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平中
張先生是樂至縣城一個古玩鑒賞家,很有名氣,在古玩市場一隅開了一家古玩店,除了自己收藏古玩外,更多時間是幫一些玩家鑒寶。
張先生面目清瘦,兩只小眼睛時常半瞇著,似睡非睡,一旦那里面射出的兩束光灼停在某個玩物上,那個物件肯定價值不菲了。然后,張先生就會告訴那個玩家,他淘到的玩物是哪個時代的、有何特色、價值多少。
剛開始時,一些玩家對張先生的話半信半疑。張先生說,你若不信,可另請高明。我若走眼,百倍賠償。張先生鑒寶是要收費的,鑒一次寶,收十兩銀子。百倍賠償,豈是鬧著玩的?那些對張先生鑒賞的古玩還半信半疑的玩家,悄悄到省城甚至京城找鑒寶大師核對,結(jié)果結(jié)論不差分毫。于是,張先生名聲大振。
淘到寶的玩家,找張先生鑒寶時,大氣不敢出,緊張地盯著張先生那兩只半瞇著的小眼睛。如果里面半天沒有閃出亮光,頓時就會臉色蒼白,渾身發(fā)軟;如果看到里面亮光灼在玩物上,便是滿臉喜色,歡呼雀躍。因為淘寶的玩家,一旦買到假貨,往往是半生財產(chǎn)付之東流。
閑暇時,張先生也常到小城古玩市場走走,看能否“撿漏”。每走到一個攤位時,攤主都滿臉堆笑,向他打招呼:張先生,來了?張先生用手捻了捻下頜的山羊胡須,微微點頭一笑,算是回答。如攤位上正有玩家在淘寶時,張先生總是半瞇著眼睛,看著攤主眉飛色舞地給玩家推薦寶貝,自己從不摻言摻語。如有玩家問他選的寶貝如何時,他只是笑一笑:物歸識主,物歸識主!
張先生給自己定了規(guī)矩,只有玩家在他的古玩店鑒寶時,他才發(fā)表意見,以免壞了別人生意。大多時候張先生只在古玩市場隨意走走,偶爾停留在某個攤位旁,如果那兩只半瞇著的小眼里射出亮光,他便與攤主討價還價了,十有八九,那玩物會落入他的手中。不過,張先生在古玩市場看得多,買得少。
這天,張先生在古玩市場看到一位年輕人,手中捧著一只九龍杯。年輕人穿得不新但很整潔,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氣。張先生認識他,他是小城里一位落魄書生。
張先生從書生手中接過九龍杯,有人就跟著湊了上去。只見整個杯體由九條龍裝飾,一條龍頭部伸到杯底,尾部伸出杯口并彎曲為杯柄,另外八條龍組成四對,每對一條頭朝上,一條頭朝下,頭朝上的四條龍頭伸到杯口內(nèi)呈喝水狀。張先生兩束眼光在九龍杯上來回移動良久,卻沒有半點亮色。
書生見狀,有些急了:這是我父親遺留給我的,說是祖?zhèn)髦畬殹N疫M京趕考缺少盤纏,實在沒有辦法,才拿到市場來賣。
張先生聞言,那兩只半瞇著的小眼睛又仔細盯在九龍杯上,慢慢地射出了亮光。他一手托著九龍杯,一手指著說:這九龍杯乃宋朝御用杯,只可惜杯柄有損,才流落民間,但價格大大打折,我出銀百兩,你看如何?
書生連忙點頭:行,足夠我進京趕考的盤纏了!
等書生走后,有圍觀的玩家對張先生說:聽說御用九龍杯是純銀制作,這個卻是陶瓷的,做得雖然精巧,但仿造假冒的可能性太大,價值還不到十兩銀子,只怕你這次看走眼了哦!
張先生依舊笑笑說:物歸識主,物歸識主!我看中的寶貝豈止是這個九龍杯啊!
玩家被張先生的話弄得云里霧里,想要再問,張先生已托著九龍杯回自己店里去了。
幾個月后的一天,小城突然流傳著一個消息,那位書生在京城高中狀元。玩家們這才悟出張先生話中含意,不由得豎起大拇指連聲稱贊:咳,真不愧是鑒寶高手!
兩年后,那位在京城做官的狀元回到了小城,找著張先生要用萬兩白銀贖回他那只九龍杯。
一萬兩白銀呀!小城玩家們睜大了眼睛。
你任翰林院修撰才兩年,就發(fā)財了??!只見張先生捧著九龍杯,那兩只半瞇著的小眼睛在上面東瞅瞅、西瞅瞅,又在狀元身上東瞅瞅、西瞅瞅,臉上似笑非笑,突然手一松,九龍杯啪地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這個九龍杯就是個贗品,值不了多少錢,我原來看走眼了,碎了也罷!張先生說完,返回屋中。
從此以后,張先生不再鑒寶。
很小的時候,我感到張大山同母親關系不正常。當我心里第一次出現(xiàn)這個念頭時,突然天昏地暗,一條刺眼的閃電龍似的在頭上前方張牙舞爪地亂竄,然后就是一聲轟隆隆震耳欲聾的炸響。是的,我這個想法是大不孝的,是該挨雷劈的。我忙用雙掌緊緊地捂著頭,但雷并沒有劈在我頭上。雷聲漸漸遠去,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大山是我的表叔,同我們一家關系很好。母親煮點什么好吃的,總是叫我去請表叔到家中一起吃。那時我家生活比較困難,母親叫我去請表叔吃飯,一年也就三五次。母親叫我去請表叔,我是很樂意去的。
表叔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他的醫(yī)藥點距離我家不到一公里路。我屁顛屁顛地跑到表叔的醫(yī)藥點,他見了我,滿臉笑容地說,家里又煮什么好吃的了?我說,爸爸在田里捉了魚哩。我又有口福了。表叔一邊說一邊從身前木桌抽屜里摸出三五顆水果糖給我。我剝?nèi)ヌ羌?,將糖放在口邊,用舌頭添一下,嘴里頓時甜滋滋的。
后來,表叔就經(jīng)常到我家來了。不是因為母親煮了什么好吃的,是因為爸爸病了。爸爸腰椎骨上長了一個惡性腫瘤,而且已經(jīng)擴散,只有回家保守治療。爸爸經(jīng)常疼得用手緊緊按住腰椎,額上大汗淋漓。這時,表叔就背著藥箱到我家,給爸爸打一針,爸爸的疼痛就減輕了。表叔對母親說,給表哥打的是嗎啡,只能緩解疼痛,治標不治本呀。
表叔給爸爸打嗎啡,開始兩三天打一次,后來每天都要來打一針,爸爸還是疼痛難忍,整夜整夜不停地呻吟。爸爸日見消瘦,臉色蠟黃沒有一絲血色。
這天晚上,表叔又來給爸爸打針,我想跟進爸爸的臥室,母親卻叫我到外面去玩。我在門縫中看到母親向表叔說什么,表叔連聲搖頭。母親忽地跪在表叔面前,表叔嘆口氣,將母親扶了起來。這晚,表叔很久才從爸爸的臥室出來。
母親送表叔返回爸爸的臥室,突然傳來呼天號地的哭聲。我忙跑進去,看到爸爸永遠停止了呻吟。
爸爸去世不久,表叔突然把醫(yī)藥點關了。母親找著表叔說,表弟,你開的醫(yī)藥點是方便鄉(xiāng)親看病,怎么能把醫(yī)藥點關了呢。表叔慘然一笑,醫(yī)藥點是救死扶傷,可我……母親說,孩子他爹的死不能怪你,你已經(jīng)盡力了。
我經(jīng)??吹奖硎鍋辛⒃诎职值膲炃?,久久不愿離去。有時,母親前去勸他:表弟,你不要自責了,真的不怪你。表叔嘆口氣,什么也不說,然后蹣跚著走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表叔背有些佝僂,蒼老了許多。
表叔的醫(yī)藥點雖然關了,但他看到我還是會給我糖吃。他看著我剝?nèi)ヌ羌?,將糖放在嘴里,臉上堆著笑,似乎在討好我。甜不?甜。我點點頭。甜就好。表叔搖了搖頭,然后蹣跚著離去。
父親去世后,家里的農(nóng)活母親一個人忙不過來,凡是挖紅苕、點麥子、栽秧、打谷等農(nóng)活,母親都要叫我去請表叔幫忙。表叔再忙也要放下家中的活兒,到我家?guī)兔?。有時,母親同表叔在一起竊竊私語,看到我向他們那兒望,神色便有些不自然。
村里漸漸傳來閑話,說母親和表叔關系不正常。鄰居狗娃對我說,你媽偷人。我回道,你媽才偷人。狗娃說,你媽偷張大山。我沖上去就給了狗娃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
母親問我為什么打人,我抽抽答答說了緣由,然后問,狗娃說的是真的嗎?我話音未落,母親揮手狠狠地摑了我一巴掌,然后怔怔地望著目瞪口呆的我,淚水嘩嘩地流了出來。
表叔似乎聽到了什么,農(nóng)忙時,雖然還是隨叫隨到給我家?guī)兔?,但是不再在我家吃飯,晚上也不趕著做活,早早地就收工回家了。
這天,表叔和母親又在竊竊私語。我看到表叔雙手扯著亂蓬蓬的長發(fā),滿臉痛苦狀。后來,他和母親聲音越來越大了。表叔說,我快要瘋了。母親肯求說,你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去呀。
表叔還是說出去了。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他竟然給我的爸爸注射了一種毒藥,結(jié)束了爸爸的生命。
表叔被警察帶走時,他面帶微笑,對母親說,我這下解脫了。
想不到表叔這樣壞,我沖著遠去的警車“呸”了一聲。
孩子,你還小,有些事你不懂。母親說著,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素芬,我實在痛得受不了了,請你一定說服表弟給我打一針,讓我去吧,求你了。
這是你爸爸留下的。母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