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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蘿似錦(短篇)

2022-10-21 11:25
鴨綠江 2022年11期
關(guān)鍵詞:小雅老婆老師

虹 曉

楊老師這個妹妹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我們那個裝修經(jīng)理老穆說的。老穆說這話的時候,抱著胳膊,點著煙,靠在我們家新打的壁柜上。他吐出一個煙圈,慢慢地說:“老楊這個頭兒沒有開好。”老穆是木匠出身,當(dāng)過小學(xué)徒,師父說萬事開頭兒難,這話從老穆耳朵進去,拐個彎繞到心里去的時候,就變成了開不好頭兒萬事都難。所以在小穆變成老穆的過程中,只要是分析事由,他都會不辭辛苦地繞到那個頭兒上。

按照老穆的說法,楊老師的頭兒沒開好,就是因為娶了個心大的娘們兒。楊老師娶親那年,正趕上我大學(xué)畢業(yè),楊老師指導(dǎo)我本科畢業(yè)論文,題目是《綠蘿的種植、病害及防治》。楊老師是生物專業(yè),每天的生活就是從家到實驗室,兩點一線。楊老師的漂亮老婆不喜歡這條線。她拉著楊老師站在學(xué)校的山坡上,以腳為圓心,目力所及為半徑,輕輕巧巧地畫了一個圓。然后她說:“要不咱們也去世界看看?!?/p>

楊老師后來對老穆說,從那以后,他就經(jīng)常站在那個土坡上,憑高遠眺。他想:“世界在哪里?他腳底下踩的這塊土地,算不算世界的一部分?”當(dāng)他又想起老婆用眼睛畫的那個圓的時候,他突然明白,當(dāng)我們說起世界的時候,其實是在說遠方。楊老師不喜歡遠,他喜歡顯微鏡里的世界。在那里,植物細(xì)小的纖維,由遠及近,由小及大。在老婆的圓和他的顯微鏡之間有沒有一個中間的點?楊老師問自己。后來楊老師笑了,那就是日本——毗鄰這個濱海城市,最近的遠方。

楊老師就這樣勇敢地走向世界。門砰地關(guān)上,把一套實木家具和地板上的綠蘿,還有顯微鏡下各種各樣的植物纖維都拋在了腦后。不到半年,楊老師就明白過來,原來世界還是一個由大變小的過程。開始他看大海,看高山,看櫻花,看廟宇。后來他能看到的就只有八十厘米的洗碗槽了。洗碗槽源源不斷地吐出臟碗筷,楊老師的手快速地圍著它們打轉(zhuǎn)。他覺得憋屈。他本來是一個有專業(yè)、有技術(shù)的人,可現(xiàn)在因為語言不通,活得就像機器人。他決定讓自己的手帶一點人性含量。楊老師最終在街邊一家按摩店里找到自己的理想。在那里,收入高,人來人往,不需要語言,只需要力道。推、壓、按、滾、揉,老楊在不同的指法中體會到技與道的精髓。楊老師覺得,每個人的身體就像一架華貴的鋼琴,他只要輕揉慢捻,健康之音就有條不紊地奏響了。楊老師后來告訴老穆,除了那個日漸變形的大拇指,他對生活就沒什么不滿足的了。

不滿足的是楊老師的老婆。這一點,楊老師就特別不理解。楊老師覺得,一個女人,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穿得漂漂亮亮的,還能在各式各樣的奶油蛋糕間自由走動,還有什么不滿足的?楊老師老婆就頂煩她老公這點,看問題只看表面。在日本的蛋糕店里,她帶著微笑,頭戴斜卡貝雷帽,腳踩細(xì)高跟,荷葉邊的粉短裙緊箍腰身。問題是,別人可以把她看成藝術(shù)蛋糕的一部分,可她老公應(yīng)當(dāng)把她當(dāng)個人看,能看出來她在蛋糕中間跑前跑后,不是為了成為美好的一部分。她為什么每晚回家都燙腳,因為她的腳不是奶油蛋糕做的,長久站著,會腫會疼??蓷罾蠋熢谏眢w鋼琴上彈奏了一天,回到家里,也很容易心理疲勞。所以,雖然老婆天天沒有好臉,但楊老師還是習(xí)慣把這個事情往表面看。

可有人就看出了別的。這是一個叫作吉田正一的日本人。有一天,他透過櫥窗看蛋糕,看著看著,就看到了蛋糕旁邊的女人。第一眼,他就覺得這個女人不一樣。他進了蛋糕店。那個女人用簡單的日語向他介紹各種蛋糕的口味。這時他才知道,這個女人不是日本人。但奇怪的地方不是在這兒。后來,他要了一塊奶酪蛋糕,坐在窗前的木椅上。一個下午慢慢過去了,他發(fā)現(xiàn)這個異國的女人滿腹心事。當(dāng)客人在跟前的時候,她笑起來很甜蜜??煽腿艘晦D(zhuǎn)身,她的臉就僵了。吉田后來看出來,那是一種帶著意志力的隱忍,就像一個不斷想嘔吐的人,一次次靠著理性與毅力,克制馬上就要噴涌而出的欲望。她緊繃繃地疲憊著,就像一副蓄勢待發(fā)卻永遠不準(zhǔn)備發(fā)出的弓箭。

楊老師的老婆無法想象,自己在吉田的腦子里曾經(jīng)是弓箭。就像吉田也不會知道,在她的最初印象里,他僅僅是一個有點“娘”的日本男人。她當(dāng)時對男人的基本想象離不開她家老楊:不修邊幅,抽抽煙喝喝酒,沒事兒的時候打打籃球,流流臭汗。所以,當(dāng)楊老師的老婆發(fā)現(xiàn),每到周四下午四點半的時候,一個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拿著小刀小叉,在白底粉花的細(xì)瓷盤上對付一塊不到六厘米的乳酪蛋糕,心里就會忍不住嘆氣。嘆氣歸嘆氣,客人就是上帝。所以,楊老師的老婆還是會笑容滿面,給客人第一時間送個紙巾或者端杯水什么的。日子長了,在這個男人身上,她看出來了另外一種東西。這種東西是什么呢?一時形容不出,只是覺得處處熨帖、舒服。筆挺的褲縫,锃亮的皮鞋,清新的口氣,還有不厭其煩地鞠躬致謝,輕輕打開又輕輕關(guān)上的門。她不知道“潤物細(xì)無聲”的道理,只知道每周四晚,再回到家里,看到邋里邋遢的男人,心里就躥出一股無名火。楊老師不知道老婆肚里有火,只知道今時不同以往。以前,一家人坐在沙發(fā)上,捧著碗,邊看電視邊往嘴里扒拉飯??涩F(xiàn)在,必須坐在鋪著高檔桌布的飯桌前,捧骨瓷小碗,悄無聲息地細(xì)嚼慢咽,臨了還得用那塊放在膝蓋的餐巾抹一下嘴巴。楊老師頂煩這一套,可是他明智地考慮到了老婆的臉色,知道家和萬事興的道理。于是,在老婆眼里,粗糙的男人吃相日漸文雅起來??墒亲寳罾蠋熾y以忍受的,還有老婆擺放在洗面池上的那套男士洗護品,面霜、眼霜、面膜、洗面奶,讓他一時覺得做個男人真的好難。真正難的,還是那個衣柜。一個衣柜兩扇門,以前楊老師和老婆互不干涉??墒遣恢滥奶炱穑l(fā)現(xiàn)他的這半邊顏色熱鬧起來。他不說話,黑著臉把自己的灰黑藍從老婆給他新添置的花里胡哨的各款外套中刨出來,穿上,走出門,留在身后的是老婆恨鐵不成鋼的眼光。后來的情況是,楊老師喜悅地發(fā)現(xiàn),老婆對自己的要求越來越不嚴(yán)格了。舉例來說,吃飯的時候,老楊弄出多大的聲響,甚至又冒險把碗端到電視前,老婆只是低頭吃飯,假裝沒看見。又比如,老婆任由他私自把霜呀乳呀的瓶子打入冷宮。楊老師綜合種種細(xì)節(jié),輕易地得出了老婆對自己的改造徹底失敗的結(jié)論。就在他覺得老婆要鳴鼓收金的時候,等來的卻是老婆提出的分居決定。

楊老師后來跟老穆說,他要是他老婆,也會選那個叫作吉田的日本人。楊老師說這話的時候,是和老穆坐在我們小區(qū)旁邊的一個海鮮燒烤店里。他們倆坐在臨街的那扇大玻璃窗旁,邊喝酒邊看街上日漸凋落的燈火。楊老師不說話,一杯接一杯喝酒,老穆就覺得楊老師的前半生實在令人百感交集。等楊老師放下酒杯,老穆才問:“那個日本人有啥好的?”這是楊老師無數(shù)次問過自己的問題。他躺在異國的出租屋里,衣柜敞著,灶臺清冷,孩子的書桌空空如也。他憐惜地看著那個腫大的手指,腦子里就在想老穆現(xiàn)在的問題:“那個日本人有啥好的?”

答案馬上就會揭曉。三天后,老婆來搬東西,吉田來了。一進門,就朝他微笑,一邊鞠躬一邊連說打擾了。楊老師攥緊拳頭,努力用客觀的眼光打量這個搶了他老婆孩子的“強盜”。吉田一身休閑打扮,姜黃色的皮夾克下面套著一條米白色的燈芯絨褲,羊毛呢的棒球帽松松地戴在頭上。他輕聲慢語,指揮搬家公司的工人輕拿輕放。楊老師的心不知怎的,忽地一下子自卑起來。不看鏡子,他也知道自己一臉戾氣,胡子已經(jīng)三天沒有刮過了,皺巴巴的襯衣袖口上油漬斑斑,褲子壓得都是死褶。那是貧窮與粗糙的生活本身。楊老師摁下心里翻起的酸水,上前一步,一手攥住吉田的領(lǐng)口,問:“啥時結(jié)婚???”慌得吉田忙忙往后退,他一邊努力掙脫,一邊搖著兩只手說:“不結(jié)婚,不結(jié)婚。只是在一起,自由自由?!睏罾蠋煋P起的那個拳頭,就在“自由”的兩個字中放下了。自由意味著文明、真理與正義,這是常以高級知識分子自居的楊老師內(nèi)心所熟知的,只是他沒想到,此情此景中,自由被吉田這個混蛋輕輕松松地握在了手里。而他呢,一個術(shù)業(yè)有專攻的學(xué)者,一個浸淫過現(xiàn)代啟蒙思想的知識分子,就要被眼前這個搶走自己老婆孩子的強盜推到自由的另一邊。他覺得生活上已經(jīng)失去夠多了,他不能再與野蠻、粗鄙與邪惡為伍,被高貴的現(xiàn)代價值遺棄了。就這樣,他慢慢放下了拳頭。那是楊老師個人生活中一個窮途末路的時刻,也是他一生承上啟下的轉(zhuǎn)折時刻。理解了這一刻,就能順理成章地找到他日后生活的所有答案。

楊老師是男人,面對老穆的問題,他對那個重要的時刻避而不談,只是輕描淡寫地說:“誰不想過好點的生活?”老穆想想也是,他想,楊老師剛?cè)ト毡荆幻晃?,老婆還如花似玉,真是開不好頭兒萬事都難。老穆端起酒杯,輕輕嘆出一口氣,既為了楊老師一敗涂地的生活,也為了那條屢試不爽的道理。楊老師跟老穆碰了杯,他也輕輕嘆出一口氣。這一嘆卻有點揚眉吐氣的味道??蓷罾蠋煹膿P眉吐氣在老穆看來就是得不償失。固然留了洋,鍍了金,年紀(jì)輕輕就成了教授,可到底把老婆孩子弄丟了。老穆不知道的是,楊老師從不覺得自己形單影只。事實上,當(dāng)他坐在電腦前,打開一個個小窗口時,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友朋遍天下,天下誰人不識君。

那個妹妹就是從兩厘米的小窗口掉下來的。她飄飄搖搖從天而降的時候,不叫妹妹,叫寂寞沙洲冷。那時,楊老師在魔獸世界打得如火如荼。他覺得他需要一個幫手。這個寂寞如他、鐵血冷酷的武士,正是他想要的。兩人并肩作戰(zhàn),闖過一道道難關(guān)。直到有一天,兩人約定要為這戰(zhàn)斗情誼干一杯的時候,楊老師才發(fā)現(xiàn)寂寞沙洲冷原來是個女人。更確切地說是個美少婦。楊老師唇未沾酒,先醉掉三分。女人莞爾一笑,緋紅了臉,和他推杯換盞。這一杯杯喝下來,楊老師就知道這杯中喝的不是酒,而是兩人共同的寂寞。楊老師的另一半留在了東洋,而這個叫作姜玲的女人,她的另一半則是天天在遠渡重洋?!澳阒酪粋€遠洋的海員,一年能回來幾天嗎?”姜玲紅著眼睛問楊老師。姜玲也曾經(jīng)天天數(shù)著手指頭,眼巴巴地盼著那幾天,這是剛結(jié)婚那幾年。后來孩子有了,姜玲的心也慢慢淡了。靠著親媽與婆婆的幫忙,孩子長大了。有誰沒誰的,太陽還不照常升起?姜玲后來就不數(shù)手指頭,把手指頭放在鍵盤上打游戲。游戲的世界,昏天黑地,一天等于一萬年,一萬年也僅僅是一天。

楊老師坐在姜玲的復(fù)式大房子里,心里回蕩的卻是另外一首歌,這首歌也跟時間有關(guān)系,是《千年等一回》。他坐在一樓米白色的沙發(fā)上,耳朵卻留心聽著樓上的動靜。小白兔大灰狼,小鴨子大黑熊,那是姜玲在給剛上幼兒園的孩子講故事。他聽得心里熱乎乎的,恍惚間又回到了自己很多年前的那個小家。自己在看書,老婆細(xì)聲慢語地在給孩子講故事。這一眨眼,又多少年過去了啊。滄海桑田,一刻就是一萬年。楊老師這么想著,就看著姜玲穿著一件真絲的睡裙,款款走下樓來。

那一夜是干柴烈火,枯木逢春。這其實只是老穆對那一晚的想象。真實的情況是,烈火烹油只是那一晚的小部分時光,大部分時光是在兩個人的絮絮叨叨中度過的。楊老師想說說自己那個變形的大拇指和已經(jīng)變成心結(jié)的奶油蛋糕店,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高高的富士山和美麗的北海道。姜玲想說的是每天晚上她都睡著了,電視還沙沙地響著,可說出來的卻是老公出海回來,送她的瑞士巧克力。兩人說了半天,都覺得沒有說到點子上,可心里卻是踏實和滿意的。畢竟,好久以來第一次,身旁躺著一個大活人,靜靜聽自己說話。

這話越說越多,當(dāng)話多到一定時候,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就不再只走腎了,而是開始走心了。每天早晨姜玲送完孩子,就到楊老師這邊來。兩人說說笑笑地到了花鳥市場。一棵棵植物,裝在青花的瓷盆里,放在向陽的窗臺上。這時候楊老師會聽到姜玲問他:“牛肉要不要燉得爛乎點?湯里放點枸杞怎么樣?”他嘴里胡亂應(yīng)著,拿起水壺,放下剪刀,撒了花土的報紙,橫七豎八地鋪在地板上。冬日的中午,太陽把光和暖濺落得哪兒哪兒都是。楊老師端起牛肉湯,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遠在日本的吉田。隔著時空偌大的距離,在楊老師眼里,吉田的形象日趨客觀。沒錯,他是個強盜,可他也是一個智者。自由自由,沒有捆綁,身心兩輕,相悅則耳鬢廝磨,不悅則一別兩寬。姜玲沒有注意到,那碗牛肉湯,楊老師是笑盈盈地喝完的。

等到陽光收攏翅膀、狂風(fēng)像出籠的大鳥歡叫著飛過這個海濱城市的時候,農(nóng)歷的大年就要來了。除夕夜,跨年的鐘聲剛剛響過,我聽到有人敲門。門外,13樓的楊老師醉醺醺地扶著墻。我和老公鄭明把楊老師請進屋,他把頭靠在沙發(fā)上,看著燈唱起歌來。那是對門三歲半的小胖子天天唱的歌:“小胖子,坐門墩,哭著喊著要媳婦兒。要媳婦兒,生孩子,生了個孩子是小胖子。”小胖子唱得搖頭晃腦,楊老師唱得口是心非。不用說,我們也知道,在這個萬家團圓的夜里,那個女人回到自己家里,把楊老師孤零零地剩下了。這就是生活出其不意的地方,楊老師沒有考慮過自由的背面,按照米蘭·昆德拉的說法,那就是生命難以承受之輕。

“你們那個楊老師,挺自由啊?!睏罾蠋熞蛔撸嵜骶托呛堑卣f。他在中學(xué)里當(dāng)副校長,專管德育,喜歡從道德品行方面對人做出評價。在我看來,這也是一種職業(yè)病?!笆裁醋杂??他孤孤單單一個人,苦著呢?!蔽业脼槲依蠋熮q護?!八啵课铱此杂勺栽诘?,倒是甜的時候多。”

他的話真的被印證了,楊老師再一次反擊了命運。我們單元里的人,會慢慢習(xí)慣高檔的香水味兒、清晨的窈窕背影,還有夜間的爭吵和水杯落地發(fā)出的脆響。當(dāng)然,爭吵和脆響,也只有楊老師樓下的李老師能夠聽得到。

李老師不是有涵養(yǎng)的人,他是歷史學(xué)教授。他先是跟大家抱怨,樓上的環(huán)繞立體聲嗡嗡的,吵得他天天耳鳴。后來又說,樓上有尖細(xì)的女人聲音,既像跟老楊說情話,又像跟老楊吵架。老李說他已經(jīng)無法進入深度睡眠,眼看就要徘徊在抑郁的邊緣了。李老師年過五十,還未娶妻。他現(xiàn)身說法,讓人們設(shè)身處地理解了高深的學(xué)術(shù)如何讓一個高大如李老師的男人常年清心寡欲??衫罾蠋煹哪赣H拒絕看到學(xué)術(shù)的力量,她總是趁老李不在家的時候,請大家上去小坐。她顫顫巍巍地端上一杯熱茶,然后拉著大家的手,央求大家忙里偷閑地關(guān)心一下李老師,具體來說就是他的個人問題。為了降低李老師問題的難度,老媽媽總會信誓旦旦地說他的兒子也就三十出頭。

沒有人會像李老師的媽媽一樣,伸手為楊老師挽留歲月,朝歲月勇敢甚至無恥地伸出手去的是楊老師自己。我們看到越來越年輕的女孩在清晨、在夜晚,拉開我們的單元門,進了電梯間,一路呼嘯開到13層。13層有兩戶,東邊這戶是美術(shù)系教授,兩口子常年在北京。西邊這戶就只有楊老師。只是,楊老師再也不會像跟姜玲那個階段,成雙入對地進進出出了。他形單影只,卻精心裝扮,不動聲色地逗引著女孩子們,在25號樓里像花蝴蝶一般,上上下下,來往穿梭。

三單元的人們已經(jīng)像習(xí)慣月亮的陰晴圓缺一樣習(xí)慣了楊老師的花花公子做派。他們個個無師自通,知道人和人是不同的。有的人就要柴米油鹽、老婆孩子熱炕頭。而有的人卻可以“流連戲蝶時時舞,聽得嬌鶯自在啼”。前邊說的是我們大部分人,后邊說的就是不需要過日子,或者把風(fēng)流當(dāng)日子來過的楊老師。所有人都以為老楊的好日子就這么順順當(dāng)當(dāng)過下去了。

可按照老穆的說法,凡事就怕個節(jié)外生枝。楊老師生活里伸出的這個枝子,是一個叫作小雅的姑娘。這個丫頭坐在教室的第一排,表面看是在聚精會神地聽課,實際上眼睛一刻都沒離開她的老師。在小丫頭眼里,楊教授就是她的男神。那些留著胡楂下巴鐵青的臭小子們,一身臭汗地從操場邊跑過來,只會小雅小雅地叫個不停??蛇@個楊教授,要衣品有衣品,要風(fēng)度有風(fēng)度,學(xué)識過人,最重要的是從來沒有認(rèn)真看過她小雅一眼。楊老師不是沒注意到這個漂亮女孩子??蛇@是他的學(xué)生,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老楊的覺悟肯定要比兔子高。臨畢業(yè)的最后一節(jié)課,楊老師不知抽了哪根筋,突然傷感地說以后再見就難了。小雅的眼圈一下就紅了,心想這么酷的老師還挺多情。凡事就怕往深想,小雅順著多情這個詞,自作主張地看到了楊老師秘而不宣的內(nèi)心。小雅覺得,他對她的不舍就都放在這句話里邊了。我理解小雅,就像理解多年前的自己。曾經(jīng)的我,看著講臺上風(fēng)度翩翩的楊老師,也忍不住浮想聯(lián)翩??墒?,命運如謎,我畢業(yè)留校,成為楊老師同事,并有幸住到楊老師樓下,我輕易就看到這個男神背面的東西。我理解這也是生活的殘忍。可小雅始終癡迷那個光亮的謎面,這是生活的饋贈還是一種不幸呢?

老穆手里端著一杯熱茶,一邊喝一邊一個勁兒地問我:“你說現(xiàn)在的學(xué)生膽子大不大???”我知道老穆的一般疑問句其實就是肯定句,所以一聲不吭等他把話說完。在老穆的描述里,我看到這個叫作小雅的漂亮姑娘星夜出發(fā),單槍匹馬來到我們幸福小區(qū)的25號樓。她推了推單元門,門上了鎖。在冬夜里,這個姑娘既激動,又羞愧。她走來走去,后來她想,這輩子她就年輕一次,為了愛,哪怕火海刀山。她按響了別人家的語音門鈴,門開了,小雅想,真是一個好兆頭。這個幸福的姑娘一路歡跳著上了13層樓。在猶豫了幾分鐘之后,她終于抬手按響了門鈴,這是一個為了愛情獻身的莊嚴(yán)時刻。芝麻開門了,出來一個睡眼惺忪的中年老男人。他穿著像病號服一樣的條紋睡衣,頭發(fā)蓬亂,一邊摳著眼角的污物,一邊張嘴打著哈欠。小雅第一個念頭就是后悔??伤X得青春是無悔的,有時候甚至是無路可逃的。她把胸一挺,粲然一笑,說:“老師,我知道這樣不合適,可我太想您了。”楊老師第一感覺是他又回到了夢里,可門外的冷風(fēng)颼颼地往里灌,揪著他往現(xiàn)實世界走。他醒過神來,用力擠出長輩那種人畜無害的笑容,說:“這孩子,快回去吧。大晚上的不方便,有啥事明天再說?!?/p>

老穆說累了,就會停下來喝茶。喝完茶,他問:“你說這事怎么能怨老楊呢?”問題是怨不怨老楊,老穆說了不算。就連楊老師自己也說了不算。給這事一錘定音的是一個叫大力的小伙兒。他從體育學(xué)院畢業(yè)后,跟人在學(xué)校旁邊合伙開燒烤店。他追小雅已經(jīng)兩年有余,小雅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平時大力就是一個備胎,碰到小雅受了委屈或者百般無聊的時候,大力就派上了用場。那天晚上小雅從楊老師家出來,直奔大力住處。大力剛想表達驚喜,就被小雅的號啕大哭嚇住了。大力護花心切,從小雅的抽泣與只言片語中,快速拼貼出男老師對女學(xué)生意圖不軌的畫面。他偷偷找到小雅的同學(xué),打探到了楊老師的住址,帶著五分醋勁五分江湖氣,第二天上午就來找楊老師興師問罪了。

那天,我正好上樓給楊老師送書。電梯打開,見門口站一男人,像藝術(shù)家,留著小辮兒。他抬手按門鈴,手背上文了一只鷹。后來,我知道他就是大力。門一打開,大力推開楊老師,直接坐到沙發(fā)上了。他大剌剌抽出一根煙,然后把煙盒扔到茶幾上,茶幾上有一盆綠蘿,蔫頭耷腦的,那還是楊老師舊房子里的舊物。楊老師的臉突然很白?!靶⊙抛蛱焱砩蟻磉^了吧?”楊老師這時候突然變成了一個小學(xué)生,手和腳有點兒沒地方放。我聽到他低聲說:“我讓她回去了?!贝罅Φ穆曇魠s一直高上去,“幸虧你讓她回去了,”他把煙灰彈在茶幾上,“她還是個學(xué)生,合適嗎?”老楊灰了臉,有氣無力地說:“是她自己找過來的?!薄八矚g你?”楊老師眼里開始有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后來他把眼里的光斂了斂,放平聲音說:“她是我的學(xué)生?!薄澳且皇悄愕膶W(xué)生呢?”楊老師眼里的笑意又大了些。我聽到他輕描淡寫地說:“愛咋的咋的。”大力一拳打在茶幾上,嗡的一聲,綠蘿葉子上的灰都掉下來了。我替楊老師覺得口干舌燥。楊老師倒像鐵了心:“你想怎么辦?”大力一字一頓:“讓她死心?!彼蝗徽酒鹕韥恚涯桥杈G蘿推了下去。一聲悶響,瓷盆碎了,泥土蜂擁而出。不大的花盆竟然藏了那么多土,沙發(fā)下,電視柜前,紛紛揚揚撒得到處都是。我把綠蘿扶起來,立在墻根兒,撿起碎了的瓷片。大力轉(zhuǎn)身要走,我忽然聽到楊老師悠悠地說:“其實,小雅跟我講過你?!贝罅]有動,楊老師繼續(xù)說:“我讓她好好珍惜你?!贝罅σ粫r不知道該什么表情,想笑,想哭,想道歉,最后他把頭低下來,低到頭快觸地,深深鞠了一躬。臨出門時,大力留下一句話:“別跟小雅說我來過?!?/p>

這事兒按照老穆的說法,就是該來的總會要來。老穆沒文化,他不知道,幾年后的電影《無間道》里邊有一句臺詞,紅遍大江南北,跟他說的是一個意思:“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崩夏轮赖氖牵粋€男人成天混在女人堆里,不成體統(tǒng),找個女人好好過日子才是正經(jīng)。老穆知道的,其實楊老師也知道。只是,楊老師不再是一個青澀少年,哪能那么輕易就從頭開始。但實際上他并沒有深度領(lǐng)會老穆的意思。老穆的意思里還有一層就是,過日子跟誰都一樣,用不著挑三揀四的。問題是,楊老師就算是領(lǐng)會了這層意思,也不能按老穆的意思來。他最煩將就,最煩湊合,特別是經(jīng)過日本這一劫,精益求精,像吉田一樣自由自在,才是他要過的正經(jīng)日子。老穆再往下的意思也不好說出來,那就是日子是日子,生活是生活。老穆背人的生活花哨著呢。老穆這么辛苦掙錢干什么,不就是換房子、換車子、換女人?老穆錢掙得多一點,這三樣就換得勤一些。錢掙得少些,就換得慢點兒或忍住不換。這一點,老穆心里有數(shù)??扇兆永?,老穆一家四口,齊齊整整,和和氣氣,面兒上誰也說不出個一二三。這一點上,老穆就覺得楊老師呆,日子沒個日子,生活沒個生活。鶯歌燕舞的事兒,哪能整天往日子里擺,讓人說三道四的,不體面。老穆這點小九九,楊老師是一點兒都不知道。他就是覺得老穆的文化水平跟街坊大媽差不了多少,生活里就知道日子這點兒事。楊老師愛看電影,知道“遲早要還的”是個魔咒。那盆被他重新栽在盆里的綠蘿,很快枝繁葉茂,它順著花架義無反顧向上攀爬,猶如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懸在楊老師命運的上空。

“你不覺得奇怪嗎?”鄭明向樓上努努嘴,我突然驚覺,在25號樓里,花蝴蝶一般來去匆匆的年輕女孩好久不見了,電梯間里的香水味兒也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各種各樣難聞的味道,那是清晨或傍晚人們手提著垃圾袋,從袋子里散出來的味道,是乏善可陳的生活原有的味道。風(fēng)流倜儻的楊老師,側(cè)過身來稍稍一退,就讓25號樓三單元的生活重新裸露出單調(diào)平庸的本相。“大教授的世界是我們不能理解的?!迸R了,鄭明深深嘆服。

老穆肯定同意我老公的說法。在他眼里,日子就是一個細(xì)水長流的事,誰家的日子不是這樣一天天過下來的?像楊老師那樣的肯定不是在過日子,那是在混。所以當(dāng)老穆抽著煙,看著楊老師身邊的女人來來往往的時候,他就在心里嘆氣:沒有日子,哪有生活。日子亂七八糟的,這種生活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老穆這么一想,對楊老師倒越發(fā)熱絡(luò)起來,逢年過節(jié)的一定要叫他出來喝兩杯。楊老師不知道,老穆對他是由憐生愛,他以為老穆跟他交好,是因為崇拜文化人。其實,老穆心里的小算盤打得精著呢。他一個農(nóng)民出身的小包工頭,白手起家,雖小有成績,但客戶人脈都不太上檔次。楊老師大教授,桃李遍天下,這一個個溜圓滾熟的桃子李子,那可都是老穆算盤里潛在的優(yōu)質(zhì)客戶。當(dāng)然楊老師也沒有美化這份感情,在楊老師眼里,老穆其實就是一個土包子,生活粗鄙,除了掙錢、埋頭過日子,乏善可陳。按理說,他跟老穆就應(yīng)當(dāng)路歸路、橋歸橋??蓷罾蠋熓且粋€能夠彎下腰披沙揀金的人。他看到老穆身上,雖然沒有文化人的細(xì)膩精致,可也沒有文化人那些小家子氣。所以這些年一路過來,他和老穆的友情就有點固若金湯的意思。楊老師不忙的時候,就會給老穆的裝修設(shè)計提提建議。老穆覺得教授有品位,每次也都畢恭畢敬。楊老師的建議提升了老穆的裝修美學(xué)。幾次下來,老穆這心里就有點虧欠的意思,他覺得自己沒文化,指導(dǎo)不了教授什么,他一個精打細(xì)算過日子的人,能說的就是教授的日子了。問題是,楊老師每天家里清鍋冷灶的,油鹽醬醋方面沒啥可說的。老穆就只好站在楊老師邊上,說說楊老師身邊的女人。

萬麗就這樣被老穆說進了楊老師的生活。老穆說:“你看那丫頭,倒是個過日子的人?!睏罾蠋熖痤^,順著老穆的眼光看過去,看到了萬麗。老穆知道萬麗已經(jīng)嫁做人婦,雖然還沒有生孩子。老穆把萬麗指給老楊看,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讓他明白,以后找女人還是要找萬麗這樣的,穩(wěn)當(dāng)。楊老師被老穆這么一指,當(dāng)真倒開始注意這個叫作萬麗的女人了。萬麗,很快成了楊老師給兒子找的英語家教。

那個暑假,楊老師在日本的老婆派兒子回來了。吉田不結(jié)婚,她和老楊分著居,到底也沒有離成婚。在她這邊呢,有自己的打算,誰沒有個山高水低,不離婚,老楊這邊好歹也是個退路。楊老師想的是,這個婚雖然形同虛設(shè),但好歹有個虛架子,說不定哪天破鏡重圓了,他不就又變成一個全乎人了。還有一層,就是經(jīng)歷了這么多,楊老師有點怕女人了。兒子來到楊老師的新居,唯一熟悉的就是小時候家里的那盆綠蘿。他不知道這盆綠蘿跟著他爸已經(jīng)算得上經(jīng)歷幾劫。孩子指著順著墻根兒往上爬的綠蘿,問:“爸,怎么它還在這兒呢?”楊老師倒是干脆:“那它能去哪兒?”兒子的意思是,這么蔫頭耷腦的,又不好看,還留著它干嗎。楊老師的意思是,好養(yǎng)活,留著唄,又不礙事。楊老師就是這么一個不能徹底棄舊迎新的人,婚姻也是,綠蘿也是,楊老師的人生大抵如此。

楊老師一直都跟兒子叫萬麗老師。萬老師每次進來都笑容滿面。楊老師一看到萬老師,心里就有一種陽光當(dāng)空照的感覺。萬麗有時候還會提些當(dāng)季水果,給孩子輔導(dǎo)完功課后,就會主動走進廚房,把水果浸在蔬果洗滌液里,然后拿起笤帚抹布。楊老師覺得不合適,用手去搶這些家什,萬麗總是抿嘴一笑,擋回去,說:“順手的事,客氣了?!边@一天,楊老師看著萬麗走到水槽邊,拿起昨晚他和兒子用過的臟碗筷,就紅著臉想把它們搶下來,萬麗笑笑說:“要是這樣客氣,以后我真是不敢來了?!睏罾蠋熜睦锊宦淙?,就要請萬麗兩口子吃飯。萬老師笑盈盈地說好。

吃飯那天,楊老師先到,隔著玻璃看這小兩口,萬麗身量纖細(xì)苗條,她的老公反而顯得矮小臃腫。這頓飯吃得省心。萬麗老公話少,不用老楊應(yīng)付,應(yīng)付老楊的是萬麗。萬麗大方得體,不聒噪也不讓冷場,像個女主人一樣給大家添茶續(xù)水。楊老師看著萬麗,就不由得佩服老穆的眼光。

過日子的女人,楊老師一直不放在眼里。年輕時候的他覺得,最好的女人不能沾一點煙火氣。后來老婆進了門,十指不沾陽春水,他一個大老爺們兒洗衣下廚、跑前照后的,雖說有點辛苦,但還是初心不改。后來變成黃金單身漢,身邊穿梭的女人也都花枝招展的。楊老師對女人一直堅持審美性,這跟他對生活的理解有關(guān)。老楊覺得生活事事兒的,已經(jīng)一地雞毛了,再不有所作為,就得跟雞毛混為一談了。所以楊老師頂煩過日子這種說法,他覺得這個“過”里邊有得過且過的意思,是死心塌地要跟那些雞毛混在一起。所以,楊老師一想到一個鐵了心過日子的女人,眼前就會出現(xiàn)一個頭頂雞毛、蓬頭垢面的女人?,F(xiàn)在,這個女人一簇雞毛狀的帽飾卡在高高的發(fā)髻上,眉眼飛動,身量苗條,生活被她撫弄得服服帖帖。這一刻,楊老師深刻地質(zhì)疑了自己,他發(fā)現(xiàn)原來是自己誤解了生活,也誤解了女人。

楊老師坐在酒桌前,低著頭吃菜,心里卻有點恍惚起來。這么熱騰騰的一桌人、一桌菜,好久沒有過了吧?萬麗老公跟他的兒子在笑,是為一個什么游戲。身旁的女人不說話,笑盈盈地添酒夾菜。楊老師心頭一暖,突然有了一種渴望,想把這一切留在身邊。他先是央求萬麗老公給兒子補習(xí)數(shù)理化,當(dāng)然課時費是不含糊的。再后來,只要有事,他就把接送孩子這件事全權(quán)托付給萬麗兩口子。有一次,他在外邊醉得不省人事,別人問他要家人的號碼,他嘟囔出的竟然是萬麗兩口子的號碼。

就這樣,萬麗兩口子慢慢成為25號樓三單元的??汀T趧e人的生活里,萬麗又有怎樣的開場白,會以什么樣的笑容隆重登場呢?我無從想象。我看到的是,在小區(qū)廣場這一方舞臺上,萬麗自信地站在中央,笑容可掬,熱情招呼每一個進來或者出去的人。要是我把看到的指給老穆看,他肯定會抱著胳膊,慢慢說:“她一個沒工作的外地人,不簡單哪!”但過不了一會兒,老穆的話又變樣了:“她一個沒工作的外地人,不容易?。 比f麗聽不到老穆對她的概括,就算聽到了,也不會放在心上。她一定會笑著對老穆說:“要是知道誰家想裝修,我讓他們聯(lián)系您。”這話一定會讓老穆眉開眼笑的。萬麗一直這樣善解人意。

萬麗的善解人意,讓每個經(jīng)過她的人都春風(fēng)拂面,讓每一份被她無意中看到的苦惱都春風(fēng)化雨。如果你愿意繞過善解人意,再多看看萬麗,你就會有別的發(fā)現(xiàn)。這樣的發(fā)現(xiàn)需要天時地利,這樣的時刻不可多得。我與這樣的時刻撞在一起是八月的一個傍晚,那天我經(jīng)過小區(qū)廣場邊的長椅,看到了一個美人。露肩的黑色長裙,松松挽著的發(fā)髻,兩綹劉海閑閑地搭在白皙的臉上。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她就是萬麗,我?guī)缀跻@叫起來。我的意思是,真正的美人有時候只是屬于某個時刻。過了這個時刻,你看到的只是一個梳著清湯掛面頭的尋常姑娘。我總覺得,那天的萬麗像個歐洲貴婦,斜躺在雕花的白色長椅上,她臉上的表情就像泰坦尼克號里的羅斯,當(dāng)時的羅斯正赤裸著美好的身體,羞澀而優(yōu)雅地等著杰克把她畫在速寫本上。在黃昏的那個時刻,萬麗如此驚艷,讓我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坐在了她的身旁。我問她吃飯了嗎?萬麗說她在這里等著吃飯呢。我很驚訝,萬麗跑這么遠等晚飯,實在有點舍近求遠。

萬麗說:“姐,我腳崴了?!?/p>

我等她說下去。她說:“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住在6樓,沒有電梯?!?/p>

我開始想這件事和晚飯的關(guān)聯(lián),萬麗才又說:“現(xiàn)在我們就住在楊老師那里。”她用嘴巴朝上邊努了努,那是25號樓的13層。

她停了一下,有點忍不住,又說:“那兩個大男人現(xiàn)在正在廚房里給我做飯呢!”這時的萬麗,就像上流社會的名媛,華麗的蓬蓬裙周圍單腿跪著愛慕她的男人們。他們謙卑地捧著紅玫瑰,耐心地等待一親芳澤的機會。

我被眼前出現(xiàn)的這種華麗徹底震懾了,我忘了說話。善解人意的萬麗馬上說:“兩好換一好,是不是,姐?”

“兩好換一好?”鄭明聽我講完這個故事,嘴一撇,“那個老流氓,什么玩意兒。”我被這個德育老師的粗口驚呆了,“那是我的老師,你嘴巴放尊重點兒?!薄袄蠋??你快拉倒吧?!?/p>

秋來了,春來了,等到第二年夏天來臨的時候,萬麗的老公也迎來一個工作上的重大機遇,公司外派他到德國工作兩年。萬麗跟每個熟識的人顯擺不知道該怎么辦的苦悶。萬麗要是遇到老穆,讓老穆從旁指點,老穆一定會說:“大老爺們兒應(yīng)當(dāng)以事業(yè)為重。”萬麗同意,于是,萬麗把拿著大包小裹的老公送上了飛往異國的飛機??山酉聛?,萬麗以實際行動讓所有的人都大驚小怪了一番。當(dāng)然,一貫善解人意的萬麗為了撫平大家內(nèi)心的騷動,還是適時做出了解釋。她說家里老公不在,可她懷孕了,上不了6樓,所以她只好住在了有電梯的25號樓。她濃墨重彩地總結(jié)最后一句:“對,就是住在我干爸家里了?!睆拇?,老楊在生物學(xué)教授、黃金男子漢之外,又在小區(qū)眾人心目中增加了一個新身份。

老穆嘴里就像含著一個滾來滾去的青橄欖。他把嘴巴撐開,又把嘴角翹起,才慢慢吐出“干爸”兩個字。后來老穆開始踱方步,走了好一陣子,才假裝不經(jīng)意問我:“干爸和干爹聽著挺像啊?!毙^(qū)里的其他人和老穆一樣,在理解這個問題時不走尋常路。他們總是愿意從干爹這個相似的詞語中領(lǐng)會干爸的意思。說來也怨不得老穆這幫人,這兩年娛樂新聞滿天飛,明星與干爹的關(guān)系是一個不能說又不能不說的事兒。他們吃飽了飯,打著飽嗝兒,看著新聞上的干爹們浪擲千金,既消遣又消食,一舉兩得??磥恚瑠蕵沸侣勚械摹案傻睕Q定著現(xiàn)實中人們對“干爸”的理解。所以也就不難理解,善于模仿與創(chuàng)造的人如何在第一時間炮制出了“干爸”的花邊新聞。在這些口耳相傳的短消息里,“干爸”忙前忙后,頻繁出入孕嬰店,手里拎著奶瓶、奶嘴外加外國奶粉;“干爸”跑后跑前,頻繁出入各大婦產(chǎn)醫(yī)院,手里拿著驗血單、B超單外加各項產(chǎn)檢單。人們紛紛搖頭嘆氣,說親爸真還做不了這個,要說老公,還能跟“干爸”有一拼。說起“老公”,人們就開始扳著指頭數(shù)日子。老公是不是形同虛設(shè),謎底就在萬麗的肚子里。等到第二年夏天,萬麗把三個多月的孩子抱出來曬太陽的時候,廣場熱鬧極了。人們圍上來,都要熱情地看看小家伙的小臉蛋。有的人看出來小家伙的眉毛有點粗,轉(zhuǎn)天就會在楊老師經(jīng)過時留意一下他的眉毛。有的人覺得這孩子頭發(fā)又密又濃,這不應(yīng)該呀,楊老師雖然每天抹發(fā)蠟,頭發(fā)也快“地方支援中央”了。有的人指點著寶貝的小耳朵,回頭看楊老師的耳朵卻有點樹大招風(fēng)的意思……不論人們看什么說什么,萬麗篤定地站在旁邊,只是笑。

老穆含蓄,從來不在楊老師面前提那孩子,更不提萬麗。他怕楊老師不好說。老穆人老成精,知道這世上的事,不好說就千萬別說。老穆閉著嘴巴,用眼睛看。這一看還真看出來問題了。老穆有幾次去單位找楊老師,跟著他坐了校車回小區(qū)。剛下車,楊老師就看到有個女人系著腰凳,凳上坐著一個大胖小子,遠遠朝車站這邊看。老穆放慢了腳步,低著頭,跟在楊老師后面。那個女人眼睛繞過楊老師,看著老穆笑著問:“穆哥,過來玩啊!”老穆抬起頭,讓眼睛恰到好處放出因偶遇而驚喜的光芒:“哎呀,這不萬麗嘛,帶孩子遛彎啦?!比f麗眼睛里閃閃爍爍的,她低下頭去撫弄孩子,小聲對孩子說:“寶寶看誰回來了?”楊老師已經(jīng)伸出手,笑瞇瞇地把孩子接過去,抱在懷里。老穆恍然覺得這就是一家三口,老公下班,老婆帶孩子翹首以待。老穆覺出了自己的多余。下一次,老穆再去找楊老師,坐校車回家,這回老穆多了個心眼兒,下車前就提前往小區(qū)門口背陰的地方望,果不其然,萬麗抱著孩子正往這邊看呢。一下車,老穆就對楊老師說,他要買盒煙,還要辦點事,等會兒他再過去。

老穆在去買煙的路上一路搖頭,連見多識廣的他都看不明白了。老楊到底演的是哪出???是買一贈一,還是人人都是活雷鋒呢?楊老師要是聽到老穆的心里話,肯定會笑罵一句“土包子,我為自己活著,自由自由,這才哪兒到哪兒呀”。老穆聽說過吉田,可老穆文化淺,理解不了吉田的自由,更不能順藤摸瓜,領(lǐng)悟楊老師的自由。

看不明白的還有我。有一次,我有事找楊老師,敲門。門開了,屋子里沒開燈,電視是亮著的。綠蘿就像瘋了一樣,四角天棚,黑壓壓的,爬得滿滿的。飯和菜盛在碗里盤里,豐盛地擺在電視前的茶幾上。孩子還在學(xué)走路,脖子上戴著圍嘴,顫顫巍巍扶著茶幾站著,萬麗坐在沙發(fā)的一頭。萬麗看見我,熱情招呼我過去坐。我很確定看見一絲不自然,像鳥一樣,剛剛從萬麗臉上飛掠而過。

就像傳染一樣,“不自然”這只令人驚疑的大鳥,開始在25號樓三單元上上下下地飛。在每天的清晨、正午、傍晚,人們看到萬麗帶著孩子,大大方方乘著電梯直接上到13層,人們就會低下頭來,用力按住這只鳥的翅膀,不讓它無所顧忌地盤旋。鄭明已經(jīng)不再跟我提楊老師,這三個字變成一種道德禁忌。這是他的脆弱,也是我們所有人的脆弱。我們揚揚得意于生活的四平八穩(wěn),不就是因為在我們心里,生活的是非善惡界限清晰、一目了然嗎?可楊老師我行我素、一意孤行,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讓善惡的邊界搖搖欲墜,讓是非的黑白兩色蒙上厚厚的塵垢。這個時候,大家就有點盼望萬麗的老公。按照老穆的說法就是:“冤有頭,債有主。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笔聦嵣?,老穆說不出這樣的話來,因為楊老師是他老穆的朋友,他怎么忍心看楊老師的好戲。他只是每次見到我,都要中氣十足地唱一段京劇的《智斗》。我知道那里邊有一句旁白:“這個女人不尋常。”

老穆不看戲,但不妨礙很多人天天盼著好戲開場。就在萬麗老公回國的那一個月里,人們不約而同豎起耳朵,都在等待一種聲音,一種拔高聲調(diào)吵起來的聲音,一種推搡的聲音,一種玻璃砸破、門被捶得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曇?。這些注定要從13樓響起的聲音,會帶著水露石出、塵埃落定的氣息,就像舞臺上大戲終結(jié)時徐徐拉上的幕布。人們屏息凝神,站在臺下,耐心等待著有人跳上舞臺,向大家宣布“完”。

可是,關(guān)于楊老師、我和鄭明之間的故事還沒有完。那一天,我和鄭明從電梯里出來,迎面遇到楊老師。鄭明從楊老師身邊經(jīng)過,旁若無人。我的臉上有些掛不住,想要解釋。楊老師笑了笑,擺擺手。一回家,我就問鄭明為什么。他就四個字:“為老不尊?!薄皸罾蠋熋胺噶耸裁矗克麄δ懔藛??”鄭明沒有回答我,只把瞧不起寫在臉上。我知道,不是別的,是他的自由傷害了所有人,這種傷害是鈍刀子。一刀刀下來,讓我們看到墨守成規(guī)的生活后面那高不可及的生活成本,它們遮天蔽日,重巒疊嶂,窒息了生活別的可能。

生活再一次不走尋常路。13層樓的日子就像鐵了心一樣,古井無波,連石頭落到井里激起水花發(fā)出的悶響都沒有聽到。只有一次,我看見楊老師推開單元門,走到垃圾箱前,放下一個黑色的塑料袋。袋子沒有軟塌塌地癱倒,里邊的東西將它撐得飽滿而直挺。我經(jīng)過時,從敞開的袋口看進去,原來是那盆綠蘿,葉子亂蓬蓬的,千頭萬緒,根直挺挺地站在一塊堅硬的、呈圓柱形的花土上,盆卻不見了。我猜,土帶著花從盆中揚長而去時,肯定發(fā)出過一聲悶響,只是我們沒有聽見。黑袋子里,綠蘿的葉子上有黃的白的斑,那其實是植物的一種病變,世人卻顛倒黑白,譽之為出錦。楊老師不喜歡病變的植物,才決然將多年的舊物拋之于外。

小區(qū)花園里,物業(yè)的工人們在忙著修剪枝丫。隨著剪刀的起落,高處的枝葉帶著油油的植物氣息跌落在地上。剪刀下正在完成一個秩序,齊整而單調(diào)。不知怎的,我驀然想起楊老師家里肆意爬滿天棚的綠蘿,在燦爛的陽光下,枝葉婆娑,不拘一格,那奔放而野蠻的成長,是生命真正的繁花似錦。

在楊老師就要走出這個故事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多年以后了。他慢慢推開單元門,這扇門鋼筋鐵骨,讓他越來越吃力了。楊老師知道,自己老了。萬麗還是25號樓三單元的???,只是她不再空著手,手里也不會再牽著孩子。她每次來,都會端些好吃的,酸菜餡包子、排骨燜面,都是楊老師愛吃的。楊老師笑盈盈地拉開門,接過萬麗手中的盤子。萬麗的眼睛不再閃閃爍爍的,看著楊老師,她的眼睛里已經(jīng)有了對待長輩的神氣。冬天來得真快啊,站在13樓,都能聽到下面的風(fēng)聲。寒風(fēng)呼嘯著,攜帶著永不停歇的時間,一路穿墻過院,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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