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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鱗痣

2022-10-28 13:44
湖南文學(xué) 2022年8期
關(guān)鍵詞:文龍亞東兒子

李 駟

擁擠的車廂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又一站到了。一大堆人挨挨擠擠地下了車,又一大堆人挨挨擠擠地?fù)砩蟻?。一位頭發(fā)灰白的大伯隨著人流擠到了陳小敏前排旁邊,兩手抓著吊在車廂半空的拉手,晃晃悠悠地站在過道一側(cè)。陳小敏瞅了一眼前排坐著的那個年輕男人。高高的靠背擋著,她只能看見他衣領(lǐng)上面漆黑的后腦勺和腦袋兩側(cè)掛下來的耳機線。年輕男人的腦袋往前低垂著,一動也沒動,也許是累了,也許是專注于聽音樂。陳小敏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受過傷的還在隱隱作痛的左膝,心里猶豫著要不要自己站起來讓座。

車子重新啟動,拉著吊環(huán)側(cè)身站著的大伯身體不由自主地猛然晃動了一下。陳小敏此刻只能看到他的側(cè)臉,那頭稀疏灰白的短發(fā)下,襯著一張黝黑清瘦蒼老的面孔。他穿著城市里現(xiàn)在已不多見的灰藍色舊中山裝,衣袖和肩膀上沾著泥漿和石灰,好像剛剛從工地上下工回來。陳小敏看著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六十九歲的父親。這個大伯,應(yīng)該跟父親年紀(jì)相仿吧?陳小敏有點坐不住了,她安慰似的拍了拍自己的左膝,拉著扶手站了起來。

“大伯,大伯,您來坐吧!”陳小敏伸手輕輕扯了扯大伯的衣襟。

老人轉(zhuǎn)過頭,仿佛沒聽清她說什么,表情有點茫然,但很快咧開嘴,賠上一臉拘謹(jǐn)木訥的笑。

“您來坐我這個位子吧?!标愋∶粽f。

那個大伯終于聽清楚了。他憨厚地?fù)u搖頭,用明顯帶著外地口音的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說:“不用不用,我站站就行?!蹦樕先允悄歉本兄?jǐn)木訥的微笑。

陳小敏的心里突然像被針刺了一下。對于這樣的笑容,她其實非常熟悉。老實巴交的父親剛從鄉(xiāng)下來到城市時,對樓道里遇見的鄰居,也常常是這樣的笑臉,透著拘謹(jǐn)、卑微,有些怯生生的,連帶著身體往前微微前傾,甚至有點點頭哈腰的樣子。這副表情和模樣,她不光在父親身上看到過,還在路邊的工地、職業(yè)介紹所門口、公共汽車上……從很多初來乍到的外來務(wù)工人員身上看到過。

“別客氣,我很快就到站,馬上要下車了,您來坐吧?!标愋∶趄v出一只手,把斜挎在肩膀上快要滑下來的皮包帶往上拉了拉,朝車廂后邊擠去。大伯信以為真,連連頷首道謝。陳小敏擠到公交車的下客門旁,在人縫中站定,扭頭看到車廂前部的那位大伯,已經(jīng)在她之前的座位上坐下來了。她像完成了一件什么事似的,舒了口氣。

皮包里一陣震動,那熟悉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陳小敏先把身體靠在近旁的那根鐵柱形扶手上,讓自己能在車子的前行晃動中不致失去平衡,然后再騰開手掏出包里的滑蓋諾基亞手機。是母親打來的,問她有沒有下班回到家里。

“還沒到家呢,還有五六站路。今天下班晚。”陳小敏說。

“那就不聊了,你公交車上接電話不太方便。我也沒什么事,到時有空再給你打吧?!蹦赣H的聲音有點吞吞吐吐,好像欲言又止的樣子,但很快又掛了電話。

陳小敏把手機塞回挎包,心里有點納悶,又有點隱隱的不得勁兒。父母親這幾年都在大連的妹妹家?guī)兔Ш⒆?。前些年,他們最早是待在這里,負(fù)責(zé)照顧陳小敏的兒子曾力,從陳小敏懷孕起一直待到曾力上三年級,前前后后在這里待了九年多。那年妹妹陳小鈺剛好生了女兒,在月子里就跟她婆婆相處得不是很愉快,三天兩頭打電話和父母訴苦,叫父母過去照顧她和她的小嬰兒。于是父母只好又轉(zhuǎn)場到了大連,繼續(xù)當(dāng)“老漂一族”幫忙帶第三代。陳小敏這些年在寒暑假里帶著曾力去過幾次大連妹妹家。第一次去她就看出了點端倪,父母親在妹妹家過得也不是很愉快。那次她去的時候,兩個老人在大連待了還不到一年,有一天吃晚飯時,她看到妹夫上了飯桌沒夾幾筷子菜就把臉沉了下來,一言不發(fā)地匆匆扒了幾口飯又鉆回了書房。父母親的臉上雙雙現(xiàn)出幾分不安和尷尬的神情,妹妹陳小鈺扭頭帶著慍色剜了兩眼緊閉的書房門,但什么話也沒說。陳小敏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對妹夫的舉動產(chǎn)生了一絲不悅。她看著父母臉上的不安和尷尬,心里有點心疼和難過。后來避開妹妹和妹夫,陳小敏跟父母委婉地打探他們跟妹妹妹夫相處得如何,父親什么也沒說,母親吐露了幾句,說是因為南北口味的差異,妹夫又是獨生子,從小嬌慣挑食,不太吃得慣他們做的菜。陳小敏心里有些生氣:老人給你們做免費保姆,做小輩的居然還好意思嫌這嫌那,為了不喜歡吃的菜就給老人甩臉色。但陳小敏隱忍了心里的不悅,并沒有向妹妹妹夫說什么。她以前的丈夫曾亞東也很有巨嬰脾氣,比妹夫好不到哪里去,她沒臉去指責(zé)妹夫。從她父母身上,她得出一個結(jié)論:兩代人最好不要住在一起,住在一起久了,因代溝和各種生活摩擦產(chǎn)生的不愉快,足能傷害到雙方的感情??墒撬妹眉叶加幸黄ü煞抠J,請保姆一方面經(jīng)濟上壓力大,一方面也不放心把小孩單獨交給外人帶,所以都只能相繼讓父母幫忙,但是,勞煩老人卻又不習(xí)慣老人介入自己的小家庭生活,說起來做老人的也真是難。因此,在這世上,就該盡量避免寄人籬下,哪怕是寄身于自己成年子女的籬下。

不過,像陳小敏以前的丈夫曾亞東一樣,把自己遠(yuǎn)離家庭和出軌的緣由,都?xì)w結(jié)到妻子的問題以及跟岳父母共同生活這兩個原因上,這樣的例子也可能是少數(shù)。陳小敏清楚地記得曾亞東當(dāng)初給出的出軌理由,他抱著頭痛苦地向她坦白說,自從生了孩子,他跟陳小敏就再也沒有了甜蜜的二人世界,原本的二人世界被硬生生地多擠進了三個人——孩子和幫忙帶孩子的岳父母,而陳小敏下了班回到家就圍著孩子,把孩子作為生活的焦點忙得團團轉(zhuǎn)。等一家子難得清閑下來坐在一起聊聊天時,她又習(xí)慣于用她自己的家鄉(xiāng)方言跟父母對話,弄得他曾亞東在這個家里,就像個多余的外人。所以,他越來越不喜歡回到這個讓他備感冷落的家,下班后只好想方設(shè)法在外面消磨時間,最后才導(dǎo)致感情上出了軌。

陳小敏聽了既憤怒又委屈:這個家就是我一個人的嗎?孩子就僅僅屬于我這個當(dāng)媽的嗎?你曾亞東難道不是我的丈夫而只是我的大兒子嗎?在最初幾天的憤怒和委屈過后,陳小敏冷靜下來時,也作了一番自我反省,這幾年她確實常常忽略了曾亞東,也忽略了夫妻感情的交流和溝通。都說男人不管到了多少歲數(shù),內(nèi)心深處其實都還有孩子的心性在,需要關(guān)注和愛。陳小敏有些悔悟過來,自己作為妻子確實有失職之處??墒窃鴣問|并沒有耐心等待陳小敏的反省和悔悟。他沒有給她一個糾錯的機會。曾亞東提出了離婚,自求凈身出戶,房子、孩子以及那一大筆之前按揭的接下來還得償還近二十年的房產(chǎn)貸款,他統(tǒng)統(tǒng)都不要。他出軌的那個對象已經(jīng)在頻頻催逼他趕緊作出選擇,他實在招架不住了。陳小敏懇求他再隱忍一段時間,先不要讓她的父母知道這個變故。如果父母哪天知道,她婚姻的失敗和破裂跟他們也有點干系,那幾年他們在這里撲心撲肝做牛做馬地幫忙,卻給女兒幫了個倒忙,那估計會更加自責(zé)和難過吧。剛好那時妹妹生了孩子需要幫忙,陳小敏就忍著憂苦,積極地勸說對女兒女婿的情感變故還蒙在鼓里的父母去了大連。

父母離開這里后,陳小敏又猶豫和拖延了大半年,終于被漸漸地耗光了情感和心力,再也沒有能力、精力和心情留住曾亞東,她最后所能做的,就是無奈放手。在兒子曾力上四年級的那個秋天,她正式離了婚。深秋時節(jié)結(jié)的婚,深秋時節(jié)離的婚,婚姻剛好維持了整整十二年。陳小敏在身心俱疲之余,唯一也許勉強值得慶幸的事,是曾亞東沒有在她父母都還在這邊的時候絕情離開,她的父母余生不必為她的離異,擔(dān)上內(nèi)疚自責(zé)的心理負(fù)擔(dān)。

陳小敏的家在這個城市最西面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她和曾亞東都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雙方家庭條件都不是很好,當(dāng)初買房時他們的工作積蓄不多,家里也幫襯不了多少錢,只有這一帶的房價比較適合他們的首付承受能力。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陳小敏打開家門,屋子里漆黑一片。她心里一緊,兒子曾力到哪里去了?按理說,上小學(xué)六年級的他這個點早該放了學(xué)在家里做作業(yè)了。她撳亮屋里的燈,放下挎包,直接就走到客廳一角的電腦桌前,打開電腦登錄曾力的班級QQ群,看看有沒有今天下午放學(xué)后的活動通知或者被要求留校的名單。都沒有。陳小敏有點著急,給曾力的班主任呂老師打了個電話,詢問曾力是不是被哪個老師留下補課了,到現(xiàn)在還沒回家。呂老師說今天沒聽到哪個任課老師說起要留下學(xué)生補課,孩子們應(yīng)該都按時放學(xué)離校了。

陳小敏有點慌了,又打了比較熟悉的一個家長的電話,讓他幫忙問問孩子,下午有沒有看到曾力什么時候離開的學(xué)校。對方問了他家孩子,說放學(xué)時自顧自地跑出來,沒注意到曾力。陳小敏心神不寧起來,不知兒子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帶上手機和鑰匙,出門沿著曾力平時上下學(xué)常走的那條路,打算去找找看。

曾力的學(xué)校離小區(qū)不到兩站路,從東大門出去穿過馬路右拐,順著一條河邊小公路,走一千來米就能到了。一路上陳小敏東張西望,但一直到了小學(xué)門口,都沒有看到曾力的身影。學(xué)校的大鐵門緊緊地關(guān)閉著,傳達室里的門衛(wèi)把頭探出窗口說,七點半剛?cè)マD(zhuǎn)悠和檢查過,教學(xué)樓和辦公樓里人都走光了,校園里已經(jīng)沒有學(xué)生,早都已經(jīng)放學(xué)回家了。陳小敏這下更加著急上火,呆立在那里,不知道該去哪里找,也不知道還能去向誰打聽。曾力從來都不會不跟大人打招呼就跑去同學(xué)家,而且他好像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特別密切的同學(xué)。陳小敏想,會不會是他爸爸心血來潮冷不丁地來接走了他?曾亞東離婚后很快就再婚又生了個女兒,平時對曾力不能說是不聞不問,但聯(lián)系和關(guān)心確實少,最多是寒暑假時偶爾來把兒子接出去吃個飯或者玩一天。雖然覺得曾亞東不打招呼突然來把兒子接走的可能性不大,但陳小敏猶豫了一下,還是撥通了曾亞東的手機。電話那一頭的曾亞東對陳小敏突然主動聯(lián)系他好像有點意外,可是語氣仍舊很冷淡。陳小敏忍住陡然升上來的怨恨,簡短地問他,曾力下午四點半放的學(xué),但到現(xiàn)在也沒回家,是不是去了他那兒。曾亞東說沒有啊,那么大的男孩子,回家早點晚點都很正常,也許今天一時貪玩去了小伙伴家了。他語氣還是那么平平淡淡的,似乎一點兒也不著急,跟陳小敏說,他小女兒今天剛好生病發(fā)燒了,他一下子走不開,讓陳小敏自己再找找看,如果實在找不著,那他再過來一起找,或者到時候由他去報警。

陳小敏生氣地掛了電話。冷風(fēng)颼颼地吹在臉上,她很快又六神無主起來,心里冒出了無數(shù)個有關(guān)意外可能性的可怕聯(lián)想。都這個點了,不知道孩子去了哪兒,他應(yīng)該又冷又餓了吧。陳小敏掉頭往回走,寄希望于在她出來尋找的這個時段里,曾力已經(jīng)自己回到家了。她要問問兒子看,這幾個小時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碰到了什么問題,有沒有人又對他進行了校園霸凌。一想到“霸凌”這個字眼,她腦子里一下子跳出了一個名字——陶文龍。陶文龍在他們班里是個調(diào)皮霸道的角色,個子高大,常常欺負(fù)那些內(nèi)向瘦弱的孩子,曾力之前被他打過好多次,有一陣子還因為他的欺凌,有了厭學(xué)的傾向。為了這些,陳小敏向?qū)W校和老師都反映過,跟對方家長也溝通過。

最早發(fā)現(xiàn)曾力在校園里可能遭遇霸凌現(xiàn)象是在一年半前。那時他們的家庭剛破裂不久。在消沉了一段時間后,陳小敏下定決心想讓自己振作起來,于是將家里整理了一下,準(zhǔn)備來個斷舍離,把曾亞東的痕跡從這個家里盡量地清除掉,眼不見為凈,免得勾起傷心和怨恨,也算是跟往事正式作個告別,好好重新開始新的生活。當(dāng)年結(jié)婚時,他們花了相對當(dāng)時的經(jīng)濟能力而言很不菲的一筆價錢,隨俗拍了套婚紗照。等到離婚后,再看婚紗照里那你儂我儂的甜蜜樣兒,陳小敏覺得尤其刺眼。她搬出整本相冊,一張張地抽出照片,揣到環(huán)保袋里帶到公司,用碎紙機一一絞成碎片,扔到了垃圾桶里。但在那次處理時,她遺漏了一張放在相框里原本擺在電視機柜一側(cè)的七寸照,那張照片里,她跟曾亞東站在湖邊草坪上,執(zhí)手相看含情脈脈。早些時她已把相框從電視機柜上撤下,隨手跟一疊舊書夾在一起塞在書架角落里。等到后來她記起這張照片想撕碎扔掉時,卻再也翻找不到了。過了幾個月,在曾力四年級下那個學(xué)期,有一次她在家里整理東西,不經(jīng)意間在曾力房間學(xué)習(xí)桌最下面一層的那個抽屜里,霍然看到了這張婚紗照,被隱蔽地夾在一本筆記本里。她抽了出來,打算一把撕掉,但想了想,發(fā)了一會兒愣,最后還是把照片夾回筆記本,放回了原來的抽屜。那天晚上吃飯時,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向曾力提起了那張照片。

“下午我在你房間清理東西,發(fā)現(xiàn)了一張我跟那個人以前的婚紗照。”

曾力低下頭,把臉埋在碗沿上,往嘴里扒飯。

“在你抽屜里看到的,夾在你的一本筆記本里。是你夾的嗎?”

曾力大口扒飯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但還是沒有吭聲。

“我知道那張合照肯定是你拿去藏起來的。這陣子家里除了我和你,又沒別的人?!标愋∶糨p聲地說。

曾力的臉“唰”地漲紅了。

“告訴媽媽,你為什么要拿這張照片,為什么要把它藏在筆記本里?”

“因為……因為……你把爸爸跟我們的合影都弄碎扔掉了,把電腦里他和我們一起拍的照片也都刪除掉了,我藏起這一張,是想讓自己一直記著,爸爸以前跟我和媽媽也是一家人?!痹Σ桓姨а劭搓愋∶舻哪?,垂著頭低聲畏怯地說。

陳小敏心里一陣抽搐,眼淚險些流了下來。她放下筷子,起身走到餐桌另一側(cè)的曾力身邊,把他擁進懷里。曾力把頭側(cè)過來埋在她的胸前,就在這個時候,陳小敏突然看到,孩子的右耳后有一道長長的血色劃痕,之前大概是被豎起的校服領(lǐng)子掩蓋了,現(xiàn)在觸目地暴露了出來。

那是陳小敏第一次發(fā)現(xiàn)曾力在校園里被暴力對待過的痕跡。在她的再三盤問下,曾力才吞吞吐吐地告訴她,是被陶文龍用筆尖劃的,因為他沒舍得把新鋼筆爽快地借給陶文龍。但那次的事情并沒有引起陳小敏的足夠重視,她以為,這個年齡段的孩子調(diào)皮不懂事,小孩子之間打打鬧鬧很正常,劃破點皮,幸好不是很深,也不算多大的事兒。她在公司里工作忙,難得上曾力班級QQ群關(guān)注信息,也很少能提前下班去接孩子。曾力從三年級下期外公外婆離開這里起,放學(xué)都是自己一個人回的家。陳小敏也極少有機會接觸班里的老師和其他的家長,除非老師和其他家長偶爾主動來找她。作為一個焦頭爛額工作家庭一肩挑的單親媽媽,她其實并不是很了解孩子在學(xué)校的很多情況。

但是后來多次發(fā)生的事情,讓她再也無法繼續(xù)心大。被撕破課本,被倒掉中飯,被搶去新圓規(guī),被故意推倒在地,被反鎖在教學(xué)樓最角落的廁所隔間里整整一節(jié)課……一次又一次發(fā)生的這些事,曾力回到家從來都是閉口不提,只是有幾次蔫蔫地跟陳小敏提過不想上學(xué)之類的話,被陳小敏訓(xùn)斥了幾句就不敢再說了。倒是有別的孩子,回家跟爸媽聊起曾力在學(xué)校很多次被陶文龍作弄欺負(fù)的事,有幾個住在同小區(qū)的相熟的家長,路上遇到陳小敏,私下里曾告訴過她。沈昱的媽媽就和她說過好幾次,提醒她多多關(guān)注曾力在學(xué)校的處境。但陳小敏想,白天孩子們在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事情,自有老師會妥當(dāng)處理,老師既然沒讓家長介入,那證明應(yīng)該沒什么大事。對她來說,曾力的老師沒有給她發(fā)消息,那就是好消息。她覺得現(xiàn)在很多家長都過于護犢子了,一點點小事就不依不饒地插手,其實對孩子的成長未必是好事。但她的鴕鳥心態(tài)和對問題的忽視在曾力五年級上學(xué)期時,被曾力班主任的一通電話給打亂了。五年級的一次體育課上,陶文龍趁曾力跑過他身邊,故意伸出腳去絆了一下,曾力猝不及防,被絆得一頭栽倒在地,左臉顴骨處被地面蹭破很大的一塊皮,留下的疤痕后來一直沒有褪掉。那次班主任呂老師主動給陳小敏和陶文龍家長打了電話,讓他們到學(xué)校去一趟。陳小敏急忙向部門經(jīng)理請了假。等她打車趕到學(xué)校時,看到陶文龍的媽媽馬玉花已經(jīng)到了,摟著陶文龍的肩膀站在老師的辦公桌前,一頭金黃色的卷曲短發(fā)很夸張地蓬開著。曾力遠(yuǎn)遠(yuǎn)地縮在辦公室的墻角,臉上的傷已經(jīng)被呂老師帶去校醫(yī)那兒消毒和涂過藥了,蔫蔫地低著頭,眼角還留著淚痕。陳小敏心疼地蹲下身去,一把抱住了兒子?;仡^看另一邊被他媽媽摟著的陶文龍,跟他媽媽已經(jīng)齊肩高,比同齡的曾力幾乎高出一個頭,像個斗勝的公雞一般,腦袋高昂著,乜斜著眼睛,胖胖的臉上一副混不吝的神色。

班主任呂老師是個剛畢業(yè)沒幾年的年輕姑娘,長著一張娃娃臉,說話時甚至還帶著一絲靦腆。她向雙方家長介紹了事情經(jīng)過,說體育老師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讓陶文龍向曾力道過歉了,但她覺得還是應(yīng)該讓兩邊家長過來一趟,家校配合再教育教育孩子。話還沒說完,就被陶文龍媽媽馬玉花打斷了。馬玉花似乎有點不耐煩,說:“呂老師,男孩子頑皮的也不少,打打鬧鬧也很正常。我們要早點回去了。我得趕緊去吃了晚飯為出攤作準(zhǔn)備,晚上還得做夜宵生意呢?!?/p>

陳小敏抬頭看了馬玉花一眼。從她進門到現(xiàn)在,馬玉花沒有跟她打招呼,沒有主動說一聲“對不起”,甚至連做個抱歉的表情致意一下都沒有。她心里有點不滿,強迫自己克制了一下,接腔道:“陶文龍媽媽,小男孩頑皮打鬧確實正常,但做家長的也得適當(dāng)引導(dǎo)一下。你家孩子弄傷我家孩子也不止一次兩次了,我之前從來沒找過你,沒跟你們計較。但是,你家孩子也不能老是這樣沒輕沒重對吧?”

馬玉花“哧啦”一聲,拉開了斜挎包的拉鏈,掏出一張綠色的五十元紙幣,重重地拍在辦公桌上:“好了好了,我要做生意去了,跟你們實在耗不起時間。這次算我家孩子錯了,賠你五十塊錢,給你孩子是買藥吃還是買零食吃,隨便你自己。”隨即她又把頭扭向另一側(cè),“呂老師,就為了這些小事情,光這學(xué)期,我就被你叫到辦公室好多次。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做老師和做家長的,是對我們陶文龍有什么成見,還是因為我們是外地農(nóng)民工,歧視和排斥我們家孩子?”話一沖出口說完,不待別人回應(yīng),她就拉上兒子,噔噔噔地?fù)P長而去。

陳小敏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母子倆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轉(zhuǎn)過頭來,和呂老師面面相覷。首次直面曾力的校園受傷害問題以及陶文龍的家長,就敗得落花流水。她不禁有點不知所措,同時又有點惱火,但又一下子想不出該說點什么。倒是呂老師,在片刻之后反應(yīng)了過來,尷尬和內(nèi)疚地向陳小敏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沒處理好這件事。陶文龍在這個班里確實是一個挺讓老師和同學(xué)頭疼的孩子,我也了解過,在他們四年級第一學(xué)期我來當(dāng)班主任前,他就常常惹事。我當(dāng)班主任以后,發(fā)現(xiàn)他確實喜歡惡作劇,常常給這個同學(xué)水杯里塞垃圾,把那個同學(xué)書包偷偷剪個洞。脾氣也不好,特別容易跟別的孩子起沖突,不光對曾力動手過多次,對另外一些孩子有時也會作弄和動手,很不讓人省心。加上他家長又不配合教育,我和學(xué)校也覺得很頭疼?!?/p>

陳小敏沒有作答,摟著兒子再次仔細(xì)地察看著他顴骨處擦傷的創(chuàng)面。看到陶文龍媽媽的這個態(tài)度,她總算有點明白了,為什么那個孩子自我防衛(wèi)和攻擊心理會那么強,最后以致成為他們班里讓人頭疼的人物。不過她想想曾力臉上的傷口也不是很深,就是皮膚擦傷了一大塊,小孩子皮膚修復(fù)能力好,問題應(yīng)該不大。算了算了,不跟他們計較了。話說回來,哪怕不想算了,那又能怎么樣呢?難不成自己出手去跟對方家長打一架?

在那一次以后,陳小敏一再告誡兒子曾力,在學(xué)校里離陶文龍遠(yuǎn)一點。對惹不起的人,躲遠(yuǎn)一點也是一種好辦法,惹不起還躲不起么?她話里話外雖然這么教育孩子,但心里還是有些難過。如果不是她軟弱沒用,如果不是因為單親家庭,曾力會不會少受一些欺凌和委屈?或者如果經(jīng)濟能力好一些,房子不買在這個雜亂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是不是情況會好一點?她沒有任何歧視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居民的意思,她自己也不是大城市居民出身,也是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但實事求是地說,如今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早已沒了農(nóng)村的淳樸民風(fēng),這一帶的低端住宅區(qū),相對其他區(qū)域而言,居民構(gòu)成確實更加復(fù)雜,流動人口和收入不穩(wěn)定、社會保障水平偏低的弱勢群體比較集中,大家生活艱難辛苦,謀生壓力大,火氣難免也會大一些,碰到事情,自我防衛(wèi)心理也會重一點,處理問題反而在方式上更偏向于粗暴和直接。陳小敏沒有別的辦法和能力改變兒子的處境,只能讓兒子對那類不好惹的人躲遠(yuǎn)一點。不然的話,她能怎么辦?曾力的戶口、學(xué)籍、住地都在這個學(xué)區(qū),小學(xué)高年級的孩子跨學(xué)區(qū)轉(zhuǎn)學(xué),實在不是人脈有限、能力一般的普通父母所能搞定的。

可是沒過一個月,陳小敏就發(fā)現(xiàn),曾力的躲避和忍讓好像并沒有給他的人際問題和處境改善帶來太大的作用。在幾星期后的一個下午,陳小敏又一次接到了呂老師的電話。曾力又受了傷。又是陶文龍。

陳小敏趕到學(xué)校的時候,這次并沒有看到陶文龍媽媽馬玉花,呂老師說,她給陶文龍的爸爸和媽媽都打過電話了,但他們沒有接。剛才放學(xué)時,也沒看到陶文龍的家長出現(xiàn)。他們家比較忙,并不能每天接送孩子,常常都是讓陶文龍放學(xué)后自己坐公交車回去。

這次是在下樓的時候,曾力走在前面,陶文龍在后面推了他一把,導(dǎo)致曾力從樓梯上摔了好幾個臺階下來,不但校褲剮破,膝蓋也摔破出了好多血。呂老師覺得在樓梯上亂推人,這已經(jīng)涉及到安全問題了,希望家長能就此嚴(yán)肅教育一下,可就是聯(lián)系不上陶文龍父母。

在呂老師跟陳小敏陳述事情經(jīng)過時,陶文龍梗著脖子,大聲插著話:“誰叫曾力走得慢,誰叫他擋了我的路?好狗不擋道不知道嗎?我不推他推誰?”陳小敏詫異于這個孩子年紀(jì)不大,但在弄傷別人并在對方大人都趕了過來之后,竟然還能一個人毫無怯意地有如此氣焰,那平時他跟懦弱的曾力一對一時,更不知會如何厲害。反觀曾力,膽怯地縮在一邊,連眼神都不敢看向陶文龍,更不敢對陶文龍有一句反駁,倒仿佛是他自己做錯了什么似的。陳小敏突然間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相對于曾力所受的皮肉小傷,更不容忽視的,是曾力對陶文龍的深深的畏懼,是曾力越來越膽怯自卑孤僻壓抑和缺乏安全感的狀態(tài),那一次又一次的校園欺凌,已經(jīng)確實影響到他的心理健康了。

又打了幾次電話,還是沒能聯(lián)系上陶文龍父母,呂老師只得讓陶文龍先回去了。她接著又把曾力支開到走廊上,單獨跟陳小敏聊了聊。

“相對而言,那些個頭瘦小懦弱孤僻沒什么朋友的孩子,最容易成為校園暴力的欺凌對象,尤其是成績落后、單親家庭的這一類孩子。曾力這幾點都占全了。所以,這幾年他可能確實吃了一些虧。我們做老師的對陶文龍也很頭大,但棘手的是,現(xiàn)在是義務(wù)教育小學(xué)階段,不管面對怎樣的難管的兒童,我們都基本只能以教育為主,不能處分、勸退和開除。對那類有霸凌他人的傾向和習(xí)慣的孩子,必須得家校配合聯(lián)合教育,才會有一定的效果,如果家長理念有偏差,管教不配合,我們學(xué)校和老師也很難怎么樣?!?/p>

陳小敏反問道:“那曾力該怎么辦?我們該怎么辦?”

“陶文龍這孩子確實難管,上次我在口頭批評和教育他的時候,他都敢一拳向我打過來。我也很頭疼,有時真的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呂老師說,“曾力老是這樣子被欺負(fù)也不是辦法,有些話,我只能私下里跟你說說,要不,你和曾力爸爸態(tài)度強硬一點,再跟陶文龍家長交涉幾次。以前班里的沈昱也常常被陶文龍打,沈昱爸爸惱了,有一次在放學(xué)時直接截堵住陶文龍和他媽媽,惡狠狠地指著他們鼻子痛罵,說下次再敢打沈昱,他就打斷陶文龍的腿,從此以后,陶文龍再也不敢碰沈昱了?!眳卫蠋煶烈髁艘幌?,“作為老師,話,我只能說到這里了,你明白了嗎?”

那天給曾力張羅好晚飯,陳小敏翻開了曾力班里下發(fā)的學(xué)生通訊表,那上面有班主任和各學(xué)科老師的聯(lián)系方式,以及全班學(xué)生的家長姓名和電話號碼。從晚上七點到八點,她撥打了五六次,終于撥通了陶文龍媽媽馬玉花的電話。那邊聲音非常嘈雜,沒等陳小敏說幾句,馬玉花就不耐煩地大聲說:“老叫我管一下管一下,你讓我怎么管?男孩子打個架搗個蛋,不是蠻正常嗎?你難道讓我把兒子綁起來管?為那么點破事老找我,你們煩不煩啊?”說完,也不等陳小敏反應(yīng),就自顧自掛了電話。陳小敏頓時懊惱了,想起下午呂老師的話,她撥出了許久沒有聯(lián)系的曾亞東的手機號,把兒子在學(xué)校里的遭遇說了一下,希望他能抽個空一起找陶文龍家長好好談?wù)?,最好就今天晚上,過兩天再去找人家的話,怕又變成翻陳芝麻爛谷子反而不占理了。曾亞東支支吾吾了幾聲,為難地說,他老婆懷孕了,身體有些不舒服,這幾天他實在走不開,等過段日子再說。陳小敏火從心頭起,一把摁下通話中斷鍵,轉(zhuǎn)身對曾力交代了幾句,讓他自己一個人在家里乖乖做作業(yè),她有點事出去一下,就匆匆出了門。

陳小敏聽別的家長說起過,陶文龍父母在水仙圩浮玉路那邊擺飲食攤,賣烤魚做夜宵生意。水仙圩在工業(yè)園區(qū),離這里有三四站路,浮玉路是一條建了半拉子的斷頭路,靠近浮璜河的斷掉的那一頭,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就形成了工業(yè)園區(qū)的一個夜市,有賣衣服、影碟、零食、日用品的各種地攤,還有臨時搭起的一個個方方正正的做夜宵生意的帆布棚子。這個夜市好像還挺熱鬧,下夜班的工人和附近的居民常常光顧這里。陳小敏在人流中東張西望地尋找烤魚攤和陶文龍媽媽馬玉花,雖然沒見過幾次,但馬玉花燙著一頭金黃夸張的玉米燙短卷發(fā),陳小敏印象深刻,自信見到就能立馬認(rèn)出她。

終于看到那頭金黃的玉米燙卷發(fā)和陶家的那個烤魚攤了,陳小敏在幾米開外的地方停下腳步。烤魚攤上僅有三張簡易桌,兩張空著,只有一張坐了幾個人在吃飯??磥硭麄兗业纳獠⒉皇呛芎?。馬玉花在洗菜,旁邊的一個中年男人手上在點著腰包里的錢款——他應(yīng)該是陶文龍的爸爸。夫妻倆正在拌嘴,男人罵罵咧咧的,貌似在責(zé)怪馬玉花粗心收進了一張假幣,馬玉花一邊干活一邊回著嘴,金黃的卷發(fā)下那張圓臉漲得通紅。陳小敏在路邊站了幾分鐘,突然有點猶豫不決進退兩難,不知道要不要走過去,該不該在這個時候向他們提陶文龍和曾力的事情。她想了想,還是鼓起勇氣走上前去。

“你們好,我是曾力的媽媽,想找你們聊一下……”陳小敏磕磕巴巴地說。

馬玉花一眼就認(rèn)出了陳小敏。她把手里的菜往盆子里一甩,原先的火氣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個好出口:“你煩不煩???為了小孩子之間的那點小破事,還追到這里來了。走走走,我們忙著做生意,沒時間跟你聊?!?/p>

陳小敏瞬間有點傻眼,喉嚨一陣發(fā)堵,心頭怦怦亂跳,又慌亂又生氣,不知該如何繼續(xù)說下去。

陶文龍爸爸看了看立在一邊的陳小敏,揮了揮手,像趕一只蒼蠅:“回去吧回去吧。哪個男孩子小時候沒打過架?就你們城里小孩金貴,磕不得碰不得的,連個打鬧也經(jīng)不起?!?/p>

陳小敏的眼圈紅了,她的聲音大了起來:“這叫打鬧嗎?這僅僅是小孩子之間的普通打鬧嗎?是你們家孩子欺負(fù)我們曾力,是校園霸凌好嗎?你知道你兒子欺負(fù)過我兒子多少次了?我兒子都被弄得很害怕很膽小已經(jīng)厭學(xué)了!”

“胡說八道!你兒子自己膽小厭學(xué)能怪我兒子嗎?”馬玉花怒氣沖沖地說,“你跑我這里來吵架,客人都不愿意過來了,你叫我們怎么做生意?你以為我們?nèi)菀讍幔拷裉煲粋€晚上到現(xiàn)在才做了兩桌生意,還接進一百塊假鈔,小本薄利白忙碌一場不說,還得倒貼蝕本,你再在這里鬧,叫我們怎么搞?”

烤魚攤上吃夜宵的人停下筷子,朝這邊張望著。陳小敏把聲音和口氣放緩,說:“我也不想到這里來打擾你們。可是,你們家陶文龍一次又一次地作弄和欺負(fù)我們家曾力,老師和學(xué)校都說管不了,你們也說管不了,那你們說說看,曾力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我來這里,無非就是想讓你們能管教一下陶文龍?;蛘邔嵲诓恍校妥屗x曾力遠(yuǎn)一點,就當(dāng)沒曾力這個同學(xué),請他不要再去弄曾力了?!?/p>

“小孩子鬧來鬧去的最正常不過了,你管這就叫作弄和欺負(fù)?同一個班里上著學(xué),抬頭不見低頭見,你非得讓我兒子離你兒子遠(yuǎn)一點,你倒是教教我看,到底該怎么遠(yuǎn)離?難不成,你想讓我兒子從這個學(xué)校滾蛋?”馬玉花嚷嚷道。

陳小敏被她的話氣到了,嘴唇都開始微微顫抖,想反駁,卻一句話也吼不出來。

坐在攤子上吃夜宵的一個年輕小伙子站了起來,不耐煩地說:“你們還做不做生意,讓不讓人好好吃飯喝酒?一會兒吵一架一會兒吵一架沒個消停的,走,不吃了?!蹦菐讉€人都一起放下酒杯和筷子,起身就走。

陶文龍爸爸急了,上前阻攔:“對不起對不起,你們別走啊,單還沒買呢?!?/p>

小伙子推開了他伸著的手臂:“買單?菜沒動幾下,酒沒喝幾口,光被你們吵吵得頭大,搞得我們吃夜宵的好心情都沒了,你還好意思叫我們買單?”說完,幾個人自顧自地走了。

馬玉花氣急敗壞地沖陳小敏吼了起來:“你這下高興了吧?過來這么一鬧,今晚的生意全被你攪黃了。我們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全靠這個小攤子養(yǎng)活,爺爺奶奶生病、老家造房子欠下的一大屁股債,也都得靠這個攤子賺錢來還。你跑到攤子上來鬧,還叫不叫人活了?你給我賠錢,賠償我的損失!”

陳小敏倉皇地離開了陶家的烤魚攤。

那次以后,也許馬玉花他們對孩子最后還是作了一定的管教,陶文龍在學(xué)校里似乎收斂了一點。陳小敏向呂老師和其他家長側(cè)面打聽過幾次,他對曾力好像已經(jīng)很久沒有動過手了。陳小敏總算放心了一些。但今天曾力放學(xué)后的莫名其妙的失聯(lián),又讓她一下子忐忑不安起來。曾力是個老實膽小的孩子,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放學(xué)后擅自外出玩得忘記回家的事??彀它c了。陳小敏一邊沿著曾力平常放學(xué)回家的路從學(xué)校往家走,一邊打開諾基亞手機的滑蓋,又一次撥打了家里的固定電話。還是沒人接聽,曾力還沒回到家。陳小敏心急如焚,想到孩子可能發(fā)生的各種意外,呼吸都急促了起來。她甚至想給轄區(qū)交警隊打個電話,詢問一下今天下午到傍晚這一帶有沒有發(fā)生過車禍,有沒有孩子出事。但一來不知道交警隊號碼,二來也不敢直面和詢問這么可怕的事情。她想,再順著路找一下,實在找不到,就撥打110,請求警察幫忙一起找。

初冬的夜晚風(fēng)吹得有點硬了。走在沿河的那條路上時,陳小敏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曾力會不會在放學(xué)回家時掉到了河里。這個念頭一浮起,她身上不禁打了個哆嗦。河邊是一片綠化帶,隔開了小河和馬路。陳小敏跨過那道矮矮的紅葉檵木形成的籬笆,踩進綠化帶,沿著河岸緊張地尋找著。

路燈下,她看到前方的一棵柳樹下面,有個熟悉的小小的身影倚靠在樹干上坐著。她心里一陣狂喜,大聲喊了出來:“曾力,曾力!”

那個小小的身影回過頭來。是曾力。陳小敏飛奔過去,撲通一下跪到地上,一把抱住兒子,眼淚“嘩”地流了下來。但旋即,她又推開了兒子的肩膀,生氣地瞪著他的臉:“你到底怎么回事?這么晚了還待在這里不回家。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嗎?你想急死我嗎?”

曾力垂下頭不說話。陳小敏吼他:“你說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媽媽,你能不能幫我轉(zhuǎn)學(xué),能不能再也不要和陶文龍做同學(xué)?”曾力哭了,顫抖著肩膀說。

陳小敏的直覺果然得到了印證。又是陶文龍。在放學(xué)前的晚鍛煉自由活動課上,陶文龍拉著曾力想叫他一起玩摔跤比賽,曾力怕吃他的虧拒絕了,陶文龍惱羞成怒,趁曾力去上廁所時,在廁所里把他一把推倒在地,跨腿一屁股坐在他臉上。曾力放學(xué)后還是覺得心里很難過,路過這里時就跑進了綠化帶,想一個人靜靜。他掉著淚說,他就想一個人待在無人發(fā)現(xiàn)的地方,不要被人看到,不要被人關(guān)注到??墒牵趯W(xué)校里,陶文龍老是發(fā)現(xiàn)到他,又拿他逗樂子又拿他當(dāng)出氣筒,老找他的麻煩。

看著兒子的眼淚和不停顫抖的肩膀,陳小敏聽得心如刀絞怒火中燒,起身打開手機蓋想給呂老師打個電話反映一下這事。曾力阻止了她:“媽媽,呂老師今天不在,她出去開會了,不知道下午這件事。就是知道了也沒有用,她拿陶文龍根本沒有辦法。上次她想拉陶文龍去罰站,陶文龍對她又推又搡,還鬧著要從三樓跳下去,呂老師當(dāng)場就被嚇住了,再后來,她都不太敢管陶文龍了?!?/p>

陳小敏停下了按鍵的手,頓了頓,又撥打了馬玉花的手機。對方是關(guān)機狀態(tài)。陳小敏愣愣地立在柳樹下,胸口起伏著,她想,無論如何,作為母親,她再也無法對曾力在學(xué)校的受霸凌遭遇軟弱和回避下去了。

她攬著曾力的肩膀回到家,給他煮了碗餛飩吃了,讓他趕緊收拾一下早早休息。她自己卻毫無胃口和睡意。傷心、憤怒、怨恨,夾雜著無助和無力感,她困進了負(fù)面情緒里,但又不知道能找誰求助。突然她想起下班路上母親那通欲言又止的電話,便回?fù)芰诉^去。她不想讓老人家知道她和曾力遇到的煩心事,但又很想找母親說說話,哪怕隨便聊點別的。

“我這邊沒什么大的事情。你妹夫性格不成熟,偶爾有點不愉快也是正常的,我們當(dāng)老人的只能多擔(dān)待些。我和你爸的失地農(nóng)民保險金又不高,再老起來有個病什么的,少不得要煩勞你和你妹貼補和照顧,趁現(xiàn)在我們還做得動,多做點事多幫襯幫襯你們,以后動不了了需要你們照顧時,心里也不至于那么過意不去。”母親在電話那頭疲憊地說。

陳小敏聽得眼淚幾乎要掉下來。但她不敢讓母親覺察到她的情緒。

“哦,對了,你有空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曾力。”母親說,“前些天他放學(xué)回家后給我打過一個電話,說想我和外公,說自己在學(xué)校里不開心,我問他為什么不開心,他又不肯說。我和你爸也是心里兩頭牽掛,天天惦記著你和曾力,但你妹妹家孩子小,我們又離不開。”

陳小敏決定豁出去了,再去會會陶文龍家長。她聽呂老師和另外了解情況的家長說,浮玉路上個月又開始重新修建,要向西延伸一直通到遠(yuǎn)郊的閔祥鎮(zhèn),將在三年后的元旦前竣工和貫通,因此那個夜市已經(jīng)沒有了,陶文龍的父母只得去了一家烤魚連鎖店打工,住房也重新租過,搬得挺遠(yuǎn),現(xiàn)在馬玉花每天開一輛原來進貨用的舊面包車接送兒子。陳小敏打定主意,要去校門口親自截堵一下馬玉花。那天下午,她向公司請了半天假,特意先回到家洗漱和裝扮一番再過去。她拿出化妝包里平時不太常用的眉筆,一筆一筆輕柔而細(xì)致地描著眉毛,就像在畫一幅工筆畫。她需要時間來安撫自己,來克服內(nèi)心的猶豫和怯弱。畫好眉,她又拿出那支珍藏的雅詩蘭黛口紅。那支口紅買來有兩年了,932色號,顏色是晶瑩鮮艷的緋紅色,平常她并不怎么舍得用,一般的場合她也有些怯用這種張揚的色澤。但在今天,她用這支口紅給自己畫了個烈焰般的紅唇。細(xì)細(xì)地化好妝,她穿上了那件酒紅色的寶姿雙面呢外套——這是她平生最昂貴的一件衣服。兩年前,和曾亞東辦完離婚手續(xù),當(dāng)天中午她就直奔平時很少涉足的解百商場,賭氣一樣地血拼——沒了男人又怎么樣,天塌不下來,我照樣有心情逛街掃貨,沒男人對我好,我完全可以自己對自己好。她陡然生出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決絕,破釜沉舟般地,連價碼都懶得看一眼,用信用卡唰唰唰地給自己買了往日根本沒底氣也舍不得問津的雅詩蘭黛口紅、寶姿大衣,以及一雙后跟十多厘米的百麗高跟鞋。今天,這幾樣?xùn)|西全都要派上用場了。在去面對一場將要發(fā)生的戰(zhàn)斗時,她必須給自己收拾得光鮮自信一點,就像在心理上給自己穿上盔甲。她需要這種有板有眼極具儀式感的打扮,來掩蓋內(nèi)心的怯弱,來暗示自己和他人:我還有自己的尊嚴(yán),我還沒混到那么落魄,我還未到任人踐踏的地步,我還可以體面光鮮地出現(xiàn)在你們的面前。

打扮停當(dāng),陳小敏從柜子里拎出那雙跟高十多厘米的高跟鞋穿上,這也許會使她顯得昂首挺胸盛氣凌人一些。她沒有騎自行車,也沒有坐公交車,而是沿著人行道慢慢地向曾力學(xué)校走去,那樣可以讓她慢一點去面對這一切。雙腳一步步向前邁去,心里的膽怯一點點地彌漫上來。她聽說過一個不善交際的人,為了某件對他人生相當(dāng)緊要的事情,鼓起勇氣去送禮說情,一路上心里糾結(jié)畏怯如坐針氈,到了人家門口敲門,才發(fā)現(xiàn)對方竟然家里沒人,這人頓時如釋重負(fù)歡呼雀躍。她現(xiàn)在的心情就跟那個人相似,潛意識里恨不得自己撲個空,可以不必去面對即將到來的對手和可能引發(fā)的沖突。她想,看到陶文龍媽媽,開頭該怎么說?中間又怎么說?依她的經(jīng)驗,和對方好好溝通的可能性似乎并不大,那她該怎么應(yīng)對呢?跟對方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懇求?以前她懇求過了,但沒有太大效果,這一招對陶文龍家好像并不怎么管用?;蛘?,像呂老師以及另外家長暗示的那樣,真的就跟對方說狠話?可是,又該怎么說呢?直接跟她說:再欺負(fù)我兒子,我揍死你們。但這樣的狠話她說得出口嗎?哪怕她說得出口,結(jié)果可能不光別人覺得可笑,連她自己都覺得色厲內(nèi)荏——揍死你們,就憑著你這副身板,就憑著你這個老實沒用的單身女人?不過如果不這么說,那又該怎么說呢?說再欺負(fù)人,我找人收拾你們?可是在這個城市,憑她那屈指可數(shù)的可憐的一點人脈,她又能找誰?也無非是說著過過嘴癮罷了。那到底該怎么說呢?陳小敏想來想去,還是沒能想出一個有力的語句。好吧,干脆不想了,那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等面對面了再說,能即興發(fā)揮得怎么樣就怎么樣。

離校門口七八十米遠(yuǎn)的路邊,臨時停著一長排前來接孩子的車輛,放學(xué)時間還沒到,早到的家長們站在車前,引頸往校門方向張望著。陳小敏一輛車一輛車一個人一個人地看過去。很快就找到了,她看到馬玉花頂著那頭耀眼蓬松的金黃卷發(fā),立在一輛銀灰色五菱面包車前。

陳小敏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微微揚著頭,裝得昂首挺胸鎮(zhèn)定自若地,試圖不讓人看出她心里的膽怯。她向馬玉花和那輛面包車一步步走近,在一米開外的禮貌距離站定了。

“陶文龍媽媽好,我是曾力媽媽。”陳小敏努力克制著內(nèi)心浮起的慌亂,盡量地微笑著。

馬玉花抬眼盯著她,有點警惕,臉板得死死的:“你又來找我干什么?”

陳小敏看著她的那張臉,被她這么一問,硬撐起來的勇敢和鎮(zhèn)定一下子被打亂了,言語頓時變得結(jié)結(jié)巴巴吞吞吐吐:“我兒子曾力,昨天又被你們陶文龍打了,昨晚我也給你打過電話,可是你關(guān)機了。我希望,你們教育一下孩子,以后能不能……別這樣欺負(fù)我們家曾力?”她說得有些為難,好像這是一個不情之請,有點難以啟齒一般。

馬玉花好不容易耐著性子聽完,上下掃了陳小敏一眼,迅速地撇了一下嘴,做出一個不屑的表情:“你這個人真是好笑,就為了小孩子之間的這么點事情,老是來找我們麻煩。小男孩調(diào)皮,打打鬧鬧是常有的事,你犯得著老這樣子來找我們麻煩嗎?”

“打打鬧鬧,那叫打打鬧鬧嗎?是我兒子老挨你兒子打好不好?拜托你,以后好好管教一下你的兒子!”聽到這話,陳小敏一下子氣急了。

馬玉花鮮紅的嘴唇又撇了一下,說:“管教,怎么管教啊?我兒子就是這樣的,我們沒文化,管教不了?!?/p>

你兒子就是這樣的,你們管教不了。多輕省多不負(fù)責(zé)任的一句話!老師管教不了你兒子,學(xué)校管教不了你兒子,你們也管教不了你兒子,那么,就活該我瘦弱膽小的兒子,一直被你兒子欺負(fù),對嗎?但是,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所有積壓的悲憤,突然像一個被打得氣體太足過于緊繃的氣球,啪的一下子爆炸了,突然得讓陳小敏自己都沒來得及預(yù)料到。仿佛根本沒經(jīng)過大腦指揮一般,她瞬間猛地變成了一只母狼,一個箭步撲上去,猝不及防地雙手叉住馬玉花的兩肩,瘋了一般把她往前一推,死死地摁在面包車的車門上:“去你媽的,你倒說說看,你他媽的憑什么?憑什么你兒子這么一次次欺負(fù)人,你們還他媽的毫無歉意,弄得沒事人一樣?去你媽的,我跟你們拼了,你兒子下次再打我兒子,我找人打斷他的狗腿,不信你試試!”

馬玉花被陳小敏迅猛爆發(fā)的一副要拼了老命般的舉動給嚇著了。她被牢牢地摁壓在車門上。半瘋狂中的陳小敏力氣大得驚人,馬玉花掙扎了兩下,居然動彈不得??粗愋∶舯圃谘矍暗目衽B(tài)猙獰變形的面容,馬玉花明顯地驚懼起來。

陳小敏盯著面對面近在咫尺的馬玉花的臉。那張臉雖然圓大肥胖,但并不緊繃和滋潤,而是浮腫、暗黃、憔悴,跟養(yǎng)尊處優(yōu)紅光滿面富態(tài)飽滿的那種肥胖完全不同。由于驚懼,馬玉花微微地圓睜著眼睛,松弛的眼角上,布滿了細(xì)密的魚尾紋。也許來接兒子之前,馬玉花還在收拾那些活魚,為烤魚店晚上的生意做準(zhǔn)備,她左側(cè)的魚尾紋上,還沾著一片半干的魚鱗,就像掛在眼角的一顆銀色的滴淚痣?!棒~鱗如果一直吸附在皮膚上,日子久了,真的就會變成一顆痣?!痹诳駚y的思緒中,陳小敏竟莫名其妙地冒出小時候奶奶的那句嚇唬和告誡。但她的手上并沒有松一點勁。

馬玉花身子左右扭動,奮力掙扎了幾次,都沒能掙開狂怒狀態(tài)的陳小敏,她越發(fā)羞惱,浮腫的眼皮下漸漸地浮上了一層晶瑩的淚水。

陳小敏捕捉到了馬玉花眼里閃爍的淚光,心里忽然像被針刺了一下,剎那間感到了一種尖銳的痛楚。

她倏然撒開了原本叉著馬玉花雙肩的手,愣愣地立在原地,狂暴的情緒如潮水一般嘩然退下。

“你……你其實也是個苦人?!标愋∶艨粗R玉花的臉,喃喃地說了一句,眼睛里恍然流淌出深切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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