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堅

在西寧理發(fā)

你不想蓬頭垢面 你不想披頭散發(fā)

野火燒不盡 春風(fēng)吹又生 理發(fā)店永遠(yuǎn)

人滿為患 誰也無法阻止頭發(fā)生長

誰也無法為頭發(fā)定型 要像個人樣嘛

就得把這個腦袋

全盤交出 理發(fā)師

表情高深莫測 他到底要干什么？

晃著亮閃閃刀剪 脖子近在咫尺

頭發(fā)飄飄的好時光 我有過不少邪惡念頭

也曾對著高山想入非非 十塊錢一場的

啟蒙運動 通過一把小推剪 取代了風(fēng)

工具掌控這個腦袋 不問出身 不問含義

無論密度 長短 顏色 黃頭發(fā) 紅頭發(fā)

黑頭發(fā) 都要打理 規(guī)定的美有限

只會剃三種 光頭 平頭 要么燙燙？

冰涼的手指將我的前額一次次掰正

刀光掠過眉心 就像歷史上那些劊子手

在捉弄佞臣 大師 我不是 從童年

開始 就有點怕你 當(dāng)你逮住我的臉

去照鏡子 就像中學(xué)考試剛剛結(jié)束

摸著腦袋 哦 這位容光煥發(fā)的陌生人

是誰？這只茫然的羊在想什么？

理發(fā)店在遙遠(yuǎn)的西寧 也可能是理發(fā)匠

云集的那不勒斯 一條背街 隔壁是

雜貨店 摩托朝著正午的集市駛?cè)?/p>

在那兒 人們熱愛羊肉 女人和酒 后來

我精神煥發(fā) 失魂喪魄回到草原 西寧城

為草原環(huán)繞 它們總是飄著白云

草原啊草原 誰又能為你剃度？

強巴舅舅的肖像

那時他剛剛征服了草原 生命最強大的

一瞬 血液中的馬群發(fā)著紅涌向面部

一束光將他打造成青銅強巴 那么自信

三百頭牦牛的舅舅 他不知自己已被時間

加冕 成為秘密的青海之王 天空威武

他靠著一座帆布帳篷 仿佛是靠著一座

城堡 仿佛他是站在羅馬的大理石圓柱下

世界一般只知道凱撒 不認(rèn)識這個牧馬人

褲腳上沾著些牛糞 臟 還有點臭

當(dāng)他回首青海湖時我按下了快門 他牽著

他的駿馬轉(zhuǎn)身走向草原 他家在落日后面

屠夫

星期天的西寧城有個年輕屠夫

遵循祖先的辦法 放血 拔毛 開膛破肚

宰好的雞 一只只陳列在案板上

光明磊落的劊子手 無罪日日造福人類

此刻他搭手在門框上張望集市

買雞的人就要來了 就像這個正午

古老 結(jié)實 飽滿 自信

女裁縫

在遙遠(yuǎn)的西寧城

故事與我故鄉(xiāng)一樣

從前有個女裁縫站在店門口

等著她的下一匹布 忘記了拔下

電熨斗的插頭 她一生總是在吃這種

漫不經(jīng)心的小虧

秋天的陣雨落在塔爾寺……

秋天的陣雨落在塔爾寺

紅墻與白墻之間

未帶雨傘的僧人

提著長袍跑過

供品

雨一批批落下

仿佛香客也來自天空

它們帶著水晶跳進(jìn)庭院時

石板亮起來

背靠大殿

避雨在屋檐下

背靠大殿的圓柱

菩薩在身后 看著

一群群渾身濕透者跑進(jìn)來

雨傘

那一天在塔爾寺的密宗寺院

天空下起了雨 走不出去了

蹲在藏獒般深邃的走廊下

猶豫著要不要取出藏在背包里的尼龍雨傘

柏樹

那棵柏樹站在僧舍外面

塔爾寺的一片陰影

陽光太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它

蔭庇剛夠我身

流水

游人把經(jīng)筒轉(zhuǎn)得咯吱咯吱響

某種流水之聲 導(dǎo)游的小旗子在前面帶路

大巴車在圍墻外面候著他們

人少的時候 轉(zhuǎn)經(jīng)筒的聲音只是咯吱一下

咯吱一下 一陣疾風(fēng)折斷廟中的舊檐子

也是咯吱一下

8月8日 再訪塔爾寺

天色陰沉 這一天是立秋

有棵柏樹站在回廊外 頭發(fā)灰白

當(dāng)我走進(jìn)宗喀巴大師的大殿

手機響了

母親記著我的生日

在遙遠(yuǎn)的家鄉(xiāng)

第一場雨

我可以帶走嗎

秋天 你的第一場雨

落在塔爾寺的黃昏

好涼哦

愛情

就是在諸神面前

也想念著你

就是在圣像前面

也想著擁你入懷

歡喜

想念著你我多么害羞

隨著游客走過大殿

諸神會看見我的身體在歡喜著

雷蒙·歐迪斯1

一位粉紅色的演員

裝腔作勢地朗誦著詩

竭力要表現(xiàn)出某個自以為是的主題

拖長了“啊”的尾音 故作停頓

但她突然被馴服了 仿佛遇到陣雨

聲音變得輕和濕潤 就像過早生育而依然

年輕的祖母 當(dāng)她念到 “一年春天我們

在阿克馬種下玉米 我們播種了幾次”

雷蒙·歐迪斯的詩章

本次朗誦會的最后一首

注：雷蒙·歐迪斯：美國印第安詩人，曾來青海參加青海湖詩歌節(jié)。

雷蒙·歐迪斯2

古銅色的面孔就像是一副自制面具

那些在路旁賣工藝品的印第安人

脖頸上戴著一顆假寶石

白人發(fā)明的生意遍及世界

令人生厭 念了一首詩 面具

瞬間掉下 老巫師站在云端

詩歌節(jié)的紅地毯變成所羅門王的飛毯

他的聲音像一只終身蹲在青海湖邊的

啞巴烏鴉 忽然開口說話

阿多尼斯

從前一個早晨我們相遇在青海賓館

你起得早 我也起得早 口干舌燥

現(xiàn)在是喝上一杯清水的時刻 那時候

曙光剛剛發(fā)亮 我們?yōu)槭チ苏Z言而釋然

在走廊上碰掌而笑 一塊被光輝擦亮因而

失去了隔絕功能的玻璃照亮我們

或者是我們照亮了它誠實的一面

那長廊直達(dá)餐廳 看不見青海湖

但光肯定是它的 后來你走進(jìn)向下的電梯

翻譯說你是敘利亞人 我看不像

倒像云南山區(qū)的某位已經(jīng)遜位的土著酋長

我的另一位父親 哦 你的白發(fā)

下面藏著精選過的火焰 幽暗的斗士

早已擺脫紅色 電梯門關(guān)閉后還在燃燒

小村子

云南高原上有些小村子

總是陰郁 陽光在那兒不再明亮

村子后的山坡上有棵松樹被選為神木

巫師決定的 他知道水源 命數(shù)

有些人家養(yǎng)著一頭牛 一群羊

有些不養(yǎng) 有些種了土豆 有些

種了蕎麥 有些家庭舉辦了婚禮

工作與時日漫長

但不影響建筑 音樂 愛情 快樂

和臘肉的質(zhì)量 秋天

那兒掛滿金黃色的玉米棒子

這是它最耀眼的集結(jié)

離所有道路都太遠(yuǎn)

我們只能在車上遙望

訪桃園

通海縣一中教語文的楊老師說他有一位

學(xué)生

在山上種桃 仙人之舉呵 就去拜訪 桃

園嘛

何況正是夏天 何況想起了杜甫 “可愛

深紅

愛淺紅”何況雨后 彩虹剛走 何況那時他

正在一邊摘桃子一邊瞅著一只越界的松鼠

仙風(fēng)道骨不會來自下界 何況他像是一幅山水

畫中人 一間平房 窗戶里看得見潔白床單

門口堆著柴禾 水桶 鋤頭 白云 屋后長著

毛竹 走出樹林迎接我們 像一頭不諳世事的

麂子 元亨利貞 大地的秘密生長依舊沿著

遠(yuǎn)古制定的路線 逆來順受 當(dāng)山陽開礦挖路

萬物轉(zhuǎn)移到山陰 桃園 不算幽深 樂于與人

溝通 左邊石頭下有泉 右邊長著桉樹 馬尾松

年紀(jì)最大 菟絲子 蝙蝠葛 蘿蘑纏繞著一座

粉紅小廟 與滇樸為伍 蜘蛛網(wǎng)在大堂里閃著

微光 香火燃起時 案頭的供果就亮起來一陣

觀世音在白云中垂目觀看 鐵路大橋向北切入

山內(nèi)部 留下呻吟中的山谷 “那是一條龍”

周洋說 農(nóng)家后代 大學(xué)畢業(yè)回村 山神告他

爺爺種的三百棵桃將死 就背叛了教育 同學(xué)

紛紛背井離鄉(xiāng) 去終古之所居 不思進(jìn)取 守著

根 灼灼其華可以 無法致富呀 不顧 他不是

陶淵明 只是要當(dāng)個蟠桃孝子 “我不會再給你

什么了 你要勞動去做諸神為人類規(guī)定的那些

活兒” “長到成年之后 你要娶個妻子 三十歲

左右 上下相差不要太多 對男子來說 這是

適合結(jié)婚的年齡”巫師赫西俄德說 彎腰拔草

跨度與他的古銅色彝族父親神似 孤獨的冷門

青年 白襯衣 耐克鞋 牛仔褲 扛著鋤頭

天亮上山 澆水 挖溝 修枝 培土 21 歲

還不到 曬成了古銅色 胳膊比天神共工的稍

細(xì)些 忘記了科學(xué) 像他爺爺那樣 “精心管理

于凡人最為有利 災(zāi)難之尤是管理不好 如果

俄林波斯神賜你美滿結(jié)局 成熟的麥穗 將會

彎彎地垂到地下”星期一 母親又織得一小塊

麻布 夠做一個口袋 屋頂冒著炊煙 公雞叫了

九次 過后又叫了十三次 桃子就是桃子 風(fēng)塵

仆仆 蟲咬人棄 桃之夭夭 為了再次在大地上

成為一個桃子 好不好吃就由不得它自己啦

只管起風(fēng)時抖抖葉子 讓下面的六根保持清凈

濕潤 不要趕走蚯蚓 等著劉關(guān)張來結(jié)義 腦門

被樹枝撞著 啖桃吐核 飲了山泉 韋介擦擦

嘴角 空園種桃李 陸羽啜口茶 千竿不作行

少浮道 古寺藏老鐘 真卿曰 守道心自樂

下帷名益彰 裴修說 風(fēng)來似秋興 趙凡云

新果猶舊顏 馬云說 好風(fēng)在山峪 和達(dá)接

圖畫天自成 楊教員提醒 每天有一趟火車

會在6 點15 分過 之白語：一切美都是悲劇

人只為愀然而生 傍晚在山坡擺了一桌宴 他

父親釀的酒 他養(yǎng)的鴨 他種的蓮花白 他

摘的花椒 他挖來的土豆 大家收獲的薺菜

（曾在山崖上漫游 左右采之）他媽媽紡的

桌布 他媽媽蒸的饅頭 他媽媽腌的蘿卜

謝了 林迪又喝多 忘記青山?jīng)]有沙發(fā) 摔

倒在短松崗 一直待到月亮睡醒 哦 桃園

諸神隱匿時 它身上灑滿月光 為此 烏鴉

親吻了黑暗 蟲子各自在家中唱歌 何時能

重返 不知道 得過且過 自得其樂 自古

如此 好自為之 居士 手機照出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