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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子都方正,窗戶都明亮

2022-10-22 14:47武陵驛
都市 2022年4期
關鍵詞:老潘被子老師

文/武陵驛

我又住進來了,在神經內科,治腿。不然要坐輪椅了,像帽老師那樣。腿神經傷了,我是一級護理病人,保證不再對護工亂發(fā)脾氣。被子不用疊得方正,但,窗玻璃被雨弄臟了,要擦干凈,不干不凈,心里難受得很,病也好不了。

一年來重病,也好,心態(tài)平和,有些事有工夫想一想。謝謝你三天兩頭打電話,如今關心我的人不少,真心想同我聊的人不多。這個世道,你懂的。人廢了,就剩下些矯情了。

等一下,換個地方,說話方便些。

行,信號好點了。我小時候不這么折騰的,那時還是蠻正常的。呵呵,我的矯情同那個人有關,那個人嘛,你忘了我說過好幾次——帽老師。

我從小就住在桃縣的幼兒園大院,被子是敞開透氣的,不允許折疊。母親一直教育我衣物被褥要經常通風晾曬,她是幼兒教師,知道一些健康的常識。那些都是很神奇的沖突。帽老師堅持的則只是規(guī)矩,不過是他的規(guī)矩,我并不買賬。那時候我年輕氣盛,就是我們校長站在面前,也不買賬。但毛病也是那時候落下的。自己也沒覺得什么,直到有一次出差,親自驗證了一把。我在住一個蠻高檔的酒店時,把整理客房的服務員罵了個狗血淋頭,把她們罵哭了,還把客房經理叫過來,訓斥為什么不把被子疊起來。

經理嚇壞了,您哪兒不舒服?要不要上醫(yī)院?

我厲聲回答:被子必須疊得方方正正,你們做酒店管理的不懂嗎?!

我的臉色肯定非常難看,因為聽到有人在背后嘀咕:這人病得不輕。

他們哪里曉得我這個毛病是讀大學時犯下的。

在醫(yī)院、在酒店的那些沖突都同帽老師有關。你聽錯了,不姓冒——一年365天總戴著一頂帽子,起先是類似軍帽的那種,顏色是鐵灰色,后來時髦了,改成鴨舌帽,還是呢子的,大帽檐底下露出烏黑發(fā)亮的一頭濃發(fā),我們火眼金睛,一致認定他戴的是假發(fā)。不知道他回家后同他老婆同床共枕是不是也從不脫帽。帽老師腦子轉速慢,反應遲鈍,性格蠻溫和。那時候我們壞,無聊得很,誰都想偷偷把帽老師的帽子脫掉,可誰敢?他五官端正,甚至可以說英俊,軍人出身,紀律嚴明,不光具備把一團棉花鼓搗成豆腐塊的絕技,而且還會武術,系里的老師和領導輕易不招惹他。

第一次見到帽老師是開學那天,我去禮堂晚了,開學典禮早開始了,半道匆匆趕路時被人攔住了。一位戴軍便帽的老師在樓道平臺上擦窗,我悄悄側身,打算溜過去,但還是被看到了,他叫住我說他累了,讓我接著擦。這樓道窗可不歸我們管,但我剛入學,沒敢吭聲,老老實實按老師說的爬上了窗臺。幸虧是二樓,我擦著擦著,也累了,風暖洋洋的,帶來了花粉之類看不見的東西,搞得鼻孔癢癢得出奇,遠處禮堂的音樂聲不知何時結束了,我想校長和書記應該開始講話了,剛認了臉的班花還不知道名字呢……猛低頭,帽老師的帽舌快抵到我的下巴頦了,他兩手交叉抱在胸前,仰著臉,眼神直勾勾的,帶點憨厚,好像在說你小子想什么呢。我想什么呢?那時就想,好不容易千軍萬馬過了高考獨木橋,一定要好好在大學里耍一下。但帽老師沒讓我消停。

大學四年,帽老師和我吵了四年。但凡他一走進宿舍,就露出不可克制的固執(zhí)和嚴謹。每一次帽老師來檢查,從窗戶到被子,又回到窗戶結束。被子要方正,窗戶要明亮,這還不簡單嗎?他老是這么說。疊被子還好說,但擦窗戶不簡單。宿舍朝北,北面窗戶沒陽臺,就算班長再三相勸,窗玻璃外側我也不擦的,多數情況下,班長他們就代勞了。學生黨員和團委干部帶頭嘛。我們在六樓,大風天氣,塵土垃圾飛上天,迷眼得很,往腳下隨便一望,什么藍天白云都不美了,腎上腺素升高,腿就軟了,腦子有時還會產生往下跳的想法。

帽老師故意同我作對,輪到我時,我還是老樣子外面不擦,他看到后(他留意我很久了),抄起抹布,單手抓牢鐵窗框,側身跳上窗沿,探出半個身子和一只腳,往樓下輕蔑地瞅一眼,三下兩下,就把玻璃外側都擦干凈了。

談以身作則,全校老師無一人及得上帽老師。我口不服心不服,說老師你只擦一次,我每周要擦一次,知道什么叫概率嗎?我那時傻,千言萬語不肯埋在肚子里,但帽老師的傻氣更厲害,他要班長表態(tài),班長支吾著說整個寢室是被帶壞了風氣。在場的每個同學陸續(xù)表態(tài),連跟我最哥們的兩個都信誓旦旦地說服從老師的教誨,把擦窗戶說成是一種勤勞勇敢的民族自尊,疊方被子是一種勤勞智慧的優(yōu)良傳統,反正要保持個人操守純潔,就得在擦窗疊被上首先達標。

我不消極,只是有點傷感。這大概是上了年紀的人的通病。當時我溜到了圖書館。如果在圖書館一直待著,錯過了晚飯,我會變成好學生;如果再繼續(xù)熬下去,可能會引起某個愛讀書的?;ǖ淖⒁?,但我心內住著一個跑不了廟的葷和尚?;貙嬍胰⊥肟陼r,半道上又撞見了帽老師。他把我押到系辦公室,打開窗,冷風吹得我直打哆嗦。他心急火燎地點煙,我心急火燎地四處察看,每一扇窗戶都亮得能照出我的鼻毛,也一下子照亮了我的心靈,我痛悔萬分:老師我錯了,是我不好,拖了文明寢室集體的后腿。您常來咱們寢室檢查,我還說您壞話,您查得對,要不是您常來查,我都不知道自己有多落后。

帽老師猛吸一口煙,對著窗口徐徐吐出:要管好自己。

我說,我懂我懂。但系里還是要多查查。

帽老師問得有點傻氣:查得不多是什么意思?

我忙說,不是不是,是您還不了解情況。

帽老師不茍言笑,看著自己的皮鞋尖,好像我突然消失了似的。我看了門外一眼,他沒反應。我不得不自己走過去關上門,拖了一把椅子坐在他身邊,他則端坐在鋪著白蕾絲的單人沙發(fā)里。我把知道的誰誰誰不擦窗戶外側、不疊被子、不搞個人衛(wèi)生,乃至偷看女廁所都一五一十地倒給了他,當然,我不懷好意,我有意說的名字全是大名鼎鼎的好學生,老師眼里的紅人。

他一臉木訥,額頭滲出了一層很快就被風干了的汗。

我出門的時候,正是傍晚,校園里的步道浪漫得恰如其分,迎面飄過來一些女生,裹得過緊、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線條比校園里的樹枝還紛繁復雜。早春過去了,風其實不冷,它使勁投擲出一道鋸齒形的蒼白閃電,從我頭頂上空呼嘯而過,只有我一個人看見。

風平浪靜,什么事也沒有,帽老師并沒處理那些同學,完全忘了似的。

我花了整整四年時間,終于養(yǎng)成擦窗疊被的好習慣,也改善了和同學們(尤其是好學生們)的關系,我們分煙抽分酒喝,去舞場談天把妹,在寢室打牌看片,一同疊被,一同擦窗,是呀,還得感謝帽老師的心慈手軟。

不過,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讓我遷怒于帽老師。我畢業(yè)后在北京一家公司工作。母校傳出一新生擦北面窗玻璃摔下來的消息。一個女生。我暴怒,但不落淚。老早的事了,1994 年,企管94 的新班長,還沒過考驗期,在教學樓擦玻璃時失手摔下去,沒了。

我至今還記得那個長得水靈的山東女孩。迎接新生時,我親自給她提的行李卷,她父母親從沂蒙山區(qū)趕來,老實巴交的農民,兜里塞著散發(fā)著泥土味的鈔票……畢業(yè)返校,我一次都沒去。帽老師聯系過我,我一次也沒給他臉,對帽老師充滿了無緣無故的恨,其實帽老師那時早就調離了母校,女生之死跟他沒半毛錢關系。

有一年,我到廈門出差,一個同學興奮地說帽老師出事了。我起先也高興了一陣子,特地開了一瓶酒。大概是1998 年吧,帽老師在廈門招生,禁不住技癢,主動爬上學校招待所的窗臺擦玻璃,突然一只不知名的黑色大鳥從天而落,莫名其妙地攻擊他,不知道為了趕鳥還是為了抓住掉落的抹布,他不慎摔了下來,腿骨折了。

這些年來,我和帽老師之間到底有什么過節(jié),師生感情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開始打結的呢?我手里端著酒杯,尋思良久,他是為了抓住抹布才合乎邏輯,在他心里,公共財物永遠是第一位。我們學生對公共財物總是虛情假意的,永遠做不到帽老師那樣。那是帽老師第二次摔斷腿,不只是腿骨折,還傷到了脊椎。終身殘疾。

我猶豫再三,沒有去看他。

我心腸硬?你們都年輕,不懂。他骨折不止一次。我快說到那個打結的地方了。他頭一次骨折是在我們下鄉(xiāng)期間,在一個叫作紫江的村子。美麗的名字配得上美麗的地方。那真是讓我懷念的江南。從沒見過陽光那么好的地方。我們去了,就沒下過雨。系里帶隊的只有帽老師一人,其他老師要么來了就走,要么干脆不來。

我一合上眼,就會看見一個戴鐵灰色呢帽、城里知識分子打扮的中年人,提著過時的黑色人造皮革包,腰板挺直,目不斜視,走在金燦燦的村道上,迎接村民們灼熱的目光。帽老師那人私下里相處不難,沒師道尊嚴,不搞特殊化,住宿緊張,他就和我們七八個同學一起在一戶農家閑置的二樓上打地鋪。那兩層樓原來堆滿了農具、化肥和雜物。因為我們把整幢房子都清理干凈了,玻璃窗擦得亮堂堂,被子疊得有棱有角,他對我們也開始笑臉相迎,興致來了,揮拳踢腿,在打谷場上來一套軍體拳表演。學農生活因此變得悠閑起來。我們農活干不像樣,農民伯伯阿姨們也不想學生越幫越忙(時不時會鬧出點鐮刀割手指的小事故)。

收工后,我一個人在村里瞎逛,看見一個小姑娘在一座快要倒塌的黃泥土屋前曬著什么,眉眼非常干凈,動作非常輕盈,皮膚亮得像冒油的黑土似的,讓我聞到了春天田野上肆意綻放的野花的香氣。這種說法很可笑。記憶欺騙了我,我現在已記不起她長什么樣兒,連衣著打扮也想不起來了,印象里土里土氣的,我上記憶的當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想不起來,是因為我當時不敢看她,如果我說愛上了那么個十來歲的村姑一定更好笑,但感情這個東西是捉摸不透的。我在半路上見到她時,她不是在干活,就是在小板凳上寫作業(yè),一想到當年初見,我心情仍然有些激動。同第一次見到你的那種感覺不太一樣,心底會生出莫名的悲傷,好像當時就預感到了那是此生不可能再見的美好。

從泥屋邊上的平房里走出來一個中年漢子??吹侥莻€腦袋特大的農民時,我想起了常常在曬場上看見的一個怪人,用禿頭毛筆蘸水在地上寫字,村民說他是紫江村的劉伯溫,姓潘。曉得劉伯溫是誰嗎?唉,你們這代人書讀得太少,知識零打碎敲的,一個劉伯溫也要從視頻上才能知道點皮毛。想當年在紫江村那么個指甲蓋大小的地方,一個沒念過幾年書的農民伯伯放下鋤頭、拿起毛筆就是劉伯溫。老潘就是每天在曬場上蘸水練字的怪人。他伸了個懶腰,黑亮的眼睛布滿血絲,笑瞇瞇地望著我,知道我是來學農的大學生,他朝我做了個“7”的手勢,約我晚上去他家玩。

當晚七點鐘,我沒見著他的女兒小潘,倒是在他家堂屋的青磚地上見證了一個農民書法家的風采。他書法不賴,起碼比我好。字跡沒幾分鐘就消失了,老潘說,藝術留不住的。

他咧嘴一笑,露出煙熏黑了的門牙:人也是這樣。

他寫的是“天道酬勤”四個字。如今大小老板辦公桌后面掛著的也不過是這幾個字。人家老潘三十年前每天在地上寫那么勤,也沒見天道酬給他什么。潘家是村里少數幾家在泥磚祖屋旁僅僅建了簡陋平房的人家。屋里八仙桌后方正中掛的是裱過的書法卷軸,寫著“厚德載物”,也是老潘的手書。那是領先我們這些俗人三十年的厚德了。潘家窮得沒有電視機,就連收音機也沒有,堂屋大多數的空間被一張掛蚊帳的木床給占了。但老潘不稀罕電視,他說他不喜歡俗物。他精通奇門遁甲,擅長測字,他的生活,除了種地吃飯寫字,都花在挖空心思琢磨既確定又模糊的命運上面了。

穿過村子,能在不同時段遇見小潘姑娘。我一開口招呼她,她就會紅著臉報以微笑;要是給她搭把手幫個小忙,說兩句話,她最后都會笑出一聲撲哧。

我成了同學們取笑的對象。為了消除嫌疑,只能帶著兩個同屋男生一同再訪潘家。開門的是小潘,一見我們,黑臉飛紅,像紫色的夜飯花天一擦黑突然開了(抱歉只會這些爛俗的比喻)。

老潘架子大了,不起床,從蚊帳里伸出三根手指,說歡迎歡迎,大學生啊。

躺平在床上是他夜間研究命理的常態(tài)。他對我說,你我是忘年交了。你呀,天庭飽滿,鼻若懸膽,他日必非池中之物。如果發(fā)達了,可別忘記紫江村的老潘哦。

說得我又驚又喜,誰說農民沒文化的,我從老潘身上看見了中國農民若是有文化的可怕。一旦發(fā)現我們眼中藏不住的憐憫,老潘就會臉發(fā)紅,白我們一眼,聲音也粗了,他說他可不是窮人,而是村里唯一的一個待富者。

像他這樣精通命理,說不定哪天就時來運轉了呢。他搖頭晃腦地說著,躺在破蚊帳里,蹺著一只腳,像半天空架起一挺高射機槍。

門外嘰嘰喳喳的,不知道是哪個好事者把好多個女生引來了,老潘見有知識女性絡繹不絕地進來,不好意思不起來,就騰地坐起,連連招呼女兒去拿椅子,屋里只有寥寥數張板凳和一把小竹椅,不夠坐。老潘便沖女兒發(fā)火,小潘姑娘愣愣的,不曉得手往哪里擱,更不會端茶倒水。老潘跳起來,甩了她一個耳光。小潘扭頭奔進黑咕隆咚的里屋,不久,傳出嚶嚶的啜泣。

老潘有些對不起我們似的說,老婆死了好多年,小姑娘缺乏管教。

那個晚上,一把大鋸子在我的心里扯來扯去。我站在里屋門口,看著幾個女同學一邊安慰小姑娘,一邊控訴萬惡的男權社會。老潘實在有點過分。女兒不過是個中學生。但這藝術家沒在意,他從油膩膩的枕頭下面取出一本翻得卷邊的書,在書頁的空白處鄭重地寫寫畫畫,把每個人的名字認真地拆了好幾次。他的腦袋本來就大,過長的頭發(fā)糾結著,放大了腦袋的直徑,在電燈泡下無比醒目。

夜深以后,我們回到住處,依舊一片歡歌笑語,儼然是生產隊里開大會,鬧到半夜才散。

第二天,有同學告訴我帽老師去了老潘家,在他家吃了午飯,回來連脖根也紅了。他喝酒就那樣,這不是說他酒量不行,我從沒見過帽老師喝醉。他來找我單獨談話,直直地看我,眼神是那種缺乏靈動的木訥,問我信不信算命、喜不喜歡書法。他噴著酒氣,口氣怪怪的。我知道不妙,干脆竹筒倒豆子,把潘家貧下中農的情況統統報告了。帽老師瞪著我半天不說話,我說同學們是想學雷鋒做好事來著。他聽我說完,點點頭,擠出一絲笑容,分手前囑咐我“學雷鋒不可留名”。

我們瞅準老潘出門了,糾集了十來個男女同學趕到潘家,不顧嚇傻了的小潘,沖進屋子,挽袖蹬腿,把潘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部打掃了一遍,女同學捂著鼻子,把老潘臭氣熏天的衣服也洗了,曬了。

大部隊撤退前,我們滿意地看著方方正正的被子、明明亮亮的窗戶。小潘站在屋前絞著兩手,柔腸百轉,說不出半句感謝的話。

我們心里有了雷鋒同志那樣樸素的快樂,村子上空回蕩著我們收工的笑聲。

下鄉(xiāng)那段日子,我火氣旺,雙目通紅,嗓門也大,得了濕疹,兩股間成天濕漉漉的,癢癢得不得了。不敢告訴人,因為長得不是個地方,緊挨著老二,讓我走起路來一拐一拐,像個六只腳被綁、剩下兩只腳走路的螃蟹。秋天日子走得快,村子里很熱,加上干農活,又臟又累,去洗澡的地方得走上20 來分鐘的路。所以我總是拖拖拉拉等旁人洗完了再去。澡堂在大隊食堂后面的鍋爐房,每次都要穿過食堂的廚房,那些粗糲的大鍋菜今天聞到是要吐的,那時候卻覺得是天底下最好的味道。我?guī)е樑?、毛巾、肥皂,跟在村里幾只貓狗的后面,穿過廚房。到得比我更晚的人照例是帽老師。同老師裸身相對,不是君子坦蕩蕩的樣子,而是君子遠庖廚的陣仗。我和老師各占一個角落,洗澡,遠遠的,快快的,各懷隱私,一個戴帽,一個不戴帽,一個叉開腿,一個緊夾著。

我還沒穿完衣服,帽老師就腳丫子踩著水蹚了過來,腰間圍一條舊毛巾,毛巾太小,遮不住他的那物,我竭力不去看那里,但腦子里忍不住一番評論。他光著身子戴著帽子,手朝我探過來,手不大,很粗糙,遞給我一個鐵罐。我湊近鼻子底下,看清是一罐上海產的痱子粉。

白茫茫的蒸汽里,我看不清他的臉。他丟下一句話:洗完抹一下,就不癢了。

說完,轉身走了。

我拿著鐵罐,心里把自己罵了一千遍。

沒過多久,帽老師就出事了,在半夜,我們一屋。

當時就聽見一聲慘叫,我們出去后發(fā)現他躺在樓梯下,動不了,手電光稀釋了月光,也稀釋了他紅潤的臉色,他哼哼唧唧的,像個受人欺負的鄰居小孩,說是半夜起來上廁所沒找到電燈開關,帽子也不見了。那次我們如愿以償,頭一次見到了他不戴帽子的真容,一點兒也不像老師本尊,唯一保持不變的是缺乏靈光的直勾勾的眼神。但同學們都高興不起來,我也是。村里用擔架把他送回了上海。進醫(yī)院出醫(yī)院,他沒說什么,對院領導和系里都說是自己不小心摸黑摔了。

寢室半夜開臥談會。大家那時喜歡上了黑暗,關了燈說話爽快些。

好半天,班長從牙縫里滋出一句話:誰也不許說。

黑暗中有誰在那里發(fā)狠地說,誰說誰不是人養(yǎng)的!

痱子粉很管用,我的濕疹不癢了,用不到半罐子就好了,但每逢看到粉罐,我心里就悸動一下。我把罐子藏在床底下,后來,干脆扔了。

這事我連老婆也沒告訴。憋在心里這么些年,說了吧。那年下鄉(xiāng)學農,同學們已經憋了好長時間,再也受不了被子方正、窗戶明亮了。其實大家是受不了帽老師管頭管腳了,所以偷偷跑到村里小賣部,在喝光一箱啤酒,抽光身邊全部的香煙,滿嘴酒氣時一致決定,要不顧一切地揭掉他的帽子和假發(fā)。我倒霉,每次抓鬮都抓到我。即使不抓鬮,同學們也會公推我來干,誰都曉得系里有膽子跟老師對著干的就是鄙人。但我一直拖著沒有行動。

那天半夜,幾個好事者硬是把我弄醒。再不動手他們要小瞧我了。借著月光摸下樓,我拉掉電閘,站在黑暗里,外面的風聲很大,秋深了。我被風吹得渾身一顫,回過神來,注意到樓下的房門開著——這不太可能,每晚都是帽老師最后一個檢查完一切,關門上樓睡覺——我來不及細想,打開手電筒,重新爬上樓,帽老師睡在緊靠樓梯口的這頭,睡得最遲,睡得正香,信不信由你,他戴著帽子睡覺!

我費了好些手腳,成功地以用慢動作摘掉他的帽子。沒繼續(xù)摘假發(fā),因為沒有假發(fā)。我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打架,有人在背后小聲說,搞什么鬼?

我也壓低聲音說,腦袋……沒有腦袋。

非但沒有假發(fā),我還發(fā)現他沒有腦袋,剎那間我的腦海里滾過上千個念頭,難道白天和我們同進同出的老師在夜里露出了無頭僵尸的真面目嗎?當然,我是僵尸片看多了。合上電閘,燈光大作,我們全傻掉了,地鋪上沒有帽老師,只有一頂鴨舌帽、若干衣服和被子構成的一個假睡人形。

晚上,我們不知道怎么入睡的,也不知道老師幾時回來的。早上好多人(包括我)已經醒了,但翻來覆去,無人起床,呆呆地看著赤裸的晨光穿透亮閃閃的窗戶,爬到第一個起床的老師的帽檐上,他穿衣起床,咳嗽一聲,放輕腳步,走下樓去。

那頂鐵灰色呢帽猶如一只忠誠的大鴉在清早按時飛下去覓食。帽老師照常在村里巡視,目光筆直,至多是咧嘴無聲地笑笑,碎嘴的鄉(xiāng)下婆娘再熱情也無法同他聊上天。他就是沉默木訥。

后來,老潘拿著一卷破書來找我這個忘年交,讓我有點受寵若驚,他把我拉到僻靜處,支支吾吾,打聽起帽老師的家庭以及八字,這些我一無所知。我注意到老潘的書上插著一支標有我們大學徽記的圓珠筆,他有些尷尬地說,得謝謝你們老師,特意給我女兒送文具來。

臨走,他猶豫半天說,提醒一下你們老師,他的腳……防血光災。

我在心里嘀咕,不知帽老師一個人提著人造皮革包又去過多少回老潘的平房。當秋風席卷這個江南小村的時候,過冬的鳥群被天空吸走了,一切再正常不過,這季節(jié)該有的花草果實應有俱有,但我感覺村子內部的什么東西已經徹底質變。

再次路過潘家時,小潘姑娘慌里慌張,閃進屋里,砰的一聲,關上了大門。我昏頭昏腦,心情敗壞。并不是疑心病,但只要看見帽老師在旁邊,我就會無端發(fā)脾氣;只要看到他那頂灰呢帽,我就覺得那帽子是一只停在人腦袋上招來不祥的大鴉。同住的幾個男生發(fā)現了我的異常,但他們認為我只是害怕。

我大聲地對他們喊,老子天不怕地不怕,怕哪個——

隔壁女生聽見就罵神經病。

晚上,我們都沒有合眼,雖然我們幾乎沒有感覺到,但能確定靠樓梯口的地鋪上傳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躡手躡腳地下樓。不消大伙兒催,我揣上手電也下了樓。我的腳步越來越沉重,村里的狗時不時叫喚兩聲,我順手撿了幾塊石頭,不知是為了防狗還是別的。帽老師的腳步似乎也越來越凝滯,到了潘家土屋墻角,他逗留片刻,煙頭的火光浮起在他嘴邊,他在腳底踩滅了火光,敲了潘家平房的木門。門張開一個黑洞,他消失在洞里。

我回到住處,樓上的同學全都爬起來了,黑暗中,他們焦躁的眼睛像狼那樣迸著火星。地鋪上的那頂灰呢帽儼然是一只偷嘴的烏鴉,被我逮住扔進了村里的糞坑。上樓前,我拉掉電閘。所有人心照不宣,靜靜的,屏住呼吸,好像潛在懸崖下的海水里,等著,等著。我們等到的超過了我們期盼的。帽老師回來后沒有找到帽子,到處搜尋無果,電燈擰不亮,他連一聲“哎呦”也來不及發(fā)出,就滾下了樓梯。你知道農民的房子那時候樓梯是懸空的,沒扶手。帽老師躺在樓梯下的黑影里,蜷起身子,一手抱著腿,另一只手在地上劃拉著什么,假發(fā)套離他手指頭不遠,差了那么幾寸,夠不著。

禿頭其實沒想象的難看,天底下禿頭都是一樣的,無所隱藏,有頭發(fā)的才各有各的不同。我想,這也許是他戴假發(fā)戴帽子的真正原因,換一頂假發(fā)換一頂帽子,人就完全變了。但無論你怎么換,那個腦袋還是一樣,多姿多彩變換著的只是帽子和假發(fā)。最后,我們證實了帽老師是一個正常的禿子,我們是一幫不正常的壞學生。

在紫江村的后面幾天是一段記憶空白。也許老潘還來同我們告別過,但我什么也記不得了。我也沒回去過。直到老潘來城里賣菜,順道來我們學校宿舍。我趿拉著拖鞋下樓去,完全沒準備好與忘年交重逢。

老潘仰頭扶著自行車,眼巴巴等我,好像我真是一個人物。我慌亂,他比我更慌亂。他好像倒伏在墻角陰影里的一株移植的作物,七彎八繞地纏著我,打聽帽老師的下落。

我只說老師腿未痊愈。他很失落,打算走了,走到自行車旁邊,撥弄幾下鈴鐺,又走回來,像是鼓足勇氣似的,從口袋里挖出一沓鈔票說,做農民就做農民,但我不賣女兒。

我呆住了。他要我把錢還給帽老師,我不接,逼急了,不得不告訴他老師調到南方工作去了。他橫眉怒目,一下子失控了,腦門上青筋突突直跳,他提起腳來踢墻頭,卻把自行車踹倒了,鞋頭破了。他不是生氣,因為沒罵人;也不是痛苦,因為口氣雖不中聽,他還冷冷地條理分明地訓斥我們這些大學生有學問沒頭腦,偷偷上他家胡搞一氣,把他多年設好的風水局給破了,把窗戶全擦了,導致玻璃玄光溢出,陰陽失衡,他個人的前程再也不會腳踏實地了。

我以為老潘跟我絕交了。

畢業(yè)前某個星期天,一大早,宿舍樓下阿姨喊我的名字,我在蒙頭睡懶覺,催了好多次,我不得不趴著窗臺,向樓下張望。細雨蒙蒙,隱隱約約,看見樹蔭下一個騎自行車裹著雨衣的老農,一只腳蹬在地上,另一只腳在踏腳上抖晃,車后座上架著兩個超大號的蛇皮袋。我打了個哈欠,沒理會,翻身睡去。

中午去食堂打飯,門房阿姨對我說早上有一個鄉(xiāng)下人找我。阿姨有沒有搞錯,我是桃縣來的,也是鄉(xiāng)下人哦。她說是什么紫江村學農基地的。我這才醒悟,大清早那個人看上去是有點像老潘。我心里一哆嗦。阿姨嘴快,沒多久宿舍樓上上下下還是傳開了,說陳友德在紫江村做了上門女婿,說我的日記里寫著:潘家有女初長成,小潘姑娘麗質天生……他們這幫鳥人,竟然偷看我的日記,害得我一把火燒了日記,從此再不寫日記了。

他們誰也不懂我,我哪里是湖北人,我是桃縣人。桃縣但凡有出息的孩子,大人都說這個娃娃像陳友德。小時候,的確有不少叔叔阿姨說我像陳友德。不是長得像,而是脾氣秉性像。我從小就崇拜陳友德,但我哪夠格做陳友德。陳友德出身漁夫,元末揭竿起兵反元,自稱漢王,是咱老家桃縣橫空出世的英雄好漢,在五通廟稱帝,差一點生擒朱元璋當了皇帝,雖然最終惜敗,可他是咱們桃縣人里面離江山霸業(yè)最近的一個。

校園是一個圈子,謠言喜歡在圈子里生長。這么傳來傳去,我也沒興致去想老潘找我啥事了。

老潘從此再也沒來過。

這回算你半對半錯。桃縣雖隸屬于湖北省,但桃縣人的方言和文化同湖北大大的不同。桃縣人膽子肥,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販夫走卒在酒樓茶肆談論的都是天下大事。呵呵,不爭了。你是聰明的,曉得我的心事。被子要疊方正,窗戶要擦亮堂。人生嘛,說穿了,是這點兒事。反正,我一天到晚躺著,被子就馬馬虎虎算了。但窗玻璃要好好擦一擦,別讓我心里難受。

不過,這一點我一直有些困擾。不擦也許不是一件壞事。老潘說玻璃里面的玄光對人不好,容易陰陽失調。論起來老潘算命,也不全是信口胡說,你看我現在身價盡管不貴,但也是富,小富即安。

報應?我不信的。多少好人沒得好報。有多少年沒見過帽老師了,30 年,差不多,聽說帽老師老得厲害,同我一樣,像一只風干的老橘子,也是用輪子代替腳行走。走一步路,很難。好在他女兒爭氣,去了澳洲,把他也接去……

他半夜里去潘家做什么,我后來想過,也不知道,你的猜想合情合理,但即使合理合情,仍然是猜想,不是事實。也許我們多少冤枉了帽老師。他怎么看過去的那些事呢?我一直有一種感覺,他心里知道那個半夜拉閘脫帽的惡作劇是我干的。聽說他和他老婆夫妻關系挺好的哩,也許他老婆什么也不曉得。30年前,他和老潘喝過一頓酒,真該聽進去老潘的風水命理。不知道如今老潘在哪里,有沒有腳踏實地時來運轉呢,小潘姑娘還好嗎……

帽老師坐在輪椅上,在澳大利亞月光一樣荒涼的海濱上看夜景聽濤聲。他還會記得我嗎?應該不會。但他要是知道我現在的想法,一定會哭笑不得。想想也是,我現在多少能夠理解他一些了,這兩天,我看看鏡子里的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我居然變得有點像帽老師。改天要是能出院的話,也去找一頂帽子戴。

講完了。這回真的講完了。心里舒暢些了。你天天從來不疊被子,實話實說,當初我真是生氣,時間一久,也忍了,認了。疊不疊被子,日子還不是照過,積滿了灰塵的玻璃,就是我們的人生。

夜深人靜,聽首歌吧。那晚的月光完全不同于今晚。在流瀉著美麗銀河的村道上跟蹤一個不戴帽子的帽老師,無論如何都是十分荒唐的事。唉,似水流年。一切過去的,都已經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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