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平
七月流火,留宿黃州城。夜里兩點(diǎn)左右,竟然被熱醒了,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爬起來,掀開窗簾,俯視這夜幕下的小城黃州。
有月亮,升至中天,滿滿的一輪,如水般浸潤著黃州城。老城區(qū)主干道依稀可辨:東門路,臨皋亭路,江堤路……高高低低的房子,田野,樹木全都沉沉入睡。只有我,這孤獨(dú)的旅人,對著天上的一輪發(fā)呆。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我突發(fā)奇想:那千年前流放到黃州城的蘇學(xué)士,月亮可曾見過?
奇怪,月亮竟然眨眨眼,呵呵而笑,笑聲與東坡一樣爽朗。它隨手扯來幾片云彩,頭戴高帽,面頰清瘦,顴骨高聳,眉目清秀的蘇學(xué)士竟從云彩中緩緩步出。
他端一杯濁酒,凄凄惶惶,只在半勾殘月下徘徊。半年前,他被文壇與官場的臟水淋了個透心涼,身心疲憊的他最終被流放到小城黃州?!叭痹聮焓柰?,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dú)往來,飄緲孤鴻影。”黃州的月亮是絕情的,毫不憐憫這位蹣跚走來,九死一生的詩人,只是掛在枝頭,冷冷地旁觀落魄的詩人。
呵呵,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黃州的月亮也會甩臉子,淺薄的它可無法預(yù)知這個人后來成為黃州的一座文化豐碑,黃州因為收容了這位落難詩人而名揚(yáng)天下。
天上的冰輪笑了,它又招來了幾朵云彩。
黃州通判馬正卿步出云彩。他在蘇軾困頓到極點(diǎn)時,挺身而出,向黃州太守請求劃一塊無主的地給蘇軾耕種,太守徐君猷也很同情蘇軾的遭遇,把黃州城東緩坡上一塊營防廢地劃給了蘇軾。這位不懂稼穡的詩人脫下長衫,穿上短袖,帶領(lǐng)全家老小清瓦礫,割荊棘,終于整理出五十畝田地來。黃州百姓們自發(fā)教授他冬種麥,夏種稻的技術(shù)。這塊坡地是他從廟堂走向自然的開始,在很多士大夫眼里視為粗鄙的農(nóng)耕生活,卻讓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歡喜與安心。
這年秋天,莊稼豐收了,拖家?guī)Э诘奶K軾收獲了二十石糧食,他建起了雪堂,置辦了酒甕,甚至研究出豬肉的新吃法?!坝晗礀|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是夜雨后,東坡先生行走在月色中,不復(fù)凄惶。
我朝月亮抱歉地笑笑,原來黃州的月亮是多情的。是黃州的官吏民等不懼政治上的壓力,熱情地幫助了蘇東坡;是黃州的月亮灑下清輝,溫言婉語,撫慰了東坡,點(diǎn)化了東坡。
東坡也與月亮結(jié)為密友。元豐五年,蘇軾兩次月下泛游赤壁,“江上之清風(fēng),山間之明月”讓東坡解脫苦悶,頓悟人生;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黃州城已經(jīng)進(jìn)入冬季,瓦上寒霜起,東坡至承天寺邀張懷民賞月,如水月色讓東坡閑適自得。黃州的月亮是智慧的,它教東坡剔除自傲,謙虛自省,讓東坡完成了一次偉大的轉(zhuǎn)變。這年春夜,他夜行蘄水,微醉,見“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層霄。可惜一溪風(fēng)月,莫教踏碎瓊瑤?!泵赖綐O點(diǎn)的月亮讓蘇軾寧愿醉眠芳草,也不縱馬過溪。
一輛夜行貨車“隆隆”駛來,打斷了我與月亮的對話。我揮一揮手,與月亮話別:“與其說東坡成就了黃州,不如說黃州包容了東坡,成就了東坡。謝謝你,黃州月亮,是你讓東坡完成了一次心靈救贖?!?/p>
月亮微微一笑,漸漸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