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蔣曉東
母親生下他時,缺奶。剛好村子的那一邊,也有一個女人在坐月子。于是,他便有了一個干媽和一個干姐姐。
他很喜歡干姐姐。兩根翹發(fā)辮,一雙小眼睛,喊她玩鍋鍋宴,她不敢去玩跳房。他說,大的應(yīng)該讓小的,依小的,誰叫你干姐姐比我大那么幾天呢?說完就嘿嘿笑。這時的干姐姐呢,眉間一個嫩肉疙瘩。
干姐姐也有不依他的時候。有回,他要爬到河邊那棵大柳樹上去,然后再從樹上扎進(jìn)河里,干姐姐就發(fā)了火,甩出兩個脆脆的字:“不準(zhǔn)!”
“男娃子的事不要你女娃子管!”他任性慣了,邊說邊往樹上爬。
“大的該讓小的,也管小的!”干姐姐眼睛瞪得溜圓,拖住他的腳,一把將他拽下來;干姐姐還不解氣,舉起巴掌就是重重一下,在他光屁股上留下五根鮮紅的指印。
后來,干姐姐說:“弟,弟呀,你別怪我呀,你從那么高扎下去,再不會說話了咋辦?你媽要怪我,我媽要打我。我……我也舍不得你呢?!?/p>
這年,他十歲。他想:干姐姐可真好!
大概十五歲上下吧,干姐姐的胸口開始鼓包包了,原先嫩白的臉皮兒,也開始時不時地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還有那眼睛,里面的光開始悠悠蕩蕩。干姐姐變得好看多了。
他喜歡看她,不想眨眼睛。干姐姐不指責(zé)他,只是把眼光轉(zhuǎn)向別處,把頭勾著,腰兒也彎下一些。
“姐,這樣不好。腰桿伸著才好看呢?!彼f的是真心話,很誠懇,很認(rèn)真。
干姐姐卻紅了臉,眼睛也迅速瞇縫起來?!敖?,你這是怎么了?你把腰桿伸著真的好看呢?!彼终f了一遍,就把手伸過去,想把她的下巴抬一抬。
干姐姐卻干脆用手掌把臉捂起來,頭一偏,腳一扭,把背對著他。過一瞬,又猛猛地望他一眼,拔腿跑了。
“姐,干姐……”他使勁喊也沒喊住。
第二天傍晚,莊稼地里一層淡淡的彩色。干姐姐說:“弟呀,你好生聽我說,今后不把我叫姐姐,行么?”干姐姐的聲音像蚊子叫。
“不叫姐姐,未必叫哥?”他不知道干姐姐為啥變得別扭起來。只想起昨兒干姐姐跑開的時候,那兩根似乎一夜之間變長的辮子,在她的背腰晃蕩著。
十七歲這年,干姐姐的手腕上忽然多了一塊手表,小小的,亮亮的。這是她未來的男人送的,干姐姐要嫁人了。
干姐姐卻一點(diǎn)笑意也沒有。腕上那表,也不像別的女子家露得明明白白的,她反而扯長袖口把它遮住,好像那表是個“禍害”似的。
干姐姐出嫁的頭天晚上,還在他家后院的絲瓜架下待了好長時間。淡淡的絲瓜花香和淡淡的菜香,還有清漫柔潤的月光,讓人感到寧靜和安適。
干姐姐說完一句話后,要等好久才說第二句。干姐姐聲音輕柔得可憐,像絲瓜花悄悄開放,沒一點(diǎn)往昔做姐姐的派頭。她老是說:“你以后不要叫我姐姐,行么?”
臨走時,她又說:“你為什么不愿意叫我的名字呢!”
干姐姐最后的這句話,聲音很大,好像有些憤怒,與先前判若兩人。說完,她抬起了頭,胸口高高地挺著,袖口也幾把挽了起來,露出亮亮的手表。
干姐姐嫁人后好多年也沒回過娘屋。開始他也沒覺著失去了什么。到后來……他才一跺腳,覺得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傻瓜。這種感覺一直伴他當(dāng)上鄉(xiāng)農(nóng)技員。
在鄉(xiāng)鎮(zhèn)上,他又見著干姐姐了。她肩上扛一擔(dān)籮筐,她在賣玉米。
“蘭芬!”他用力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干姐姐站住了,籮筐依舊扛在肩上,面對喜滋滋的他,沒有太大的反應(yīng)。她黑了,瘦了。她終于微笑了一下,風(fēng)情依然,還是那么甜蜜蜜的。她睜大眼睛,認(rèn)真地注視著他。良久,她又沉下臉去,斬釘截鐵地說:“記住,不準(zhǔn)叫我的名字。我是你干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