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羌人六
與世界搏斗,我失去了中心。
——【美國】埃茲拉·龐德
大貨車拐過一個急彎之后,駕駛員黃氏鮮麻木的腳尖蜻蜓點水似的連續(xù)輕踩剎車,讓車速慢慢減下來,然后,他從方向盤騰出左手,老朋友似的搭在車門的玻璃搖機(jī)位置,緩緩搖下蓬頭垢面的車窗。
凜冽刺骨的寒意似乎早就料到會有這樣一個機(jī)會,瞬間涌入汽油味兒彌漫的車廂。剛吸了一口氣,黃氏鮮不由得打起冷戰(zhàn),仿佛疲憊的軀殼正被重新啟動激活。
穿上厚厚的外套、褲子和襪子,最本質(zhì)的意義在于取暖,將嚴(yán)寒拒之門外。然而現(xiàn)在,冷颼颼的空氣抹布一樣擦亮了自己的生命,讓人有了精神,如此意外的收獲也算是無心插柳。有那么一陣子,黃氏鮮累得想從車窗跳出去,用無畏的犧牲為疲倦畫上句號,一了百了,但現(xiàn)在他放棄了這個荒唐而又野蠻的打算。當(dāng)年搖得那么兇的地震都安然無恙,現(xiàn)在就這么一聲不吭地走了,就這么兩手空空地走了,豈不是不劃算?再說了,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他相信這個,好像在生活的柵欄中掙扎茍活這么多年,就是為了這個,一種渺茫的希冀,等老天爺兌現(xiàn)諾言。
優(yōu)秀的駕駛員開車既要時刻注意隨時都在變幻的路況,又要讓手上的方向盤、腳下的剎車、離合、油門密切配合。然而這還不夠,在操心最最重要的事情同時,你得學(xué)會分心,正確把握時機(jī),妥善處理一些私人問題。黃氏鮮的一連串動作,為的是給喉嚨里那塊憋了很久的濃痰舉行一個簡短的告別儀式。
剛搖下?lián)u搖欲墜的車窗,他就以最快速度把那塊硬幣一樣卡在喉嚨里的濃痰獻(xiàn)給了茫茫黑夜,卸掉肩頭重?fù)?dān),他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與其說黃氏鮮是在吐痰,不如說他朝空氣開了一槍,濃痰像一顆子彈,聲音內(nèi)力雄厚,沒準(zhǔn)現(xiàn)在就有一只野兔、一只藍(lán)馬雞、一只扭角羚或者別的什么野生動物,已經(jīng)不幸遇難,倒在地上,等人前去收尸呢。黃氏鮮一邊這么想一邊迅速縮回腦袋,搖上車窗。外邊的寒風(fēng)像冷冰冰的刀子,割得臉生疼,估摸再吹一兩分鐘,臉上就會滿是裂縫,露出里面白生生的骨頭。
大貨車擋風(fēng)玻璃臟得像只花貓兒的臉,不會有人知道那些既沒有長手也沒有長腳的灰塵是如何爬上去的,還有雨水沖刷的痕跡,好在對視線影響不大。直到稍微抬了一下頭,黃氏鮮陡然發(fā)現(xiàn)擋風(fēng)玻璃的右上角,以及副駕駛車窗的正中央,有兩只看樣子是用手指匆匆涂抹上去的王八??礃幼?,也不像是目前在讀小學(xué)六年級的寶貝女兒琳琳的習(xí)作,她一個女孩兒家不會爬那么高的。王八也沒什么,可是畫得不咋樣。黃氏鮮覺得,要是讓自己來畫,視覺效果可能還要好一點兒。王八這種動物在中國受到歧視完全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寶貝女兒曾告訴過他,語文老師孫玉茹說了,王八這種動物在中國雖然不受待見,但在日本卻很受尊重,你要是碰見一個日本人,跟他打招呼,再王八長王八短的贊美幾句,別人準(zhǔn)會高興上天。黃氏鮮還記得女兒在跟他顯擺這些從學(xué)校里學(xué)到的“知識”的時候,也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是呀,女兒怎么會撒謊呢!這么想著,黃氏鮮再看那兩只在外面沐浴寒風(fēng)的王八,就覺得有些親切有點心疼,仿佛它們真的擁有生命。
天早就黑了,從灰塵蒙蒙的水泥廠出發(fā)那會兒就黑了。現(xiàn)在車窗外邊到處都是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見五指,大地被夜晚整個兒地吞噬掉了。散落在山野里的燈火像一只只寂寞的眼睛。寒夜把斷裂帶的茫茫大地一寸一寸緊緊摟抱在懷里。寂靜和孤獨也趁機(jī)瘋長,壯闊蜿蜒的涪江河谷如同古老的傳說,凝結(jié)在一片漆黑之中。流水的聲音聽上去十分沙啞,過了南壩鎮(zhèn)——這個二〇〇八年地震的重災(zāi)區(qū),這種沙啞越發(fā)響亮。
遠(yuǎn)光燈雪亮,劃破黑夜的皮膚。風(fēng)在車窗之外寂寞呼嘯。大貨車正在穿過的地方,就像一些鄉(xiāng)黨嘴上突然蹦出外國人名字的那種感覺一樣,怪怪的:“黑水。”過了黑水,就是“白草”,過了白草,目的地——天下大熊貓第一縣平武縣城也就不遠(yuǎn)了。
黃氏鮮一只手像把鉗那樣牢牢抓住方向盤,一只手從荷包里掏出手機(jī),看了看時間,現(xiàn)在是晚上九點四十九分。
黃氏鮮開車的時候喜歡想事情,大多是關(guān)于自己生命中已經(jīng)死掉的那一部分,那些充滿了平庸色彩卻又刻骨銘心的喜怒哀樂,似乎擁有神奇的魔力,讓他心緒昂然,也讓時間過得更快。
關(guān)于地震的往事一股腦兒地在他記憶中雨后春筍般冒出來。
地震過去快十年了吧,他想。驀然回首,一切都仿佛歷歷在目,恍如昨日。黃氏鮮的這輛大貨車,也開了整整九年了。地震后沒幾個星期,黃氏鮮就決定買一輛大貨車搞貨運。地震把斷裂帶震成了廢墟,也為他震出了一條“發(fā)財”的路子。一天晚上,躺在臨時帳篷里,黃氏鮮翻來覆去睡不著:“現(xiàn)在修房子的人戶這么多,為什么不買輛貨車幫人拉建材呢?這可是個掙錢的好機(jī)會啊?!?黃氏鮮突然就想到了買車,駕照自己有,一九九七年他就拿了駕照,而且是B 照。為了記住某件事情他有個習(xí)慣,那就是扇自己耳光。于是,他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生怕自己忘掉這個不錯的主意。就那么一耳光,扇出了一輛大貨車來。到現(xiàn)在黃氏鮮依然清楚記得一個傍晚自己把大貨車開回村里的情形,家里來了不少人,院子里人山人海,用母親的話來說,就是“尿桶邊邊都是人”,都是前來看稀罕湊熱鬧的。彼時村里還沒有人舍得花那么大一筆錢買輛大貨車開,每個年代每個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看稀罕湊熱鬧的人。據(jù)說早些年有些從未見過汽車的人,還會扯草去喂,生怕車餓壞了肚子。黃氏鮮記得,自己買車回來那天剛好立秋,買車是好事,但那天他跟村里老光棍薛仕貴打了一架,莫名其妙打了一架,從此結(jié)下了梁子。細(xì)細(xì)琢磨,還是因為老光棍薛仕貴的手癢,在新買回來的大貨車上摸來摸去,摸來摸去沒啥,關(guān)鍵是,黃氏鮮看見老光棍薛仕貴的手上沾了很多泥巴,畢竟是新車,哪能不讓他心疼?
黃氏鮮就有點看不慣了,有意提醒老光棍薛仕貴:“光棍,我的貨車又不是你的野婆娘,有什么好摸的,你蝦子就別亂摸啦。”
老光棍薛仕貴問:“憑什么不讓摸?摸一下又不得舊!”
黃氏鮮有些生氣了:“要摸,摸你自己的雞巴去。”
老光棍薛仕貴說:“哎喲,買了車不得了!老子今天就不信這個邪,偏要摸?!?/p>
黃氏鮮氣鼓鼓地說:“你要摸也行,有本事讓我摸摸馬翠芬的奶子?!?/p>
馬翠芬是村里的寡婦,也是老光棍薛仕貴的“相好”,據(jù)說兩人經(jīng)常到玉米林里幽會,我撕下你的玉米葉子,你撫弄我的玉米棒子。聽黃氏鮮這么一說,老光棍薛仕貴的一身骨頭全都化了似的,他輕輕給了黃氏鮮一拳:“你個臭小子!”
事情并未就此結(jié)束,黃氏鮮的話碰巧被她老婆羅佳麗聽到了,她一下子就火冒三丈:“黃氏鮮,你個不要臉的東西,吃著碗里望到鍋里,有種再說一遍,你……你要摸哪個狐貍精的奶子?”
黃氏鮮沒料到這時候自己老婆會跟自己鬧起來,平時就怕羅佳麗,他只好委屈地解釋:“狗日的薛仕貴,摸臟了我的車子,我讓他別摸,要摸去摸馬翠芬的奶子?!?/p>
“我記得你不是這么說的,你說的是‘你要摸也行,有本事讓我摸摸馬翠芬的奶子’?!?羅佳麗噼里啪啦說道:“你們男人都是那副臭德行!”
“我沒這么說,不信你問大家!”黃氏鮮的腸子都悔青了。
“自己說的話都不敢承認(rèn),算什么男人?”羅佳麗還是有些氣不過,自己的男人竟然當(dāng)著大伙兒的面說那樣不負(fù)責(zé)任的話,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羅佳麗,你男人就是那么說的,還不讓他去跪搓衣板!”有人起哄。
很快,人群中爆出一陣哄笑聲。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寡婦馬翠芬恰好也在場,她用力推開人群,一只手叉著水桶般臃腫的腰肢走到羅佳麗面前故意找茬:“羅佳麗,你今天給老娘說清楚,我馬翠芬哪里得罪你了,你男人自己說要摸我奶子,你憑啥說我是狐貍精?大家都給評評理呀,你們的良心變成石頭了嗎?!”
“我在說我自己的男人,關(guān)你屁事!”羅佳麗也不是好惹的。就這樣,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來,吵不過癮,兩人就打了起來。兩人打架的時候,原本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人群一下子散開了,挪出一片地方,生怕影響了兩人切磋武藝,甚至有人主動維護(hù)秩序,要大家再后退一點。黃氏鮮見自己女人跟別人打了起來,走上前去想要把兩個人分開,老光棍薛仕貴似乎也是這么想的,他要拉的人自然是他的相好馬翠芬,但不知道為什么,兩個大男人也二話不說地打了起來。
那次,幸好村支部書記大牙及時趕到,制止了這場鬧劇,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老光棍薛仕貴臨走之際,故意擤了一把鼻涕抹在大貨車的尾燈上。也因為這一把鼻涕,黃氏鮮和薛仕貴兩人這么些年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平時偶爾在路上碰見了,也是一個臉朝外,一個臉向里,好像兩人中間卡著一枚硬幣。
黃氏鮮嘆了一口氣。
倦意再次涌來。
已經(jīng)過了白草,到平武縣城仍有半小時路程。
今天的運費平攤下來,抵得上工地上干一周的活路了,黃氏鮮掰著一只手的手指頭算了一下,至少有八百塊錢“凈肉”;錢是掙到了,可人也遭罪了。黃氏鮮經(jīng)常開車給人拉磚拉水泥掙運費,似乎還從來沒有覺得像今天這樣累過?,F(xiàn)在,他覺得自己的眼皮子上面就像放著兩塊沉甸甸的秤砣,有些睜不開,但也不敢閉上,因為還要開車。
眼下這條柏油路是前兩年才有的,施工隊起早貪黑,幾乎不到半年時間,就讓一條漂漂亮亮、結(jié)結(jié)實實的柏油路,在春夏青山綠水、秋冬遍地蒼茫的斷裂帶扎下根來。原來的路是水泥路,就躺在現(xiàn)在這條柏油路下面。舊貌換新顏,這樣做的好處是既可以最大限度減少汽車輪胎的磨損又保證了乘客出行的舒適度,同時,也為那些優(yōu)柔寡斷的司機(jī)省去了不少麻煩。俗話說,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假如某些過路司機(jī)既想走原來的水泥路,又想感受新修的柏油路,那么,他就很可能會把寶貴的時間白白浪費在某些毫無意義的選擇上面。這么好的柏油路,要是那些臟兮兮、皺巴巴的車輛在它的上面奔跑,恐怕也會忍不住自責(zé)。
柏油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更不要說車了。
平時看上去緘默而又樸素的山形地貌,在這個黑漆漆的夜晚有些面目猙獰,倒掛在路上方的尖尖巖石像死神故意設(shè)下的圈套,感覺稍不注意,其中的一兩塊就會從天而降,將大貨車壓成一塊鐵餅干,將黃氏鮮自己連晚飯還沒來得及吃的脆弱身體榨成肉醬。那些早就被寒風(fēng)偷走了衣裳的樹木赤裸裸地站在柏油路的兩邊,樹枝陰森森地交錯著。黃氏鮮一邊全神貫注地開車,一邊有意無意觀察著大貨車遠(yuǎn)光燈所探照的區(qū)域,并竭力通過想象讓它們給自己帶來恐懼。他需要恐懼,這種時候,也只有恐懼能夠針灸他倦怠的神經(jīng),起到提神的作用。上有老下有小,要是出點岔子,對誰都沒有好處,他必須好好開車。
“兄弟,再堅持一會兒,別天亮了還把尿屙在褲子里?!?/p>
“兄弟,我們馬上就要到了!”
“兄弟,千萬不要打瞌睡,要是出車禍完蛋了,老婆娃兒,都是別人的了!”
車上沒有別人,即便是有,也只可能是羅佳麗。以前羅佳麗經(jīng)常跟著黃氏鮮在外面跑車,兩人感情也好,用個不太恰當(dāng)?shù)谋扔?,好得就像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但自從羅佳麗有了自己的“愛好”以后……黃氏鮮不時地跟自己說話,讓自己一次次打起精神繼續(xù)開車。他自己就是兩個人。這種感覺很奇妙,就好像孤獨并不是把你濃縮在某種環(huán)境或者某個框架之內(nèi),而是讓你變成了更多的人,或者,生活在喧鬧的人群中間。
終于將拉著滿車水泥的大貨車順利駛?cè)肫轿淇h城,黃氏鮮心情一下子舒暢起來,身體里那些一路都在興風(fēng)作浪的饑餓、疲倦還有瞌睡,也似乎都被車窗外那些迷離的燈火吸掉了。他放慢車速,搖下車窗,好讓目光從那些高矮不一的建筑身上慢慢滑過去。目的地就在報恩寺廣場附近,是一座尚未完工的新樓盤,開發(fā)商李百萬是黃氏鮮的小學(xué)同學(xué)。
如今,縣城的面貌跟地震前完全不一樣,地震前縣城沒有這么多高樓大廈,現(xiàn)在城里的房子并不是越修越低,而是越修越高了,似乎這樣就能夠跟地震劃清界限,拉開距離。
縣城里燈火輝煌。樹影婆娑的路邊上,幾個喝醉了酒的年輕人搖搖晃晃地走著,不時吼兩句黃氏鮮完全聽不懂的流行歌。不遠(yuǎn)處新開著一家KTV,看樣子生意火爆,跑調(diào)的歌聲此起彼伏,聽得黃氏鮮渾身起雞皮疙瘩。他暗暗嘀咕,還是電視上那些歌星唱得好,那嗓子,喲呵呵,跟百靈鳥似的!
說到唱歌,黃氏鮮有一肚子火。活到現(xiàn)在,雖說也對某些生活方式好奇,但他從來沒有跟任何人去過KTV,就像他從來不喝酒不抽煙不打牌,就像別人對他的評價一樣,他是個老實得不能再老實的老實人,只知道開車,只知道掙錢。倒是自己媳婦兒羅佳麗好像著魔了一般,也懶得做家務(wù),一天到黑守在電腦面前,對著麥克風(fēng),癡癡傻傻地唱個沒完沒了。如果唱得好聽也就罷了,遺憾的是,羅佳麗的唱功確實無法恭維,用黃氏鮮母親背地里的說法,兒媳婦兒羅佳麗壓根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吼歌”;女兒琳琳的說法則相對含蓄一點,她說她媽媽那是在“念歌詞”。
看不慣又能咋樣?自己的媳婦兒,總不能攆出家門,讓她自生自滅。黃氏鮮就是長了一萬個膽子恐怕也不敢,他在媳婦兒面前從來都是敢怒不敢言。
話說回來,人總要有點愛好,沒一點愛好也不行。
我的愛好是什么呢?有時候,黃氏鮮問自己,答案也許只能是開車。除了開車,他實在找不到更好的答案。他的整個人生,也是如此,沒有答案,活著似乎僅僅是為了把日子拉長。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開車僅僅是一種謀生手段,但現(xiàn)在他不這么認(rèn)為,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將其視為愛好。自從家里老太爺駕鶴西去以后,家里所有的地都被野草淹沒占領(lǐng)了,就是因為他不喜歡種地,既累又麻煩,比較下來,還是開車輕松。
在工地卸掉水泥,歸心似箭的黃氏鮮讓空蕩蕩的大貨車調(diào)了個頭,迅速往回趕。回到家中,已經(jīng)凌晨兩點。他疲憊至極,希望倒頭就睡。
坑坑洼洼的水泥院子一片漆黑。門前的竹林搖曳著,發(fā)出沙沙聲響。老瞎貓臥在門檻邊緣,“喵嗚喵嗚”叫著,好像知道主人回來了似的。老瞎貓是母親上個月在街上趕集的時候撿回來的,她說,看見幾個小屁孩把這只老瞎貓在大街上當(dāng)皮球一樣踢來踢去,她實在不忍心看著它受罪,就撿回來了?!梆B(yǎng)著吧!”快八十高齡的母親宣布。這是一只來歷不明的老瞎貓,它是什么時候瞎的,怎么瞎的?為什么是兩只眼睛全瞎,而不僅僅是一只?也許,它的故事完全可以寫成一部長篇小說了。不過,又似乎用不著再挖它過去的那些苦難,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夠可憐的了。老瞎貓從此就在黃氏鮮家里安頓下來,女兒琳琳特意在院子旁邊的桂花樹下為它弄了一個窩,底下墊著兩條爛蛇皮口袋,上面鋪著一層柔軟的舊棉絮。平時,老瞎貓就安安靜靜躺在里面,只有主人喂食的時候,它才懶洋洋地從地上爬起來,順著墻根,走到面前來。
“害瘟的,你還不睡?”黃氏鮮沖著老瞎貓輕輕嘟囔了一句,好像它真能聽懂似的。不過,話一說完,黃氏鮮就覺得自己這話有毛病,我自己也不是沒睡嗎?
“喵嗚?!崩舷关埥辛艘宦暎袷窃诨貞?yīng)黃氏鮮。
“懶得理你!”
“喵嗚!”
黃氏鮮推開了原來老房子的堂屋大門,這個房子里面有四個小單間,平時,他和媳婦兒都住里面,女兒琳琳平常住校,放假回來也單獨住一間,剩余兩間有一間是客房,另一間則是母親住的??赡苁菍嵲谑懿涣肆_佳麗天天在房間里“吼歌”,老人家去年就逃難似地搬到地震后修的新房子樓上去住了。
堂屋里黑咕隆咚的,靜悄悄的。黃氏鮮摸索著開了燈。一百瓦燈泡的效果由于玻璃殼體外有不少灰塵在為光的誕生捧場,呈現(xiàn)出來的效果實際上只有四十瓦左右,其余百分之六十的光都被這些灰塵吃掉了。堂屋里一片昏暗,那些沒能攀上高枝的塵埃在低處更加顯現(xiàn)出團(tuán)結(jié)的力量與優(yōu)勢,堅定不移地占據(jù)了角角落落,如果黃氏鮮是頭一回走進(jìn)來,他一定會懷疑這個屋子至少有兩年沒住人了。如果有人住的話,就不會這么臟,這么邋遢,哪里像個家?好就好在,這一切對他來說再熟悉不過,因為他的家就是這個樣子。
“羅佳麗,羅佳麗,媳婦兒,睡了嗎?”黃氏鮮一邊用巴掌輕輕拍著臥室的門,一邊故作黏糊小聲喊到。截至目前,媳婦兒有兩三周沒跟自己說過一句話了,黃氏鮮心知肚明,羅佳麗還在慪他的氣。如果不是慪氣,兩口子不說話還有一種原因,黃氏鮮心想,不是她羅佳麗啞巴,就是我黃氏鮮啞巴。兩個人都不是啞巴,那肯定是她羅佳麗在生我的氣了。
臥室里遲遲沒有反應(yīng),黃氏鮮感到自己的心就像擱在冰箱里的熱湯,在慢慢變涼。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整整二十多年了,大兒子目前在部隊服役,女兒馬上小學(xué)畢業(yè),家里存折上的錢拿出來,買一打大貨車都沒問題,這個黃氏鮮倒是可以保證,絕不吹牛。平時自己在外面掙錢回來都是一分不少主動交到羅佳麗手上,想到媳婦兒此刻的表現(xiàn),黃氏鮮忍不住有些失望。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不了解她了。
和好的機(jī)會就像水花一樣破滅,黃氏鮮撐不住了,也不想再熱臉貼冷屁股,索性轉(zhuǎn)身,準(zhǔn)備去新房子睡。新房子就在老房子的斜對面,幾十步就到了。就在黃氏鮮轉(zhuǎn)身的時候,忽然聽到臥室里傳來一陣“滴滴”聲,這聲音三歲大的小孩都知道是QQ 消息的提示聲,深更半夜了,羅佳麗還在跟誰聊天?她壓根就沒睡,為什么不搭理人?黃氏鮮越想越生氣,恨不得一腳把門踹開,看看“懶貓”她娘的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懶貓,就是羅佳麗的網(wǎng)名。這個網(wǎng)名,倒是有良心!黃氏鮮最終沒有那么做,他只是在空氣的皮膚上憤怒地?fù)]了一拳,就大步流星走開了,好馬不吃回頭草,你羅佳麗不開門,我黃氏鮮還媽媽的不想進(jìn)來呢。黃氏鮮氣鼓鼓走到門外,那“滴滴”聲又歡快地響了好一陣。
“我們走著瞧!”黃氏鮮關(guān)門的時候,忍不住沖著屋里說了一句狠話,但是,這句狠話很快就被寒風(fēng)吹滅了。
羅佳麗沒有任何反應(yīng),倒是那只老瞎貓不合時宜地插了一句:“喵嗚!”
“閉嘴!”黃氏鮮怒氣沖沖。
“喵嗚!”老瞎貓說。
“再瞎叫喚老子明天就把你攆了,讓你去喝西北風(fēng)!”黃氏鮮威脅道。
“喵嗚,喵嗚!”
黃氏鮮慢吞吞地朝新房子走去。新房子也有好幾個單間,都有床。今晚,就去母親隔壁睡,黃氏鮮決定。此時此刻,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比睡覺更重要的事情了,對他來說。
黃氏鮮家的新房子,在村里人看來完全名不副實,遠(yuǎn)處看還像模像樣的,走近了肯定會大跌眼鏡。怎么說呢?房子共分三層,一層是臭烘烘的豬圈,二樓是廚房,三樓是住房。因為地基在坎下,所以,房子實際上看起來只有兩層高。母親就住在最東邊那間屋子。
上了樓,黃氏鮮才發(fā)現(xiàn)老母親房間里的燈還亮著。
這么晚了,母親怎么還不睡覺?
“媽,你怎么還沒睡呢?”黃氏鮮在屋外喊到。
一曲《北京歡迎你》從黃氏鮮母親的門縫里爬出來,鉆進(jìn)他的耳朵。聽到這首歌,黃氏鮮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母親這是在想老頭子了?。±项^子就是黃氏鮮的親爹,走了好幾年了。母親經(jīng)常沒事就把老頭子原來去北京旅游的光碟拿出來看。當(dāng)時老頭子是在旅行社報團(tuán)去的,村里很多老年人都去了。旅行社有專人拍了DV,回來后刻錄成光碟送給每個團(tuán)員。那張光碟的背景音樂就是《北京歡迎你》。鏡頭里,老頭子樂呵呵地站在天安門前?,F(xiàn)在,這張毫不起眼的光碟隨著老頭子的離世,在母親心里的分量也越來越重。
黃氏鮮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看見母親躺在床上,已經(jīng)睡著了。
“氏鮮,回來啦?”黃氏鮮的闖入讓老人家迷迷糊糊醒了過來。
“嗯,剛回來。”
“哦。”
“晚上吃飯了沒?”
“不想吃。媽,深更半夜的,你還看這個干嘛?”
“我就想看看你爸,怎么就睡著了呢?”母親氣喘吁吁地說,緊接著,又補(bǔ)充了一句:“媽起來給你煮碗方便面吧!”
“我不吃?!秉S氏鮮搖了搖頭,內(nèi)心卻充盈著一種說不出的溫暖,雖說都是要滿五十歲的人了,可在母親眼底,自己好像永遠(yuǎn)都是一個還沒有長大的孩子。
“人不吃飯咋成,你今天跑了一天?”
“嗯,往平武拉了兩車水泥……媽,你咋了?哪里不舒服?”黃氏鮮看見母親滿頭大汗。
“今天渾身都疼,媽老了,不中用了?。 蹦赣H的聲音滿是無助和悲哀。
“你有我呢!睡吧,明天我就帶你去醫(yī)院檢查?!?/p>
“不去,就這樣疼死算了。”
黃氏鮮聽母親這么一說,就知道她的小孩子脾氣又犯了,說的是氣話。每個老年人都是變老了的孩子。對于母親,黃氏鮮有種無法言說的愧疚,那種愧疚,就像水果糖紙,牢牢地把自己包裹在它的中央。一天到晚都在外面奔波,卻很少關(guān)心她,關(guān)心這個可以說為自己傾注了全部心血的女人。黃氏鮮頭上有五個姐姐,早已嫁做人婦,母親一口氣生那么多孩子,就養(yǎng)了自己這么一個兒子,圖的是什么呢?
“要去,必須去,明天就去。”
黃氏鮮一邊說,一邊關(guān)了電視,退出了母親的房間。
第二天黃氏鮮起床的時候,天都快黑了。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天都快黑了。當(dāng)他睜開眼睛,從床上爬起來,一眼就看見茶幾上擱著一碗干嘟嘟的雞蛋面,上面橫著一雙筷子,面條已經(jīng)黑黢黢的,像是放多了醬油??礃幼右呀?jīng)放那兒很久了。
一陣?yán)峭袒⒀蔬^后,黃氏鮮慢吞吞從荷包里掏出手機(jī),卻發(fā)現(xiàn)沒電了。他穿上衣服,一只手拿著碗筷下了樓。剛下樓,就看見母親正拴著臟兮兮的圍腰在院子里晾衣服。
“媽!”黃氏鮮親熱地喊了一聲。
“你媽已經(jīng)死了!”
黃氏鮮母親的聲音像一截閃電那樣快速飛入耳膜,頭也不回。塑料盆里的衣服堆得像一座小山,她有些吃力地彎下臃腫的腰身,抓起一件黑色外套,對折,又用力擰了擰水,這才將晾衣架套進(jìn)去,掛在院子邊沿那根繃得直直的鐵絲上。不知是眼花還是怎么了,黃氏鮮仿佛看見有一排黃氏鮮掛在鐵絲上,滴答著水,剛剛那件黑色外套,還有好多件衣服,都是黃氏鮮平時穿的。原來,母親洗的衣服幾乎都是他的。
換做別人的母親斷然不會用這樣的語氣跟自己的孩子說話,而事實上,黃氏鮮明白這其實正是自己母親說話的風(fēng)格,她懂得怎樣在說話的時候把那些赤裸裸的、不宜直話直說的情緒用較為含蓄的方式表達(dá)出來。
“你媽已經(jīng)死了!”
黃氏鮮母親的這句話落在黃氏鮮的念頭上,他心照不宣,知道母親是在抱怨,但肯定不是抱怨她的兒子,而是在抱怨另一個人——黃氏鮮的媳婦兒羅佳麗,或者“懶貓”。說來也是,母親都這么大把年紀(jì)了,還要洗衣、做飯,操心家務(wù),羅佳麗呢,除了會管錢以外,家里的大小事從來都不聞不問。想到自己竟然娶了這么一個女人,黃氏鮮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媽,現(xiàn)在幾點了?”黃氏鮮有意跟母親拉話,他一邊說,一邊走到塑料盆前,蹲下身子,將碗筷直接擱在地上,跟母親一起晾衣服,眼睛卻始終看著蒼老的母親,那頭發(fā)里像是下著大雪的母親。
老太婆指了指河對面,又看了看自己的兒子,嘴角露出一絲兒苦澀的微笑,微笑雖然有些苦澀,卻又如此親切。
黃氏鮮順著母親的指引,目光漁網(wǎng)一般,撒向了河對面。冬天的斷裂帶是干枯的,草木的凋敝似乎也清空了有過的生機(jī)與繁茂,變得冷清、肅穆、蒼茫,給人一種永恒般的惆悵。天空昏昏沉沉,寒風(fēng)瑟瑟。過了半分多鐘,黃氏鮮意識到剛才母親已經(jīng)把答案告訴自己了。太陽已經(jīng)落山,天就快黑了。他沒想到自己竟然睡了那么長時間!
“啊,天都快黑了!”黃氏鮮喊道。
“嘿嘿,你還好意思說?”
“還說今天帶你去城里醫(yī)院檢查檢查的?!?/p>
“莫放馬后炮。”
“媽,說真的,我們明天就去。”
“你去忙你的,媽的事,你莫管。”
“你是我媽,你的事我不管誰管呢?再說了,天天跑車,也煩了?!?/p>
“有這份心就夠啦!”
黃氏鮮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站起身,一團(tuán)陰影立刻從身邊迅速閃開了,好像是被自己彈開的一樣。定睛一看,原來是那只老瞎貓。黃氏鮮自己都沒意識到這只老瞎貓什么時候來到身邊的,把那只碗舔得干干凈凈,亮閃閃的,就像洗過的一般。
這下好了,碗都不用洗了。
“討厭!”黃氏鮮忍不住罵道。
“喵嗚?!崩舷关埼剞q解。
“討厭!”黃氏鮮母親也跟著說了一句,不過,她好像并沒有黃氏鮮那么生氣。
老瞎貓似乎并沒有在意別人這么批評它,又懶洋洋地“喵嗚”了一聲,便搖搖晃晃走向墻根,然后順著灰暗的墻根,回到窩里。
黃氏鮮一直目送著老瞎貓回到它的窩里。突然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就好像有人在里面挖了一個巨大的坑。我的心里怎么空蕩蕩的呢?黃氏鮮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皮膚發(fā)燙,手指冰涼。又看了看空蕩蕩的水泥院子,家里那輛紅色面包車不見了。
“面包車呢?”
“人家一大早就開走了?!秉S氏鮮母親回答。
這個“人家”,毫無疑問,就是羅佳麗。
該不會是又跑到哪兒挖蘭草去了吧?!黃氏鮮的腦袋上面飄出一個大大的問號。
最近半年,羅佳麗除了唱歌之外,又多了一個愛好:挖蘭草??墒?,這么冷的天,在哪里挖蘭草?羅佳麗從來不跟家里人說自己去哪里挖蘭草了,不過挖蘭草確有其事,檐溝后面養(yǎng)了很多盆蘭草,都是羅佳麗挖回來的,有些周末,她挖蘭草也會帶上女兒琳琳。實話實說,那些蘭草并沒有多大的觀賞價值,養(yǎng)了那么多,沒一窩開花。
“兒啊,你說,媽是不是跟它一樣?”黃氏鮮母親突然指了指窩里那只老瞎貓,又指了指自己。
“媽你咋啦?”
“我沒怎么,好好的呢,只是有時候在想你要是把以前那個說到了,這日子肯定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惱火。人懶就不說了,你們感情不好,媽看著心里也難受??!”
黃氏鮮的腦袋反應(yīng)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老太婆說的是二十多年前被自己狠心退親了的女人張夢碧,那是個勤快好女人,當(dāng)年只要一上門來,要多勤快有多勤快,連老太婆老太爺?shù)囊m子、內(nèi)褲都要找出來洗。
“你是說張夢碧吧?”
“嗯?!?/p>
“哎,人哪里說得清呢,都過去這么多年了?!?/p>
“就是嘛,都過去這么多年了。我不該支持你去退親啊!”
說到退親的原因,黃氏鮮現(xiàn)在也覺得自己當(dāng)時過于幼稚過于狠心了,僅僅是因為,他意外發(fā)現(xiàn)張夢碧比他大三歲,接受不了。
“也不能怪你,要怪,怪我自己。”
“我是有眼無珠啊。”老太婆一聲長嘆,長嘆過后,她卻立馬笑了,“不過,說真的,那媳婦兒對你真是好的沒法說。”
“這都是命??!”
“你還記得你退親回來那天不,你在我和你老太爺面前哭了整整一天一夜。”黃氏鮮母親說著,似乎陷入了回憶,皺巴巴的臉上淌著笑意。
“媽,你別說了!”黃氏鮮嘴上這么說著,心里卻希望母親繼續(xù)說下去。其實用不著說,他也知道她要說什么。說起來幾十年了,但有些東西卻是一直沒有變過,那時候跟現(xiàn)在一樣,結(jié)婚前都興個訂親什么的,訂了親,婚姻也就基本落實了。不過也有例外,如果中間有什么不合適,萬不得已,也可以退親;那個年代,退親這種情況非常罕見。跟張夢碧退親那會兒,黃氏鮮跟羅佳麗尚無交集,認(rèn)識、談朋友再到結(jié)婚,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事情了。張夢碧比黃氏鮮大了整整三歲被他知道以后,身上就像壓了三座大山,退親就已經(jīng)是無可避免的了。說起來黃氏鮮現(xiàn)在真的想不通自己當(dāng)時為什么會那么狠心,而且還有不退親就不活了的那種感覺。好聚好散,退親是黃氏鮮一個人去的,張夢碧家人也還通情達(dá)理,倒是張夢碧傷心得淚流成河,一直哭到她父親一耳光打過去。黃氏鮮記得,那天的散伙飯也是張夢碧親手做的,她不但做了飯,還給黃氏鮮倒了一大杯玉米酒。吃過飯,黃氏鮮就該回去了,但張夢碧堅決不允許他回,說他喝了酒,路上不放心,休息好了再走也不遲。黃氏鮮心想也是,就在張夢碧家住下了。那天半夜,迷糊之中,張夢碧悄悄推開房門,含著眼淚將醉醺醺的黃氏鮮壓在了身子下面,當(dāng)時,兩人都是處子之身,黃氏鮮想要反抗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丁點力氣反抗,就這樣,他稀里糊涂的失去了童貞。第二天早上醒來,黃氏鮮看到了床上那嫣紅的血跡,嚇得目瞪口呆,一口氣跑回自己家。一回到家,就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他告訴家人,自己被張夢碧“那個”了,家人問他“那個”是什么意思,他就淚流滿面地說,自己被張夢碧“強(qiáng)奸”了。
“我們不拼命攔著,你恐怕要去派出所報案呢!”
黃氏鮮母親已經(jīng)晾完了衣服,兩只手空空地在圍腰子上摸索著,它們那么冷,像兩片紅通通的葉子,老人幽幽地說:“老天爺曉得往年你咋那么傻!”
“喵嗚”,老瞎貓遠(yuǎn)遠(yuǎn)地叫了一聲。暮色從四面八方涌來。
黃氏鮮被一個電話吵醒。電話是女兒的語文老師孫玉茹打來的:“喂!你好,黃琳琳的爸爸對嗎?我是她的班主任孫老師,你趕緊來學(xué)校一趟,黃琳琳生病了。我正在送她去醫(yī)院的路上。”孫老師在電話那頭焦灼地說完,就急急忙忙掛了電話。
孫老師的話像一盆冷水直勾勾地從黃氏鮮腦袋上淋了下來,他的心猛然顫栗起來,仿佛傳來的壞消息里有一只鋒利的貓爪,抓得他生疼,疼得讓他從床上一下子彈了起來,背上裝了彈簧似的,腦袋差點撞到天花板。
黃氏鮮屁股著火了一般地下了樓,看見母親正在廚房做早飯,望著煙霧中晃動的蒼老背影,黃氏鮮的心莫名地難受起來。原打算今天帶母親去醫(yī)院看病,沒想到又遇到了這檔子事,看來真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媽,我得趕緊去學(xué)校一趟,孫老師說琳琳生病了,我得去看看?!秉S氏鮮一邊用涼冰冰的洗臉帕抹臉一邊交待。
“啊,嚴(yán)重不?”老人的手正端著一只鋁制瓜瓢往鍋里摻水,手抖了一下,水便抓住機(jī)會沖向柴禾灰一片狼藉的水泥地上,滾落成一顆顆黑色的泥丸。
“不清楚,她的老師只說要我趕緊去。”黃氏鮮說。
“那你趕緊去看看?!?/p>
“嗯?!?/p>
“媽,我……”黃氏鮮似乎想再說點什么,喉嚨卻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你趕緊去看看琳琳!”
“好?!?/p>
黃氏鮮貓著腰鉆進(jìn)面包車,車廂里膩人的香水味一下子涌入他的五臟六腑,他痛痛快快打了個噴嚏。羅佳麗昨晚什么時候回來的他也不知道,但香水味肯定是這個最近總是神出鬼沒的女人留下的。在他看來,這幾年,羅佳麗是越來越臭美了,不過,再臭美有什么用,還不是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真把自己當(dāng)成下凡的仙女啦?!黃氏鮮搖下車窗,將一口痰吐到了十米開外。
“氏鮮,回來的時候記到買件方便面,屋頭的沒幾袋了?!秉S氏鮮剛把面包車打燃火,便聽到母親在喊,她說,“千萬別忘了喲!”平時,黃氏鮮家里的方便面壓根沒有斷過。吃方便面主要是為了方便。羅佳麗很少做飯,某種程度而言,唱歌她也是可以當(dāng)飯吃的。母親呢,年紀(jì)大了,身體也不好,悲觀點說,她煮一頓飯也就少一頓飯,況且還有那么多家務(wù)活,有時候不想太麻煩,方便面就成了他們這個家的家常便飯。經(jīng)濟(jì)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好就好在,雖然說方便面對于某些家庭屬于奢侈品,但對于黃氏鮮他們家,這點消費完全是小菜一碟。
“方便面,方便面,方便面……”
這一路上,黃氏鮮都在一心三用,三分之一的黃氏鮮在開車,三分之一的黃氏鮮在惦記女兒琳琳,還有三分之一的黃氏鮮反復(fù)念著母親交待的任務(wù),直到他確認(rèn)大腦抓住了這幾個字,不會輕易忘記。
黃氏鮮跑到醫(yī)院,一個穿白褂子戴著黑色框架眼鏡的男醫(yī)生皺著眉頭告訴他:“琳琳有胃病?!?/p>
胃???怎么可能是胃???!醫(yī)生的話猶如晴天霹靂,嚇得黃氏鮮一張臉白卡卡的,半天后回過神來,他還心存僥幸,認(rèn)為是醫(yī)生搞錯了,就用一種商量的語氣弱弱地問道:“醫(yī)生,你是不是搞錯了?我家琳琳絕對不是胃??!”
“你叫什么名字?”醫(yī)生問。
“黃氏鮮。黃金的黃,姓氏的氏,鮮艷的鮮?!秉S氏鮮老老實實回答。
“嗯,黃氏鮮,那你回答我一個問題,你現(xiàn)在就告訴我,你是醫(yī)生還是我是醫(yī)生?”
“你是醫(yī)生。”黃氏鮮臉紅到了耳根。
“既然知道我是醫(yī)生,那你就該相信我的話,而不是懷疑我的判斷。嗨嗨嗨,懶得跟你婆婆媽媽,嘰里呱啦,我先給你女兒開點藥,也建議你們抽空盡快帶她去江油人民醫(yī)院瞧瞧,小地方醫(yī)院畢竟條件有限,巧婦難為無米炊,你女兒年齡這么小,治療越早,效果越好!”醫(yī)生噼里啪啦說完,迫不及待地將一根白色塑料吸管給病人打針一般小心翼翼插進(jìn)一瓶娃哈哈的肚子里,大功告成,便“吱吱吱吱”地吮吸起來。那老鼠般“吱吱吱吱”的聲音,好像空氣中隱藏著一條拇指寬的裂縫。
醫(yī)生的話像封口膠一樣堵住了黃氏鮮的嘴巴,他不知道自己再說些什么好,身上沒有半點力氣。兩只握慣了方向盤的手惘然地在身上抓來抓去,好像身上有很多虱子。此刻,他的粗枝大葉慣了的感情細(xì)胞竟然無端細(xì)膩起來,仿佛擺在面前的一切現(xiàn)實都在瞬間放大了整整一倍。女兒的胃病讓他無比自責(zé),心疼不已,要不是眼前醫(yī)生的稚嫩舉動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沒準(zhǔn)兒會癱倒在地上。如果說人生是一座山的話,如今黃氏鮮也算是一個活到半山腰上的人了,無論如何,他都不敢相信醫(yī)生,不是不相信他的話,而是不相信他的人,胡子一大把,把整張臉都要淹死了,看上去其實跟自己年齡差不多,這么大一個人,竟然還喝娃哈哈!
親眼所見讓黃氏鮮很是想不通,還有點耿耿于懷,好像那瓶娃哈哈是自己掏錢買給琳琳,卻被醫(yī)生吱吱吱吱地喝掉了似的。這個大男孩喝娃哈哈難道是想返老還童嗎?黃氏鮮被自己的這個想法逗樂了,平時,他總能在一些看來平淡無奇的事情上挖出點樂子?,F(xiàn)在,他感覺自己有一肚子笑,要不是關(guān)鍵時刻他用手狠狠抹了一下自己就要石榴一樣裂開的嘴唇,恐怕已經(jīng)笑出聲來,繼而冒犯可愛的白衣天使了。
淚水在琳琳的眼眶里打轉(zhuǎn)。半夜的時候她就覺得不舒服,很不舒服,肚子里的劇痛像扔進(jìn)水中的石頭,在她弱不禁風(fēng)的身體的池塘擴(kuò)散著漣漪,一直持續(xù)到天亮。
黃氏鮮看得出來,臉上同時掛著委屈和恐懼的女兒琳琳很想哭,但她似乎一直在忍,拼命地忍。
女兒雖說成績普普通通,但還算懂事,這一點,就足以讓黃氏鮮感天謝地了。不像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部隊當(dāng)兵的大兒子,那些年,簡直讓他操碎了心。大兒子讀初中的時候,膽子就大得離譜,一個未成年人,一個沒有駕照的人,就敢偷偷把家里的面包車開出去,拉著一幫“狐朋狗友”(其實是耍得好的同學(xué)),據(jù)說還有女同學(xué),到處跑。黃氏鮮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有天半夜,大兒子送他的同學(xué)回家還是什么的,回來路上,在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把車不小心開進(jìn)了別人家的菜園,開進(jìn)了別人家的菜園不說,還把面包車開了個四腳朝天。好在,車上就大兒子一個人,有驚無險,只是受了點皮外傷。后來的種種跡象證明,這件事雖然沒留下什么深刻教訓(xùn),但還是讓黃氏鮮承受了不小的打擊。媳婦兒羅佳麗溺愛兒子,要是聽到黃氏鮮說兒子的不是,她準(zhǔn)會對他冷嘲熱諷,好像兒子無證駕駛,把面包車開個四腳朝天,也是一種本事。“我娃膽子在那兒,哪像你,縮頭烏龜!”當(dāng)著黃氏鮮的面,這樣的話羅佳麗說了不少回。她瞧不起他。她不是平白無故地瞧不起他,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事實就擺在那兒,當(dāng)事人都心知肚明。羅佳麗罵黃氏鮮縮頭烏龜?shù)母?,要追溯到好幾年前,那時候應(yīng)該也是斷裂帶剛開始興起“退耕還林”那會兒。為了多準(zhǔn)備些過冬的柴禾,黃氏鮮就帶上油鋸和羅佳麗偷偷到集體林里面砍樹。當(dāng)然,這種做法確實有些頂風(fēng)作案的意思,也是林業(yè)部門堅決打擊和杜絕的違法行為。文藝點的說法叫“無巧不成書”,斷裂帶的說法叫“瞌睡遇到枕頭”,那一天上午,不知哪里走漏了風(fēng)聲,正值黃氏鮮提著油鋸大開殺戒,幾輛警車已經(jīng)開到眼皮子底下來了。說不幸運,也還幸運,幸運的是,這一幕碰巧被東張西望的黃氏鮮看到了,他立馬扔掉手上的“作案工具”,撒腿就開溜,出于本能,也顧不得通知羅佳麗,就躲到茫茫的山林里去了。當(dāng)時,羅佳麗可能是在青杠樹下歇氣,對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毫無知覺。事情就是這樣,警車帶走了羅佳麗,自然也帶走了“作案工具”,躲在暗處的黃氏鮮則僥幸逃脫,他心驚膽戰(zhàn),一個人在靜悄悄的樹林里渾身發(fā)抖。結(jié)局也確實出乎預(yù)料,上午被帶走的羅佳麗因為認(rèn)錯態(tài)度良好,又是初犯,林業(yè)部門讓她交了兩千元罰款,下午就回了家。羅佳麗回家以后,黃氏鮮卻不見人影,事實上,這一整天,他都躲在一片離家不遠(yuǎn)的樹林里邊,不敢回家,害怕警車開到家里把他也抓了。他當(dāng)時就是這么想的。躲在樹林里的黃氏鮮看見羅佳麗已經(jīng)回家了,依然不敢回屋,直到傍晚,他才猶猶豫豫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回家中。自此,黃氏鮮“縮頭烏龜”的名聲便在羅佳麗的心頭生了根,發(fā)了芽,患難見人心,讓羅佳麗耿耿于懷的是,黃氏鮮在那個時候竟然只顧著自己,甚至連媳婦兒也可以不要。她表面依然風(fēng)平浪靜,背地卻腸子都要悔青了,覺得自己有眼無珠,嫁了個窩囊廢。
“寶貝別哭,哭鼻子就不勇敢啦!”黃氏鮮安慰女兒,他覺得自己說話語氣生硬得像是一塊茅坑里撈出來的石頭。
“我本來就沒哭啊?!绷樟展室庋鲋粡埿∧樥f,仰著臉是為了不讓眼淚滑落。但畢竟是孩子,話還沒在空氣的皮膚上站穩(wěn),兩顆大大的淚珠子就嘩啦啦從臉上滑下來,一直滑到黃氏鮮心頭去了。
黃氏鮮俯下身想抱抱女兒,可他立刻發(fā)現(xiàn)這個主意完全不靠譜,琳琳的個子已經(jīng)和他差不多高,再也不是那個用一根手指挑著也能走上一里路的小女孩。他只好用粗糙的手輕輕拍了拍女兒的額頭,然后順勢替她擦干眼淚。
醫(yī)生說女兒得的是胃病,這一點,黃氏鮮始終難以置信,命運突然伸手給他懷里塞了個大大的意外。他百思不得其解,現(xiàn)在不比自己讀書那個年代,要啥有啥,想吃啥有啥,怎么會這樣?女兒的胃病像一面鏡子,冷冷地照著他。
六年級是畢業(yè)班,學(xué)習(xí)任務(wù)緊,琳琳不愿意請假跟黃氏鮮回家。見女兒沒有大礙,黃氏鮮也不好說什么,他心想的是,在學(xué)校也好,吃喝住都有人管,等周末了再帶著女兒去城里檢查也不遲。他不知道的是,女兒琳琳已經(jīng)有了很強(qiáng)的獨立意識和判斷,不是不愿意跟他回家,而是壓根就不想回去。她覺得自己要是讀書能從元旦那天讀到年尾最后一天才好。回家每個周末都是她最難捱的日子,方便面吃到吐。爸爸經(jīng)常在外邊開車,媽媽從不做飯也不關(guān)心她的學(xué)習(xí),就知道“念歌詞”,婆婆又做不出好吃的,還不如待在學(xué)校。家,對她而言從來就不是溫暖的港灣。
先付過藥費,再到藥房里領(lǐng)了藥,黃氏鮮步行送女兒和孫老師去學(xué)校。醫(yī)院到學(xué)校,也就幾分鐘。
“孫老師,謝謝你,讓你費心了!”
幾分鐘的路上,黃氏鮮一直重復(fù)著這樣的話。
“應(yīng)該的,別客氣?!睂O老師笑盈盈地說。
遠(yuǎn)遠(yuǎn)就聽到寒風(fēng)把學(xué)校操場那面鮮艷的國旗吹得劈啪作響。
三個人走到學(xué)校門口就要告別,孫老師卻囑咐琳琳:“你先回教室上課,老師跟你爸爸說幾句話?!?/p>
琳琳點點頭,便雀鳥一樣飛進(jìn)了書聲瑯瑯的校園。
孫老師要跟自己說話,這讓黃氏鮮有點受寵若驚。
“你們家是不是種了很多蘭草?”孫老師問黃氏鮮,仿佛帶著某種目的一般,不等回答就繼續(xù)補(bǔ)充了一句,“琳琳說她媽媽在山里挖了很多蘭草?!?/p>
“是啊,家里是有很多蘭草,不過,說是蘭草,倒是有點言過其實了。養(yǎng)了那么久,我還沒看過它們開花,就是一群孤零零的葉子?!秉S氏鮮的話語略帶譏諷,媳婦兒挖的那些玩意兒在他看來一文不值,頓了頓,他好像明白了孫老師的意思一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說:“孫老師,你喜歡養(yǎng)蘭草?我好久給你送些來,錢就算了,談錢傷感情,不過,也不知道它們啥時候能開花。”
黃氏鮮估計孫老師的目的就是這個。說了一堆廢話,他有點失落,本以為孫老師是要跟自己說說女兒的學(xué)習(xí)和表現(xiàn)呢。現(xiàn)在的老師,就這點素質(zhì)?
“我家里養(yǎng)的有,辦公室也放了一盆?!睂O老師不緊不慢地說。
“哦?!秉S氏鮮應(yīng)和了一聲,表明自己在洗耳恭聽,不過,他覺得孫老師也太婆婆媽媽的了,有什么話不能直說呢?于是,他主動問道:“孫老師,你好久方便,我把蘭草給你送過來?”
黃氏鮮這么一說,孫老師就急了,她其實不是這個意思,她只是在猶豫:“千萬別,我不要蘭草……我……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p>
“孫老師,你就別跟我客氣,有話直說吧!”
“嗯,那我就直說了。其實也沒別的意思,只是想給你們當(dāng)家長的一點建議,尤其是你,掙錢要緊,也該多抽時間陪陪家人,關(guān)心一下孩子的成長。”
最終,孫老師還是沒有把那件事說出來。大概兩周前,琳琳到孫老師的辦公室背課文,背課文的時候,小姑娘看到了她辦公桌旁邊的蘭草,童言無忌地說:“孫老師,原來你也喜歡養(yǎng)蘭草?不過,你的蘭草沒有我媽媽養(yǎng)的那些蘭草好看?!睂O老師當(dāng)時有些尷尬,就問:“你媽媽的蘭草哪里來的?”琳琳炫耀似地回答:“是我和我媽,還有一個男的,開了老遠(yuǎn)的車,又走了老遠(yuǎn)的路,在山里挖回來的?!睂O老師聽學(xué)生這么一說,不免好奇,又問:“那個男的是誰,你爸爸?還是別的什么人?”琳琳老老實實回答:“是我媽媽的網(wǎng)友,對我好得很,還給我買棒棒糖吃。”學(xué)生的話雖然只言片語,孫老師卻意識到事情沒那么簡單,作為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師,自己有什么資格管學(xué)生家里的閑事?她覺得自己還是不說為妙。
孫老師避實就虛,黃氏鮮有些一頭霧水,畢竟,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斷裂帶如他這樣的家庭,就好比是夜里的星星、河邊的沙子,多的是呢!地震后那么多人修了房子,那么多人借了銀行的錢,每年,許多家庭一過完春節(jié)就出門打工掙錢去了,有的,一家老老少少都云一樣飄出山外。而像他這樣能在家里,又能掙錢的,已經(jīng)鳳毛麟角,因此有些一頭霧水。
不過,孫老師的話確實合情合理,黃氏鮮也沒多想,他雞啄米似的點了頭,然后,不以為然地把目光撒向街道上隨著寒風(fēng)翻飛的白果樹葉子、塑料袋,他盼望談話及早結(jié)束,畢竟他還要穿過這冰冷的水泥街道,去學(xué)校對面二姐黃佩蘭開的超市買一件方便面帶回家。
天越來越冷,山上坐著的白雪皚皚,威嚴(yán)而又蒼茫,就像古代身穿鎧甲的將軍。斷裂帶三、六、九是逢場天。今天不是逢場天,是“冷場”,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并不多。偶有幾個人在面前過路,也廬山不識真面目,甚至分不清男女——衣服穿得太厚了,又戴著帽子,放眼望去,仿佛是一些長了腿的大饅頭,在街上緩緩移動。
黃氏鮮跟孫老師分別以后,大步流星跨入二姐家的超市,他一眼看見腰肢臃腫的二姐黃佩蘭正蹲在地上往貨架上碼貨;旁邊,幾個空蕩蕩的紙箱子沉默地擠成一堆,折射出已有的付出或者辛勞,很多本地人都知道二姐家生意興隆,財大氣粗,卻不知道二姐和姐夫的累,門天天都得開著,因為隨時都可能會有上帝光顧。比起二姐家的生意,黃氏鮮對自己的事業(yè)更為滿意,開大貨車雖說也累,但至少眼里的風(fēng)景是能夠移動的。
或許是因為那些琳瑯滿目的餅干和零食的緣故,黃氏鮮的肚子竟然不由自主地鬧起了革命。
“還以為誰呢。這么早上街干啥,沒吃早飯?”黃佩蘭扭頭看見弟弟正抓起一塊老婆餅,撕開袋子,往嘴里塞。
“二姐,琳琳生病了,剛?cè)メt(yī)院弄了點藥。”黃氏鮮狼吞虎咽,說話倒還利索。
“我那陣看到了,小學(xué)孫老師帶著去的,感冒還是發(fā)燒?”
“醫(yī)生說是胃病,過兩天我?guī)氯z查。媽也要去。”
“媽怎么了?”黃佩蘭一下子從地上站了起來,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
“估計還是老毛病,腰椎間盤突出?!?/p>
“你平時多關(guān)心媽,讓她別做重活路?!闭f到母親,黃佩蘭的心生生地疼起來,人心都是肉長的,哪能不心疼呢?娘家是一棵樹,如今兄弟姐妹都開枝散葉了。很多時候,黃佩蘭也想回娘家?guī)湍赣H洗洗衣服做做飯什么的,就是沒時間,生意也忙,走不脫。
“二姐,媽讓我買件方便面回去,你說哪個味道好些?”黃氏鮮使勁兒搓著兩只手,好讓自己暖和一點。
“你們怎么那么懶,羅佳麗還是不給你們做飯嗎?錢要掙,身體也重要,天天吃這個吃得消嗎?琳琳娃的胃病估計就是這么吃出來的?!?/p>
黃氏鮮知道二姐話里有話,可是,就算是這些批評在媳婦兒羅佳麗身上堆成小山,又能如何?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懶貓”自然也是懶到了骨子里,早就無可救藥。
超市這會兒似乎沒什么生意,黃佩蘭心血來潮,有心要跟弟弟擺會兒知心話,不一定管用,但至少比悶在心里舒坦,她說:“你就是活得太沒脾氣了。尊重婦女,我也是婦女,那是必須的,俗話說男女平等。但你們羅佳麗確實太不像話了,一個女人,不關(guān)心家庭,不操心家人的吃喝,你找那么多錢有什么意思?媽都那么老了,還要伺候你們吃喝,給你們洗衣服,她連起碼的孝道都不懂!”
黃佩蘭話說得重,雖然不是說自己,他心里卻很不好受。
黃氏鮮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萎了。其實,不是沒有自知自明,他知道自己不過是一只小綿羊,生性膽小懦弱,害怕生活中有任何變化,風(fēng)一吹就想跑;他也清楚,在二姐甚至一大家人眼里,自己的婚姻無疑是失敗的。以前,羅佳麗可不是這樣,現(xiàn)在呢,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也不給人面子,逢年過節(jié)家人團(tuán)聚,羅佳麗寧愿兩手插在袖子里也不會給人摻茶倒水,更不要說做飯了。不做飯也沒關(guān)系,家里女人多的是,幾個姐姐一起上陣,三下五除二就弄出一桌美味,只是,誰也沒有胃口了。用她們的話來說,她們這是在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你也是,當(dāng)年張夢碧那么好一個媳婦兒你不要,嫌棄人家年齡比你大三歲,老話說得好,女大三抱金磚,你卻把金磚甩了,撿了一塊火磚!現(xiàn)在傻眼了吧,家沒個家的樣子,地上的灰踩上去能印出個腳板印印。弟啊,你有沒有想過你們現(xiàn)在過的啥日子?那叫日子嗎?說起來荷包里是不差錢,可是,日子不是金錢能夠衡量的,就說你們家那個房子,我們那么好的建議你們不聽,舍不得花錢,舍不得這,舍不得那,地震過去這么多年,可以百分百肯定,我們這些當(dāng)姐姐的人都不好意思開幾十萬的車回自己娘家了,為什么,村上沒有哪家哪戶比你們住的房子更差了!”黃佩蘭又一通數(shù)落,她覺得自己說得喉嚨都快冒煙了,說的話發(fā)自肺腑,也用心良苦。她抿了一口沖在玻璃杯里的咖啡。
二姐的數(shù)落振聾發(fā)聵,黃氏鮮感到自己仿佛正在一截一截縮小,變成了孩子。如果換做別人說這樣的話他肯定轉(zhuǎn)身就走了,但他不能走,說這些話的人可是自己的親生姐姐!無地自容,他只好在嘴上開出一張空頭支票:“明年,最多后年,我一定把房子修好,讓你們滿意!”
“不是讓我們滿意,我只是希望你們?nèi)兆雍眠^!”黃佩蘭糾正道。說完,她好像又記起了什么似的,說:“對了,你回去還是讓羅佳麗少耍手機(jī),不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網(wǎng)友來往。前幾天,小學(xué)孫老師在我面前擺呢,說琳琳說的,你媳婦兒開車跟一個網(wǎng)友到山里挖蘭草,你知道這件事嗎?”
聽二姐這么一說,黃氏鮮五雷轟頂,差點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平時在外面跑車,只知道羅佳麗喜歡上網(wǎng)、唱歌、挖蘭草什么的,但羅佳麗竟然開著自家的車載著網(wǎng)友去山里挖蘭草,這還是頭一回聽說。鬼知道兩個人在山里面挖什么?!是說起先孫老師欲言又止,估計也是想跟自己說這件事,黃氏鮮感覺自己都要氣炸了。
“孫老師,不,是琳琳,真是這么說的?”黃氏鮮似乎還想再確認(rèn)一下。
“人家老師又不是寫小說的,還會胡編亂造?你二姐夫現(xiàn)在說到都很生氣呢,你不抽煙就不說了,這么大一家子人,從來沒有看過羅佳麗給哪個姐夫侄兒遞過煙,她有天專門開車跑來買了一包中華,車?yán)镒藗€男的在抽煙,估計就是那個網(wǎng)友?!?/p>
恰好,這時候,有顧客來超市買東西,黃佩蘭忙正經(jīng)事去了。
生活看似風(fēng)平浪靜,實則暗流涌動。黃氏鮮萬萬沒有想到,在他后面,在他為了一個家起早貪黑無怨無悔的后面,媳婦兒羅佳麗竟然不顧自己男人的辛勞,也不顧她自己的顏面,不但給網(wǎng)友買中華煙,還漫山遍野挖蘭草,沒準(zhǔn)兒,一頂綠帽子早就扣在自己腦袋上了。然而,自己就像植物人一樣,居然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什么都不知道?!拔揖褪撬麐尩囊粋€大白癡!”他猛地往自己臉上扇了一耳光。
黃氏鮮在二姐超市隨手抱了件老壇酸菜方便面,錢也忘記給,就失魂落魄地離開了?,F(xiàn)在,他只想快快回到面包車上,回到家里。
面包車仍然停在醫(yī)院門口,每走一步,他都覺得吃力。不過,他似乎也不太想去開那輛面包車了,家里的大貨車平時都是自己在開,面包車呢,則基本是羅佳麗在開。一想到羅佳麗開著面包車?yán)愋跃W(wǎng)友在外面晃蕩,黃氏鮮就渾身難受,仿佛眼睜睜看著有人拿著屠刀在把自己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來。
換作別的什么人,要是遇到黃氏鮮這種情況,婚肯定是離定了?;丶衣飞?,黃氏鮮也悲哀地意識到了這一點,這婚肯定是離定了,也許自己馬上就要成為村里的“薛仕貴第二”了,他壓根接受不了如此殘酷的現(xiàn)實。
面包車開到一個岔路口,他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黃氏鮮搖下車窗透氣,一面望著對岸荒草叢生的山坡,地震時一個村莊就消失在它的下面,一起消失的,還包括幾十條鮮活的生命。
地震前,那里有一個竹林環(huán)繞的村莊,地震的時候,山就像坐溜溜板一樣滑了下來,塌方眨眼之間將其埋在了下面,山石然后直接溜過河來,把面對面的兩座山連成一體,在上游形成一個巨大的堰塞湖。
據(jù)后來統(tǒng)計,這次地震,這個村子有幾十個鄉(xiāng)親父老被埋在了下面,生命在大自然面前就是一只小小的螞蟻,根本無法施救,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個村莊死去,看著那些無辜的生命死去。
比起籠罩在每個人生命周圍的死亡,生活中發(fā)生的這一切是不是太過渺小,微不足道?因為想到地震,黃氏鮮覺得眼下自己的婚姻也像是迎來了一次地動山搖。至少,他看到了裂縫。
羅佳麗對老歌情有獨鐘,今天,她唱的是《千年等一回》,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主題曲。她特別想把這首歌練好。她已經(jīng)對著麥克風(fēng)練了整整一上午。電腦是幾年前買的,這套唱歌設(shè)備加上視頻,則是在部隊當(dāng)兵的大兒子波波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黃氏鮮回到家已經(jīng)晌午,內(nèi)心的痛苦或者掙扎讓他感覺不到時間的存在了。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我……無悔啊……是誰在耳邊……說……愛我永不變,只為這一句,啊哈斷腸也無怨……”媳婦兒羅佳麗跑調(diào)的歌聲,猶如冬天的寒冷密不透風(fēng)地包裹著這個家,又仿佛是一道無形的柵欄,把一切都遠(yuǎn)遠(yuǎn)排斥在外。
其實,回家的路上,黃氏鮮就一直想著自己該怎么給羅佳麗點顏色瞧瞧,好把這個不但唱歌跑調(diào),人生似乎也在跑調(diào)的女人,從某些錯誤的泥潭,從她那個小小的自以為是的個人世界喚醒過來。生活五顏六色,也許,她僅僅是誤入歧途,或者,睡著了。
孩子們慢慢長大了,我們也都老了,為什么不好好過日子,不踏踏實實地過日子?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腦袋上已經(jīng)扣上一頂綠帽子,自己又能咋樣,離婚?最終,黃氏鮮決定選擇原諒和寬容羅佳麗,他不想成為光棍。羅佳麗雖然生了自己好多天的氣,有些莫名其妙的那種生氣,搞得黃氏鮮一頭霧水,但是,他并不懷疑,心想肯定是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情,羅佳麗才會跟自己過不去。眼下,黃氏鮮考慮著如何拯救自己迷途的媳婦兒,拯救自己的婚姻,而不是毀掉這一切。魚死網(wǎng)破只能兩敗俱傷,自己沒了媳婦兒,孩子也沒了娘。黃氏鮮認(rèn)為給自己心頭抹上陰影的并不是檐溝后面那些不開花的蘭草,蘭草當(dāng)然要開花,不開花的原因只有一種,那就是它們可能藏著什么秘密,或者是在為什么事情害羞。他心想羅佳麗之所以背著自己跟網(wǎng)友“約會”,家里那臺花了幾千塊錢買回來的臺式電腦才是罪魁禍?zhǔn)?,這高科技玩意兒簡直就是一個惡魔,讓羅佳麗變得鬼迷日眼。想到這里,黃氏鮮似乎有了點云開霧散的感覺??墒?,真要把電腦砸了,似乎沒這個必要。
一番深思熟慮后,這個傷心的男人,這個被婚姻絆倒的男人,從母親古舊的針線盒里找來了一把剪刀,沖著家里的黑色網(wǎng)線“咔嚓”就是一下。就這么“咔嚓”一下,日子就恢復(fù)了原本的寧靜,沒有了波瀾,沒有了是非,他終于輕松了,好像生命里一切傷心事也瞬間都被“咔嚓”了,了斷了。記得當(dāng)年結(jié)婚,羅佳麗警告過他,她說今后要是黃氏鮮敢做對不起她的事情,她就用剪刀在他身上那地方“咔嚓” 一下子。最毒莫過婦人心,一點不假。
“雨心碎,風(fēng)流淚哎,夢纏綿,情悠遠(yuǎn)哎……”屋子里五音不全地唱著《千年等一回》的羅佳麗,似乎并沒有意識到黃氏鮮在屋外干了些什么,就像黃氏鮮不知道她平時都在外面干了什么,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唱著自己喜歡的歌。
想到往日的溫馨和睦,再看看如今的凄涼淡漠,黃氏鮮心里苦苦的,像吃了滿嘴黃蓮。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黃氏鮮不是啞巴,但他知道自己比啞巴更啞比聾子更聾,他覺得自己命中注定就是一只羊,一塊石頭,即使吃了天大的虧,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會吭聲,只會偷偷把淚水往肚子里咽。人的肚子不僅僅是用來消滅糧食的。
院子里靜悄悄的,老瞎貓迷路一般撞了東墻撞西墻,黃氏鮮望著這只可憐的家伙,頭一回覺得自己跟它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