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丹
李白《早發(fā)白帝城》作為唐代七絕的名篇,從古到今已經(jīng)有許多詩人學者給出了富有啟發(fā)性的點評或解讀。原本要被流放到邊遠地區(qū)而突然遇到大赦,李白那種意外驚喜和輕快心緒,借描寫順流而下的輕舟凸顯了出來。
全詩從頭至尾,有詩人充溢的喜悅之情,這是不言而喻的。以前錢鐘書曾把“快活”一詞加以拆解,認為感覺時間過得快,日子過得迅速,就是“快活”?!对绨l(fā)白帝城》寫“千里江陵一日還”,寫“輕舟已過萬重山”,那種飛馳電閃般在千里空間中的穿越,那種似乎還來不及看一眼卻已經(jīng)被拋在身后的兩岸景色、千山萬水,既是客觀描寫,似乎只改寫了《水經(jīng)注》中的一段話,即“有時朝發(fā)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但同時,也有著抒情主人公心理狀態(tài)的真切反映。
從“彩云間”出發(fā)的物象構擬,一方面顯示出發(fā)點地勢高,順流而下快,另一方面也有喜慶、祥瑞的意味;而那種“一日還”的回家感(盡管有學者考證,他回江陵也是路過),還有“輕舟”之“輕”兼有的輕快心緒,都是在客觀描寫中暗示出主觀心態(tài)。
與此相對照,李白在前不久的流放途中經(jīng)過三峽時,固然有逆水而行的困難,同時,心情的沉重也讓他的行程感覺永遠走不到頭,這反映在《上三峽》一詩中,就是:
巫山夾青天,巴水流若茲。巴水忽可盡,青天無到時。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
本來黃牛山地勢很高,圍繞著山的一帶稱為黃泥灘,水流迂回曲折,讓人感覺走很長的路,依然走不出黃牛山的范圍,回頭一望,黃牛山總在視線之內(nèi)。
所以《水經(jīng)注》中提到的古民謠有“朝發(fā)黃牛,暮宿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但李白加以夸張改造后,把自己的糟糕心緒投射了進去。
但是,如果認為李白的《早發(fā)白帝城》與《上三峽》在情感上形成截然對比,兩者之間沒有任何情緒的交集,認為這四句二十八個字,都是在渲染他的輕快、喜悅、興奮,似乎又理解得過于簡單了。從古至今,不時有人在揭示這首短詩中蘊含的婉轉波折,尤其對其中第三句,投下了格外關注的目光。
關注絕句的第三句,似乎也是賞讀的套路。元人楊載《詩法家數(shù)》中論及絕句,就說:“絕句之法要婉曲回環(huán),刪蕪就簡,句絕而意不絕,多以第三句為主?!庇终f:“大抵起承二句固難,然不過平直敘起為佳,從容承之為是。至如婉轉變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轉變得好,則第四句如順流之舟矣?!?/p>
具體到李白這首詩,有些古人從寫作手法角度,指出了第三句的特殊性,如《唐詩別裁》中點評說:“入‘猿聲一句,文勢不傷于直。畫家布景設色,每于此處用意?!薄短迫私^句精華》則點評道:
“兩岸猿聲”句,雖小小景物,插寫其中,大足為末句生色。正如太史公于敘事緊迫中,忽入一二閑筆,更令全篇生動有味。
而現(xiàn)代學者較多從心理體驗角度,進行了探討。比如袁行霈老師就認為,“啼不住”的猿聲代表著三峽景色之美,詩人喜獲自由順流而下的飛快,也夾雜著來不及欣賞美景的遺憾。
孫紹振教授則以多層次的剖析,提出了更全面的看法:
聽覺中之猿聲,本為悲聲,而李白將之轉變?yōu)闅g,顯示高度凝神于聽,而忽略視之景,由五官感覺深化為凝神觀照的情致,此為第二層次。第三句的聽覺凝神,特點是持續(xù)性,到第四句轉化為突然終結,美妙的聽覺變?yōu)榘l(fā)現(xiàn)已到江陵的欣喜,這是本來流放夜郎,中道意外遇赦,政治上獲得解脫的安寧,同時安寧中又有歡欣,此為第三層次。猿啼是有聲的,而欣喜是默默的,舟行是動的,視聽是應接不暇的,凝神是持續(xù)不斷的,到達江陵是突然終止的,總之,情緒轉換是多重。直到第四層次,才深入到李白此時感情縱深的最底層。迅捷、安全只是表層感覺,其深層中隱藏著無聲的動靜交替的喜悅。這種無聲的喜悅是通過詩人對有聲的凝神反襯出來的。
不過,他們的結論,似乎都視猿聲為一種美景的代表。比如,盡管孫紹振老師把猿聲的出現(xiàn),認為是視覺與聽覺,美景延續(xù)與突然中止,內(nèi)心深處的喜悅與外景觀照的翻轉或反襯,等等,其意圖是在落實第三句描寫在整首詩形成的一種情景錯綜、一種波折。但把猿聲視作美景或歡樂之景而與全詩歡快基調保持一致的觀點,與其他學者沒有本質區(qū)別。
雖然孫紹振老師提出,李白將本為悲聲的猿聲轉變?yōu)闅g。但他沒有、也難以證明他的觀點。就像他同樣無法證明,這一句描寫猿鳴究竟是說明身處其間的詩人凝神觀照的選擇結果,還是因為視覺中的景色在移步換景,很難聚焦于一處,倒是聽覺中的猿鳴持續(xù)不斷,一路伴隨,才給詩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總之,在我看來,讓該詩第三句真正形成婉轉變化的,恰恰在通篇喜悅、輕快的基調中,加入了猿的悲鳴,才使得該詩的情感層次真正豐富起來、復雜起來。
猿鳴之悲,其實在《水經(jīng)注》的“江水”中已經(jīng)注明,成為一種集體記憶,一種文化代碼。如果說,李白寫“千里江陵一日還”句子,是延續(xù)了《水經(jīng)注》傳統(tǒng),那么他接著寫猿聲時,對猿聲之悲應該就有喚醒的功能。或者說,他先用千里一日的典故,就已經(jīng)為寫到其中的猿聲作了鋪墊。即使沒有在自己的詩里挑明其悲哀,也容易引發(fā)人們這方面的自然聯(lián)想?!端?jīng)注》中的相關文字是:
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p>
但這不僅僅是留在紙面上的記憶,而且也有李白自身的真切體會。此前不久,幾乎在寫下《上三峽》的流放同時期,他也寫了《自巴東舟行經(jīng)瞿塘峽登巫山最高峰晚還題壁》,其最后部分,就是以猿的悲鳴來歸結的:
江寒早啼猿,松暝已吐月。月色何悠悠,清猿響啾啾。辭山不忍聽,揮策還孤舟。
如果作為被流放之人,聽到猿聲的悲鳴,有“辭山不忍聽”的情結,那么當他突然遇赦而重返舊地,感受這樣的持續(xù)不斷的猿的悲鳴,究竟是會化悲為喜,還是會有一種往事不堪回首的余悸,乃至人生的滄桑感在潛滋暗長呢?我們是不是也應該思考這其中的另一種可能?
把持續(xù)不斷的猿聲寫到詩里,當然有可能是在表達行進在飛速的輕舟中,讓詩人有不能仔細欣賞美景的遺憾;或者是在借凝神感受得來的所謂“聲音之美”,來反襯他內(nèi)心中的默默喜悅。但即便因此,如孫紹振老師那樣敷衍出一層、二層、三層、四層的意義等,似乎還不足以構成第三句看似平淡的真正婉轉的力量。
“啼不住”的猿聲,可以說是直接寫兩岸猿聲的連綿,也可以說是間接寫舟行的一路向前,更可能是暗示舟中之人在聽覺上的回響,在心靈上的共鳴。也許遇赦那一刻,幸福來得太突然,未及想到或者寫到不堪回首的過去,只是在歸途重遇悲鳴的猿聲,才會引發(fā)其心靈的共鳴,就像曾經(jīng)在《贈別鄭判官》抒發(fā)的那種愁懷:
竄逐勿復哀,慚君問寒灰。浮云本無意,吹落章華臺。遠別淚空盡,長愁心已摧。二年吟澤畔,憔悴幾時回。
好在,這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
“啼不住”的猿聲,已被遠遠拋在了自己的身后。連同一起拋在身后的,還有那曾經(jīng)是萬重阻隔的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