過許多年一環(huán)一環(huán)的建設,寧波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形,就像一個鑲嵌在地面上的日晷,寧波塔就是那根指向太陽的晷針。觀光平臺是全封閉的,因為距離地面數(shù)百米,空中寒風呼嘯,雨點密集地撲打在鋼化玻璃上。
很多年后,諾諾學會了得體地與人相處,學會了流利地應答,學會了在自己不愿意的時候果斷拒絕。但在小時候,諾諾只是個別扭靦腆的小丫頭,學習成績很一般,也不好看,不愛說話,也沒什么要好的朋友。
在半空中,這種孤單的感覺特別深刻,同學們三五成群地說話,她一個人孤零零站著。
很冷,每一塊玻璃都像結了冰,整個平臺是一個透明的冰窖。那座塔孤零零地站著,看起來冷漠又悲傷的樣子。
父母離婚時,爸爸要了哥哥。媽媽是不是也更想要哥哥?諾諾不知道。為了讓母女倆有一個自己的家,媽媽拼命工作攢錢買房,每天很晚才回家。諾諾從上小學開始就自己去學校,自己回家。她自己梳頭、洗澡,自己買早餐,自己熱晚飯,自己睡覺。
直到成年,她都害怕一個人在家看著夜幕降臨的感覺,暮色會喚醒她心底難以擺脫的恐懼:媽媽怎么還不回來呢?她會不會永遠不回來了?要是媽媽死了,我該怎么辦呢?人為什么會死?死后人們到哪兒去了呢?出生之前我們又在哪兒呢?人的一生究竟有什么意義呢?
這座塔為什么會被造起來?時空穿越者真的會來嗎?如果他們永遠不來呢?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義呢?
除了止痛,諾諾徹底放棄了治療。和她同期感染的人都在堅持化療和服藥。開始那幾年,電視臺和各大門戶網站每天都會播報疫情,后來不播報了,死亡成了常態(tài)。
鳥類和哺乳動物的身上也出現(xiàn)了變異。再嚴格的隔離都沒能阻止疫情蔓延,在損失了一半以上的人口后,人們拋棄了大陸,漂流到海面上和天空中。
城市升空后,所有基因里出現(xiàn)RuBP病變的人被留在了地面上。噬生因子攜帶者解除了隔離,諾諾重新去電臺工作。
早安,寧波。我是你們的朋友諾諾,今年24歲,噬生因子感染者,病齡3年。我想騎自行車,我想談戀愛,我想吃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我想活到100歲。
上天空城前,爸爸和諾諾道了別。
玻璃倒映著諾諾的臉,是一個薄薄的影子。玻璃那一頭是爸爸的臉。兩張臉虛幻地重疊在一起。
對諾諾來說,爸爸一直是個陌生人。他們之間的信息是靠哥哥來傳達的。諾諾過生日,只有哥哥會給她送禮物。哥哥總是送兩樣,一樣算是爸爸的。媽媽很少提起爸爸,只說過一句:他只對錢有感情。
爸爸一直是意氣風發(fā)、交游廣闊的模樣,但那一刻他眼睛發(fā)紅,憔悴而虛弱。諾諾不是很明白,那究竟是真情流露,還是自我感動的表演。
也許只是因為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哥哥的影子。
爸爸給諾諾留了一筆錢,幫她定制了Nono,AI批量生產的最新型號的服務人。
整個城市到處是公共服務人。無論誰需要幫助,招呼一聲他們就會過來。只有少數(shù)人買得起這種高級的仿真服務人。
按照東方人的理想審美,Nono的身材顯得纖瘦又矯健,面容間于清純的少女和清秀的男孩之間,有一種微妙的中性感,眼神卻屬于一頭在海洋中巡游的鯨。他的生化皮膚摸起來和真實的皮膚沒有什么兩樣。體溫比人體高一度半,是一只柔和的貓咪的溫度。
服務人天生帶著親和力,是為了最私人的需要設計的。但是諾諾不喜歡Nono。她總覺得Nono不會笑。
服務人當然會笑。他們懂得寬和地笑,親切地笑,溫柔地笑。那是經過萬千數(shù)據(jù)分析、計算,經過心理學美學原理加工制作出來的笑容,能喚起人的信任感和愉悅感。
那是假的。假得很真的模樣。
“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敝Z諾總是這么說。
Nono于是走到門外,輕輕地把門掩上。
留在地面上的感染者像往常一樣生活著。之前預想的騷亂并沒有發(fā)生,寧波前所未有的寧靜。農民繼續(xù)收獲谷物和蔬菜,工廠的流水線繼續(xù)生產物資,碼頭繼續(xù)裝卸貨物。交警還在指揮交通,學校還在正常上課,諾諾每天準時說: “早安,寧波?!?/p>
整個城市都是病人,連醫(yī)護人員都是病人。久病成醫(yī),大家會默契地互相幫助。
有些人會選擇生下攜帶噬生因子的孩子,有些人則選擇不生。人們已經學會了不去干涉和評價別人的選擇。
死亡病例每天都有,但是死亡率在緩慢降低。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那些積極治療的病人往往死得很快,而那些從一開始就放棄治療的人反而茍延殘喘地活了下來。
好像人體對外來的基因攻擊進行了一段時間的拼死抵抗后,逐漸適應了這種變異。
諾諾經常會感覺疲勞,下班搭地鐵時經常會睡過去,隔一段時間總會發(fā)燒一次,聽力下降,手足會控制不住地抽搐。但總會有那么幾天,一切都很好,就像有太陽的秋天,紅澄澄的柿子的味道。
整個寧波的柿子樹被砍光了。不止樹,所有綠色植物成了洪水猛獸。新聞媒體每天號召大家清除所有看得見的植物。每個休息日諾諾都會去參加義務的滅植勞動。
她喜歡植物,從小就喜歡。小時候換過許多出租房,因為生活不穩(wěn)定,媽媽從不讓養(yǎng)花草。有一次搬到新的出租屋,窗臺上有一盆前租客留下來的梔子花。她心里默默地高興了很久?;ㄆ谶^后,那盆梔子花不知不覺就枯萎了。雨水落在花盆里,鉆出了許多細細的小草。有的小草有指甲蓋大小的圓形葉片,有的像兔子的尾巴一樣毛茸茸的一簇。在諾諾眼里,這不是一盆雜草,而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更讓她驚喜的是,其中一種草開出了黃色的、像微型向日葵那樣的花朵?;ò甑蛑x后,從花盤上長出了白色的絨毛。風一吹,那絨毛就飛了出去。
在寧波最美的春天,花一茬接一茬地盛開,紫荊、杏花、桃花、櫻花、海棠,開得云蒸霞蔚。在河邊跑步,像穿行在一卷錦緞里。初夏的時候,她總是會在散步路上撿到綠色的紫色的果子。
而現(xiàn)在,植物正從四面八方向寧波涌來。最外圍的房屋和道路已經淪陷,不管水泥鋼筋還是玻璃瓷磚,都沒能逃過被植株破壞吞噬的命運。隔板被頂穿,墻壁被擰歪,商城內部被草木填滿,大樓被腐蝕得塌陷。每一寸空隙都填滿了綠色,到了開花的季節(jié),又大又鮮艷的花朵氣勢洶洶綻放開來,像無數(shù)張妖艷的臉。
人們發(fā)明出了一種粉碎性的除草機器,可以人工操作,也可以自動運行。數(shù)十萬臺除草機全天24小時不中斷地鏟除植物,用射線殺死潛藏在土地中的植物種子和孢子,但寧波的地域仍在縮小,仍有無數(shù)綠色從細微的地方迸發(fā)出來。
Nono總是跟著諾諾到處跑,小心地跟著她,又不過分接近。他們建立了基本的身體指標共情,如果諾諾感到不舒服,Nono會第一時間感應到。
諾諾病重的時候,Nono會給她洗澡、換衣服、喂飯、裝卸假肢,把她從房間抱到衛(wèi)生間,又從衛(wèi)生間抱到臥室。
諾諾從小養(yǎng)成的習慣,任何事情都不能依賴別人。哪怕最親近的人都不行。一點點都不行??傊?,就是不行。
有時候一點點受挫,洗碗時失手打碎了盤子,站在街頭突然看不清東西,播音時連續(xù)念錯字,都會讓她驚恐到自閉,腦海中無聲叫囂著: “完了,我又搞砸了,我又弄得一團糟了。我怎么這么笨手笨腳?我怎么什么事都做不好?”
Nono會無聲無息地過來,幫她收拾地上的狼藉,輕輕握住她的手,帶著她走,或者,只是陪在她身旁,輕聲說: “不要緊?!?/p>
她不可能不依賴他。她的生活一直自己扛著,直到Nono一點一點把這重量轉移到他身上。
哥哥其實從來記不住諾諾的生日。是諾諾自己提醒他,哥,三天后是我的生日,你打算給我買什么禮物?
發(fā)信息給哥哥的時候,諾諾刪刪改改,換了七八種措辭,俏皮的,撒嬌的,禮貌的,裝作不經意的……最后想想還是算了。心里想著刪除,手卻下意識地一滑,信息發(fā)了出去。
那個生日,諾諾收到了人生第一束鮮花,第一個生日蛋糕和第一個全息游戲賬號。
“可我不會玩游戲,也沒時間玩?!?/p>
“你不會我教你啊。你沒時間我?guī)湍憔毤?,等練得差不多了,我們組隊一起玩?!?/p>
是那個游戲賬號讓他們的聯(lián)絡變得頻繁起來。諾諾總是有一堆操作問題可以問,而哥哥對電競永遠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游戲賬號上有好友生日提醒。所以后來的每個生日,諾諾都能收到禮物。
哥哥那種直男氣場爆棚的IT男,送出的禮物往往不是女孩子會喜歡的:銀雕骷髏頭的手鏈,蝙蝠俠誕生150周年的限量手辦,搖滾音樂會的門票……每次諾諾都會收好。
那個骷髏頭手鏈,諾諾第一眼看見就覺得丑到不能忍,后來給了Nono。永遠整潔簡素的Nono身上多了那么一串非主流的手鏈,好像樂曲中夾雜了一個不和諧音符,有了一種跳脫感,居然挺好看的。
在城隍廟旁的一家小食店里,諾諾吃到了全寧波最好吃的桂花湯圓。雪白的湯圓一個個豐潤細滑,人工干燥的桂花還保持著金黃的色澤,光看配色就讓人幸福滿滿。
面館的老板臉上有噬生因子導致的皮膚硬化,雙手戴著手套,動作遲緩,有一種儀式化的鄭重。這家店每天只在網上預售20碗桂花湯圓,多一碗都不行。
最后一次搶購成功,湯碗端上來的時候,老板雙手撐著柜臺說: “這是最后一碗了?!?/p>
“我運氣真好?!敝Z諾說。
老板又說了一遍: “最后一碗了,明天店就關門了?!?/p>
鐘表在墻上滴滴嗒嗒地響,整個城隍廟很寂靜,一半以上的店都關門了。諾諾說: “老板,謝謝你?!?/p>
老板說: “唉,也謝謝你?!?/p>
諾諾緩緩咀嚼著湯圓,呼吸著桂花的清香,半晌,她對Nono說: “你想嘗一嘗嗎?我們一起吃好不好?”
Nono不需要吃東西,但是他有和人類相一致的味覺感知系統(tǒng)。諾諾第一次開啟和Nono的感官共情。這樣,她吃到的每一口滋味,Nono都能吃到。
那是Nono第一次嘗到食物的滋味。熱氣吹拂著臉的感覺,湯圓被咬破時芝麻餡滑過舌頭,甜香在萬千味蕾之上綻放,那種感覺讓他情不自禁渾身一顫。
吃的感覺太美妙了,系統(tǒng)找不到哪一種表情可以來表達這種愉悅。Nono的臉上只有一片原始的驚喜,初生的嬰兒一般。
接下來的半年多時間,他們一起吃遍了寧波的牛肉面館、生煎包子鋪、海鮮店。
衣柜里長出了葉子。新聞號召大家清除家里所有木制家具。諾諾和Nono一起把家里的木壁板和木柜子都清除了,連筷子都換成了塑料的,但是墻壁上還是不停地長出綠色來。
有專家說,人身上的每一粒皮膚屑都帶有植物基因,也就是說,人所在的地方都會長出植物來。
軌道上長滿了植物,地鐵終于還是停運了。地鐵一停運,好像一條滾滾流動的血脈靜止了。
人們正逐步往市中心撤。諾諾和Nono搬離了媽媽千辛萬苦才買下的房子,住到了寧波塔下的一間小閣樓里。撤走前,諾諾特地去敲了鄰居的門,問他們要不要幫助。那對夫婦六十多歲,經常問諾諾有沒有男朋友,問她要不要一起打麻將。夫婦倆笑著說不了,我們老了,就不折騰了。這里挺好的。
在北歐、南非和北美,有一些地方的情況不是那么糟糕。許多人離開了寧波。爸爸從天空城聯(lián)系諾諾,每次都問她要不要離開寧波,他會安排。她拒絕了。再后來,機場也停運了。
他們有足夠的食物,每個收獲季,收割機會從空中自動收割糧食,處理,烘干,脫粒,包裝,供應給寧波市民。肉食一直很充足。一些日用品會從天空城送下來。
寧波塔周圍還有一萬多人生活著。城隍廟已經被樹林淹沒,在天空城上,人們重造了天一閣、城隍廟、日湖、月湖,只是不知道那里有沒有賣桂花湯圓。
諾諾每天早晨都會和Nono一起去樹林里采各種野菜野果,世界好像倒退到了原始時代,一切噪聲,一切喧囂都沉寂了,只有人面對著浩瀚的自然。
每次去樹林,回來諾諾總要睡上很久,睡得像一棵樹。她不再動不動就感到緊張和恐懼,甚至也不再感覺到疼痛。她只是接受,接受這個世界的改變,接受自己。
她不知道森林是在吞噬她,還是在治愈她?;蛘呤且贿呁淌?,一邊治愈。
Nono腌制了雪菜、蘿卜、泡菜,制作了豆瓣醬,收集了一大瓶一大瓶的花椒、辣椒、陳皮……
“你喜歡蔥還是香菜?”諾諾問。
Nono會故意說: “香菜。”
諾諾的鼻子微微皺起來: “只能放一點點哦。”
不知道為什么,人們又聊起了寧波塔。一開始是幾個人說起,后來網絡上幾乎到處在聊。
再過幾年,寧波塔落成就要一百年了。
有人說,事實證明,時空穿越是不可能的。因為如果有人真的通過寧波塔穿越了時間,在它落成的那一天,穿越者就該來了。
有人說,也許時空穿越就像行走在搭石上一樣,必須從一塊跳到那一塊。比如必須先穿越到一百年前,才能再穿越到兩百年前。
有人說,說不定穿越者早就來了。噬生因子就是他們帶來的。
春天天氣好的時候,人們會到寧波塔上去看風景。濃濃淡淡的綠如錦緞一般鋪展開去,上面飄拂著大片大片的花。
如果有人沉睡不再醒來,大家會把死者帶到森林中去埋葬。會有無數(shù)的花和草從死者身上長出來。
諾諾一直活著。有時候她也會覺得詫異,怎么,她病了那么久,怎么會一直活著?
她和Nono共享了感官,共享了記憶,共享了所有的一切。如果她死了,Nono會一直存在下去。
“昨晚我夢見自己能變成了一棵樹。很多很多人變成了樹。我們能互相說話,互相觸摸擁抱。我們有無窮無盡的生命,彼此成為彼此的一部分?!?/p>
“我小時候總想離開寧波,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我想去北極看極光,去亞馬孫雨林,去巴黎,去羅馬??墒乾F(xiàn)在覺得,寧波是世界上最好的城市。我哪兒也不想去,只想永遠留在這里。”
諾諾死后,Nono被天空城政府收購,來照顧三個攜帶噬生因子的孩子:兩個女孩,一個男孩。
男孩和大一點的女孩都長得非常漂亮,鮮嫩得像青草和鮮花。Nono陪他們一起讀書,帶他們去森林里采果子,在他們玩得太瘋的時候設法讓他們安靜下來。
但Nono私心里偏愛的是那個小一點的女孩,她有被腐蝕得斑駁的皮膚,間于半人半樹之間。她心里有許多想法,卻又乖得讓人愛憐。
Nono每天做各種吃的給孩子們。通過共情,他把各種滋味儲藏起來,在閑暇時重溫。
在樹林里,有時候也在他們的小屋里,他總是能聽見一個聲音。
樹在與他共情,說: “早安,寧波?!?/p>
那聲音清甜柔和,像一條活潑的小溪,有些話Nono聽得懂,有些話他不懂。那是一個甜美可愛的女孩的聲音。
諾諾沒有死,她成了森林的一部分。
寧波沒有死去,它以另一種方式在延續(xù)。
Nono每天花一個小時時間與天空城聯(lián)網,瀏覽人們的熱議話題,閱讀寧波的歷史。古代,寧波夏時稱“鄞”,周時稱 “甬”,唐時稱“明州”,三江匯聚,古來就是土地肥沃人民富足之地。人們?yōu)榱肆糇幉ǖ挠洃?,在互?lián)網上建造了一個數(shù)碼的寧波,只要接通全息影像,就可以進入寧波。
很多人每天掛在網上,去逛鼓樓、天一廣場、月湖公園。在這座記憶之城,氣味永遠清新甜潤,寧波話永遠清脆爽利,麻將聲永遠響亮快活。
春天的時候一連下了許多天雨,后來放晴了。清晨,Nono去尋找他監(jiān)護的那三個孩子,看見他們并排站在寧波塔下。
Nono提醒他們: “吃早飯了。”
男孩說: “噓,塔里面有聲音。”
大一點的女孩說: “我們都聽見了,不信,你聽?!?/p>
小一點的女孩抓著Nono的衣角,輕聲問: “是未來人嗎?是時空穿越者嗎?”
Nono聽了聽,好像聽見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沒聽見。他們靜靜地站著。
如果門真的從里面打開了。也許,也許。
也許Nono會問他們: “歡迎回來,喜歡蔥還是香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