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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武兩道(短篇)

2022-10-21 11:25
鴨綠江 2022年11期
關(guān)鍵詞:園子

羽 瞳

許納之捧著半斤剛出鍋的糖炒栗子,鐵砂把栗子滾得燙熱,但他現(xiàn)在手指頭冰涼,只覺得熱流麻酥酥的。賣糖炒栗子的老頭兒還是那么一身舊打扮,從不短秤,許納之在栗子的香味兒里吸了吸鼻子:“大爺,我以后估摸著不常來了?!?/p>

大爺沒糖沒鹽地淡了一聲:“哦?!?/p>

許納之討了個沒趣兒,胡嚕了一把剛剪的頭發(fā),大爺靠著市政蓋的小白墻打了個哈欠。陽光挺好,下午兩點,正是人困馬乏的好時辰。墻上貼著城市改造拆遷通知,整整六頁A4紙,齊刷刷地貼了一排,說是要承辦國內(nèi)重大比賽,還要打造5A級景區(qū),城門樓子底下這片小二層都得拆。這兒的房子住人的少,開店的多,上百戶人十來年了都在這兒生息,自是沒人愿意接受通知。小白墻是市政沉默的威脅,紅磚壘的,刷了大白,整齊劃一,跟碼了一圈白板似的。墻頭為了風雅裝飾了灰瓦屋檐,說是和古城墻交相輝映,實效跟城鄉(xiāng)接合部統(tǒng)一規(guī)劃的公廁一模一樣。

公廁墻圍住了釘子戶的門臉兒,不讓人做生意了。有的商戶挺不住了,摘牌子走人,還堅挺著的就真把人家鋪子當公廁用。許納之剝了個糖炒栗子往嘴里送,三月中,風不小,他含混著:“說是十月份拆。”

老頭兒又打了個哈欠。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他倆身邊兩米就有個墻洞,店家自個兒掏的,人能進出。洞旁邊掛個牌子,白木頭牌子紅漆毛筆字,遒勁有力:央視《舌尖上的中國》推薦美食,陳記褲帶面正常營業(yè)。

老陳探出個腦袋,往只剩半扇的人行道潑了盆臟水,還熱乎著。

許納之身手敏捷地往旁邊一閃,還是有幾滴水濺在褲腳,手機因為他這一蹦從牛仔褲里探出半截,又嗡的一聲往外躥,差點兒粉身碎骨。

許納之接了電話,他本以為是張宇卿,轉(zhuǎn)念一想,張宇卿這時候沒心思打電話,薛野風風火火的高嗓門兒直打耳朵:“哥!咱家牌匾讓人拆了!”

許納之被他帶出了東北口音:“啥玩意兒?”

薛野罵罵咧咧:“說是尺寸違規(guī)了,掛了十年今天違規(guī)。”

許納之還攥著栗子:“我離園子不遠,等我過去看看?!?/p>

薛野:“行哥,不過來了也沒招兒……不行你還是來吧,要不待會兒萬一我忍不住跟人家干起來了,我這身板兒又干不過,你身上有功夫,得幫襯著。”

許納之懶得聽他放屁,直接把電話按了。

風確實不小,刮人一嘴土。從文昌門進城,正對著城墻上的魁星樓,街巷縱橫交錯、曲徑通幽。這些年許納之沒少打這兒過,每家每戶的門臉兒瞧著都熟悉,現(xiàn)如今鋪子全被白墻遮了個干凈,人行道窄窄一溜兒,踩上去都不穩(wěn)當。許納之健步如飛,他五歲習武,從省隊退役后到片場當過一陣子武行。他身形瘦,一米七出頭,腰窄胯寬,被帶班子的武術(shù)指導從人堆兒里拎出來,讓他練一段兒瞧瞧。許納之在省隊主攻八極拳,爆發(fā)力強,又因為體格精干,骨氣拔然,舉手投足有那么一股子道骨仙風的飄逸。武指一拍大腿說就他了,把衣服給他換上。本想碰碰運氣的許納之就這么稀里糊涂地進了班子,當了快兩年的女星替身。

那陣子家里給他打電話,讓他要哪個哪個明星的簽名,許納之嘴上嗯嗯啊啊地答應,心說:“還明星呢,我連我自個兒替的誰都不知道?!彼麄冞@些武行苦中作樂,私下管人家演員叫自個兒的文替。片場煙火組叮當亂響,一股子硫黃味兒,許納之時常這兒扭著那兒撞著,這兒縫針了那兒出血了,到了夜里身上疼,他學會了抽煙。

這活兒許納之沒干太久,快兩年時,一個仙俠片劇組要拍個從城門樓子上往下蹦的鏡頭,本該替身的武行有事沒來,許納之臨時頂上,其實是個挺簡單的動作,跟《臥虎藏龍》里張晉替章子怡吊著威亞飛的那個差不多。誰知道負責威亞的哥們兒算錯了威亞長度,長了,許納之意識到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在離地五米時盡可能蜷起身體,把沖擊力降低到最小。許納之雙腳腳踝骨折,從此落下個陰天下雨就疼的毛病。

武行不當了,許納之揣著賠償款改了行,往西去,在一家相聲園子當了個相聲演員。習武之人能吃苦、肯下功夫,許納之打劈了好幾副快板,嘴皮子磨破無數(shù)層,算是勉強把功夫練得了。他從小演出比賽不少,又在片場混過,不懼觀眾,雖然長得不算多帥氣,但從小練武練得心明眼亮,往臺上一站,舉手投足都散發(fā)著精氣神兒,引人眼球,很有臺緣兒。臺上說,學會文武藝,貨賣于十家。許納之心說這話說得不假,剛配上搭子時,張宇卿還是個大三學生,211大學,中文系高才生,啥都不愛就愛曲藝,基本功不錯,好記性學問大,能唱兩嗓子老生。園子二樓有個獨立的房間做評書場,張宇卿這種能說書的演員會輪流在每晚演出之前說一小時。他倆一文一武,一前一后拜了班主為師,沒過幾年就成了園子里的半拉臺柱子。

許納之想給張宇卿打個電話,想想還是放棄了,張宇卿最近要訂婚,這幾天兩家一直碰頭商量這個事兒。年前他女朋友相中三環(huán)以里一套房子,首付40多萬,張宇卿一窮說相聲的拿不出來,倆人鬧分手鬧得轟轟烈烈。沒兩天,張宇卿爹媽把錢借夠了,倆人一個大跳直接從復合到訂婚,用薛野的話就是扯得人大胯疼。后來許納之知道張宇卿管他們師父借過錢,班子里看著手頭寬綽的他都問過,就沒問過許納之。

薛野勸許納之別多想,親兄弟都得明算賬,借錢傷感情,況且那是40萬,不是40塊,借了也拿不出來。說這話時,薛野叼著半截煊赫門,招呼酒館老板娘加半扎老雪。許納之悶聲往嘴里填花生米,他去年做過手術(shù),氣胸,要不是師父及時把醫(yī)藥費墊了,他差點兒出不來ICU。打那以后,許納之身子骨虛了,煙酒不沾。酒館兒叫九丈九,開了二十多年,老板跟許納之師父拜過把子,數(shù)來寶唱得好。他們這群小輩晚上下了業(yè)務常來喝一杯。九丈九不是清吧、居酒屋、精釀酒吧這種能擠進酒吧一條街的網(wǎng)紅店,它就是個老式酒館,賣拍黃瓜油炸花生米涼拌海蜇皮,油潑辣子澆釀皮是一絕。酒水從散白往上,五塊錢二兩半。也有好酒,說是自家釀的。九丈九酒鬼多,喝多了哭的吐的睡的唱的,還有拍桌子吹牛的,應有盡有。許納之聽見過喝到位了在海參崴買海灣的,還有說城墻是他家祖上修的,誰動城墻底下這片地誰就是在刨他家祖墳他鐵定跟人家玩兒命。

該拆還得拆,欠錢就得還。薛野欠著外債,許納之手術(shù)費還沒還完,他倆租的房子挨挺近,都一室一廳,在一個小區(qū)。疫情那陣子園子停演了大半年,小區(qū)封閉出不去門,基本工資一千七,倆人連麥喝啤酒看日劇,看到《人生刪除事務所》時,他倆心血來潮成立了個小分隊,說是一旦超過48小時沒回消息,那沒準兒就是孤苦伶仃猝死在家,麻煩對方報警收尸。

許納之電子設備玩得不靈,有兩天充電器壞了,手機沒電了,自己可屋里抓瞎。薛野以為小分隊剛成立就要解散,偷偷摸摸爬上一樓陽臺的防盜窗敲二樓許納之家窗戶,差點兒被當賊逮起來。許納之給手機充上電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得告訴宇卿一聲兒,他找不著我該著急了。”

薛野咬牙切齒:“他是你孵的蛋嗎?”

小白墻上釘滿了牌子,清一色手寫毛筆字,全部都是×××正常興業(yè),上頭貼著市政封條。九丈九沒掛牌子,直接在墻上刷了仨大字:九丈九。那是張宇卿的手筆,他跟墻根兒底下拿蘸水毛筆寫字兒的老大爺學過一陣子書法,稱得上筆走龍蛇、鐵畫銀鉤。這地方臥虎藏龍,文化底蘊厚重得沖鼻子,門都快沒了還得在意著門面,好像招牌不手寫就掉價兒丟臉了似的。

許納之緊趕幾步,薛野給他發(fā)了條微信,說是已經(jīng)拆完了,還發(fā)了張戴著安全帽的紅袖標指揮工人挪牌匾的照片。許納之覺著腳腕子疼得鬧心,這幾天總下雨,早春飄的雨點子又黏又涼,纏綿悱惻,沒完沒了往人骨縫里鉆。許納之的腳踝又犯老毛病,劇場每次演出五場活兒,開場板兒、頭、腰、貼底、底。底在臺上站的時間最長,半個多小時,許納之疼得受不住,逗哏又在桌子外頭,沒個東西擋著,也不好活動活動。前一天,他倆使了個常使的身上活兒,張宇卿佯裝生氣推了他一把,把他仰面推倒了,許納之在倒地的瞬間一個鯉魚打挺兒把自己彈起來,這動作對腰腹力量要求大,對腳踝沖擊也不小。許納之落地時腳踝一陣撕裂般的疼,他知道自己這一下子可能要站不住,連忙單腳點地擺了個勸酒換杯,滿堂彩算是保住了,許納之和張宇卿也都驚出了一身冷汗。

許納之是個要臉的人,自尊心強,最不樂意給別人添麻煩,有什么難受的能自己消化就自己消化,不到挺不住了絕不開口說一聲不行。也趕上張宇卿這幾天家里有事,下了臺來不及跟他說說話。偏趕上他倆使《汾河灣》,張宇卿念詞兒:“得,我說城門樓子,你說胯骨軸子?!?/p>

城門樓子四個字讓許納之發(fā)了個呆,把詞忘了,觀眾都聽出來了,張宇卿打個哈哈糊弄過去,臉上有點兒掛不住?!斗诤訛场肥撬麄z合作的第一出活兒,使了千八百次了,說夢話都是:“丁山,兒喲,該來了……薛仁貴做事太短見——”按理說半點錯都不該出。

下了臺張宇卿繃了一張娃娃臉:“哥,咱們這么著可不成。”他想去拍許納之肩膀,卻摸著一手汗,許納之一頭一臉一后背的汗,把大褂兒后脊梁都浸濕了,許納之長出一口氣,臉也發(fā)白:“是我不對,你別生氣?!?/p>

張宇卿臉繃得更緊了:“哥,你這么著可不成??!”

想到這兒,許納之嘆了口氣,他承認,他有點懼張宇卿,也寵著張宇卿。他比人家大三歲,小學二年級就輟學了,文化水平?jīng)]人家高,說相聲半路出家,要不是張宇卿主動提出跟他搭,估計到現(xiàn)在他也只能唱開場板兒圓粘子。張宇卿活到二十好幾一直順風順水,讀書考學工作搭檔談戀愛,未嘗一敗,是個被命運寵大的小少爺。這種人難免有點傲氣,有點霸道,有點孩子氣的驕恣慣縱,偏趕巧許納之又是個逆來順受的溫吞脾性,心里總含著愧和卑,張宇卿說啥是啥,從不翻臉,也不回嘴。

薛野就看不慣他這點。

許納之、薛野、知子,仨人是在小白墻后頭的雜物堆碰面的。知子是網(wǎng)名,真名是啥不知道,她自己說是因為《夏日終焉》里女主角叫知子,隨手就給自己起名叫知子了。知子是園子老粉,打揭牌開張那天就來這兒聽相聲了,比許納之資歷還老。園子開了七年,知子從高二到研二,評書場一場沒落,當過張宇卿的學妹,冒充過薛野的女朋友,客串過封箱開箱的主持人。這些年過去,知子爹媽離婚了,爹浪跡天涯去了,媽跟九丈九的老板再婚了,現(xiàn)在是九丈九的西施老板娘。

園子藏在墻后頭,沒釘木板子,班主用七紫三羊小楷在灰檐上很是秀氣地寫了一行“聲聞于天,曲苑流觴”。想進園子得從50米開外花店在墻上掏的洞鉆進來,踩著碎磚爛瓦走一段才能摸著門。他們仨就這么卡在狹窄的廢墟里,薛野對許納之撓撓頭:“我給她也發(fā)了個信息?!?/p>

知子嘆口氣:“今年的五彩繩還沒編呢?!?/p>

薛野咋舌:“還編個啥勁了?!?/p>

年年端午節(jié),除了九丈九的江米紅棗粽子,知子都會用繡線給園子里的少爺們編五彩繩,七年從來沒斷過。這玩意兒就是個寄托,戴著也沒什么好運,不戴又怕節(jié)外生枝。園子門口的人行道地基下沉,積了條水溝,端午節(jié)后的第一場雨,許納之他們就會把五彩繩解下來丟在水溝里,積水被彩色絲線映射渲染,一夜之間東流入海。

許納之示意薛野閉嘴:“新劇場‘五一’就開了,就是沒想到?jīng)]接上,聽宇卿說師父在新劇場留了個包間做評書場,這兒有的新地兒都有,放心吧?!?/p>

知子沒說話,薛野在抽煙,許納之攥著一紙袋糖炒栗子。興許是怕他們再擅自把牌匾掛回去,紅袖標指揮工人把上頭鑲嵌的燙金字摳掉了,龍蛇錦繡四分五裂,碎塊兒叮里咣當丟在水溝里,金屬生銹的烙印還留在墨藍底色上,蜿蜒曲折,單薄得頑固。薛野把半拉煙頭兒往地上一撇,罵了句娘就要往前沖:“干啥干啥?有完沒完?挫骨揚灰啊你們!”

許納之一手扥過薛野的后脖領子,之前有粉絲說許納之像是薛野的狗繩,薛野的逗哏深表贊同。知子想起這話有點想笑,轉(zhuǎn)臉又突然想哭,風挺大,她狠狠一抽鼻子,眼淚就被風帶下來了。許納之瞬間無措,他噯了兩聲,知子背過身去抹眼淚。薛野一見更來勁了,掙動兩下就要上前跟紅袖標理論。

許納之橫眉冷目,他平常鮮少動氣,一旦動了心火,倔得八頭牛都拉不回來,他把人鉗住了:“薛野,一天天的你……你還嫌你惹的事兒不夠多啊?”

許納之很喜歡薛野,雖說他和張宇卿更加親昵,但有些話許納之不能和張宇卿說,卻可以告訴薛野。薛野25歲,正是動人的年齡。他胸懷天下、沒心沒肺、自來熟、人來瘋又極其擅長察言觀色,真誠熱情刻在臉上,世事練達卻野心勃勃,沒少被園子老輩詬病。粉絲形容他是“人間小太陽”,知子說小學課本上有個北風太陽比賽誰能更快讓旅人主動脫掉外套的故事,認識薛野之前,她一直覺得這個故事就是在扯犢子。

薛野像個填不滿的郵筒,知道太多人的秘密,包括許納之的。許納之也知道他的,他們認識得最早,彼時許納之二十出頭,還跟著劇組當武行,薛野十七,擁有一段說起來像傳奇故事的波折人生。薛野10歲時媽跟著個傳教的從東北私奔到四川,爹另娶,沒幾年也帶著情人人間蒸發(fā),除了一屁股債和一間抵押出去的紅磚樓六樓,什么都沒給薛野留下。薛野13歲開始在社會人手底下的會所走穴,小劇場、浴池、KTV,甚至連二人轉(zhuǎn)大舞臺都上過,沒啥別的本事,就是長得討喜,嘴皮子利索,能給人唱板兒,小小年紀就懂舉著瓶啤酒跟臺下互動:“大哥你再不笑我就干了?!?/p>

薛野他爹給他留的債利滾利利滾利,死也還不完。薛野16歲那年攢錢買了張火車票,把所有身家性命斷舍離了,只身一人上了火車往西跑。他本想到長京倒一趟火車去四川,也不是為了找他媽,他就想知道四川到底有啥好,引得他媽拋家棄子,就算見不著他媽,也能去動物園看看大熊貓。長京火車站挺亂,薛野身無長物,從東北到西北的硬座累得他雙腿水腫。他裹著外套在火車站瞇了一覺,這一覺睡得太長,錯過了火車。醒后的薛野在火車站門口吹了會兒夾雜著黃土的涼風,他一連吃了三根老人頭雪糕,跟拖著行李行色匆匆的路人借了三回火,從火傘高張坐到紅輪西墜。夜空濃稠深邃,城墻上黃色的燈繩依次穿梭通連,挺美。薛野長長地呼吸,心想,算了,就這兒了。

跟許納之說這話時,薛野正在九丈九當學徒,除了洗盤子刷碗倒酒,老板剛教會他怎么榨辣椒油。許納之跟組拍一部唐裝武俠,龍?zhí)琢艘粋€沉迷居合道的日本遣唐使,挎?zhèn)€十分不講究的道具武士刀,從頭到尾一句臺詞沒有。殺青那天劇組開慶功宴,沒人留神他們這種小武行。許納之閑得沒事兒到處瞎溜達,碰巧看見同樣閑得沒事兒的薛野站九丈九門口唱快板兒,小伙子精神抖擻,板兒和人都嘁里咔嚓脆:“前門樓子九丈九,四門三橋五牌樓。”

剛考上大學的張宇卿嘟著一張嬰兒肥沒褪的臉指導:“你這氣口兒不對啊,你得有節(jié)奏,給觀眾反應的節(jié)奏,懂不懂?”

鬼使神差,許納之拐進九丈九多喝了兩杯。那天晚上客人很少,有個女人坐在角落喝悶酒,喝多了就哭,老板擰了條熱毛巾叫薛野遞過去。師父當時還不是師父,過來要了倆拌菜,說租的房子到期了,最近在園子湊合住。后來,沒錢租房的許納之也在臺上湊合著睡過,裹著淘汰的舊窗簾,臺底下空蕩蕩的,藤條椅倒扣在八仙桌子上,燈一關(guān),仿佛熄了燈的古都城墻。

17歲的薛野喝得臉通紅,他們素昧平生。素昧平生更容易交心,薛野托著臉問許納之:“哥,你去的地兒多,聽沒聽見過火車底下啪的一聲,就鐵軌接縫熱脹冷縮,啪地一下,可好聽了,跟開槍似的。”

許納之搖頭,薛野醉眼迷離:“我聽見過,剛到這兒的時候,我坐城墻底下抽煙,聽見了,特清楚?!彼噶酥笍堄钋?,“哥你瞅這人,就他,大學生!高考580多分,非要說相聲,就旁邊兒那個園子,剛才來要拌菜那位,他開的園子,我倆說好了,一起去,哥你不知道哥……”他囫圇半片地樂了,“那臺子上有塊小木頭,叫醒木,小木頭往桌子上一拍,啪!可好聽了。”

未來的很多年,很多年中的很多個夜晚,許納之時常夢見20歲的夜晚,他夢見自己真的成了異國他鄉(xiāng)的武者,挎著長刀,從護城河上經(jīng)過,有少女將手腕上的五彩繩解下來丟進河里。夢中時空交錯,城墻高聳云端,九丈九前懸掛著馨紅的紙燈,墻壁上懸掛著秫秸鍋蓋、干辣椒,脊檫上貼著一枚紅紙裁成的剪刀和蝎子,磕掉齒的碗碟中酒香醇厚,白墻上吊著的幾幀古裝皮影人兒活動起來,薛野正用筷子敲碗邊兒,張宇卿放開嗓子:

我的兒汾河灣前去打雁,天到了這般時不見回還,將身兒坐至在窯門以外,等我兒他回來好把飯餐——

那時候薛野和張宇卿對他這個旅人說什么來著。許納之一手拽著跟紅袖標瞪視的薛野,一手拍了拍還在抽鼻子的知子,想把人從過去往未來里趕。師父在群里發(fā)了條消息,說是市政決定周日給所有商戶停電,臨時決定周六舉辦園子最后一場演出,讓許納之把發(fā)四喜那套東西找著。許納之的栗子在控制薛野時撒了一地,他說:“薛野,別鬧了,定了?!毖σ半嫁茄鄣?,張宇卿的私信幾乎同師父的通知一道過來:“哥,我周六訂婚?!?/p>

許納之回:“好?!?/p>

九丈九也定了,周六關(guān)門。

老板說酒館不開了,早就這么打算的,打月初起就沒再進貨了。他說九丈九不是賣酒的也不是賣菜的,九丈九是個賣人氣的地方,挪了,人氣就沒了,九丈九也就成了七丈七、一丈一,隨便什么數(shù)兒都行,反正不是九丈九。況且知子她媽本來就對酒館有意見,酒館西施更想當花仙子,開花店,店都盤好了,裝修也裝完了,在龍首原那邊,叫空折枝。

薛野開始對瓶吹時,老板正在后廚拌拍黃瓜,一股油辣子就醋的酸嗆直沖鼻子。知子在柜臺后頭擦玻璃杯,二兩容量,抹布在杯子里轉(zhuǎn)圈,咯吱咯吱得聽得人倒牙。有的人喝多了哭,有的人喝多了笑。薛野這人平時話癆,但酒越上頭話越少。天黑了,路燈挺長,酒氣被悶在燈光底下,和映下的陳年積垢一樣混濁,窗戶底下那一桌劃拳劃到興頭上,五、十五、二十,薛野打了個酒嗝兒,從軟包里摸煙。他手指頭有點木了,煙盒又被他攥得皺皺巴巴,就剩一根煙死活也摳不出來。窗戶底下劃拳的禿頂大哥突然一嗓子:“再輸我他娘把玻璃杯嚼了!”

薛野撲哧樂了,許納之喝了一瓶多大烏蘇,其余時間一直和醬油大蔥泡的油炸花生米較勁。薛野對著瓶口吹氣:“想啥呢哥,園子還是張宇卿?”

許納之:“你要是想他就叫他過來?!?/p>

薛野嗤之以鼻:“屁,混蛋玩意兒,見色忘友見利忘義,我想他干啥?”

許納之笑了一下,柜臺上頭的懸掛電視在放一部文藝片《阿金》,講武行替身的。屏幕上的楊紫瓊一次次從立交橋跳下,摔進橋下的卡車車廂,痛苦地蜷起身體。許納之盯著屏幕,眼神不太聚焦,薛野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屏幕上只剩下手寫體的滾動字幕。

許納之把薛野扔在桌子上的煙盒撿起來,撥開銀色錫箔紙,碎煙絲末子直往指甲縫里鉆,“漏網(wǎng)之魚”在煙盒最里頭貓著,挺憋屈。他耐心地把煙盒抻平,把煙倒出來,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許納之戒煙也有一陣子了,練過武的人自制力都不弱,從決定戒煙那天開始,許納之就沒再往煙盒上看過一眼。

他拿起桌子上的打火機把煙點了:“我跟組去過很多地方,來長京那次,我演了個日本浪人,坐火車走的。我們過黃河時我做了個夢,夢見千年前那個浪人死了,就腐爛在護城河底,浪人有名字,是我在熒幕上的第一個名字:秋彥。我想拉開窗簾看看黃河,但是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半睡半醒的,我聽見開車前城墻底下火車站那句:‘尊敬的旅客朋友,您即將離開古城長京了,一朝長京盼,回首已千年……’”

薛野舔了一下嘴唇上的酒水:“哥,你說我一身冷痱子?!?/p>

許納之把煙呼出來:“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你那時候跟我說‘要是以后不干武行了’就來投奔園子,宇卿讓你別扯淡。我結(jié)賬時你說下次見,我心說不可能了,見不著了。我去過挺多地方,跟逃荒似的,從來沒在哪兒停過腳,也從來沒有哪兒留過我。”

有個拖著音箱、抱著吉他進來唱歌的,被劃拳大哥叫過去了。歌手把打印出來壓了塑料膜的歌單掛在脖子上,音箱底下拖車輪子硌?作響。知子在一旁收桌子,一個碟子一只酒杯,??停瑲q數(shù)不小了,這些年一直一個人來,估計也是最后一次來了。大哥點了首《不再猶豫》,一時間滿屋子塑料粵語。許納之說話時本來嗓音就低,這下子干脆聽不見了。薛野把腦袋湊過去,耳朵幾乎貼上許納之的嘴唇,許納之頓了頓:“我對不住宇卿,做手術(shù)那陣,你也知道,有個上電視的機會,是我給耽擱了。那幾個月,宇卿一個人在園子里打開場板兒,真心話,過意不去。那時候我就想,就這兒吧,就這兒得了?!?/p>

他把煙屁股按了。知子總跑評書場,偶爾支著手機錄像,許納之做手術(shù)那陣子,知子給他傳了段張宇卿的評書場錄像,留言是“張宇卿真愛宣言”。坐在桌子后頭的張宇卿穿了身皂色大褂,念了段醒木詞:“一塊醒木上下分,上至君王下至臣……一塊落在江湖手,流落八方勸世人……”張宇卿過去有點大舌頭,為了干這行每天拎著一張面巾紙對著墻練嘴皮子,生練得字正腔圓抑揚頓挫,一大套菜單子背下來,面巾紙上沒有一點唾沫星子,上了臺也鮮少有崩瓜掉字兒吃栗子的時候。說這段時,張宇卿看了知子的鏡頭一眼:“干哪行,走哪條路,定什么地兒,選什么人,這些都講求個緣分,講求個眼緣兒。這玩意兒說不好,也許一眨眼就沒了,也許一不留神就是一輩子。就比如說我那個搭檔許納之,這陣子可醫(yī)院躺著呢,承蒙各位掛念,今兒白天我還去醫(yī)院瞧了瞧他,精神狀態(tài)挺好,再過兩天就能出院了。就他,當初我第一眼瞧見他,我就喜歡他。您別樂,真事兒,就跟我第一次來園子似的,打我第一次站在這兒,我就喜歡這兒,我就想在這兒干一輩子?!?/p>

許納之說:“我打算把鞋留后臺,跟園子一塊兒埋了。”

薛野聽了個七七八八,他呷了口酒:“哥,你甭多想,真的,你也知道,張宇卿這人心氣兒高,對自己對旁人都狠,死綱死口,講究太多,要不是你,真沒人樂意跟他搭,你不用感謝他,是他得感謝你?!?/p>

他倆話頭撞一塊兒,薛野一愣:“啥鞋?上臺那布鞋?”

粵語歌唱完了,大哥跟歌手腦袋碰腦袋選下一首,九丈九沉入短暫而純粹的靜謐。許納之在裊裊余煙中點了下頭:“對,穿好些年了那雙,側(cè)幫都磨漏了,五月份新園子開了,也該再做雙新的了。”

薛野含混著:“嗯,也是,我那雙也是,趕明兒跟張宇卿說一聲,咱哥兒仨一塊兒去回坊再量一雙。”

歌手到頭來又唱了一遍《不再猶豫》,薛野一蹦三尺高,他喝嗨了,跑去和歌手搶麥。他說人家粵語太水,自己發(fā)音也不咋的,一股子東北味兒,鬼哭狼嚎的,差點兒被知子拎著脖領子扔出去:

誰人定我去或留

定我心中的宇宙

……

夢想有日達成找到心底夢想的世界

終可見

最后一場演出,許納之和張宇卿又使了《汾河灣》。園子被摘匾那天晚上,半夜,有人趁著夜色在小白墻上作畫,畫師功底不淺,畫作筆酣墨飽、吳帶當風,從九丈九一路延展到園子門口。張宇卿眼尖,他說九丈九門口是薛仁貴征東,園子門口是薛丁山征西。畫得好,真好,功底不像凡人,八成兒真是城門樓子魁星樓底下哪位老祖宗半夜顯靈,好讓后人長長見識。

薛野的搭檔回老家奔喪,開場板兒讓他來了。小伙子精神抖擻,板兒和人都嘁里咔嚓脆,是他從少年唱到青年、從東北唱到西北那段:“前門樓子九丈九,四門三橋五牌樓。”張宇卿抱著胳膊在后臺咂嘴:“薛野啊薛野,這么些年了,氣口兒還這個味兒,一點長進都沒有?!?/p>

張宇卿剛忙完訂婚酒席,換大褂時后脖子上汗還沒干。師父本來給他倆排了出《學聾啞》。臨上臺,前腳踩上臺階,手指已經(jīng)快觸碰到“出將”門簾的張宇卿突然說:“哥,我覺著咱哥兒倆得有始有終?!?/p>

許納之一愣,他望了望張宇卿,又凝了眼后臺供的祖師爺牌匾:“行,聽你的?!?/p>

臺下第一排正中間的八仙桌子被知子和其他老客包了。知子家花店馬上開張,園子成了她家第一個顧客。知子穿了件蓬松的白色面包服,腳邊、桌上堆滿了各色鮮花,花海如幻如泡世,幾乎將她淹沒。屬于薛野的向日葵堆在紅色繡錦桌圍子旁邊,濕漉漉地滴水。許納之和張宇卿沖臺下鞠了一躬,抬頭時知子已經(jīng)到了眼前,隔著桌子把兩捧粉薔薇塞進他們懷里。

停電早了三小時,沒到周日凌晨,城墻底下這一片電閘都拉了,像一盆冷水澆在篝火上,“砰”的一聲,上千戶店家連接而成的金色緞帶灰飛煙滅。園子被黑暗絞斷,同時絞斷的還有許納之唱到一半的那句:“我的兒汾河灣前去打雁,天到了這般時不見回還……”

劇場騷動了半分鐘,但沒人起身離開,先是知子點開了手機手電筒,接著是后排的某位觀眾,接著是更多人。園子不大,頂多容納125人,第一排觀眾伸出手就能摸到臺上演員的衣擺。許納之站在臺上,刺目的白光如薪柴上尚未熄滅的火星,倔強、頑強地流淌,錯落擴散成璀璨光河。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臺下的每一張臉他都有些面熟,他們于這方寸之地一次又一次地相遇、相識,在這座聚散如滴水入海、生息著一千多萬人口的浩渺都市,游魚一般相互碰撞,如同神跡。

張宇卿偷偷扥了一下他的袖子,許納之回過神來,他笑著說了句:“謝謝,各位留神著點電量,實在不行外頭有充電寶。”說完他才反應過來話筒音響都斷電了,肉嗓子聽不大清楚,他清了清嗓子:“講句題外話,我們這些個演員這么多年都被話筒慣壞了,擱早些年,老前輩們畫鍋撂地兒,哪兒有這些個擴音器啊音響設備啊,隔多老遠、環(huán)境多嘈雜都得憑一條肉嗓子。話說回來,行走江湖吃這口飯靠的是真本事,今兒您各位來著了,園子閉幕演出,我們哥兒倆給各位衣食父母賣賣力氣,我大著點兒聲兒,您各位留神著聽,有什么崩瓜掉字兒等不到之處,還望多多包涵。”

知子先鼓了鼓掌,不知道誰,從某個角落叫了聲好,許納之重新把詞兒唱完了,心里穩(wěn)妥下來。張宇卿挨得很近,他們目睹彼此從指尖開始變得中空,手電筒的光芒吞噬掉他們的皮膚、血肉、骨骼,令他們?nèi)绾拥椎聂~一般玲瓏,許納之張開嘴,氣泡升入半空,最后的夜晚灌入胸肺,他看到有什么東西在河流中沉浮,城墻、列車、九丈九。

窗外夜色沉沉,只有路燈鋪天蓋地,世間煙火彌漫,許納之閉了閉眼睛。天氣漸熱,人生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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