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超
摘要《老王》全文的敘事脈絡(luò)包含三個層面的看見。一是作者看見了老王個體的苦難,二是作者看見了老王所代表的中國式的活法。伴隨前兩層看見的娓娓漫衍,全文的敘述脈絡(luò)最終凝結(jié)成了一個指向作者主體性反思的意義整體。正是在前兩層看見的映襯之下,迫使作者重新審視自己堂而皇之的善良,重新審視自己人生的不幸與幸運,并因此看見了另一個被蒙蔽的自我以及另一種真相。
關(guān)鍵詞文學主題敘事脈絡(luò)看見
自從楊絳的《老王》問世以來,關(guān)于《老王》主題的解讀以及爭論便從未停息過。閱讀《老王》,有人被老王的善良的天性所感動,有人被作者的慈悲情懷以及愧怍反省所折服,有人痛心疾首于周圍人“看客”似的冷漠麻木,也有人解析出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原罪意識。這樣莫衷一是的情形,頗類似于當年魯迅描述人們閱讀《紅樓夢》的情形,“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盵1]
卡爾維諾曾經(jīng)這樣界定文學經(jīng)典:“一部經(jīng)典作品是一本從不會耗盡它要向讀者說的一切東西的書?!盵2]從接受美學的角度看,對于《老王》主題的解讀本無高下優(yōu)劣之分。因為,文學作品“形象大于思維”的內(nèi)在模糊性和復(fù)義性,決定了對于文學作品的解讀必然是面向未來的無限開放的效果史。
然而,問題的關(guān)鍵是,當《老王》進入了教材,由文本演變成課文時,對其解讀的方式方法是否依然可以隨心所欲、只求自圓其說即可?當文本進入教材,成為一篇課文時,它本身所蘊含的模糊性和復(fù)義性,因為經(jīng)過課程規(guī)定、學習對象、教學目標等因素的過濾而變得明確而清晰。此時經(jīng)加工改造的文本已非一般文本,而是蘊含教學價值的課文,成了教與學的憑借,成了學生習得閱讀方法、閱讀策略、人格智慧的寶貴范本。因此,在語文教學的功能定位之下,重新提煉《老王》這篇經(jīng)典作品的教學價值,便成為了極具意義的研究命題。
《老王》發(fā)表于1984年,是楊絳回憶文革往事的一篇寫人敘事類的散文。杰拉德·普林斯在《敘事學:敘事的形式與功能》中提到:“敘事真正的主題,是特定事件的表現(xiàn)而不是事件本身;真正的主人公是敘事者,而不是他的任何一個人物?!盵3]通過分析敘述者的介入程度即與被敘述者的距離,不僅有助于描繪敘述者的特征,也影響著我們對故事的理解。在《老王》中隨著楊絳敘述主體意識介入程度的不斷加深,她所看見的東西也隨之呈現(xiàn)出鮮明的層次脈絡(luò)。
一、作為陌生的旁觀者:看見苦難的“這一個”
文章剛開始時作者與老王不很熟識,對老王形象的勾勒主要是通過老王的自述以及旁觀來完成的?!拔页W贤醯娜啞K?,我坐,一路上我們說著閑話?!薄罢f著閑話”這一細節(jié),可以視為兩者距離疏遠的外化,也自然引出下文老王身世的自述與旁觀,老王的不幸遭遇也隨之一一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他靠活命的只是一輛破舊的三輪車”,“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他近乎沒有親人,哥哥死了,僅有的兩個侄兒也“沒出息”;他住的地方是“荒僻的小胡同”“破破落落的大院”“幾間坍塌的小屋”。他還“瞎掉一只眼”,不但讓他沒有乘客,而且招致別人的詆毀;文革期間載客三輪車被取締,他的生計出現(xiàn)嚴重危機,幸好有作者一家的幫助方能艱難生存。借用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名小說的說法,老王毋庸置疑是“被欺凌與被侮辱的”社會底層的典型。
與物質(zhì)生活層面的苦難相比,周圍人對老王的漠視和傷害所造成的精神苦難更為其命運增添了濃重的悲劇性。文中主要涉及兩處。一處是老王的眼瞎,不但沒有博得同情,反而成為人們惡意詆毀的談資——“這老光棍大約年輕的時候不老實,害了什么惡病,瞎掉一只眼”。另一處是對于老王的死,同院的老李談?wù)摰目跉庀喈數(shù)路鹪谡務(wù)撊f里之外發(fā)生的一條新聞一般。
一些研究者就此演繹開來,聯(lián)想到魯迅筆下的孔乙己、祥林嫂等同類形象以及令人不寒而栗的“看客”現(xiàn)象,單方面得出楊絳以“銳利的筆尖刺破溫情脈脈的生活面紗,直指生活的痛和人性黑暗”的主旨結(jié)論。這樣的演繹其實存在著過度解讀的硬傷。
對于散文閱讀教學,王榮生教授建議“要由言及意,關(guān)注散文的個性化言說所表達的豐富甚至復(fù)雜、細膩乃至微細處;要嚴防脫離語句,跑到概念化、抽象化的‘思想‘精神中,演變?yōu)檎務(wù)摽谔柕幕顒印盵4]。言下之意,散文教學必須始終聚焦作者個性化的言說方式,基于語言立場,整體而非局部地、立體而非平面地把握作者情感脈絡(luò)的流變,以期能夠分享“這一位”作者在日常生活中感悟到的人生經(jīng)驗。所以,脫離文本敘述脈絡(luò)的概念化解讀方式極易將閱讀引入似是而非的歧途。
眾所周知,“看客”這個概念是魯迅標志性的文學和文化命題。它針對的并不是空泛意義上普遍人性的冷漠,更不是道德倫理意義上個體生命的冷漠,而是不斷繁衍出孱弱麻木國民性格的病態(tài)社會和病態(tài)文化,其“癥結(jié)并不主要在于人們由于缺乏現(xiàn)代覺醒所特有的愚昧、麻木及感覺思維的遲鈍,而恰恰在于對不幸的興趣和對痛苦的敏感,別人的不幸和痛苦成為他們用以慰藉乃至娛樂自己的東西”,“看者實際上是通過‘鑒賞被看者的痛苦,來使自身的痛苦得到宣泄、轉(zhuǎn)移,以至最后遺忘”,正是在這麻木而殘酷的“痛苦”轉(zhuǎn)移中,“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5]。因此,魯迅“看客”命題的核心價值在于,讓人們意識到中國傳統(tǒng)社會、傳統(tǒng)文化的某些先天不足,從而引起“救療的注意”。將“看客”的概念引入,作為對老王周圍人展開批判的道德制高點,不僅誤讀了魯迅,同時也不符合《老王》整體的敘述脈絡(luò)。作者對于老王不幸的敘寫,其實只是為其形象鋪設(shè)的一層底色,作者表達的重點并非在此。
二、作為熟識的接觸者:看見中國式的“活法”
伴隨交往的深入,作者與老王之間的距離逐漸拉近,得以更真切地體察老王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逐漸看見老王穿透濃黑的命運所放射出的耀眼的人格光芒。比如解放后,蹬三輪車的都組織起來,而老王卻不幸淪落為失去組織庇護的單干戶。對于此事,楊絳先生直接讓老王自己說自己“腦袋慢”“沒繞過來”“晚了一步”,就“進不去了”。直接引用突出的是老王的自責,這樣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老王,顯然是一個沒有任何怨言的老實人,他誰也不責怪,只怪自己。
又比如老王為我家送的冰“比前任大一倍,冰價相等”,“他是最老實的,他從沒看透我們是好欺負的主顧,他大概壓根沒想到這點”,說明老王的老實是天性使然,不帶有一絲一毫的偽裝。
又比如老王送錢鐘書上醫(yī)院,卻堅決不肯收錢,還頗有顧慮地“啞著嗓子悄悄問我:還有錢嗎”。這里“啞著嗓子悄悄問”的細節(jié)頗值得玩味。時值文化大革命,作者一家受到嚴重沖擊,周圍的人大多像避瘟神一樣躲著他們,作者自己也在這場浩劫中膽戰(zhàn)心驚,如履薄冰,甚至不敢和錢鐘書同乘老王的車子,而是自己擠公交汽車到醫(yī)院門口等待。明白了這些,才能體會出老王對我們真摯的關(guān)懷以及對我們自尊的小心維護。
福斯特《小說面面觀》中指出:“一個圓形人物必能在令人信服的方式下給人以新奇之感。如果他無法給人新奇感,他就是扁平人物;如果他無法令人信服,他只是偽裝的圓形人物。圓形人物絕不刻板枯燥,他在字里行間流露出活潑的生命。”[6]縱觀老王的一生,不幸交織著善良、堅韌與感恩。在命運為他鋪設(shè)的幽暗的背景下,老王深邃的內(nèi)心世界很難用一詞半語加以概括。
歷史的宏大舞臺上,一直以來似乎只有一些英雄在揚塵舞蹈,叱咤風云,眾人的目光也全都投射在他們的身上。但只要用心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在那炫酷喧鬧的舞臺之外,在那幽暗荒蕪的田壟上,總有一群螢火蟲,提著微弱的燈籠,自由自在的飛翔。英雄固然可敬,而平凡者同樣可愛。因為平凡者的人性之光即使微弱,依然能向我們傳遞出活著的意義和力量?;蛟S老王形象的典型意義正如余華在《活著》中所說的那樣:“作為一個詞語,‘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不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xiàn)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7]
三、作為靈魂的愧怍者:看見關(guān)乎自我的“另一種真相”
作者在舒緩平淡的言說過程中,伴隨著上面兩層看見的內(nèi)容不斷聚合,最終凝結(jié)成了一個指向自我的完整的意義整體,于是,文末那一句“一個幸運者對于不幸者的愧怍”,便構(gòu)成了本文敘述脈絡(luò)的第三層面。這句話斗然而來,又戛然而止,仿佛一個謎一樣,言近旨遠,耐人尋味。理解它的關(guān)鍵在于老王臨終前送雞蛋香油時的肖像描寫。
有一天,我在家聽到打門,開門看見老王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里。往常他坐在蹬三輪的座上,或抱著冰傴著身子進我家來,不顯得那么高。也許他平時不那么瘦,也不那么直僵僵的。他面如死灰,兩只眼上都結(jié)著一層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說得可笑些,他簡直像棺材里倒出來的,就像我想像里的僵尸,骷髏上繃著一層枯黃的干皮,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
一向語言克制的楊絳,在這里卻不遺余力、濃墨重彩的表現(xiàn)老王病入膏肓時的模樣,這樣反常的處理本身就意味深長,比較合理的解釋是作者內(nèi)心受到了極大的震蕩。反觀之前作者對老王的態(tài)度,雖然有同情有幫助有稱贊,但作者與老王的距離一直是比較疏離的,作者可能沒覺得自己和老王的關(guān)系有多近,他對老王的印象只是印象,并不深刻,更談不上理解,這不是“貴人多忘事”,而是大家都勉強生存在自己的生活圍城里,沒有什么過密的交集,疏離的感覺也自然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增強。恰恰是老王臨終前的突然造訪,打破了作者根深蒂固的一些認識,于是迫使作者重新審視自我,看見了被蒙蔽的另一種真相。
其一,重新審視自己對老王的幫助究竟是善良還是傷害。作為不幸者,老王對作者所給予的善意幫助,比如我托女兒送老王魚肝油治好他的夜盲癥,做出了積極的反應(yīng),但這種積極的反應(yīng)始終是非常有分寸的。老王除了送東西,永遠不會跨進楊絳的家門,或許,老王深知自己的命運無法改變,他們并沒有把希望寄托在作者這些有學問的人身上,僅僅是從這些有學問的人身上感覺到不同于周圍人的別樣溫暖,就像暗夜里的一縷星光,照亮了老王幾乎絕境的生活。而我內(nèi)心真實想法卻是始終將老王視作弱勢者 , 始終站在高貴者的視角去憐憫同情,并未真誠理解并回應(yīng)老王言行背后的深層心理需要。
一生孤苦的老王,臨終之前送出的這點香油和雞蛋,關(guān)系到老王最后一點為人的尊嚴和對塵世的留戀,即便到了這個時候,我依舊用錢來宣誓自己高貴者的身份。老王是將作者視為可以信賴、可以托付的親人,而作者則簡單地將其當成普通的過客。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不知道他到底生的什么病,不知道去主動探望,甚至不知道他去世的具體日子。種種跡象表明,在善良與慈悲的天平上,老王對我們的付出遠遠壓過了我們對老王的付出。
老王是回民,了解回族喪葬風俗的人都知道,回民無論窮富,死后都用三丈六尺的白布纏身薄葬,身上不穿綾羅綢緞,墓內(nèi)也不放置任何陪葬品。老王死后才得到平生第一次平等的待遇。這或許就是作者幾年后感到心里不安的直接原因,原本作者可以將這第一次平等的待遇提前,但現(xiàn)實卻是又一次的辜負,作者仿佛在自己的身上也看到了老王周圍那些“地獄他者”的影子。
其二,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究竟是不幸還是幸運。作者對老王的塑造是將其放在一個荒唐動亂的年代來完成的。當時整個社會陷入癲狂,人們關(guān)于真善美的認識底線也隨著一次次的揭發(fā)背叛,一次次的飛來橫禍而顛覆得蕩然無存。楊絳在《將飲茶》中提到:“我們閉塞頑固,以為‘江山好改,本性難移,人不能改造。可是我們驚愕地發(fā)現(xiàn),‘發(fā)動起來的群眾,就像通了電的機器人,都隨著按鈕統(tǒng)一行動,都不是個人了。人都變了?!盵8]細看老王,讓作者震撼的卻是無論境遇如何不堪,無論命運如何艱難,他善良的秉性和做人的原則卻沒有變。老王樸素的堅守何嘗不是作為人的“幸運”呢。
都說環(huán)境的震蕩必然引起心靈的震蕩,而心靈的震蕩依舊需要心靈的力量去平衡。對于當時身處震蕩旋渦之中的楊絳而言,這種心靈的力量既源于作者本身的樂觀信仰,也源于周圍人的生命境遇帶給作者的觸動與啟示。前者更像是堂吉訶德式的解嘲——“我心想,你們能逼我游街,卻不能叫我屈服。我忍不住要模仿桑丘·潘沙的腔吻說:‘我雖然游街出丑,我仍然是個有體面的人”! [9]后者則更像是由他證以自證的砥礪——“按西方成語:‘每一朵烏云都有一道銀邊。丙午丁未年同遭大劫的人,如果經(jīng)過不同程度的摧殘和折磨,彼此間加深了一點了解,孳生了一點同情和友誼,就該算是一片烏云的銀邊或竟是金邊吧?——因為烏云愈是厚密,銀色會變成金邊?!盵10]在老王身上,楊絳或許看見了慘淡人間另一種充滿韌性、精神明亮的活法,在景仰的同時,自身的不幸感也隨之渙然冰釋,進而萌生出“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的道義幸運感。所以,“一個幸運者對于不幸者的愧怍”的獨白,其實也暗含著作者對自怨自艾的擯棄和對生命本質(zhì)的抵達。
總之,全文文眼所在的那句話:“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不幸者的愧怍”,含蓄而又凝練地表達了作者對自己自視甚高、靈魂優(yōu)越的批判反省。幸運者可能只是得到命運一時的眷顧,但未必心靈高貴;而不幸者可能只是尚未得到命運的眷顧,但未必心靈低劣。
柴靜在《看見》中說:“‘人常常被有意無意忽略,被無知和偏見遮蔽,被概念化,被模式化,這些思維,就埋在無意識之下。無意識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常常看不見他人,對自己也熟視無睹。要想‘看見,就要從蒙昧中睜開眼來?!盵11] “從蒙昧中睜開眼來”的看見,對于知識分子而言顯得更為重要。知識分子作為以知識介入社會、影響社會的特殊群體,必須首先破除自身的蒙昧,看見真善美的降臨,方能以文學的名義,引領(lǐng)并塑造時代的集體無意識。事實上,優(yōu)秀作家在這方面早已構(gòu)筑出一個鮮明的文學母題。從魯迅《風箏》中看見自己對兒童天性虐殺后的驚恐,到巴金《小狗包弟》中看見自己在災(zāi)難浩劫面前選擇背叛后的寡義;從史鐵生《我與地壇》中看見自己傷害母親后的懺悔,到奧爾多·利奧波德《像山那樣思考》中看見自己肆意踐踏生命后的覺醒,和楊絳的《老王》一樣,無疑都是對這一文學母題的深刻詮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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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通聯(lián):江蘇常州市奔牛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