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浪
不出什么意外的話,這個簡單的故事里面,將會出現(xiàn)四個簡單的人。他們的名字,我看就叫于紅、韓正陽、趙晶和沈大鵬吧。這四個人的名字,你如果看過一眼,轉(zhuǎn)身又忘了,那就對了。沒有辦法,取名實在不是我的強項。不瞞你說,剛一開始時,我打算叫他們1、2、3、4,有點太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是吧?
這四個人,他們誰先出場其實都是一樣的。我既然已經(jīng)把于紅和韓正陽寫在了前面,那就讓他們兩個先出場好了。時間是秋天的一個早上——當然,你說是春天的一個早上,也可以的。反正就是這么隨便的一個早上吧,故事開始了,于紅給了韓正陽一張紙幣,面值十元。
于紅說,晚上你買點茄子回來,我想吃燒茄子了。
于紅的聲音,怎么說呢,你如果親耳聽了,可能會有一種毛茸茸的酥癢感。當然了,你更可能是感覺突然一冷,接著呢,寒戰(zhàn)這個家伙沒經(jīng)過你同意,就自己大咧咧地跑出來了。嗯,我就不繞彎子直說了吧,于紅說話的聲音很嗲。
韓正陽接過這張錢,他說,老婆,你就把五十塊錢一起都給我就得了唄,你總這么零揪,不嫌麻煩???
于紅就對韓正陽翻了個白眼,還做了一個雙手掐腰的動作。她說,就你,給你一百萬,你一天也得都花沒了你。說完這句,于紅開始收拾飯桌了,先是把只剩一點點的芹菜炒肉,倒進了還剩半盤的土豆絲中,接著把兩雙筷子攏到一起,豎起,在桌面上蹾了蹾。
韓正陽就沖于紅伸了下舌頭,還做了個鬼臉。老實說,韓正陽的這兩個動作,在我看來是有些惡心的,但他已經(jīng)這么做了,無論是無意還是執(zhí)意,我都拿他沒有辦法。
韓正陽說,老婆,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俗話說,肉爛在鍋里;常言道,背著抱著一樣沉;老誰家那個小誰說得更好,早進城,晚進城,早晚進城。你……
于紅的臉就板了起來,她說,你別磨嘰,你上班要晚了,你不知道啊你?
韓正陽就把這張十元紙幣塞進了衣兜——當然,前提是他的衣服上面得有兜。之后他站起身來,悄悄湊到于紅身旁,趁于紅正將注意力一股腦地匯聚于殘湯剩水,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老婆再見,你開摩托注意一點。說完,韓正陽轉(zhuǎn)身往外走。走到門口,他一回頭,看到于紅放下了盤子,抬起右手,用手背摸了摸被親過的臉頰,同時低下頭來微笑,韓正陽就也笑了。
由此,你是不是大致猜測出來了,于紅和韓正陽應(yīng)該是新婚不久?我猜是的。半年,或者一兩年,不會更久了。更久的話,偷偷親吻對方一下這類的動作,他們大概就沒心情去做了吧?就算其中一方有這心情,而被親的一方也會突然暴怒吧?誰知道呢。
接下來要出場的,自然就是趙晶和沈大鵬了。畢竟一開始我就說過的,這個故事里面只有四個人。我也許不能保證這個故事的后面,會不會又出現(xiàn)了其他人,比如路人甲,或者路人乙,但起碼現(xiàn)在還是不會的。
跟于紅和韓正陽一樣,趙晶和沈大鵬也是一對夫妻,只不過他們的婚齡相對更久一點,而且已經(jīng)有了一個女兒,好像就要滿七周歲了。
接下來,我想試著說一下沈大鵬的外貌。他身高超過了一米八,體重超過了一百八十斤。他的膚色黑黢黢的,一雙大眼睛往外鼓鼓著,絡(luò)腮胡子挓里挓挲的。就是說,如果沈大鵬手里提一個細長的家什的話,你會覺得他有一點像張飛,自然是山寨版的了。
沈大鵬的“山寨”,具體表現(xiàn)在他有一個喜好,也或者說是有一個不大上得了臺面的毛病,這就是他每天晚上回到家,清點錢款的時候,凡是面值五元和五元以上的鈔票,他都要在領(lǐng)袖頭像的下邊簽上自己的姓。沈大鵬想看一看,被他簽了姓的錢,有朝一日會不會再次回到他的手中。趙晶笑話過他,她說,再回到你手里還能咋的?你能不能給我見過一點世面呀?真是狗肉上不了大席,完犢子貨。沈大鵬白了趙晶一眼,接著就埋下頭來,繼續(xù)一五一十地簽姓。趙晶數(shù)落過幾次,見收不到成效,也就由著他了。
接下來,我要交代一下沈大鵬的職業(yè)了,也好順便解釋一下,他為什么每天晚上都要清點錢款。沈大鵬在北岸菜市場有一個攤床,他每天在那里賣菜,土豆、豆角、青椒、茄子,還有韭菜、蒜薹、藕、西紅柿,好像還有干豆腐和金針菇,菜品的樣式齊全著呢,顏色和氣味鬧騰著呢。他的生意說不上特別紅火,但絕對不清淡,每天都要收回一把零散的紙幣、硬幣,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以上這些,都算是背景交代,應(yīng)該一筆帶過的。而我既然已經(jīng)說了這么多,索性就再多說一些吧。
在經(jīng)營這個蔬菜攤床之前,沈大鵬和趙晶都在雙喬印染廠工作。趙晶在化驗室做化驗員,沈大鵬在二車間做配料技工,兩個人的職位也可能被我記反了,但這不重要。雙喬印染廠,坐落于澗河的北岸,曾經(jīng)紅極一時,但不知道怎么搞的,在沈大鵬和趙晶結(jié)婚還不到一個月的時候解體了,是那種和風細雨的解體,連個撒尿這么大的動靜都沒有搞出來。
工廠解體的時候,沈大鵬沒覺得這是一件多么嚴峻的事情。這好像也不是特別難以理解吧?對于新婚男人來說,全世界都是他的后花園呢。暫時沒了工作,有什么值得一驚一乍的呢?正好可以悶頭在家和老婆親昵不是?
半年后,他們結(jié)婚時收到的一點禮金,雙方父母給的一點安家費,還有兩個人的一點下崗賠償款,基本就見底兒了。而被沈大鵬認認真真簽過姓的票子,一張也沒有重新回到他的手中。沈大鵬這才發(fā)現(xiàn)有些事情不對頭了,比如房檐這個敗類位置,原來不具備劈里啪啦地往下掉餡餅的功能,再比如,喝西北風,原來不頂飽。更加要命的是,趙晶的前男友從外地回來了,今天請趙晶吃飯,明天約趙晶參加同學聚會什么的。沈大鵬知道,自己再不找個正經(jīng)事情來做的話,趙晶這枝紅杏是一定要出墻了啊,而且出了就不可再逆。他就紅著臉找到父母,還有姨媽、姑媽等等親戚,借了些本錢,在北岸菜市場租了一個攤床,販賣蔬菜。夫妻二人三五年忙活下來,還了父母和親戚的錢,手頭居然還有了積蓄。趙晶就利用這筆積蓄,也自己單干了,她到北岸商場兌了一個針絲品柜臺,經(jīng)營起線衣、線褲以及襪子、胸罩和丁字褲這一類的小零碎。夫妻二人都有了自己的生意,客觀上也就沒了無事生非的檔期,還等于加高了院墻的海拔,如此一來,趙晶這枝紅杏當然還很嬌艷,但嬌艷的范圍固定下來了,并且可控。
好了好了,我實在是沒有耐心繼續(xù)交代他們的過往了,我得馬上把時間切換到當下。
這天晚上,吃過晚飯,沈大鵬又在紙幣頭像下邊簽“沈”字。簽到最后一張十元紙幣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顏色有些偏深,而且有點油膩感。他急忙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捻了一捻,欸?不對?。≠|(zhì)地明顯不夠堅挺。他就把這張錢沖著燈光照了照,發(fā)現(xiàn)里面的水印人像模糊不清。沈大鵬就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罵了一句,他奶奶的。罵完,他急忙又檢查了一遍其余的鈔票,還好,沒再發(fā)現(xiàn)假幣。
這時候,趙晶正好洗完澡,從衛(wèi)生間出來。沈大鵬就對她說,他奶奶的,今天收了張假錢。
趙晶急忙走到近前,拿起這張錢,她說,你給我,我看看。哎呀,好像真是假錢,收錢的時候你咋不注意一點,啥也不是。
沈大鵬說,那,這個咋整?
趙晶說,咋整?花了唄。
沈大鵬說,咋花?
趙晶說,嘁,夾真錢里往外糊弄唄,還能咋花?難不成還告訴人家,嘿!我這是張假錢,我猜你看不出來?
沈大鵬伸了個懶腰,他說,那,那你來吧,這事我干不了。
趙晶把這張假幣收起,她對沈大鵬撇了撇嘴,沒說什么,但鼻子發(fā)出的一聲哼,體量龐大。
故事講到這兒,你是不是發(fā)現(xiàn),有一顆小小的生活的獠牙,隱約露出了跡象?我好像也發(fā)現(xiàn)了。你看,于紅讓韓正陽買茄子,給了他十元錢;沈大鵬的一張十元假錢,到了趙晶的手里。這里面會不會有什么交集和巧合嗎?我先把懸念撂在這兒了。
現(xiàn)在,我回過頭來接著說于紅和韓正陽。
韓正陽親了于紅一下,就出了家門,下樓,來到小區(qū)大門口的17 路公交站點。這個時間,是早上七點二十分的樣子。
我也記不得是否在前面說過,韓正陽的家在河濱小區(qū),具體是三號樓還是四號樓,我記不準了。但我記得,十幾年以前,我曾在這個小區(qū)住過。所以我知道,這個小區(qū)所處的位置挺偏的,基本算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了。
從韓正陽家,到他的工作單位,距離大約是六公里半的樣子吧,倒也說不上多遠,但是沒有直達的公交車。這樣一來,韓正陽每天上班,就得先坐17 路公交車,到北岸菜市場側(cè)門的公交站點下車,再改乘單位的通勤車。當然了,韓正陽每天下班的時候,也要在北岸菜市場這里倒車。而北岸菜市場你是知道的,沈大鵬在這里賣菜。
對于17 路公交車,我還是比較了解的。別的線路的公交車,一般都是每三四分鐘一班,或者每五六分鐘一班,最多也就是十分鐘了。但17 路公交車矜持著呢,每半小時一班。更確切地說,17 路公交車是每逢整點和半點發(fā)車,一輛由起點河濱小區(qū)出發(fā),一輛由終點北岸菜市場返回,兩輛車相向而行。比較要命的是,17 路公交車一共只有兩輛,一旦趕上其中一輛出了故障,沒出故障的這輛,一定要等到車廂中無論如何也塞不進乘客了,才肯不情不愿地上路。
正是因為出行不便,我才搬離了河濱小區(qū)。而出于同樣的理由,韓正陽跟于紅商量過,他說,老婆,要不咱們把房子賣了,搬到市區(qū)里去吧。
于紅說,搬到市區(qū)?你使啥搬啊你?
韓正陽說,雇個搬家公司啊。
于紅就伸出右手掐韓正陽的臉頰,她說,你雇個搬家公司,完了你往哪搬啊你?搬到垃圾箱旁邊還是橋洞子里???
韓正陽輕輕拿開于紅的手,還親了下于紅的手背。他說,我們怎么能往那搬呢?老婆,我是說我們可以在市區(qū)先租個房子,不是買。
于紅說,行了行了,你給我省省吧你。
韓正陽小聲嘟噥了一句,敢是你有摩托車了。
于紅說,你說啥呢你?你再說一遍我聽聽。
韓正陽說,我說我們家我老婆說了算,我老婆讓我往東,我不敢往西,讓我往南,我不敢往北,讓我趴著,我不敢跪著,我老婆是我們家的女皇,有什么不對的嗎?
于紅忍不住笑了,她說,沒有,算你懂事。
接下來,韓正陽和于紅的對話應(yīng)該還有很多,但我實在是懶得都記錄下來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下結(jié)果,幾經(jīng)商討之后,韓正陽和于紅已經(jīng)決定貸款在市區(qū)買房了。
早上七點半,韓正陽乘坐的17 路公交車啟動了。韓正陽上車時,車里已經(jīng)人滿為患了,他只能是站在車門口,緊靠著售票員。售票員是個男子,樣貌具有很強的可塑性,看上去說三十歲可以,說六十歲也成。這個男子滿嘴的煙味和大蒜味,嗆得韓正陽都睜不開眼了。韓正陽感覺像有一個麻袋,黑咕隆咚的,死死地罩住了他的腦袋。
而這個時候,沈大鵬和趙晶在做什么呢?他們在家,兩個人聊天呢。
這個時間點,趙晶在家是很好理解的,因為北岸商場要九點才開始營業(yè)。沈大鵬在家有點說不過去,他本應(yīng)該在菜市場忙活,比如擇一擇白菜破損的葉子,把韭菜和菠菜都打理成一市斤左右的小捆,再將西紅柿和尖椒分別擺成金字塔形,等等。除了這些,沈大鵬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是把自己的笑容四四方方地擺布到臉上,接待幾個飯店的老板。他們可是沈大鵬的大客戶,常年在沈大鵬這里進貨,沈大鵬一旦惹惱了其中的一位,他簽姓的次數(shù)會斷崖一般下降的。
總之吧,沈大鵬這個時候不該在家,但他又偏偏在家。我一下子想不出合情又合理的理由,也就不想了。反正他這會兒在家。
沈大鵬說,晶晶,我還是有點不信,那張假錢,你真把它整出去了?
趙晶說,你這人咋這么啰嗦呢?你能不能別一大早上就惹我生氣?找出去就是找出去了,我騙你干啥?
沈大鵬說,你咋找出去的?
趙晶說,昨天有個女的,到我這兒買襪子,我要五塊錢,她說啥就給四塊,老能磨人了。我實在受不了,本錢賣給她了。她給了我張五零的,我讓她拿零錢,她沒有。找給她錢的時候,我把那張十塊的混里了。
沈大鵬說,啊,那,那你就不怕人家看出來了罵你?
趙晶說,咋不害怕呢?當時我這心跳得撲通撲通的。她走沒影了,我還擔心她再回來找我算賬呢。我想好了,她要是回來找我,我就假裝不認識是假錢,收回來,再給她一張真的。我昨天提心吊膽了一天,還好還好,那個女的沒回來找我。
沈大鵬說,那人家要是今天來找你呢?
趙晶說,那我可就不承認了。
沈大鵬說,這事,唉!這事咱們做得不咋講究吧?
趙晶說,講究?你講究你都別收假錢呀。
沈大鵬端了下肩膀,沒說什么,但小聲嘆了口氣。
故事講到這兒,我猜你可能要說,去趙晶那里買襪子的女人,是于紅吧?我能說什么呢?我大概只能是這樣敷衍你一下了——講故事其實是很忌諱提前劇透的,一般都是不到最后不掀開底牌。
我們的世界,每天都會發(fā)生大把大把的事情,這個白天當然也不例外。但我不想細說這個白天了,直接讓時間來到下午四點半。
這個時候,韓正陽手頭已經(jīng)沒有什么工作需要去應(yīng)付了,但距離下班還有半個小時,總得找個事來打發(fā)一下時間,他就悄悄登錄了QQ。
嗯,我一說到QQ,你是不是有見了古董的感覺?由此你會知道,這個故事其實發(fā)生在很早以前了。想一想吧,我們成年人都在使用的微信,已經(jīng)普及十好幾年了。
韓正陽的QQ 名字,叫我愛美元。這會兒,跟他在網(wǎng)上聊天的那人,網(wǎng)名叫開著大奔追毛驢。韓正陽不知道這人是男是女,只是隱約記得他們曾經(jīng)在某個聊天室里說過話,之后是他主動加這人為好友,還是對方加的他,他已經(jīng)記不準了。他們名義上是好友,但以往的聊天,不過就只是相互打個招呼而已,或者互發(fā)個笑臉表情什么的。這會兒,韓正陽實在閑得無聊,他就想戲弄一下這個人。
韓正陽發(fā)過去一條文字:不好意思,你能幫我個忙嗎?
開著大奔追毛驢回復:說,什么事?看我能不能做到。
挺小的一件事,真的挺小。
嗯,你說吧。
那我說了。
說。
我不好意思說。這件事很小,你也一定做到得,但我還是怕你不幫我。
快說呀!你再不說,我能幫你也不幫你了。
我有點不忍心,麻煩你。
你這人真啰嗦。
那我真說了。
說,快。
你放心,我不是跟你要錢,我最不缺的就是這個。我也不讓你來愛我,盡管我很帥。我更不會讓你去犯罪,我心腸賽過菩薩。而且我想求你幫忙的這件事,會讓你特別提神。你不過是舉手之勞,你一定做得到。
你就快點說吧,求你了。
那我就說了,這可是你求我的。
行,算我求你,說。
你抬起右手,替我往你腦袋上使勁打一下,使勁。
韓正陽把這句話發(fā)送出去,他就下了線,接著就把臉埋在桌面上,但他壓抑著的笑聲,還是絲絲縷縷地升騰了起來。
接下來,就到了下班的時間。韓正陽乘上通勤車,在北岸菜市場下車,他幾乎是一路小跑著進了菜市場。韓正陽想在五分鐘之內(nèi)買來于紅欽點的茄子,在五點二十分之前登上17 路公交車。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韓正陽知道,五點二十之前,車上通常還會有三兩個空座位。他實在不想再像早上那樣擠在車門口,售票員滿嘴的蒜味和煙味,太尖銳太凌厲了。
這么多年以來,韓正陽其實一直很怵到菜市場來買菜。只要一踏進這個門,嗡地一下,他的腦袋就大了好幾倍。蘋果、香蕉、豬頭肉、香腸、花椒、大料的氣味是一團亂麻,豬肉、牛肉、雞肉、蔬菜的爛葉子和人體蒸發(fā)出來的酸嘰嘰的熱汗是另一團亂麻。而小販的吆五喝六和顧客的討價還價呢,無疑是一根鬼斧神工的針,將這兩團亂麻穿插成一張大網(wǎng),轟地一下,將他整個人罩在其中,接著就越箍越緊。
還好,這樣的日子就要過去了,以后我就不必再遭這份罪了。韓正陽一邊這樣想,一邊長出了一口氣。
韓正陽能夠長出一口氣的理由,我在前面好像說過了,但又沒說清楚,我現(xiàn)在就補充一下吧。就在十幾天前,韓正陽和于紅已經(jīng)買了一戶二手樓房,就在韓正陽的單位附近,他們馬上就要喬遷過去了??梢幌氲劫I新樓貸款了十好幾萬塊錢,韓正陽就忍不住有點發(fā)愁。于紅本來過日子就很仔細,每天只給他十塊錢,煙錢、午飯錢、坐車錢、買菜錢全包括在內(nèi),周六和周天還不給。如今買房又欠了外債,韓正陽沒法不擔心,以后于紅怕是每天連十塊錢也給不上他了。
走過水果床位,又捂著鼻子繞過豬肉床位,現(xiàn)在,韓正陽來到了蔬菜區(qū),在一個攤床前停下了腳步。不用我說,你一定知道這個攤床的主人,必然是沈大鵬。不用我說,你一定還知道,韓正陽和沈大鵬之間互不認識。是的,只能是這樣了。如果不是這個樣子的話,這個故事就無法繼續(xù)下去了不是?
韓正陽說,茄子怎么賣?
沈大鵬說,八毛一斤。
韓正陽說,快點,給我來二斤。
沈大鵬稱茄子的時候,韓正陽說,二斤一塊五行不?
沈大鵬說,啊,行,行吧。
韓正陽就從衣兜里掏出兩張錢,一張五元的,一張十元的。這張十元的,當然正是今早于紅給韓正陽的了。
韓正陽把那張五元的遞給沈大鵬,接過沈大鵬遞過來的茄子,還有找回來的三塊五毛錢,就快步走向了17 路公交車。
嗯,是的,故事講到這兒,我很希望韓正陽是把那張十元紙幣遞給沈大鵬,從而加快情節(jié)的進展速度,但他偏偏沒給,我也沒有辦法啊。
晚間的下飯菜,自然就是燒茄子了。
于紅嘗了一口,她說,你還別說,這茄子真挺香,是正經(jīng)茄子味。
韓正陽說,賣菜那小子,模樣長得不咋樣,滿臉連毛胡子,但做買賣很大氣,少收了我一毛錢。
于紅說,一毛錢就把你滿足成這樣???你咋還好意思夸人家大氣,你自己能不能大氣一點啊你?
韓正陽說,古人云,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詩經(jīng)曰,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諺語說,千里長堤毀于蟻穴;常言道……
于紅就抬起右拳,在韓正陽的鼻子前比量了幾下。
韓正陽就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接著呢,他就給于紅講了他今天上網(wǎng)戲弄網(wǎng)友的經(jīng)過。
于紅聽完也笑了,她用左手的食指點著韓正陽的前額,她說,你就說你損不損呀你?
韓正陽說,還行,也就一小般。
于紅說,老公,你再上網(wǎng)時注意點,畢竟是工作時間,領(lǐng)導看到不好。
韓正陽說,光說不行,我老婆就是有遠見。什么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什么叫未出茅廬而三分天下?我老婆就是。
于紅說,行了行了,我真懷疑你上輩子是啞巴,這輩子你就使勁說廢話往回撈。你說,除了用來說話,嘴還有啥用?
韓正陽說,吃飯啊。
于紅說,還有呢?
于紅邊說邊將臉靠近韓正陽。
韓正陽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了,他就在于紅的前額親了一下。
事情到這兒,還一直都有那么一點小溫馨的勁頭,是吧?但接下來,風頭有點轉(zhuǎn)了。
于紅說,老公,我摩托車剎車好像有點小毛病。
韓正陽說,是嗎?那你可得加點小心。
于紅說,你幫我修一下唄。
韓正陽說,老婆,你要是讓我撒個小謊、唱個情歌,這我在行。剎車這個事吧,太具體了,我搞不贏它啊。
于紅啪一聲把筷子按在桌面上,她說,那你說你能搞贏啥啊你?我看你就來氣,滾滾滾。
老實說,我是真的不愿意看夫妻之間,因為一些雞零狗碎的小事吵來吵去的。所以接下來,我雖然不切換時間,但切換一下地點吧。我們一起去沈大鵬和趙晶家,看看這對夫妻在做什么。
沈大鵬回到了家,趙晶正在往桌子上端飯菜。
沈大鵬一邊洗手一邊問,晶晶,那個人今天來找你了嗎?
趙晶說,哪個人?
沈大鵬說,那個女的。
趙晶說,哪個女的?我聽你說話咋這么費勁呢?
沈大鵬說,就那個,十塊錢假錢那個。
趙晶說,啊,沒有,今天剛開業(yè)不到半個小時就停電,商場就關(guān)業(yè)了。
沈大鵬就沒再接著往下說,坐下來,跟趙晶一起吃飯。
我猜想啊,這對夫妻吃飯時,一定會像所有的夫妻一樣,不可能真的把孔子的“食不言”貫徹落實到實處。所以,他們一定會閑聊幾句的。沈大鵬聊的一定是菜市行情,但趙晶不是很愿意聽,就打斷了沈大鵬的話頭。
大鵬,今天我上網(wǎng)吧上網(wǎng)去了。趙晶說。
沈大鵬說,啊,怎么樣?有意思嗎?
趙晶說,還行吧。
沈大鵬說,等著以后有機會了,你也教教我咋上網(wǎng)。
趙晶說,你可得了吧。網(wǎng)上啥人都有,你再給我整出個網(wǎng)戀,我可有事干了。對了,你猜猜我網(wǎng)名叫啥?
沈大鵬說,這我哪知道?我猜不著。
趙晶說,我也是想了老長時間才想出來的。我覺得網(wǎng)名得特殊一點,得有震撼力。
沈大鵬說,叫晴天霹靂?
趙晶說,你可得了吧,我叫開著大奔追毛驢。
沈大鵬就笑了,他說,你這叫啥破名啊?
哦?趙晶和韓正陽居然是網(wǎng)友?故事是不是有一點好看起來了?好像是吧?
不出韓正陽所料,第二天早上,于紅果然沒再給他錢,而且讓他多買一點尖椒回來,一頓兩頓吃不了的話就腌上,留到冬天吃。韓正陽央求了幾句,于紅沒再給他錢,他也就不要了。
下班之后,韓正陽又來到了沈大鵬的蔬菜攤床前。
尖椒咋賣?韓正陽問。
一塊錢一斤。沈大鵬說。
給我來五塊錢的吧。
好嘞。沈大鵬一邊說,一邊往秤盤里撿尖椒。
付賬的時候,韓正陽就把那張十元遞給了沈大鵬。是的,這張十元錢,好像總算出現(xiàn)在了它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時間和場合。
沈大鵬接過錢,說,這個,這個,你,能不能,那個,你換一張吧。
咋的了?我還著急趕車呢。韓正陽說。
你,你明天買菜一起給我吧,沈大鵬說,今兒個我這兒也沒零錢了。沒事,你快去坐車,下回一起給我就行。
那就這么定了,下回一次給你。不好,車要開了。韓正陽一邊說話,一邊拎著裝有五斤尖椒的塑料袋往菜市場外跑。
韓正陽剛剛擠上十七路小公交車,車就開了。他又掏出那張十元買票,售票員說,老弟,你這是張假錢。
韓正陽急忙低下頭來仔細看,果然是一張假錢。
韓正陽說,對不起,我不知道這是假的,我明天再把車票錢給你行不?
售票員說,兄弟你說這句話不就外道了嗎?你就是天天坐我車不買票還能咋的?多大個事呀?
韓正陽說,謝謝,謝謝,明天,明天一定給你。
回到家里,韓正陽本來不想把假幣這事告訴于紅。但是,不告訴于紅,他怕于紅明天仍不給他錢。他就把事情的經(jīng)過講給了于紅,還向于紅夸獎了售票員和沈大鵬。
賣菜的那個連毛胡子心腸不錯,給我留了面子。韓正陽說。
于紅拿過那張十元錢,也看出了是假幣。這幾天,因為就要搬家了,她每天都在忙著購置窗簾、床罩、炊具還有撮子、拖把等等數(shù)不過來的小零碎,所以也就想不起這假幣是她買什么東西時,人家找給她的。
韓正陽又把這張假幣拿過來說,老婆,你也別想這假錢是咋到咱手里的了,浪費那個腦細胞干啥,犯不上,咱認倒霉就得了。十好幾萬塊錢咱都欠了,這十塊咱就當丟了。俗話說得好,虱子多了不咬,賬多了不愁。咱大家大業(yè)的,不在乎這點小錢。
說完,韓正陽打著了打火機,將那張假幣燒了。
于紅說,哎呀!你燒它干啥呀?
韓正陽說,咱可不能再讓它坑別人了。
不瞞你說啊,故事講到這兒,韓正陽的正面形象,基本在我心里立起來了。問題是,故事到這兒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我也說不準接下來,我們會不會看到韓正陽非正面的那一面。走一步算一步吧,我姑且先把這個擔憂撂在這里。
接下來,我要說的是,就在韓正陽點燃那張假幣的時候,沈大鵬也已回到了家。
沈大鵬說,他奶奶的,今天放屁把腳后跟砸腫了。
趙晶說,啥?你說啥?你別總這么沒頭沒腦說話行不行?
沈大鵬就把那張假幣差點又回到他手里的經(jīng)過,告訴了趙晶。
趙晶說,你可別睜眼說瞎話了,你咋知道還是那張假錢?
沈大鵬說,上面有我寫的“沈”。
趙晶說,這事,咋這么寸呢?
沈大鵬說,那我哪知道。要不明天他再來買菜,我不收他錢了?我說你總在我這買菜,那五斤辣椒就算感謝他的一點心意?
趙晶說,不行,那可不行,憑啥咱們就得平白無故就這么損失五塊錢?再說了,萬一那張假錢,一開始就是這人給你的呢?
沈大鵬說,那不可能。
趙晶說,我是說萬一,你咋聽不懂人話呢?我是說萬一,一開始,這假錢就是這人給的呢。
沈大鵬說,那萬一要不是呢?
趙晶說,我不管你這些破爛事,你愛咋整就咋整,聽你說話我就來氣。我現(xiàn)在回我媽家,你把碗啊鍋啊都刷了,把地也拖了,別回家就像個大爺似的,我不該你欠你的。
沈大鵬小聲嘟囔,咋還生氣了?真是的。
轉(zhuǎn)過天來,于紅又給了韓正陽十元錢。韓正陽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把昨天的車票錢,補給了那個售票員。
上午九點的時候,韓正陽正在工作,于紅給他打來了電話。
你快到北岸菜市場門口,快點啊你!于紅的聲音里,滿是水汪汪的哭腔。
冷汗一下子布滿了韓正陽的前額。他說,怎么了?老婆。出什么事了?你別著急,慢慢說。
于紅說,你快過來,你快過來吧你。
韓正陽急忙向領(lǐng)導請假??蓜傄徽埻昙伲诩t又打來電話,她說,沒事了,你工作吧,不用過來了。
韓正陽問,到底怎么了?老婆,你別嚇唬我,我都要尿褲兜子了。
于紅突然就發(fā)怒了,她說,我說沒事就沒事了,你問啥啊你問!
說完,于紅就掛斷了電話。
一整個白天,韓正陽的心都懸著。傍晚下班,韓正陽本來是想把辣椒錢給沈大鵬送去,但又太惦記于紅,他就打了一輛出租車回家,一進門,看到于紅正坐在沙發(fā)上流眼淚。
韓正陽急忙上前問,老婆老婆,怎么了?今天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于紅說,我賠了人家五百塊錢。
接下來,于紅告訴韓正陽,她上午去買發(fā)泡劑和掛窗簾的掛鉤,騎摩托行駛到北岸菜市場那兒,把一個人撞倒了。這人躺在地上說,你賠我一千塊錢,這件事就算了結(jié)了。于紅說,我沒有這么多錢。于紅就給韓正陽打了電話。而韓正陽請完假正要趕來時,于紅跟這人談妥了價碼,于紅賠了這人五百元錢。
韓正陽急忙安慰于紅,她說,真是辛苦你了老婆,別難過了,今后你每天給我五元錢就行。
于紅說,我一分錢都不想給你,我早就讓你幫我修一修摩托剎車,你總說你不會。你說你會啥吧你?你要是早早幫我修上,我能撞人嗎?能嗎?我怎么就嫁給你這么個窩囊廢?我真是瞎了眼了我。
韓正陽繼續(xù)賠笑臉,他說,老婆,我現(xiàn)在就找人修剎車。
晚了,晚了!我賠完人家就把摩托賣了。你早干什么去了?于紅說著,又哭了起來。
接下來的幾天,韓正陽和于紅終于把家搬完了。為了省錢,他們沒有雇傭搬家公司,而是自己動手一趟一趟又一趟來回跑,把搬得動的家什倒騰到新家。而剩下的家具、家電,就不得不雇了一輛三輪車。把兩個人累得呀,連吵嘴的力氣都沒有。
搬到新家之后,韓正陽就再沒去北岸菜市場買菜。畢竟家門口就有超市,魚肉蛋菜的價格也都適中。韓正陽就想,等到周末時,再去一趟北岸菜市場,把五元錢還給那個連毛胡子。而到了周末呢,單位又組織員工學習,韓正陽就又沒能去北岸菜市場。
那個連毛胡子不會以為我占了他便宜,就玩起失蹤了吧?嘁,咱是那種人嗎?韓正陽心想。
又一個周六來臨時,韓正陽一大早就去了北岸菜市場。到沈大鵬的菜床前一看,攤主換人了。
韓正陽就問新攤主,您好,麻煩您個事,請問這兒原來的那個人呢?
新攤主橫了韓正陽一眼,接著就埋頭擺弄一棵白菜,沒理韓正陽。
挨床的一個阿姨對韓正陽說,你是說大鵬吧?
韓正陽說,我也不知道他叫啥名,他長得挺高的,挺膀,一臉大胡子。
阿姨說,對,就是他,受傷了,在家躺著呢。
韓正陽說,哦,他怎么受傷的?我前些天在他這里買菜,還差他五元錢,我是來還他錢。
阿姨說,這人啊,可不能貪小便宜,貪小便宜吃大虧。前幾天,大鵬讓一輛摩托給撞了。我聽說他管人家要一千塊錢,人家就給了他五百。他樂呵呵回家,睡到半夜,疼醒了。他老婆把他折騰到醫(yī)院,是脾還是膽就不清楚了,反正有個內(nèi)臟破裂了。
阿姨接下來又說了些什么,韓正陽已經(jīng)聽不進去了。他感覺自己全身的骨骼好像都被抽掉了,整個人都要堆癱在地。
韓正陽有些踉蹌地出了菜市場,給于紅打了電話。
老婆,我想問你個事。韓正陽說。
于紅說,什么事?你問吧你。
你還記得不,你上次撞的那個男人長什么樣?是不是皮膚很黑,有一米八九那么高,一臉連毛胡子?
是啊,你問這個干啥啊你?
啊,沒事,我就是隨便問問。
我看就是把你閑的。
嗯,沒事了老婆。
故事講到這兒,其實沒有結(jié)束,但我卻不想再往下講了。我知道你可能要向我提出質(zhì)疑:一張假錢,怎么可能在四個人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于紅撞倒的那個人,怎么偏偏就是沈大鵬?還有,韓正陽怎么剛好就跟趙晶是網(wǎng)友?老實說,我給不出能夠讓你信服的答案。我只能說,我承認這樣的巧合概率很小,但小不等于沒有,這不算是耍賴吧?
好了,越過我們之間的這一小段交流,我再說一下韓正陽。
跟于紅通過電話,韓正陽就漫無目的地在北岸街上游蕩。后來,韓正陽就來到了一家網(wǎng)吧。他登錄QQ,網(wǎng)友開著大奔追毛驢的頭像正亮著。
韓正陽就點擊開著大奔追毛驢的頭像,彈出一個對話框來。
韓正陽想,我要不要把心事,說給一個陌生人聽呢?
好了,這才是故事真正開始的地方,但我選擇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