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藝涵
在我接近完成《族群屬性與個人面孔》一書的寫作時,我讀到了耿占春先生詩集中的一首詩,《在他人的土地上》:
在聽一首歌。反復地
播放,想起我總在他人的
土地上,得到快樂——
我總在他們的土地上
在綠洲和山間漫游。即使言語不通
也能以撫胸禮互致問候
在他們的胡楊林邊
和巴扎上閑逛,吃紅柳烤制的馕
品嘗白杏、無花果和葡萄的時刻
在宴飲之后聽老人們彈奏都塔爾
吟唱木卡姆。觀看年輕人
隨著狂熱的節(jié)奏起舞
雖然我知道他們并不那樣快樂
也不富足,可我總在走過他們的土地
穿過他們的巴格時被賜予充裕的喜悅
我總在他人的土地上得到
內(nèi)心的安詳或突然而至的戰(zhàn)栗
在他人的風景里忘卻自己的苦惱
……
像一種無法送達其地址的救贖信息
一遍遍重申,如同一種承諾
如詩中所描繪的,我也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走過他人的家園,看見他人的風景,聽到他人的音樂,他人的陌生性,外在于我的個性和存在,卻讓我體驗到意義的充盈,感受到內(nèi)心的安詳或是突然的戰(zhàn)栗。他們別樣的節(jié)日、儀式,別樣的音樂、舞蹈,別樣的房屋、村落、服飾乃至飲食,他人的存在、有別于我的他人的生活方式和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如同一種美好的承諾,讓人感受到內(nèi)心的喜悅。我盡全力地用不完整的知識,或許更多的是從感性體驗中去理解他們的文學與電影,透過風景和藝術去理解他們的情感。在他人的土地上,我感知的一切真實之物都如同想象之物那樣,激發(fā)我的感受和認知渴望,那是一些美好的不設防的瞬間,我將自己向他們的全部特殊性開放。
近些年來,在走過許多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之后,那些生活在我們想象疆域之外的人們不再是簡單劃一、毫無個性差別的抽象分類,我試圖通過知識的途徑去辨認、分析我的感性經(jīng)驗,去理解不同族群人們的生活方式,去理解他們的觀念、文化價值和符號體系的豐富性與復雜性。由于存在著語言、習俗和文化符號上的差異,他們或許不會和我一樣以相同的方式看待事物,但一種體驗告訴我,這些有差異的認知與感受卻又是可以彼此溝通和共享的。最初的感知經(jīng)驗、一種美好的體驗喚起我渴望走向他們的歷史文化和社會生活的深處。閱讀和研究民族文學-影像,成為一種朝向他人的生活空間的深度旅行。在研讀民族文學、影像文本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民族作家、藝術家也正在解釋和把握他們各自的生活與歷史,他們既有對民族文化穩(wěn)定的或結構性一面的描述,也力圖描繪那些稍縱即逝、充滿變化和不確定性的狀況;他們既表達著對故鄉(xiāng)、習俗、傳統(tǒng)文化的眷戀,又表達出面對紛繁復雜的現(xiàn)實狀況時的情感困惑,而這些也是某種意義上我們自身不能忽略和回避的現(xiàn)實維度。因而,在關于民族文學與影像的研究和寫作中,我傾向于將民族文學-影像敘事理解為更廣泛社會歷史語境中的一種文化寓言。與之同時,文學研究者或文化人類學者自身也是這個寓言的一部分,其中既有研究者向外觀察的目光,也蘊含著一種自省、投向研究者內(nèi)心世界的目光。本文開頭所引用的那首詩,或許正提示著這一自我省察的目光。
我發(fā)現(xiàn),早在這種個人體驗之前,那些最睿智的人類學學者也曾體驗過這一點,在《文化概念對人的概念的影響》這一章討論之后,格爾茨以詩人羅伯特·洛威爾的一首詩《讓他獨自待上一會兒》收尾:
讓他獨自待上一會兒,
你會看到他低下頭來
黃梁的身上,沒有一點紈绔子弟的霸氣及蠻不講理,相反非常斯文,有家教。對我總是很體貼,照顧周到。我們一起坐出租車,他總是先為我開門,等我上車之后,他才小跑著,從另一側上來。我說麻煩呃,你直接上來不就得了嗎?他擺擺手說,不麻煩不麻煩,你是女孩子嘛。
眼睛盯著細小的東西,
石頭,普通樹木,
最普通的東西,
仿佛它們很重要。
專心致志,沉思,沉思。
困擾的眼睛抬起來,
在思考真與些微中,
感到慌亂、沮喪和不滿。
格爾茨通過對洛威爾一首詩的引述,意在將民族志書寫中對那些“集體安排”的聚焦引向?qū)ψ迦褐械膫€體特征的矚目,將人類學對抽象的文化概念的論述引向具有可感性體驗的形象描繪。一個專注于微末事物,專注于“石頭和普通樹木”的人類學家的形象,他觀察和思考著他看到的,抑或是他想象的,包括那些貌似無價值的和無意義的事物。這些包含著“真與些微”的事物充滿奧秘,它們恒常地存在著,又稍縱即逝;它們既存在于難以覺察的秩序中,又混亂無序;它們仿佛一直在那里,又充滿不確定性和變化。這就是生活世界本身,“真”而又“些微”,帶給專注的人類學家以困擾、慌亂和沮喪。
在關于民族文學與影像的研究過程中,并非總是像在民族地區(qū)旅行時那樣充溢著感性的快樂。我時常會感受到源自“問題意識”,也源于自身認知能力局限所產(chǎn)生的“慌亂、沮喪和不滿”。在對當代中國民族文學-影像敘事的民族志研究中,我也不斷感受到民族作家和藝術家“低下頭來”時所面臨的同樣的困擾與猶疑。在我閱讀阿來、梅卓、葉爾克西、石舒清、哈斯朝魯、萬瑪才旦、次仁羅布、央珍、松太加等人的文學和影像作品時,也約略能夠感受到他們遭遇到的困境和悖論性經(jīng)驗。他們在矚目當下的生活世界時、“思考真與些微中,感到慌亂、沮喪和不滿”,也會從某種藝術再現(xiàn)方式和重構方式中感受到他們從未放棄他們的啟蒙立場和文化責任感。他們勇于提出和展現(xiàn)問題,將自身投身于一系列的生存困擾與藝術難題之中。民族文學-影像敘述或以經(jīng)驗的再現(xiàn)和記錄,或以藝術重構形象地展示了民族地區(qū)及族群文化的整體性樣貌,它們對信仰、經(jīng)濟生活、倫理關系、藝術觀念等方面的敘述,均具有豐富的人類學和民族志意義。相較于對歷史文獻的閱讀,甚至相較于田野調(diào)查的民族志記錄,民族文學-影像敘述作品更是一種文化的“深度描述”,因為文學和影像敘事不是一般的記錄,更不是展演式的模仿,文學藝術作品在提供一般認知意義上的民族志記錄之時,能夠同時將人們的情感、記憶、感受、夢境等無意識層面的深度內(nèi)涵揭示出來,文學-影像敘述中的民族志內(nèi)涵,比起一般田野調(diào)查和文獻記錄來,是一種更為生動、活潑、深入、直觀的民族志書寫,為人類學和民族志研究匯聚了更豐富的內(nèi)容。它們是感性的又是更具深度的文獻,是認知的表述又是劉大先所說的“豐富的情感文獻”。
或如克利福德·格爾茨所說,“正視社會行為的符號層次——藝術、宗教、意識形態(tài)、科學、法律、道德、常識——并非是逃避生命的存在難題以尋求某種清除了情感之形式的最高領域;相反,這正是要投身于難題之中?!睂τ诿褡逦膶W和電影來說,或許提出和展現(xiàn)問題比解答問題更為重要。作為民族作家和電影人,作為“少數(shù)”的一員,他們更敏銳地感受到包含我們在內(nèi)的人們正在經(jīng)歷著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神圣與世俗、傳承與創(chuàng)新等難題,在非確定性的、充滿變化的歷史文化環(huán)境中,在文化價值解體和生態(tài)危機中,民族文學藝術家對由此而來的生活方式的改變、文化價值取向的改變所帶來的陣痛般的感知和深刻的揭示,正是探索可能性并標識出未來路標的前提。我能夠感知到,民族文學藝術家通過多重方式的民族志書寫,通過史詩式的、寓言化的和日常生活呈現(xiàn),通過記錄、再現(xiàn)和重構,通過對族群社會生活與個人實踐之間張力關系的“深描”,正在發(fā)展出一種對民族文化的未來更富于啟迪的思考,一種更富真實性、并正視和尊重差異的深刻思考。
對人類學視域下的民族文學與影像研究來說,不僅民族作家藝術家提供了對文化與生活世界的具有人類學意義的“深描”,當我在引用克利福德·格爾茨的時候,也是向文化人類學者的一種研習過程。他的著作擁有復雜而清晰的語言表達和特色鮮明的個人風格,文中既博采眾長又能獨具個人的思想洞見,在闡述專業(yè)領域的問題時,哲學、歷史、詩歌、戲劇等人文學科知識的引述總是信手拈來,又分析運用得恰如其分。還有他文章中不斷映現(xiàn)出地對一切人類生命的神圣性、民族之間的平等和文化完整性的尊重,為民族志和文化人類學研究提供了新的路徑。對于期待著新文科、大文科或跨界研究的年輕一代學人來說,也具有啟迪意義。
在完成《影像敘述與社會記憶》之后,我開始轉(zhuǎn)向民族文學與影像研究,不僅是為著進入文學藝術的一個研究領域,也懷抱著一種夢想,也想借此發(fā)出一種呼吁,讓更多的人關注民族文學和電影,而不是只被時下的媒體引導到對商業(yè)電影的消費。當一種時尚文化發(fā)展出一種特別自戀的社會心態(tài)時,對“他人”或“他者”的關注就是一種藝術倫理的體現(xiàn)。格爾茨在多篇文章中也不斷闡釋過這個問題,我們并不是要回答那些深刻的問題,而是透過民族志的書寫和分析得以接近他人。理解他人的生活,并非要竭盡全力鉆進那些存在的戲劇性事件和令人煞費苦心也難以理解的行為和思想背后,而是通過文化的深描和對他人經(jīng)驗的感知,認知不同民族文化建構的意義,特別是特定的民族怎樣以特定的方式試圖把那些我們感到陌生的生活、那些“真與些微”之物放在某種可理解的、有意義的系統(tǒng)之中的。
對于民族文學-影像敘事的研究者來說,我所能夠做的,就是在那些民族文學家和藝術家的作品研讀中學習,像他們的藝術創(chuàng)造活動一樣,既需要拓展歷史文化的廣闊視野,也需要深入生活世界的細節(jié),更重要的是,要越過偏見和狹隘觀念的各種誤導,越過概念化的簡化分類,從而去把握不同族群人們經(jīng)驗的特殊性和感受的相通性。這是一條布滿復雜性的探索之路,因為總有與此時此地的我們迥然不同的生活、思考和感受著的人們。而正是差異的存在和有差異的事物的并存,保證了文化生態(tài)與生活世界的豐富性與多樣性。而對于個人來說,一個更有意味的事情是,由于他人的存在,由于有別于我們的生活方式的存在,我們自身的生活方式才擁有了新的可能性,正如克利福德·格爾茨所說,“一旦人們能夠把他人的陌生性看作是熟悉的,那么他們自己街道的熟悉性就會變成陌路”。研究者最終將目光投向自身,我不能不說,這是一種意外的收獲,也是一種愉快的體驗。他者與自我,此處與遠方,更深刻地交織在一起。對文學-影像民族志的研究與寫作,深化了我往日和將要到來的旅行,或許整個生活和文學寫作都如同韓子勇先生所說的是一種“深處的漫游”,它也是一次越過我生活的地理邊界和語言-社會邊界的思想生活之旅。
① 本文系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人類學視野下的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與影像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20BWX006)。
② 耿占春:《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這樣脆弱》,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206—207頁。
③ [美]克里福德·格爾茨:《文化的解釋》,韓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67—68頁。
④ [美]克里福德·格爾茨:《文化的解釋》,韓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39頁。
⑤ [美]克利福德·格爾茨:《斯人斯世:格爾茨遺文集》,甘會斌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