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愷

1

六月十九日，我從上海飛往成都去隔離，當時選擇成都的唯一理由，就是因為研判了各地的隔離政策，發(fā)現(xiàn)這里最簡單利落。七天，不管你來自哪個區(qū)域，一律七天，結(jié)束后拉倒，“魚翔潛底”。

我這個階段出去的上海人還沒有那么多，走到哪里都會被格外看重，冷眼加呵斥。但穿著白色防護服的高大威猛的天府機場小哥就不這樣，顯然他近期的工作就是給上海來的人分流，一遍遍重復(fù)著，基本還是禮貌的。天府看門人，防護鏡后一雙冷淡的眼睛，不期然想到了進廟山門里的韋馱。

“你們要離開機場我們不阻攔，但你需要自己有社區(qū)報備，需要酒店接收?！币淮未螜C械地重復(fù)，恍如科幻電影里外星人的廣播。

確實沒有地方去，開放的酒店都不接收上海來的客人，只能去集中隔離七天的酒店。我和伙伴在機場徒勞電話一小時，各種尋找市區(qū)里的酒店，唯一可以接收的是希爾頓，只提供早餐，不能外賣，不能出房間。最后發(fā)現(xiàn)今天的運送大巴要離開，趕緊撲上去，“等等，等等”。小哥還是彬彬有禮地拒絕，剛才沒有登記的，請你們等待下一波的安排。

知道今天的隔離酒店在成都的郊區(qū)新津，也就認命了。到哪里都是隔離的話，我寧愿去郊區(qū)，至少空氣和蔬菜新鮮。“我們可以自己去酒店隔離嗎？”“酒店接收就可以?！?/p>

聯(lián)系好酒店，打著車，凄惶地拖拽著行李，我和朋友一起去新津。記得小時候超市里永遠有塑料袋真空包裝的新津泡菜，也不好吃，酸菜，辣椒，黑暗的一大袋，像是一塊用舊的抹布，哪里有四川本地的開水泡菜那么嬌嫩？吃飯時候上一碟，紅的辣椒油，白生生的蘿卜，舒展的蓮花白，碧綠的芹菜梗。可是新津這個地名就因為袋裝泡菜，就此在我這里埋下了根?；锇槭翘K州人，二月底在上?？捶孔?，準備做生意，結(jié)果困在了上海，一待就是三個月。此刻蘇州尚未接納上海人，于是想來外地待上十四天，徹底沒有紀錄后再回家抱孩子。

飛機上大約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乘客，虹橋的地勤說，沒有乘客，開不起大飛機。這三分之一的人下了飛機又分了兩撥，一隊，回家居家隔離，這是本地有房子的人；另一隊，乘大巴前往隔離酒店，哦，不對，還有我們兩個漏網(wǎng)之魚，無處可去，自己坐出租去酒店。

本來想司機會嫌棄兩個戴著口罩從機場出來鬼祟的人，可他一點不在意，高談闊論家國大事，外加本地風(fēng)貌的介紹，說新津早就不出泡菜了，現(xiàn)在這里最著名的是魚，“黃辣丁曉得不？野生的，一斤幾百塊，那個好吃哦，一入口，就沒得了?！边@大約是很好的廣告語，本地飲食推介大使，我隔離后出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野生的黃辣丁吃。

朋友的父親做漁政，知道哪家餐廳的黃辣丁是真野生，告訴我們很多餐廳，貼著標語，寫“小心魚鉤”，屬于故作賣力的宣傳，肯定是養(yǎng)殖的。

自己出錢隔離，一人一天二百，可以不用預(yù)定酒店的盒飯，自己叫外賣。但是“送得比較慢，只能規(guī)定時間”，那似乎也比吃七天盒飯要好。

朋友是做餐飲行業(yè)的，我和他都毫不猶豫選擇了外賣，啊，成都郊區(qū)小縣城的外賣，想象中一定是美味佳肴。要知道，剛在上海解除隔離出門的時候，肯德基都排了幾百人的長隊啊。

六月下旬，成都的天氣尚且涼快，我們隔離酒店的外面就是居民區(qū)，屬于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建筑，有高大的樹木，有歡聲笑語的人群，他們和我們一窗之隔，他們的世界我們觸碰不到。

顧頡剛抗戰(zhàn)時期到過新津，說此地“婦女的勞動分子相當多，拉車的，推車的，擔(dān)物的，背物的，大都是婦女，她們真能吃苦耐勞”。果然現(xiàn)在也是，幾名婦女每日送餐，插鼻孔，一點不耽誤，四個人包起了整個一幢樓。

果然，我們的外賣送得遲了，大約是別人的盒飯都放下，才送外賣，非常疏懶。后來出去才知道，當場吃和隔了兩小時再吃，還是有天壤之別，不說熱菜，就是涼拌菜，差別也大。蜀地講究現(xiàn)拌現(xiàn)吃，佐料僅僅在菜上掛著而未淹漬，保持了食材的或脆或嫩，又不過于味重——中國人的吃綿遠流長，即使隔離之中，不改其志。

當然這是后話，此刻還是在房間里折騰，看幾頁書，以把手機玩爛的勁頭刷手機，點外賣，看外面的大樹在風(fēng)里搖擺。公正地說，此地的兩百元一天非常合理，賓館干凈，浴室也寬大，加上本地飲食豐富多樣，如果是來此地療養(yǎng)，大約除了不能散步之外，別的都不錯。從門到窗戶，大約是十四五步，走過來，走過去，順便跳幾下操。

也沒有過于苦悶，知道時間有盡頭，就是七天。

沒有可以研究的，就研究外賣的小店，有一家本地缽缽雞非常讓我好奇，幾乎每條點評都涉及對罵，例如評論為什么雞肉這么少，回應(yīng)是土雞有多貴；打包的雞湯飯湯沒有了，老板回應(yīng)：那你就不該收啊，誰讓你看到?jīng)]湯還要簽收；買蹄花沒有配飯，回應(yīng)是：你太神奇了，明明電話確認過，說得清清楚楚不是套餐。

在我的概念里，小店直接明鑼對干的，要不是十足十的自信，就一定是準備關(guān)門。七天隔離后出門，本來想立刻離開新津去川中游蕩的，臨別說，還是吃一頓再走吧，開著車在小城轉(zhuǎn)悠著，從未到過的縣城居然有一絲熟悉和親近，一個個招牌，都見過——這家我點過，這家我想點不送，這家很難吃。張牛肉、番茄魚、邛崍奶湯面、車站豆花飯……頓時明白，是在大眾點評上看了無數(shù)次的店名讓我產(chǎn)生了熟悉感，我們新時代的鄉(xiāng)愁是電子化的，不過不充實，還是要用肉身去體驗。

最后選擇了新津缽缽雞，最熱鬧的小街上，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月洞門，后面是寬闊的廚房。吃了小份的雞，用大量的蔥葉和香料攪拌；吃了熱辣的雞腎，說是絕對不是凍貨，果然是飽滿欲滴。幾個勞動婦女都落落大方，不間斷地干活，收拾桌椅，拌雞片，拆鴨爪骨頭。問時髦的中年老板娘，誰是負責(zé)大眾點評網(wǎng)的？俏麗的老板娘指著遠處穿著黑紗裙子的姑娘，就是她。濃密的黑發(fā)，厭世的臉，啊，想象中就該這般模樣。

出來前，本來想著最難過的是臨別的核酸，早就被送飯大媽強調(diào)了，最后一次，要雙鼻孔插棉簽，為了準確度，要送兩個醫(yī)院檢查——兩個鼻孔插著棉簽各自十五秒，短暫冒充了玩具小象？

誰知道最難的是門口的保安這關(guān)。雖然手機上已經(jīng)有核酸結(jié)果，但是他們不開門，我拖著箱子，隔著鐵門和他們吵架，大家說來說去也沒有什么結(jié)果。我要求看文件，最后是他們罵，上海人了不起嗎？這么喜歡看文件。街道上的人好奇地望向這邊，啊，沒有人戴口罩，我興奮地想，人人悠閑，松垮，自信，里面充滿了熟悉的氣氛。

我一邊笑著，一邊吵完了架，朝著不戴口罩的大街小巷狂奔而去。

2

山下就是吃喝，即使是新津縣城，也是滿街的人，恍惚外面世界上的混亂，和這里有著巨大的距離。也對，無論空間上，還是時間上，西南都是大后方。我本來是沒有具體的打算在哪里逗留，但看整個成都歌舞升平，不由想，多留幾天吧。

不過此時成都也開始燥熱，尤其是午后，幾乎不能出門。于是躲在鄉(xiāng)下，附近蒲江縣的明月村，有幾個朋友的營業(yè)場所，民宿餐廳都有，食宿都便利，疫情的干擾，只剩下手機里不斷收到疫情期間加入的小區(qū)群的消息。不想看，又不能完全退出，盡量裝作事不關(guān)己，只是給家人日日電話詢問消息。

上海家廚房的窗戶向外看，就是小區(qū)核酸檢測點，天氣炎熱，我勸家人，一定要看清楚不用排隊才去，否則會中暑。明月村應(yīng)該也有核酸點，但如不離開本地，這個時間段是不用做核酸的，村里的朋友們仿佛這些和他們無關(guān)，每天照常生活。朋友和我說起省里領(lǐng)導(dǎo)來她的民宿視察吃飯的場景，先有縣里的官員要求她，不能認出領(lǐng)導(dǎo)，因為這屬于領(lǐng)導(dǎo)的私人行動，但最后領(lǐng)導(dǎo)直接握著她的手問，你認識我嗎？她只能不再偽裝。

我們笑成一片。

明月村其實就是川西普通農(nóng)村，但因地廣人稀，有大片的馬尾松林，還有竹林。樹木掩映之下，是大片的茶田，都屬于本地粗茶，不限于春季采摘，哪怕是酷暑，還有農(nóng)民采夏茶，是給藏茶做原料。

他們戴著巨大的帽子，傘狀，屬于一種新式的穿戴。我在民宿的大玻璃窗前感受不到炎熱，還是覺得頭頂大傘摘茶，也是一苦。自己都是傍晚才敢出門，和朋友在松林茶園之間遛狗，兩只被收養(yǎng)的鄉(xiāng)間土狗，在我們前面一扭一扭地跑動。此時炎熱漸退，遠處的松林中夾雜著晚霞，感覺到了一種在鄉(xiāng)村生活的心愿，淡淡的，但是持久，這里無疑是適合長期居住的避暑之地。

當然還是比不上山上，過去幾年，我多次上青城山的道觀里居住，和道觀里的當家人和師兄有了交情。師兄四處尋訪名醫(yī)拜師，十多年下來，是不錯的道醫(yī)。前些年在成都每周義診一次，結(jié)果排隊人太多，一天一百多，捱不過，躲回了山上，說是一天最多能看十個病人，多看效果不好，尤其是對病人，大概還是傳統(tǒng)中醫(yī)的講究。不過搬回山上，還是有病人涌去，有寧愿爬五百多節(jié)臺階也要上山看病的，可見對他的信任。

可師兄一點沒有所謂的仙風(fēng)道骨，穿著渾然如老農(nóng)，平時在廚房煎藥，蓬頭垢面，一般有追求的病人甚至都看不上他，以為他是打雜的。我多次碰到類似場景，每次都想在旁訕笑，一般人想見真章，可是真正的奇人在面前，又不認識了。

這所道觀，位置在青城山景區(qū)之外，半山之間，正對著進山之山谷，整體氣象非常好。每天起床，面對青山翠谷，道觀還有幾百棵高大的楨楠，均為明代種植的參天大樹，這種環(huán)境自然引得各路人馬紛紛來擾，最多的，就是各種練功班，主體為大師講堂。幾乎每次上山，都能碰到白衣飄飄的人馬在此辦班學(xué)習(xí)，說是這個道場極好，適合練功采氣，一頓玄虛下來，只不過是租用道觀若干天，而此時此刻，道觀里的當家人和師兄，都變成了服務(wù)員，需要給這些人供應(yīng)餐食，照撫一切。

這次也不例外，說是有個大師班，主講人是北京中醫(yī)學(xué)院來的大師，看照片，就是電視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在神藥廣告里的那種，白發(fā)齊順，對襟唐裝，幾乎是標配。我早上起來就聽到一眾學(xué)員在對著山谷的大露臺上討論，“宇宙之間充滿能量，就看你能不能捕捉能量。”“眼睛幾乎失明，結(jié)果跟著老師練氣功，沒多久就好了。”各種奇談怪論滾滾而來，窗戶不太隔音，我住的又是一樓靠近山谷的房子，每次聽得偷笑起來。

雖然在道觀里，但是當家?guī)煾岛蛶熜值男愿瘢际遣徽Z怪力亂神，平時就是勤勤懇懇勞動。我這么不愛干活的人，在這片風(fēng)水寶地里，也要掃地、摘菜和洗碗，動一動，按照師兄的看法，是最能延年益壽的。

租道觀上課的各種大師班層出不窮，對師兄們而言，只是日常生計，你們租房子，我們提供餐食服務(wù)，既不附和，也不參與。師兄有時候在廚房煎藥，穿著黑乎乎的道袍，就經(jīng)常被各種穿著漢服的練功人群呵斥：師傅，這里的地掃一下；師傅，再端一盆回鍋肉上來。都是趾高氣揚的口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人們上山之后，不僅沒有變得更加自然平易，反而因為覺得自己在做著與眾不同的事情，而更加高高在上，均有種“我是不一般人”的神態(tài)。

師兄的醫(yī)術(shù)，大約比他們這些大師班的老師都要高明。師兄簡單地看了看他們打坐練功的動作，只告訴我，很多多余動作，其實練功也不用這么繁雜，基本動作做了就行?！翱墒侵唤袒緞幼?，怎么收錢呢？”大家都明白這一套。

道觀并不在山頂，海拔只有九百多米，但也比山下涼快不少。沒有空調(diào)，炎熱的午后，我和當家?guī)煾?，還有幾個義工在露臺上剝蒜，一邊討論這些來練功的人。中午吃飯的時候，有個學(xué)員被師兄說了一句，不依不饒，一定要討回公道，我們幾個笑個不停。是位頭盤高髻的中年女學(xué)員，白色麻布袍子，在消毒柜拿筷子的時候，一根根挑選，幾乎把筷子摸了個遍。師兄正好走過，就說不要挑選，都是干凈的，這位女學(xué)員就覺得自己受了侮辱。

我們都不能理解受侮辱的點是什么。后來聽當家?guī)煾嫡f，女士表示，她來之前，覺得道觀是個神圣的地方，可是師兄說話的態(tài)度有點粗暴，不那么符合她的想象。啊？我們只能駭笑，還有這個理由？對的。當家?guī)煾凳潜镜囟冀呷耍畮讱q出家，在道觀守了四十年，什么人都見過，說這種人很多，你住久了就能看到更多。

都不用住很久，有一天正在露臺上，師兄教我脫了鞋子，光腳在露臺上轉(zhuǎn)圈，一會兒渾身的細汗。有山谷涼風(fēng)起來，一絲絲吹拂過，我穿著大褲衩和白汗衫，和當家?guī)煾嫡谡f笑，一大群衣冠楚楚的人上來了。領(lǐng)頭的一位染了黃發(fā)，戴著草帽，穿著麻布長裙，眾人都戴著各種奇形怪狀的夸張首飾，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對我們一群人喝道，“拿點糖來”，是一貫發(fā)號施令慣了的。

“嗯？”我非常茫然，確定沒有旁人，不顯然是對我說的？“拿點紅糖或者白糖?！边汉任胰缤晷《悬c不想搭理。

這女人昂揚著，非常理直氣壯，這哪一出？我轉(zhuǎn)身就走，正好師兄旁邊的義工救場，出來問，??？有什么事？才知道這群人在山下的書院練功，禁食已經(jīng)七天，每天就喝紅糖水，這日上得山來，覺得此地甚好，可以一歇，看到我們一群閑人，覺得應(yīng)該服務(wù)于他們。

我和當家人抱怨，說以為我們是誰，就這么呼來喚去。師傅還是那句話，這樣的人很多啊，參加個什么班，搞了個辟谷，就覺得自己高大起來。

躲在露臺另一個角落里，和師傅喝茶，不再搭理那些人。遠遠地，師兄在應(yīng)酬，和他們說廢話，終于開始叫我，說是里面一位女士，和我過幾天要去重慶見的一位文化名人是同學(xué)，聽說我也和這位認識，所以很高興，想聊聊。聊什么聊，我充耳不聞，繼續(xù)和當家人聊天，這種人，果然在這兒不愁見到。

還是只看外表，不看內(nèi)在——就看外表，也看得不明不白。我也是穿著三宅一生的大褲衩好不好，怎么也不會比麻布袍子便宜。

傍晚的乘涼，是一天最舒服的時刻，當家?guī)煾祹е?，還有幾個年輕義工，經(jīng)常下到菜田里。她熟悉地形，知道哪里有風(fēng)，在風(fēng)口坐半小時，渾身涼透，再回到露臺之上，擺開茶桌，聊道觀里的客人，聊山上的植物，包括各種出家人的八卦，只覺得置身于一個奇異世界，完全與三個月之前的上海是兩個天地。

當義工的一個小道士，長相透亮干凈，是宜賓來的，一問才知道還在讀大三。傍晚坐在露臺上喝茶，他捧著一只受傷的小鳥來找我，說是剛撿回來。二十歲的小孩，也是寂寞，找我們這些大人來閑聊，一問之下，才知道他的人生故事復(fù)雜極了，留守兒童，原生家庭，流動性向，各種社會熱點都和他沾邊，一代人的問題。

上山來見習(xí)，就是覺得宗教可以救贖自己。“喜歡各種法事?！?/p>

然而他的生命力旺盛極了，簡直是無處安放的激情。感覺即使來到道觀里見習(xí)，這里的儀軌也降伏不了他，完全是一個野生的小哪吒。

3

道觀里的清涼之氣，最是夜間彌漫。

尤其是傍晚，下一場暴雨之后，月亮從山谷的遠處升上來，淡淡照著山谷，頓時覺得，這才是最真實的世界。放下工作，進入?yún)擦郑坪跏枪湃四撤N常用的避世之法，我們當代人不再使用，還是太覺得日常世界最為理所當然，舍不得，丟不開？

傍晚之時乘涼，見師兄在溪邊披散長發(fā)，開始梳理，狀如畫中之人，瞬間進入另一時空，倒也并非穿越什么的，就是最簡單的日常，可這種日常，離開我們的時空距離，仔細思量，事實上也并不遠，不過是幾小時的飛行旅程。

去建水也是這樣，在上海已經(jīng)難以見到的街頭乘涼，在此地是家常情景，也是拜當?shù)貧鉁厮n。建水古城雖然在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卻不屬于河谷地帶，依然在云貴高原的角落之上，海拔不低，在今年普遍的酷暑之中尤顯清涼，這里白天不到三十度，晚上更是涼快，只有二十度，當?shù)厝松儆每照{(diào)，保持了古老的乘涼習(xí)俗。走在街道，三三兩兩，盡是乘涼之人。兩位光腳的老人，帶著自己家養(yǎng)的大金毛，坐在臺階上乘涼，專門給大狗帶了玩具，一只毛絨小狗，路燈之下，溫柔得讓人心動。

也有很多餐廳老板，八九點鐘就關(guān)門歇業(yè)，大家一起坐在臺階上，幫工的男男女女也不急著回家，坐姿甚不舒展，趺坐于地，卻能感受那份暢快。

也如青城山的山麓一樣，每天傍晚一場暴雨，到了八九點，坐在屋頂?shù)奶炫_上看月亮，看古城門。遙遠地傳來廣場舞的音樂，不過此地廣場舞，多是彝族人的煙盒舞，本來是山地男女的互相挑逗之舞，不知怎么，就成了廣泛流傳的廣場舞，在古城門外最是流行。

古城門修建于洪武年間，本地人最喜歡的說法是，比天安門還要早幾年。不過對于我們這些外地人，建水人自豪的是，最近幾年，這里就沒有受到疫情的影響，很多人不去外地，也不用做核酸，三年都不知道核酸是什么的大有人在。

同樣是紅河州的河口地區(qū)，因為臨近越南，就徹底封閉了，當?shù)氐母刹恳獣円怪蛋啵乐谷送刀?。說起這些外面的事，本地人語氣也是平淡的，大概也是最簡單的“運氣說”起了解釋作用，不止一個人對我說，我們建水，就是寶地。而此刻的我，就被迫講述上海的遭遇，大家聽著笑著，感覺是天外奇譚。

這個明代初年建立于此的古城，城中保存了大片明清建筑，孔廟，大戶人家的花園，各種寺院道觀，當?shù)厝说慕忉屖且驗楦F，沒有趕上大拆大建的時代，結(jié)果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現(xiàn)在反而成了旅游地點。不過真有意思的，其實還是城內(nèi)外近千個四合院。我所在的民宿，就是古城最早開張的民宿，四合院被整修得干干凈凈，主人李老師，是標準的本地人，喜歡寫字畫畫。院子的門上墻上，被他畫滿了山水花卉，非常漢地的裝飾風(fēng)格。這是道光年間傳下來的院子，二〇〇〇年代重新翻建，換了若干房梁屋頂。李老師在墻上寫了篇小記，說祖先之不易，以及翻建之用心，“望子孫永寶之”。我們住在大城市的人，每日辛苦掙錢來，換了房子，可是似乎也沒有這樣心境，望子孫永遠維護。大概七十年的產(chǎn)權(quán)就是個門檻，我們和他們，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

可是分明，他們的世界，在我眼前堅實地存在。

談到建水的風(fēng)俗，李老師都是滿腔自得，“一年四季都喝井水，我們這里都有賣水的。冬天快過年的時候用松針鋪滿屋子，大家坐在松枝上吃飯，還玩骰子，大人小孩一起玩，賭輸贏?！倍际枪爬系拿袼?，純凈得不用質(zhì)疑，這么多年也沒有什么改變。

確實每天都有賣水的經(jīng)過，騎著電動三輪，垮垮地在石板路上風(fēng)馳電掣，賣水，賣水——悠長的電喇叭聲，粗嘎的嗓音，三塊錢一大桶。本地有甜井水苦井水之分，附近的一口井，只用來洗衣服，再遠處的甜井取來的水，才是喝的水。賣水的是個黑胖子，穿著上衣也像沒有穿，卷著擦汗，裸著黑而壯實的腰桿。井水是免費取來的，賺的是力氣錢，把井水打到桶里，再把桶里的水，倒進家家戶戶儲存水的大缸里，全是他的力氣活?？吹皆鹤永锏募偕胶土魉?，他快活地說，紅魚。說的是水里養(yǎng)的小金魚。

李老師還用山上的野生小黑果釀酒，不知道是什么品種，每年夏天，果子成熟的時候，鄉(xiāng)下的彝族大媽就帶著采摘的兩大筐果子來了。黑沉沉的色澤，比一切水果都要黑，把這些放進當?shù)氐拿拙评?，果實里的糖分就浸泡出來，酒精度降低，本來野蠻的本地小鍋燒酒，就也變得黑暗、芳香，喝一口，簡直像泥煤味道的威士忌，還有巧克力的放肆。早上起床，溜達著去李老師的后院，無巧不巧，正趕上彝族大媽來送今年的小黑果，兩天才采摘了一大筐。我好奇正宗的煙盒舞，大媽一聽之下，毫不忸怩，兩手扣著小手鼓，輕敲出節(jié)奏，身體自由得像魚。她眉眼之間本來就疏遠，跳起舞來，更是望著遙遠的地方，并不聚焦，大家紛紛贊她身體靈活。

可惜沒有人對舞。

煙盒舞是豐收季節(jié)的舞蹈，男孩子帶著雞鴨，女孩子帶著煙盒，在野外吃喝之余，談情說愛，自然發(fā)生愉快的事情，肢體之曼妙，不用多說。在楊麗萍的舞蹈團見過一個彝族的小伙子蝦嘎，楊說他最會跳煙盒舞，果然，裸著上身，黑亮像閃電，一寸寸都是誘惑。

嚷嚷著想看正宗的煙盒舞有幾天，結(jié)果機會來了，李老師夫婦要下鄉(xiāng)去參加朋友親戚的婚禮，當?shù)厝硕紩鵁熀形?，婚禮高潮一定會跳。幾百人的舞蹈盛況，還能吃到酒席，這么好的機會，我當然要跟著。帶什么禮物去嗎？不用不用，都是朋友的面子。

于是一大早去和朋友會合，是個利落的短發(fā)中年婦女，說是在本地電臺工作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半退休，空手帶了二三十個朋友去鄉(xiāng)間玩耍，一點也不為難，似乎也是本地習(xí)俗。但是單純用好客來解釋，我覺得還是過了，尤其是看到了村里的婚房，都有點替人發(fā)窘，就是藍色鐵皮屋頂?shù)呐R時房子，幾間新房在二樓，順著鐵制的樓梯上去，特別像工地上的臨時宿舍。新娘子穿著明艷的紅色鑲金的禮服，一堆人在房間里或坐或躺，明顯不是有錢人家，問了人，也沒人明確回答我，大概意思就是蓋房子要錢，先用鐵皮房子臨時替代。

但她還是漂亮的，像一只小小的金色飛蛾，在闊大簡陋的空間飛舞著。新郎倒是個本地人模樣的矮胖小伙子，說是在村里賣化肥，收入還行。我卻念念于房子的簡陋，當然，也是婚禮的場面太大，讓我更是心疼這家人的婚慶開支。近乎禮堂的大屋子，幾百張矮桌排開，每一桌都是滿滿的十來個人，每個桌上都有八九道菜，有本地的牛肉，也有昂貴的馬蜂蛹，是這個季節(jié)最貴的菜。收不回來的，收不回來的，同桌的人念叨，大概是鄉(xiāng)村婚禮，鄰近幾個村的人都來集合，基本上不會送多少禮金，大家圖的是熱鬧。

禮堂旁邊的廚房，是村里原本的寺廟，觀音寺，但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就搬空了，做了婚禮的后廚。偌大的兩層寺院空空蕩蕩，光線從天井打下來，照著幾名累了的幫廚，他們靠著柱子，睡著了?；槎Y要舉行三天，我們今天才剛開始。

寺院外面的臺階上，一排觀音和財神的小瓷像堆著，很落寞。從沒有見過這樣強悍的婚禮，神佛都讓路，想了想也對，大約延綿不竭的生命，才是真正值得崇拜的。

我們坐在高臺上，屬于貴賓場地，帶我們來的電臺朋友，突然站了起來，叫上了同來的另外七八個中年女性，開始表演歌唱節(jié)目，有正式報幕的那種。臺下幾百人正在吃飯，嗡嗡聲盈耳，也沒人抬頭，但她們自己非常投入，帶了自己專業(yè)的話筒，碩大，像個強硬植入的科幻武器，說是要讓大家高興一下。于是一首首唱了開來，都是過去三十年的流行歌曲，既和當?shù)貨]什么關(guān)系，也和當下沒什么關(guān)系，但大姐們并不在意。這種義務(wù)表演，顯然讓她們高興，一種自我興奮的勁頭，彌漫在大廳里，稀稀落落的有幾下掌聲，還是臺上的人索取的。

我非常庸俗地問李老師，她們能拿到錢嗎？李老師看怪物似的看著我，說，當然沒有，就是大家高興。

但大家的高興也沒有展露出來，吃完飯，也沒人跳舞，七八個新郎的朋友，鄉(xiāng)村瘦弱的男孩子，坐在最門口的椅子上，無聊至極的樣子，看起來簡直只有十七八歲，默默嗑著瓜子，吃著餅干。我打聽了半天才知道，跳舞是深夜的事情，大約是熬到所有人喝多的瞬間，才能勃然地唱跳起來。

我是熬不到那么夜里的，白天的鄉(xiāng)野婚禮，有一種蔓延開的無所事事，誰都不認識。又不能走，說吃了晚飯再走，是基本的禮貌。估計是看我太無聊，大家?guī)胰ゴ謇锏母缓兰彝?。本地最有錢的人，當年在附近的個舊做礦產(chǎn)生意，果然是有錢多了的樣子。巨大的木桌，遠遠地把我們和他隔開，至少有一米多的距離。富豪同樣是黑胖的模樣，坐在桌子邊昂揚泡普洱茶，我連應(yīng)酬的勁頭都沒有，坐在椅子上，就想睡覺。后來發(fā)現(xiàn)，確實大家也都不怎么應(yīng)酬，就放心地半夢半醒了。

本地的富豪當然也不會逐客，大家說著，睡著，古老的建水城像個夢一樣聳立，我們這些過客，還真是被它短暫庇護了，逃離了酷暑，也逃離了疫情外亂紛紛的世界。

可大家還是抱怨建水不夠涼快，不知道怎么說到了個舊的涼意，紛紛贊美。這個上世紀靠礦產(chǎn)興旺的小城，豪華到什么地步？建水人說，九十年代，個舊人買東西都去香港，本地人的穿著打扮非常時髦。只是興起很突然，衰落也很急劇。當?shù)V產(chǎn)枯竭的那天，城市被定格了，面貌還是九十年代，年輕人紛紛逃離，幾乎沒有任何產(chǎn)業(yè)可言，只留下了一些繁華的影子。

就為這些描繪，打了車去了個舊。一下車就感覺到了秋意，雖是盛夏，可明顯感覺自己穿短袖是不對的，胳膊上爬滿了涼風(fēng)，整個城單調(diào)乏味到了靜止的地步。著名的景致就是城中心的金湖，我本來想在湖上劃船來著，可是冷得完全不能去水面上，也并沒有看到有人劃船，有一種奇特的荒涼感，雖然湖邊公園里，也有著咿呀歌唱的老年男女。

我和朋友四處尋找吃飯的地方，不知不覺，就過了飯點。想著大吃一頓，但點評網(wǎng)之類在這種城市基本廢掉。路過一家不起眼的小店，看到有牛肝菌燜飯就進去了，老板娘是個四十多歲表情不善的長臉?gòu)D女，聽說我要點菜吃飯就大吃一驚的樣子，大概下午兩點，太晚了。

她要求我們坐樓下，不要上樓，說是樓上服務(wù)員打掃太累。為了留下我們，又趕緊打開樓下的窗戶通風(fēng)，其實已經(jīng)涼意十足了。又說牛肝菌貴，要先和我們說好價格，點菜只許三道，太多你倆吃不完之類，覺得各種要求都不滿足，但已經(jīng)實在不想走了，那就這樣吧。直到她穿上圍裙，戴上廚師帽子，快活地說，我來給你們做飯，才發(fā)現(xiàn)，她其實是個快樂的人啊。

第一道醬爆鱔魚就吃得很開心，用薄荷韭菜爆炒土鱔魚，咸香可口，韭菜花特嫩。當然最好吃是牛肝菌，所謂的白蔥菌，其實是斑駁的土黃色，看上去不起眼，卻都是當天買市場上最好的菌子，當天買當天做完，維持老顧客。拉著我去看她弄下來的不吃的菌子的根部，又占據(jù)了一定的分量，總之是詳細解釋為什么這道菜貴。其實不用解釋，兩人份足夠五六個人吃的。

鮮美到幾乎懷疑自己的味覺。

個舊房產(chǎn)崩盤得要命，大約二十萬能買一百多平方米，整個城市彌漫著破敗之氣，可是她的快活非常有感染力。她似乎獨立于這個破敗世界之外，滔滔不絕地和我們說話，大概平時也都是熟悉的客人？偶爾來了生客，倒有種有話可說的快樂。講自己的店，講自己的手藝，講怎么挑選食材。又拿別人訂的晚上吃的一大鍋干巴菌燜飯給我吃，然后用我們吃完的牛肝菌菌油拌了大碗面，積極勸我吃，感覺是在朋友家吃飯。

聊多了，才知道她丈夫得了不治之癥，去年在上?？床∪ナ懒耍齻€月，她在上海陪床，可她熬過來了。她告訴我，我現(xiàn)在很快活。是的，她熬過來了，她高高的白色廚師帽，她炒出來的大盤牛肝菌，她整潔干凈的小店，都表明她活得很好。

她還在敘說，你們上海的飯菜，太難吃了，我只能靠自己的菌子油拌面，才吃得下去。啊，這是多么奇特的對話啊，上海，在我那么想遺忘它的時刻，又迸發(fā)出現(xiàn)，在一個如此荒涼的城市里，它居然都是被鄙夷的?？墒俏彝蝗幌肽钌虾Ａ耍抑?，我的一路漂流的避暑之旅，快要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