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振遠(yuǎn)
石占恒是官莊村護(hù)林員,身形高大,膚色黝黑,刀條臉,細(xì)眼,高鼻梁,粗硬的絡(luò)腮胡茬,強(qiáng)壯彪悍,高大威猛。每天清晨出門護(hù)林巡山前,先站在屋前,朝對面山坡望。山叫牛頭山,山體渾圓,像個大饅頭,一山雜樹歪歪扭扭,從山腳向山頂蔓延,越往上,越稀疏低矮,那就是他看護(hù)的林子。
村里有兩處山林,另一處在村后的臥虎嶺。兩位護(hù)林員,一位是他,另一位是強(qiáng)二,當(dāng)初,村主任讓兩人選擇,石占恒堅定地選擇了牛頭山。他有自己的打算,上牛頭山雖比臥虎嶺遠(yuǎn)許多,中間還要過左川河,但他有個優(yōu)越條件,他家在村子最高處,坐北朝南,正對牛頭山,天氣晴好時,坐在自家炕頭,隔玻璃窗,就能看見對面山坡上的林子。反過來,站在山上也能瞭見家,連老婆馬麗嬌出門進(jìn)門都能看到,上山下山路上,還能順便照看自家放養(yǎng)在河灘上的牛。村里為兩位護(hù)林員從網(wǎng)上購買了高倍望遠(yuǎn)鏡,石占恒出門前將望遠(yuǎn)鏡貼在眼前,緊繃起臉朝牛頭山瞭望。這時候,石占恒的樣子很像那么回事,身著村里為護(hù)林員發(fā)的迷彩服,右臂戴紅袖箍,腳登兒子退下的黑色高腰山地靴,雙手握望遠(yuǎn)鏡,緩緩轉(zhuǎn)一個扇面,將牛頭山仔細(xì)看一遍,再決定從哪條路上山。他看過的電視劇里,指揮官就是這種神氣,剛開始,馬麗嬌笑:你就裝,不知道的,還當(dāng)你要出征打仗呢。
塞北山里的春天來得遲,谷雨過去好幾天,眼看要立夏,天氣還很涼。昨天下了雨,石占恒偷懶沒上山,今天看得格外認(rèn)真,將望遠(yuǎn)鏡對準(zhǔn)山腰,好一會沒動,拉近的山坡上,陽光燦爛,萌出新綠,點(diǎn)綴著一團(tuán)一朵朦朧的粉紅色,將山坡暈染出春意。石占恒自語:才一天沒上山,山桃花就開了。
馬麗嬌瞥他一眼,說:山桃花開不開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開花你是八百,不開還是八百。
石占恒說:八百和八百不一樣,冬天八百就是個掙,春天八百是受活。
兩人說的八百,是護(hù)林員一個月的工資。護(hù)林員在村里是公益崗位,有照顧性質(zhì)。石占恒正當(dāng)盛年,身強(qiáng)力壯,有糾糾之氣,本不該享受這種照顧。反過來說,如果身體好,石占恒也看不上這八百塊錢。他身體受過傷,兩年前,和馬麗嬌都在太原打工,馬麗嬌做保潔,他在建筑工地做工,一不小心,摔傷了腰,再也干不了重活,沒辦法,兩口子都回到官莊,三個月后,前任護(hù)林員奚己牛跌下山崖,折了條腿,再也不愿意上山,由他接任。
馬麗嬌在一籽一粒挑選紅蕓豆種子,簸箕里的紅蕓豆分成兩攤,手指挑動,癟的,霉的,有蟲眼的,撥到一面,飽滿有光澤的留在一面。跟男人說話,頭也不抬,齊肩頭發(fā)遮住了半邊臉,說。那你就快去受活。
石占恒望著老婆壞笑,說:沒有夜里受活。
馬麗嬌說:想得美。
馬麗嬌膚色好,四十六七歲的鄉(xiāng)下女人,面容飽滿,白里透紅,是那種天生的白,帶幾分異族血統(tǒng)。前幾年,有個中年作家到村里采風(fēng),看到馬麗嬌兩口子,驚訝,說:沒想到胡人基因這么頑強(qiáng),上千年都沒改變。
牛欄里傳來一陣牛哞聲,此起彼伏,長短不一。石占恒走過去,望著里面的牛,面色慈祥得像個父親。他家共有五頭西門塔爾牛,是去年政府補(bǔ)貼加無息貸款,從內(nèi)蒙買來的。官莊村自古半農(nóng)半牧,石占恒家也農(nóng)牧結(jié)合,養(yǎng)五頭牛,種二十畝地,不過,兩口子并沒有指望從莊稼地里收多少,希望全寄托在五頭牛身上,看牛,像看自家孩子。
見石占恒過來,那兩頭叫大美、二花的母牛鼓著圓滾的肚子,瞪著水汪汪的大眼晴一齊朝他望,石占恒心中升出一絲愛憐,對老婆說:大美二花都快生了,我巡山,你多瞭幾眼。
馬麗嬌說:今天我出門,去鄉(xiāng)里簽合同,訂旱地辣椒苗,看這兩天能不能栽上。
石占恒說:記著把牛放出來再去。
馬麗嬌抬頭白了男人一眼:這還用你交代。
石占恒發(fā)現(xiàn)老婆眼泡有些紅腫,有些擔(dān)心,問:吃過藥了嗎?
馬麗嬌沒回答男人,神色暗淡,喃喃自語:也不知道小凱記不記得吃藥?
老婆這么一說,石占恒也嘆氣,院里頓時飄滿憂傷。小凱是他們唯一的兒子,前年春天腎衰竭,找不到匹配腎源,就是找到,也花不起那錢,本來前途無量的孩子眼看性命不保,馬麗嬌將自己的一個腎換給了兒子,從此,母子二人都離不了藥,兒子要終生吃藥排異,馬麗嬌自己要長期吃藥調(diào)養(yǎng)。
提起兒子,石占恒的好心情沒有了,出門時,腳步遲緩,打不起精神。
一位后生站在門前那塊大石頭前低頭沉思。
石頭有兩間房那么大,兩層樓那么高,豁豁牙牙不太規(guī)整,遠(yuǎn)看像個大蛋。石占恒家大門朝東,在村子最高處,大石與石占恒家平行,正對坡下的村巷。從石占恒家出來,要拐個彎,繞過大石,下一面陡坡,才能走進(jìn)村巷。大石孤零零立在坡上,周圍再找不到一塊石頭,沒人知道這么大一塊石頭怎么會落到這里。官莊村在兩山之間,有石頭不稀奇,稀奇的是兩面山坡離大石都很遠(yuǎn),即便山崩,也不可能將這么一大塊石頭崩這么遠(yuǎn)。有人說這是塊隕石,從天上掉下來的。那回來的中年作家說,隕石沒有這么大個的。還有一種說法,某年某月,有神鳥從牛頭山與臥虎嶺之間飛過,看到左川河畔水草豐美,下了顆蛋,砸在地上。多少年過去,化成一塊大石。又不知哪年哪月哪個人靈機(jī)一動,想出“石來運(yùn)轉(zhuǎn)”這四個字,讓石匠陰刻在大石朝向村子一面,多少年風(fēng)吹雨淋,已經(jīng)漫漶不清。村里人將大石當(dāng)神物,在前面砌上磚頭,做個簡易神龕,誰家遇上什么事,會擺上供品祭拜。
六年前,石小凱考上大學(xué),村里人說石占恒家離大石最近,沾了靈氣,要不全村七十多戶人家,怎么單單石占恒家兒子能去北京上大學(xué)。兒子高考前,石占恒兩口子確曾在大石前拜過。兒子腎衰竭動手術(shù)前,也在大石前拜過。石占恒不知道后生站在大石前想什么,難不成遇到什么難事,也想拜拜,看樣子卻不像。走近了,后生問,石叔要上山?石占恒點(diǎn)頭,問:這是想甚?后生沒回答,卻問:石叔你說,這大石頭到底怎么來的。石占恒遲疑了一會,說老輩人都說是天上神鳥下的蛋。后生就笑。
你信嗎?
我不信,可老輩人都這么說。
后生又笑,說:那就當(dāng)是真的。
后生姓田,是上頭派在官莊村的第一書記。官莊村民風(fēng)剽悍,好勇斗狠,村人姓雜,有姓奚的,姓馬的,姓劉的,姓石的,姓王的,姓元的,七十多戶人家,六個姓氏,解放前,村長保長輪流坐莊,馬家勢大馬家當(dāng),劉家勢大劉家當(dāng),勢均力敵,先打鬧,打鬧不出結(jié)果,大家一起當(dāng),得勢的當(dāng)村長保長,不得勢的前面有個副字。再早,連村名也隨家族勢力叫,縣志里記有官莊村改村名的故事,說是一開始,村名隨拳頭,哪家拳頭硬,哪家就得勢,哪家得勢,村名就帶哪家姓氏。叫過石家?guī)X、劉家山、奚家村。清朝康熙年間,幾姓人因為村名打得頭破血流,死了人,官司打到縣里,老爺驚堂木一拍,先將幾方各打五十大板,等殺過威風(fēng),說:既讓老爺官斷,誰家姓氏也不能隨,就叫官莊。以后幾百年,官莊這名字再沒變過。這村名不賴,周圍村子叫羊疙瘩嶺、牛尾巴山,榆樹灣,好的帶個姓氏,叫某家溝,某家洼,某家?guī)X,要多土氣有多土氣,只有官莊村名威風(fēng)凜凜,猛一聽,能想到衙門里威——武的喝堂聲,不知蒙了多少人,當(dāng)年那個中年作家就是沖著這村名來村里采風(fēng)的。那后生說,他剛看到這個村名,也以為是個像樣的大村子,有歷史,有文化,興沖沖來了,沒想到又貧窮又偏僻。后生來時,誰也想不到這位哪個家族也不是的年輕娃娃會成為村里最大的頭兒,村里的馬家劉家還當(dāng)支書主任,可后生身上明明白白掛著個第一,還守在村里不走,一駐就是幾年,馬家劉家的支書主任就被看輕了許多。
石占恒才和后生說了兩句話,大石前多了幾個人,先是元七艮和老婆劉胖女,接著是劉二狗媽,再后來是劉四命,最后是奚己牛。
元七艮來時,拄根渾身疙瘩的棗木棍,被徐胖女?dāng)v扶,嘴唇抖動,顫顫巍巍。老兩口無子女,入了五保,由村里負(fù)責(zé)養(yǎng)老,把村干部當(dāng)成依靠,沒事就圍著村干部轉(zhuǎn)。這幾年,村里年紀(jì)輕點(diǎn)的都去城里找活干,連支書主任也在忻州有生意,那后生反倒成為村里唯一的年輕人,還常駐村里。元七艮認(rèn)準(zhǔn)那后生在村里當(dāng)家主事,理應(yīng)負(fù)責(zé)他生活,有事不找他找誰?家里燈不著喊田書記,雞不進(jìn)窩喊田書記,頭疼腦熱更要喊田書記。當(dāng)面喊田書記,背后叫那后生。那后生只要在村里,走到哪老兩口跟到哪,七老八十了,反倒像兩個離不開大人的娃娃。元七艮還有個毛病,每次看見那后生,都說他年輕時為村里吃過大苦立過大功,村前洋井是他帶人打的,河川水壩是他領(lǐng)人修的,還有那年,與羊疙瘩嶺村人打群架,他是第一個沖過去的。說著說著,臉色潮紅,嘴角泛沫,哆嗦得更厲害。最后用一句話收煞,如今弄了一身病,腿疼腰疼,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甚都做不了,成天躺在炕上,出個門,都靠這老娘娘(老太婆)侍候。就像身上的病都是為一村人得的。
這些話,石占恒聽過八百遍,每次聽元七艮說往事,都能想起老漢年輕時的樣子,中等個頭,精干利落。與羊疙瘩嶺村械斗那年,他才三十一二歲,眼見得羊疙瘩嶺人手持扁擔(dān)、鐵叉氣勢洶洶沖來,官莊村這邊,元七艮一個人沖殺過去,一柄鋼锨閃耀,轉(zhuǎn)眼拍翻一堆人,羊疙瘩嶺人頓作鳥獸散,落荒而逃。在石占恒看來,古小說中說的萬夫不當(dāng)之勇就是元七艮當(dāng)年的樣子。元七艮從來沒給人說過,那場械斗過后,他在縣拘留所關(guān)了半月,被撤了村主任職務(wù)。
元七艮沒白把這些事掛在嘴上,給他帶來了個榮譽(yù)稱號——老主任。那后生就這么叫,上面來了人也這么介紹。
元七艮老伴劉胖女,一點(diǎn)也不胖,瘦瘦小小,羸羸弱弱。沒嫁給徐七艮以前,男人死了多年。那場械斗后,劉胖女就和光棍漢元七艮相好上,一年后嫁給元七艮。元七艮這些事,徐胖女百聽不厭,每回聽,都緊抱老漢一只胳膊,仰頭望那張皺成核桃皮的老臉,眼里全是崇敬。誰要說元七艮一點(diǎn)不是,徐胖女會和你急,馬上反駁。有一回,那后生問元七艮識不識字,不等元七艮回答,劉胖女馬上懟一句,說:看你說的,不識字能當(dāng)主任?
二狗媽六十九歲,年輕時死了大小子大狗,前兩年死了老漢,二小子二狗在東莞打工,一年前跑了兒媳婦,留下兩個孫女在澗水鄉(xiāng)上學(xué)。二狗媽和人一說話就哭,涕淚縱橫,哭死去的老漢,哭兩個孫女沒了媽,最后哭自個恓惶,老了老了,一身病,還要照看兩個孫女。哭完了,抹一把鼻涕眼淚,臉色一變,開始罵,先罵兒媳婦不守婦道,罵二狗沒本事,再罵老漢沒良心,留下她一個人受苦,最后罵老天爺不公,把什么苦楚都帶給自家。
劉四命七十多歲,打了一輩子光棍,一來就坐在大石前的磚臺上,雙手抱在懷里,一雙癡呆混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元七艮。劉四命與后溝胡春花相好三十多年,老了還是光棍漢。胡春花男人三十多歲就癱在床上,胡春花一個女人,拉扯三個娃娃外加侍候一個癱瘓男人,吃沒吃,穿沒穿,光棍漢劉四命就進(jìn)了胡春花家,由當(dāng)年的村主任元七艮做主,立了字據(jù)。劉四命為胡春花養(yǎng)家,胡春花三個娃娃長大成人后,為劉四命養(yǎng)老。胡春花炕上就睡了兩個男人,塞北山里把這叫拉偏套。劉四命為胡春花拉了二十多年偏套,胡春花男人死了,劉四命為春花三個娃娃娶了媳婦,沒給自個換來一紙結(jié)婚證,也沒換來一聲爹。前幾年,胡春花三個兒子在忻州打工,都買了樓房,將胡春花接過去,只留下劉四命一個人守家。沒幾天,劉四命憨了,見人就咧開嘴笑,卻認(rèn)準(zhǔn)一個理,當(dāng)年是元七艮做主立的字據(jù),應(yīng)當(dāng)為他做主。天天跟著元七艮討要說法,見到元七艮,卻一聲不吭,元七艮走到哪,劉四命跟到哪。官莊就有一景,元七艮跟著那后生,劉四命跟著元七艮。那后生回到村委會,元七艮老兩口坐到村委會門前,劉四命也坐到村委會門前。后生在巷里轉(zhuǎn),元七艮老兩口也跟著轉(zhuǎn),身后拖個影子劉四命。上面來人檢查工作,那后生陪著在村里轉(zhuǎn),三個人也陪著轉(zhuǎn)。把那后生跟急了,送三人去澗水鄉(xiāng)養(yǎng)老院,元七艮、劉胖女死活不去,劉四命倒是去了,沒幾天,偷偷跑回來,還像影子一樣跟著元七艮。再送,甚也不說,嗷嗷叫,蹲在地上牛吼一樣嗚嗚哭。
奚己牛原名奚寄牛,出生時還是生產(chǎn)隊,他爹偷偷養(yǎng)了兩頭牛,怕人發(fā)現(xiàn),準(zhǔn)備寄養(yǎng)到后山親戚家,那天正好將牛送去,回來后,婆娘生下了個小子,順口取名寄牛。八幾年登記身份證信息,登錄的人嫌寄字筆畫多,寫成己牛,就成了奚己牛,山里人名字不值錢,改了就改了,別人不在乎,他本人也不在乎。奚己牛腿瘸,穿件不知從哪弄來的黑色夾克,戴黑色棒球帽,騎一輛半新不舊自行車,后座上別根高高翹起的掃把,來到大石前,屁股并不離開車座,一只腳蹬在地上,另一只腳搭著車鐙,不知道的人,看不出他是個瘸子,反倒覺出幾分瀟灑。奚己牛比石占恒大兩歲,滿臉黑硬胡茬,也是個無兒無女的光棍漢,去年巡山摔斷條腿,過后死活再不當(dāng)護(hù)林員,由石占恒接任,現(xiàn)在是村里的保潔員,清晨傍晚兩次將巷里的牛糞、羊屎蛋清掃干凈,每月也拿八百塊。奚己牛不當(dāng)護(hù)林員,是怕他萬一摔死在山里沒人知道。
前年冬天,奚己牛從牛頭山老爺頂摔下來,昏迷在溝里,半夜蘇醒,硬往回爬,天亮?xí)r爬到左川河,馬麗嬌清晨上山,看到血糊糊一個人,躺在亮晃晃的冰面上,驚叫一聲趕過去,不等將人扶起來,奚己牛睜開眼,慘叫一聲:馬麗嬌,我快死了。死死拉住馬麗嬌的手,又昏迷過去。馬麗嬌將奚己牛背回村,又招呼人送往鄉(xiāng)衛(wèi)生院。養(yǎng)傷三個多月,奚己牛瘸了一條腿,能動彈后,第一件事是提一大包東西,來到石占恒家,進(jìn)門噗嗵跪下,朝馬麗嬌叩三個響頭。說:以后我這條命就是你的。馬麗嬌說:我可當(dāng)不起。奚己牛說:反正以后,你馬麗嬌就是我奚己牛的救命恩人??茨歉鄙駳猓孟裼旭R麗嬌這個救命恩人,如同攀上一門親戚,比他獲救更值得高興。以后,逢人就說他命好,碰上馬麗嬌這么個救命恩人,若不是馬麗嬌,他早凍死在冰面上了。說過幾回,就有了細(xì)節(jié),成了故事,說他迷迷糊糊,仿佛有聲音喊奚己牛,遠(yuǎn)遠(yuǎn)的,像從天空傳來,還以為是他媽呢,睜開眼,先看到四周一片亮晶晶,接著看到一張白白凈凈的臉被太陽光照得發(fā)亮,才知道是馬麗嬌。奚己牛說得很動情,認(rèn)準(zhǔn)了馬麗嬌就是救命恩人。第二件事是去鎮(zhèn)里買幾塊柏木板,請羊疙瘩嶺的陳木匠做木頭。這地方把棺材叫木頭,陳木匠做木頭手藝聞名澗水鄉(xiāng),奚己??匣ㄥX,陳木匠肯賣力,用上平生本事,將一口白茬木頭精雕細(xì)刻,又請馬家窯米老四刷過三遍桐油,活兒前后做了整整一個月,完工那天,奚己牛犒勞匠人,放了一千響鞭炮,請來全村人看。元七艮繞著奚己牛的木頭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嘖嘖稱道,先摸三寸厚的棺板,再摸精美的花紋,手直抖,嘴直哆嗦,摸著摸著,就哭出聲來。奚己牛奇怪,說:七叔,我做木頭,你哭啥嘛?
奚己牛將木頭放在他那間破東房里,鋪上一層又一層被褥,每天睡里面,對人說,我無兒無女無婆娘,哪天死了,就不再麻煩村里人,直接抬出去埋了,省事。
馬麗嬌勸過奚己牛,說哪有不到五十歲的人就做木頭,放在屋里怪瘆人的。奚己牛說:那天,我下午從山崖栽下來,到半夜才醒,要不明不白叫狼吃了,豹子撕了,野豬拱了,恐怕都沒人知道,連躺木頭機(jī)會都沒有。爬到左川河面,多虧你救下,要不也是一根冰棍。
馬麗嬌面強(qiáng)心軟,奚己牛這么一說,差點(diǎn)流下眼淚。
過幾天,馬麗嬌再勸,奚己牛卻換成一副賴皮相,說:誰讓你救我,你不救我,不是就沒有這回事。
那神氣明明白白告訴馬麗嬌,你救了我,就得為我負(fù)責(zé)。
馬麗嬌哭笑不得,知道奚己牛這是黏上她了。
看到奚己牛黏自己老婆,石占恒再生氣也沒辦法,罵:那你再去死哇!
奚己牛更賴皮,說:只要還是馬麗嬌救,再從老爺頂栽下來十回都行。
陽光照在大石上,熠熠生輝。石占恒知道,再過上一會兒,元七艮和二狗媽會圍著那后生,各說各的苦,奚己牛和劉四命倒甚也不會說,可戳在眼跟前,比訴說還叫人難受,大石前立馬會被悲情包圍。他同情那后生,才二十八九歲,亮亮堂堂、斯斯文文,成天被幾個黃土埋了多半截的老漢漢老娘娘圍著,不知是什么滋味。一會兒又覺得,這些老漢漢老娘娘雖然老糊涂了,卻找對了人。那后生好性子,看見人就笑,笑的與村里人不一樣,像藏著什么,明明笑得那么亮堂,又讓人擔(dān)心,年輕的臉,有棱角的嘴,一種變化一次張翕,能給人好處,也能讓人失望,左右不了命運(yùn),卻能讓人想點(diǎn)什么。他心里有些痛,想抬腳走。奚己牛喊住了他,問:麗嬌身體好些嗎?像問候自家親人。石占恒最煩奚己牛用這種口吻問候自己老婆,年輕時,好幾次差點(diǎn)因這個和奚己牛動手。自從馬麗嬌被奚己牛當(dāng)成救命恩人后,奚己牛問候起來再無顧忌,石占恒也不好再說什么。
石占恒明白奚己牛的心思,他來到大石前,就是來等馬麗嬌出門的,不過,量他不敢怎樣,也不能怎樣,就是想多看兩眼,說幾句話,討一次好,近距離接觸一回。
石占恒沒理會奚己牛,拔腿離開,奚己牛在身后喊,過幾天,我殺只羊,給麗嬌補(bǔ)補(bǔ)身子,咱哥倆喝一回大酒。
石占恒頭也不回,說:留著你自己吃,吃死你個鱉孫子。
春天的左川河彎曲成一根線,在陽光下亮晃晃閃爍,繞過官莊村,又被兩面的山夾沒了蹤影。路邊有幾棵柳樹,歪歪扭扭,整個冬天都像個落魄漢子,頂著亂發(fā)般的枝條,向東南方向傾斜。天天從這幾棵老柳樹下走過,石占恒覺得柳樹就是這樣,山里、村里、鄉(xiāng)里,連縣城里的柳樹也是這樣,皴皺著黢黑蒼老的樹皮,佝僂起彎曲瘦弱的枝干,讓人想到苦焦兩個字。那后生把這種樹叫小老樹,說因為土質(zhì)氣候原因,永遠(yuǎn)長不大。石占恒一看到那幾棵柳樹,還會想到自己,有幾次刮西北風(fēng),柳樹朝東南方向傾斜,弓一樣繃緊了樹干,樹冠都貼在地面,像被拽住抬不起身,不斷掙扎。他看得揪心,擔(dān)心那幾棵樹像他和馬麗嬌那樣撐不下去,隨時折斷。風(fēng)停了,柳樹還彎著腰,像呼哧呼哧喘氣,再直不起來。那年去太原打工,歇工時和馬麗嬌去公園才發(fā)現(xiàn),噢,原來柳樹應(yīng)該是這樣的,碧綠碧綠,絲絲絳絳垂下來,那會兒,他想到了馬麗嬌的飄飄長發(fā)。馬麗嬌年輕時,喜歡每天清晨在院里梳理頭發(fā),側(cè)著身子,一手拿把木梳,一手持面鏡子,頭扭到一邊,長發(fā)流瀉下來,輕盈柔軟,在微風(fēng)中擺動。從太原回來后,馬麗嬌的頭發(fā)越剪越短,現(xiàn)在還齊肩,再以后呢?會不會就像這幾棵頂著亂蓬蓬枝條的老柳樹。
河灘上的草已生出綠葉,嬌嫩動人,茵滿了河灘。石占恒想,再過幾天,各種青草就會蓬蓬勃勃,苦苦菜,狗娃草,歪頭草,牛舌頭草,紫云英,苜蓿,矢車菊,都俊生生,水靈靈,有的還開出各種顏色的花兒,紅的,白的,黃的,紫的,藍(lán)的,河灘上花香四溢,五彩斑斕,西門塔爾牛不愁沒有吃的。大花、二花會帶著小美、小花滿河灘跑。
河水不大,緩緩流動。河槽中間放幾塊石頭,石占恒踏著石頭,幾步就過了河。再過一道河水沖刷出的斷崖,就算上了牛頭山,往上走,直到老爺頂,都是他的護(hù)林地界。山上與河灘差了一個季節(jié),風(fēng)還有些冷,山坡上的草才泛綠,各種樹木枝條搖曳,樺樹、杉樹、黃櫨樹、槐樹,榆樹剛生出嫩芽,想起在山下看到的山桃花,石占恒緊走幾步,山桃樹就明媚地出現(xiàn)在眼前,枝條細(xì)細(xì)的,花兒卻嬌艷,游蜂野蝶盯著花蕊飛舞,嗡嗡嚶嚶,山風(fēng)徐徐吹來,花兒晃動,楚楚動人。石占恒只在山桃樹前站了一小會就離開了,他沒心情看花,覺得一個五大三粗、滿臉絡(luò)腮胡茬的大男人看山桃花有些矯情,就像前兩年在太原做工閑暇時,站在大街上,盯著花枝招展的女娃娃看要招打一樣。想起前天放在山腰一棵黃櫨樹下的夾子,都兩天了,也不知有沒有夾住野物。山里有草兔、野豬、獾,奚己牛說還有狼、金錢豹,可他從沒有見過,最常見的是山雞和各種雀兒,他想夾只草兔或者山雞,給馬麗嬌補(bǔ)補(bǔ)身子??觳絹淼近S櫨樹下,看見夾子動了,卻只夾住幾根斑斕的山雞毛。又想起奚己牛說要為馬麗嬌補(bǔ)身子殺只羊,狠狠罵了句“灰鬼”。
半小時后,石占恒站在了老爺頂。牛頭山不算高,他每天巡山,要繞山坡轉(zhuǎn)一圈,最后上到老爺頂朝四周望。舉起望遠(yuǎn)鏡,由近及遠(yuǎn),山丘一座連一座,向遠(yuǎn)處逶迤,霧靄迷茫處應(yīng)該是二道邊墻(明長城)。然后朝村里瞭望,他家的牛出了村,朝河灘方向走過來,數(shù)了數(shù),還是五頭,大美、二花快產(chǎn)了,他曾告訴馬麗嬌這幾天不要將大美二花放出來,免得出意外。馬麗嬌說,牛和人一樣,臨產(chǎn)前奶頭會變大。還揭開大美、二花尾巴看看陰門,說還要幾天。又說牛和人一樣,也有預(yù)產(chǎn)期,預(yù)產(chǎn)期沒到,要適當(dāng)放出來走走。還說牛比人皮實(shí),靈性不比人差,感覺快產(chǎn)了,就是放開牛欄也不會出來。馬麗嬌這么說,石占恒想起了她懷兒子石小凱時的樣子,臨產(chǎn)前十幾天,大肚子大奶,還照樣下地,照樣在村里搖搖擺擺走動。他不知道馬麗嬌是不是用自己生兒子的經(jīng)驗判斷牛,但還是愿意相信馬麗嬌的話。
官莊村的牛確實(shí)有靈性,來河灘從不需要人管,每天上午九點(diǎn)多鐘,估計露水下去了,打開牛欄,牛會自己穿過村巷,來到河邊,以河為界,饑了在河灘吃草,渴了去河畔喝水,吃好喝好就垂下頭反芻,甩開尾巴看風(fēng)景。下午四五點(diǎn)鐘,太陽掛在西面的臥虎嶺,露水還沒有上來時,牛在外面待夠了,自己會走回家。
各家的牛也都放出來,劉樹二家的毛驢也牽出來,毛驢奸滑,不如牛溫馴本分,劉樹二在河灘揳幾根木橛子,驢籠頭上拴根十多米長的繩子,毛驢就以繩為半徑啃草。還有奚己牛的羊,一進(jìn)河灘就散開來,若白色棉球樣浮動,一只黑狗圍著羊群跑,汪汪叫。太陽正好,曬得牛羊舒服,那幾匹驢也舒服,都忘記了吃草,尾巴甩得像在心里唱山曲兒??吹竭@情景,他感覺像到了牧區(qū)。
他很喜歡牛從容隨意的樣子,昨天下雨,牛沒放出來,在牛欄里一整天,都圈急了,扯開嗓門哞哞叫,今天出來,走在路上還是那么搖頭擺尾,不緊不慢,像踱步去觀山景。進(jìn)了河灘,也不著急找吃的。五頭牛都是母牛,大美二花之外,小美小花是大美二花生的。還有一頭叫三彩,懷胎也有兩個月,嬌氣任性,不合群,與其它四頭好像不是一家子,獨(dú)自走到河邊,卻不低頭喝水,尾巴甩得悠閑,頭來回晃,大概是把河水當(dāng)鏡子,搔首弄姿欣賞自己勻稱漂亮的身段。石占恒看的笑,心想不愧是馬麗嬌養(yǎng)的牛,一樣喜歡臭美。
將鏡頭移開朝向村里。大石前,那后生還在,元七艮老兩口、劉二狗媽也在,伸手比比劃劃,卻不像在訴苦。自家院里,馬麗嬌也出了屋門,站在門口臺階上朝山這邊招手,她知道這時候自家男人說不定站在老爺頂朝家那面望,這是在向他打招呼,告訴他自己要出門了。接著走出院子,轉(zhuǎn)身合上兩扇大紅鐵皮門,腳步輕盈朝下走,身上那件天藍(lán)色外套很耀眼,像在空中飄浮,到大石前停住了,跟幾個人說幾句話,又朝坡下走去,隱在村舍中,很快就站在了村口的老柳樹下,等從羊疙瘩嶺過來,通往澗水鄉(xiāng)的票車。一個人一瘸一拐從村里出來,也站到老柳樹下。他心里一緊,調(diào)整焦距,奚己牛那張胡子拉茬的糙臉就清晰了,露出牙齒笑,他很討厭奚己牛對馬麗嬌笑,一個高大粗糙的男人對女人這么笑,沒想法才怪呢。
對面臥虎嶺上的強(qiáng)二也巡到山頂,強(qiáng)二比石占恒大十多歲,當(dāng)過七八年護(hù)林員,巡山習(xí)慣線路和石占恒一樣,都是沿著山坡小路往上繞,這會兒也站在山頂,居高臨下朝四面望。
兩山之間的鄉(xiāng)間公路上,一輛藍(lán)色票車從山里鉆出來,繞過官莊村停下,馬麗嬌和奚己牛上了車,票車緩緩移動,沿著左川河又朝山里鉆。
石占恒的望遠(yuǎn)鏡跟著票車,直到鏡頭里全是連綿的山丘,仍沒有放下來。他心慌得厲害,感覺腰又疼起來,放下望遠(yuǎn)鏡,雙手叉了腰,仍朝那面望。
老爺頂陽光很好,風(fēng)很大,山頂?shù)共幌駨纳较驴茨敲醇饩粔K平臺,兩棵禿樹,幾塊亂石。兩年前,奚己牛就是從這里栽下去的。石占恒每天巡山到這里,都要坐一會。在他的記憶中,從這里栽下去的可不止奚己牛一人,起碼還有三四個,栽下去的說法也不一樣,有的是采草藥,有的是挖野菜,有的是站在崖邊恍惚了,可仔細(xì)琢磨,都是光景過不去的,丟下老婆娃娃就那么栽下去了。光棍漢就奚己牛一個,那灰鬼怎么會栽下去?還栽得像肉丸子一樣血肉模糊。這里并不怎么兇險,靠近崖邊還有棵歪脖子榆樹,奚己牛自小在山上跑,不應(yīng)該失足栽下去哇?不是想女人想魔癥了,就是不想活了。為什么救他的偏偏是馬麗嬌,不是別人?他甚至懷疑這是不是奚己牛的一個陰謀。
石占恒不相信奚己牛不屈不撓接近馬麗嬌是單純報恩。馬麗嬌嫁到官莊第一天,奚己牛就曾對馬麗嬌動手動腳。他和馬麗嬌辦喜事那天晚上,家里一下?lián)磉M(jìn)了七八個鬧洞房的,清一色的光棍漢,一雙雙色迷迷的眼睛盯著馬麗嬌胸脯看。奚己牛鬧得最兇,說葷話,推馬麗嬌和他親嘴,吃同心果,喝交杯酒,嘬紅櫻桃,揣老人頭,他清楚地看見,一只粗糙的手賊一樣,在馬麗嬌豐滿的屁股上摸一把,又快速縮回去。幾個人起哄,怪叫,嬉笑,一直折騰到深夜,好容易離去,小兩口干柴烈火,正如膠似膝,氣喘吁吁,鶯聲燕語時,窗外傳來嘿嘿笑聲。石占恒罵,奚己牛,我日你個灰祖宗!窗外笑得更放肆,說:馬麗嬌可不是我祖宗。
從嬌嫩漂亮的小媳婦變成豐盈健碩的中年女人,馬麗嬌用了二十多年,石占恒提防了奚己牛二十多年。這二十多年,他經(jīng)常被奚己牛放肆的眼神激怒。奚己牛年輕時,也有一雙單純明亮的眼睛,自從馬麗嬌嫁過來,就變得貪婪、饑渴、充滿欲望,年輕時赤祼祼直勾勾,年紀(jì)大了,刀刻般的皺紋并沒有掩飾眼里的欲望,反倒更加狂放野性,一看到馬麗嬌就放光。最讓石占恒氣惱的,是這家伙見到自個,總是怪聲怪氣的,給人的感覺,倒像是石占恒占了本該屬于他的女人。
身為馬麗嬌的男人,石占恒擋不住奚己牛的目光,生氣歸生氣,人家要看也沒辦法,總不能天天把老婆關(guān)在家里。被馬麗嬌救過后,奚己牛經(jīng)常當(dāng)著他的面,向馬麗嬌獻(xiàn)殷勤,像馬麗嬌的另一個男人。
要說馬麗嬌對奚己牛有恩,奚己牛已向馬麗嬌報過一次恩。
那年為治小凱的病,馬麗嬌豁出去了,先決定割自己一個腎替兒子換上,接著求遍所有親戚和村里人為兒子籌集手術(shù)費(fèi),能借的都借了,能求的也求了。那幾天,馬麗嬌白天去親戚朋友家跑,晚上,拿出小本本往上面記,借了誰家多少,還準(zhǔn)備去誰家借多少,誰家要求什么時候還,誰家可以延緩,都記得清清楚楚,石占恒一個大男人,干著急,卻沒什么辦法。
石占恒不知道,這么一個心高氣傲的女人,是怎樣向人開口的,只知道才用了十多天,馬麗嬌就借來二十七萬。再差三萬,就湊足醫(yī)生說的三十萬。
最后三萬卻想不到的容易,是奚己牛送來的。
那天上午,天色陰沉,窗外刮起西北風(fēng)。石占恒和馬麗嬌盤腿坐在炕上,兩人中間隔著一張炕桌。記賬的小本本放在炕桌中間,馬麗嬌嘆口氣說:嘴皮磨薄,腿都快跑斷了,只能借這么多,不行的話,等小凱動了手術(shù)再說。石占恒點(diǎn)頭。這時候,大門響起,有人在院里粗聲大氣喊:麗嬌在嗎?竟是奚己牛。不等兩個人下炕,透進(jìn)一陣?yán)滹L(fēng),奚己牛進(jìn)了屋。石占恒問,你怎么來了?奚己牛粗糲的臉上堆滿和藹的笑,在一個村里相處幾十年,石占恒從沒有見奚己牛這么笑,有些不放心。奚己牛根本不理會他,好像屋里沒他這個人,只望馬麗嬌,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放到炕桌上,說,知道你為小凱看病,到處借錢,連元七艮那死老漢漢都給你拿過二百塊錢,就不問我一聲,我不是咱村里人?還是根本就不算人?
馬麗嬌說:也想過跟你開口,就怕你為難。
奚己牛說:不是怕我為難,是怕我沒有。
馬麗嬌說:真是怕你為難。
奚己牛滿是胡茬的嘴咧開,嗬嗬笑,說:為不為難要看什么時候,借給誰,前幾年攢了幾個錢,想討個老婆,如今老了,又成瘸子,再沒奔頭,有那口木頭睡,這輩子就算交代過去,這錢放著沒用,給小凱看病是正經(jīng)用場。
聽奚己牛這么說,石占恒難受,他不想要這錢,沒等開口。奚己牛瞥他一眼,目光里全是不屑,說:石疙瘩,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放心,這錢是我奚己牛借給恩人的,與你石疙瘩沒關(guān)系。石占恒乳名疙瘩,爹媽在世時,喊一聲疙瘩,聽著親切,自娶了馬麗嬌,村里再沒人這么喊,奚己牛不光叫,還特意加上姓,就變成石疙瘩,怪怪的,帶著些輕賤。石占恒臉憋得通紅,想把錢摔到奚己牛臉上,喊一聲滾出去,想到馬麗嬌借錢的難處,嘴張開了,聲音卻咽下去。奚己牛也沒說更難聽的,一瘸一拐出了門。
其實(shí),就因為對奚己牛有恩,馬麗嬌把村里人都求遍了,唯獨(dú)不愿意向他開口。
石小凱的換腎手術(shù)是一個月之后做的,倒也順利。只是一家人誰都高興不起來,更加發(fā)愁。手術(shù)時,與石小凱戀愛的女孩沒露面,估計以后與石小凱再沒什么關(guān)系。以后,一家三口,一個腰受了傷,一個割了個腎,一個換了個腎,不折不扣三個廢人,還有哪個姑娘愿意嫁到這樣的家?
太陽偏西,把山下照得晃人眼,一輛黑色越野車緩緩駛過,在河邊老柳樹旁停下,卻沒上下人又開走。河灘上,牛羊被陽光曬得愜意,一堆一伙聚在一起,是誰家的,一眼能看出來。自家的五頭牛很悠閑,大美、二花伸長了舌頭舔兩頭小牛,三彩呢,孤零零站在一旁看,像在學(xué)怎么做牛媽。
石占恒不知道自己怎么一步步下了山,過了左川河,等回過神來,已站在大石前,石人般呆呆站著。門前,馬麗嬌和幾個陌生人在說什么,那后生也在,奚己牛裹著衣襟,聽得入神,看見石占恒,喊:石疙瘩回來了。幾個陌生人都回過頭來。
那后生還是那么燦爛的笑,說,石叔,石磨村來了幾個人,看看你家的牛。
幾個陌生人也望著石占恒笑。
馬麗嬌站在一邊,并不理會自己男人,向幾個陌生人說她的西門塔爾牛,說大美二花和三彩,說紅蕓豆,還說準(zhǔn)備栽的旱地辣椒。石占恒覺得,馬麗嬌的神氣,和兒子當(dāng)年考上大學(xué)時一樣,滿臉泛出光彩。他有些不明白,不就是幾頭牛嗎?誰家不會養(yǎng),值得向人家炫耀。
太陽落下來,那塊大石在晚照中變成金黃色,河灘的?;貋砹?,坡下,大美先探出頭,接著是二花、三彩,看到家門口有生人,停住腳步,瞪著水汪汪的眼朝上望。平時,幾個家伙由大美領(lǐng)著,搖頭晃腦從河灘回來,到家門口,用鼻頭拱開虛掩的門,會自己走進(jìn)牛欄。若是門鎖著,老老實(shí)實(shí)站在門前等。有一回,石占恒和馬麗嬌去鎮(zhèn)里,沒趕上票車,步行回來天已大黑,走到家門口,幾個家伙在黑暗處站著,見主人回來,一齊長哞,大美用鼻頭朝馬麗嬌身上拱,二花身子朝馬麗嬌背上蹭,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見了媽,抱怨怎么就忘了自己。馬麗嬌抱抱大美,又摟摟二花,說,今天是耽擱了,以后再不會。那天,石占恒突然發(fā)現(xiàn),怎么沒有一頭牛蹭自己,沒有一頭牛和自己親近。當(dāng)年,小凱也是這樣。莫不是連牛也知道女人天生溫柔。
馬麗嬌還在向陌生人炫耀她的牛。大美二花都快生了,過些天,她家就會由五頭牛變?yōu)槠哳^,還有三彩,八九月份也會生,到時候,就八頭了。
牛從陌生人跟前走過,怯生生,一頭挨一頭,像一群聽話的小學(xué)生般魚貫進(jìn)家。那后生帶陌生人離開,走到大石前,望著那“石來運(yùn)轉(zhuǎn)”幾個字指指點(diǎn)點(diǎn)。這幾天,那后生老是圍著大石轉(zhuǎn),是不是要對大石做什么事。
馬麗嬌做好飯,兩口子吃完天已黑了。馬麗嬌收拾完,去院里牛欄。石占恒開始寫巡山筆記。鄉(xiāng)里規(guī)定,護(hù)林員每天必須記巡山筆記,不然要扣工資。拿出林管站發(fā)的森林管護(hù)巡山記錄本,按上面固定格式,填好日期、天氣、地點(diǎn),最后寫巡山情況,今天手指格外僵硬,不靈活,一筆一畫寫。昨天下雨沒上山,但站在院里用望遠(yuǎn)鏡瞭過不止一回,吃飯時,坐在炕上,隔玻璃窗還瞭過兩回,只是雨中山霧濛濛,實(shí)際瞭不到什么。他覺得自個還是個負(fù)責(zé)任的護(hù)林員,起碼應(yīng)該比奚己牛強(qiáng)。但是,巡山記錄不能這么寫,老老實(shí)實(shí)在天氣一欄里寫上小到中雨后,接著填寫巡山情況一欄,想了想,寫:早上八點(diǎn),披塑料布出村,過左川河,經(jīng)山咀子、二道梁,又到老爺頂上,十二點(diǎn),雨停了,有雀兒叫,山上灌木,山下喬木,靜悄悄的,無異常情況發(fā)生。
他很得意自己能這么寫,當(dāng)了一年多護(hù)林員,天天寫巡山筆記,把忘了許多年的詞兒都寫順遛了,有時候瞎編幾句,比真的還像那么回事。
今天如實(shí)寫:昨天下了雨,剛上山有些冷,從溝口上山,途經(jīng)石匣子,看見有草兔跑過,還有獾、野豬拱出來的土,山上野獸越來越多了。最后到老爺頂,看到山下河灘牛羊,還有驢都沒有越界過河。上午,看到縣林業(yè)局黑色小車從山下經(jīng)過,開往澗水鄉(xiāng)方向,還看到,鄉(xiāng)林管站巡邏車在村口停了一會,又開走。山上山下靜悄悄的,無異常情況。五點(diǎn)多下山,在溝口又守望一會,然后回家。
寫完,不等合上筆記本,馬麗嬌從院里回來,拿起來看,嘻嘻笑,說:怎么天天都離不開山上山下靜悄悄,無異常情況,就會寫這兩句?
石占恒說:山上山下就是靜悄悄,天天都是,靜悄悄的叫人老想事。
看完男人的記錄本,馬麗嬌也拿出小本本寫,轉(zhuǎn)眼就寫完,石占恒也拿過來看。馬麗嬌把日子過得仔細(xì),家里花一分錢都記賬。馬麗嬌只上過小學(xué),字卻比他寫得好看,就像女人寫的,內(nèi)容也簡潔:上午,訂澗水鄉(xiāng)辣椒合作社五畝旱地辣椒苗,說好明天送來,交訂金100元,接著去老鸛溝看人家栽辣椒。一眼看完,想起奚己牛,問:怎么不寫上和誰去的。
馬麗嬌說:知道你鬼心思,是不放心奚己牛吧,我正出門,在大石跟前碰見奚己牛,知道我去鎮(zhèn)里訂辣椒苗,非要跟著去,說是訂好后幫我搬。
石占恒說:明知道人家送,他去做甚。
又說:雞怕攆,狗怕舔,男怕磨,女怕纏。他是打你主意,纏上你了。你那天就不該救他。
馬麗嬌說:你是個大男人,不該這么說,人命關(guān)天,誰碰上都會救,又是一個村的,再說,也是為小凱積福呢。
石占恒說:這一來,咱家大小事他都關(guān)心,和他的事一樣,說是報恩,誰知道心里咋想。
馬麗嬌輕嘆口氣,說:奚己牛其實(shí)人不賴,性子直,心眼好,這輩子就吃了懶虧。其實(shí)他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勤快人,只因眼看就娶回來的媳婦暴死,沒心性了,人一沒心性,甚也懶得做,先成懶漢,再成窮漢,最后成光棍漢,一輩子就這么稀里糊涂過下來了。
石占恒說:就因為他是光棍漢,前后跟著你,訂個辣椒苗跟著,看人家栽辣椒也跟著,不知道的,還當(dāng)是個拉偏套的。
馬麗嬌急了:胡說什么,你不癡不憨不聾不啞,就因為腰受了點(diǎn)傷,把自個看扁了,卻不要把我也看扁。你就是想讓人幫你拉偏套,還得看我愿不愿意。
石占恒說:我是說他想上套拉,又沒說是要他拉,你急什么?
馬麗嬌說:你就不該那么想。
說完不再理會男人,將大炕細(xì)細(xì)擦過一遍,扯開被褥先睡了。
石占恒還想看一會電視,只見電視里女人哭,男人叫,卻不明白怎么回事。瞪著眼看,心里卻煩,不愿意想奚己牛,腦子里卻全是奚己牛,想了一會,也上了大炕。跨過馬麗嬌靠炕沿睡的身體時,感覺像翻一座山。躺下了,平時一挨枕頭就呼呼入睡,今天怎么也睡不著,眼前老是奚己牛與馬麗嬌在一起的情形。馬麗嬌面朝外躺著,發(fā)出勻稱的呼吸聲。石占恒朝那邊靠了靠,馬麗嬌沒反應(yīng),再靠了靠,一只手拍過來,斥一聲,快睡,明天還要栽旱地辣椒。
石占恒好無趣,又開始想馬麗嬌。自從給兒子換腎回來后,馬麗嬌就像變了一個人。還是不顧一切地借錢,借東家還西家,借誰的,她做主,還由她出面。大男人石占恒反倒只是個每月掙八百塊錢的護(hù)林員。割去個腎,好像把女人的溫柔也割走,變成個強(qiáng)橫不講理的女人,大小事都要做主,西門塔爾牛是她做主貸款買的,理由讓他無法反駁,說是咱這地方自古半農(nóng)半牧,養(yǎng)牛羊最合算,只需買回小牛,往河灘上一放,等著長大賣錢。種紅蕓豆也是她做主的,以前那二十畝坡地,不是種洋芋就是種苞谷,馬麗嬌偏要種紅蕓豆,說費(fèi)事歸費(fèi)事,經(jīng)濟(jì)效益高,一畝地能賣兩千多塊。今年種旱地辣椒,還是她的主意。大事做了主,連炕上這點(diǎn)事也不讓石占恒。塞北人家,炕頭是一家人的活動中心,白天,鋪張花格塑料布,做飯時放張案板,切菜在上面,搟面在上面。飯做好,放上炕桌,吃飯也在上面。家里來客人,也請到炕上盤腿坐下。從西安回來后,炕上的花格塑料布還在,白天還是光光亮亮一張大炕,沒事卻不讓上去坐,最多只能坐坐炕沿。連晚上睡覺位置也變了。兩人成親二十多年,從來都是石占恒靠外,馬麗嬌靠里睡,從西安回來第一天晚上,馬麗嬌就睡在靠外位置,一開始,他認(rèn)為馬麗嬌身上有傷口,靠外睡上下方便。石占恒每天夜里上炕,就得先翻過馬麗嬌,睡下也憋屈,馬麗嬌總臉朝外,好像連睡覺也放不下院里的牛。想親熱,姿勢不對,好不別扭。勉強(qiáng)親熱一回,顧忌馬麗嬌的傷口,小心再小心,他變成了另一個男人,再不敢像以前那么強(qiáng)壯猛烈。這個割去一個腎的婆娘,對男人的溫柔嬌情也被割走了,母性卻被激發(fā)出來,天天念叨兒子,連對那幾頭牛都那么和藹可親。
石占恒翻來覆去想了半夜,聽到院里牛叫過幾聲后,迷迷糊糊睡去。
天剛亮,石占恒就上了山,想早早將林子巡視一遍,好去幫馬麗嬌種旱辣椒,站到老爺頂時,太陽剛離開遠(yuǎn)處的山巒,將山下的村子映得火紅,像貼在山坡上的畫兒,房舍高高低低,參差錯落,晨曦輝映下,竟很好看。各家大門次第打開,鐵柵門、木柵門、木板門、鐵皮門、紅的、藍(lán)的、絳色的,有的打開門,在門框中一閃,又縮回去。有的打開門,直接出去,不是下地干活,就是到村口的菜地拔菜。接著,各家的煙囪冒出輕煙,被山風(fēng)一吹,斜斜往一邊飄。從這里能看出各家人的生活習(xí)慣,還能看出哪家人勤快,哪家人懶散,有這架望遠(yuǎn)鏡,才巡過一年多山,石占恒感覺窺見了村里秘密。
馬麗嬌從屋里出來進(jìn)去,在忙什么?先到院里牛欄前,好一會沒動,大概在撫摸二花的頭,大美二花三彩都是花牛,白底色上面一團(tuán)一朵黑點(diǎn),只有二花頭上的黑點(diǎn)長得俏,梅花一樣,一片長在鼻梁上,一片長在兩眼中間,二花走路,頭一晃動,兩朵梅花就跟著晃動。剛買回家,馬麗嬌一眼就喜歡上這頭牛,開口就叫二花,以后,每次看二花,都會撫摸那兩朵花兒,溫情脈脈,像娘倆。
奚己牛也開了木柵門,先伸了伸懶腰,又壓了壓那條瘸腿,懶洋洋走進(jìn)村巷。這家伙今天也起得格外早,以往,要等日上三竿,各家牛羊去了河灘才出門干活。今天,這家伙怎么勤快啦?先騎車到巷口,將別在車尾巴上的掃帚拿下來,從村子低處往高處掃,動作幅度很大,很用力,看不出腿有毛病,本來,這活就不應(yīng)該讓他這樣的壯漢做,但他從老爺頂栽下來,斷了條腿,一切都合情合理。
奚己牛把保潔工當(dāng)?shù)谜J(rèn)真,掃干凈一段,回過頭推起小車,將牛羊糞裝進(jìn)去,最后堆到村旁,半天的活就算干完了。今天各家牛羊都還沒放出來,這家伙這么早干活,肯定有事。石占恒馬上想到馬麗嬌今天要栽旱地辣椒。
馬麗嬌也出了門,在大石前碰上奚己牛,兩個人站得很近,在商量什么。馬麗嬌朝坡下走去,奚己牛沒動,站著看馬麗嬌的背影。這時候,石占恒看到的是馬麗嬌的正面,兩個男人揣著不同心思,用不同的眼光,在看同一個女人,一個在山上,一個在山下,一個是用望遠(yuǎn)鏡瞭自己婆娘,一個瞪著眼瞭愛慕的女人。
元七艮和徐胖女也出了門,還是元七艮拄著棗木棍,徐胖女挽老漢漢胳膊,腳步蹣跚,情侶一樣在巷里走。很快,劉四命出現(xiàn)在老兩口身后,走幾步,站一會,等老兩口走遠(yuǎn),又走幾步跟上。三個人慢慢到了大石跟前。天氣好的時候,元七艮和劉胖女會在大石前待一會,那里是他們每天走路的終點(diǎn),然后去找那后生,今天老兩口走得格外費(fèi)勁,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前挪,這老兩口真老了,劉四命也老了。
馬麗嬌出現(xiàn)在村前地頭。那塊地五畝多點(diǎn),前幾天馬麗嬌已施上牛糞,鋪上一行一行塑料膜,陽光映在上面,反射出炫目的光。石占恒放下手里的望遠(yuǎn)鏡,馬麗嬌并沒有從眼前消失,變成一個天藍(lán)色光點(diǎn),從地頭閃耀到地里。在石占恒眼里,自家婆娘是個愛美的女人,穿戴總和別的女人不同,一樣的廉價衣服,穿到她身上,不知道怎么就讓人愛見。這地方女人一上年紀(jì),都喜歡戴頂深顏色帽子,一般是暗紅色,帶黑色條紋,有帽檐,帶棱角。山里風(fēng)大天寒,出了門,沙子撲撲向人身上落,不戴頂帽子,一上午下來,頭發(fā)會像沙蒿一樣,一根根豎起來。戴頂這樣的帽子出門,手指里夾根煙卷,暗紅色的帽子下露出花白頭發(fā),加上被柴禾煙炭熏青的臉,就是活脫脫一幅塞北山里中老年女人標(biāo)準(zhǔn)像。馬麗嬌從不吸煙,從不戴那種帽子,喜歡把頭發(fā)露出來,年輕時,一頭長發(fā)柔軟光滑,束成馬尾狀,現(xiàn)在不年輕了,頭發(fā)越剪越短,喜歡扎一塊黛色頭巾,在腦后綰個結(jié),迎風(fēng),頭巾和頭發(fā)一起飄起來,就有了女人的韻致。
太陽升到半空時,老爺頂陽光燦爛,山下亮晶晶的地頭多了幾個人,站著說笑,那是相互幫忙栽旱地辣椒的女人,都四五十歲年紀(jì),有劉發(fā)根婆娘張改過,石留柱婆娘劉四變和王在存婆娘楊秋英。官莊村里,馬麗嬌和這三個女人最要好。栽旱地辣椒需要多人合作,四個女人正好搭配成一組,今天給你家栽完,明天給他家栽。對了,還需要一個男人開電動三輪去河邊拉水,本來,他想充當(dāng)這個角色,臨出門時,馬麗嬌說,這事你別管,好好護(hù)你的林,水有人拉。他沒再問,心想奚己牛會不會自動擔(dān)任這個角色。
左川河邊停著一輛紅色電動三輪車,旁邊一個人,彎下腰,用紅色水桶將河里的水舀上來,往車上的白色塑料罐里倒,高大的身材,大幅度的動作,不是奚己牛能是誰,不用說,又是以報恩的名義來幫忙。這家伙真死纏上馬麗嬌了。
四個女人也開始干活,一人在前面,將鐵管狀打孔器插進(jìn)塑料薄膜覆蓋的土里,帶出土,成為一個小洞,再將土壓出來放到一旁。培養(yǎng)皿中的辣椒苗綠生生,才一拃高,被第二個人拿起,放入洞中。第三個人扯起從地頭電動三輪車上水罐通過來的水管,蜻蜓點(diǎn)水般往洞里澆。第四個人雙手一起動作,將土劃入洞中壓實(shí)。第一次做這種活計,開始手生,一會兒就嫻熟了,四個女人配合默契,一氣呵成。電動三輪有兩輛,這一車水拉來,那一車還沒用完,奚己牛站在地頭,點(diǎn)根煙,悠然望干活的女人,目光粘上馬麗嬌,再也舍不得離開。
女人們一邊干活,一邊說話,說什么呢?少不得家長里短、日子艱難,還會說到奚己牛,話題往拉偏套上靠,要不然,會說本村的哪個光棍,鄰村的哪個寡婦,話語隨著河川的風(fēng),在正午的陽光下散發(fā),時斷時續(xù)。奚己牛好像很享受女人們的議論,斜倚著三輪車。陽光照在塑料膜上,映出璀璨的光,將一個黑黢黢的邋遢漢子,反射得光光堂堂。
女人們干了一上午活,石占恒一直坐在老爺頂?shù)氖^上,看山林,看女人,看奚己牛,有那么一會兒,他感到自己要走下老爺頂,匯入到那群人中間,又覺得不妥,那樣的話,兩個情敵般的男人一定很別扭,就由他看吧,馬麗嬌是自己女人,奚己??床蛔?。
旱地辣椒栽了四天,一家一天,奚己牛幫忙去河邊拉了四天水,干得賣力,根本不在乎給誰家干活,只要能看見馬麗嬌,和馬麗嬌在一起,哪怕天天白給人幫忙也樂意。
栽完旱地辣椒,馬麗嬌腰有點(diǎn)疼,臉有點(diǎn)腫。石占恒望一眼,心疼老婆。說:醫(yī)生交代過,割了腎要多休息,你是累著了,這兩天好好歇歇。
剛出門,在大石前又碰見奚己牛,還是那樣子,騎在自行車上,一只腳蹬地,一只腳放在腳踏板上,別在車后座上的掃帚尾巴一樣高高翹起。看見石占恒,一點(diǎn)也不避諱關(guān)心馬麗嬌,問:麗嬌是不是病了?
不關(guān)你事。石占恒說。
我恩人有病,怎么不關(guān)我事,有你這么當(dāng)男人的?奚己牛瞪大眼睛,竟斥責(zé)石占恒。
石占恒有些惱怒,舉起拳頭說:再纏馬麗嬌,小心我捶死你個狗日的灰鬼。
好好,你來捶。奚己牛一瘸一拐往石占恒身前走,哈哈笑。
你等著。石占恒忽然感覺有些怯奚己牛,匆匆離開,腳步慌亂,像逃跑。
一上午,石占恒心神不寧,舉起望遠(yuǎn)鏡朝自家方向瞭過好幾回。牛出門了,搖頭晃腦走進(jìn)河灘,羊也出來了,擠成一堆,白氈般朝河灘移動,黑狗繞著羊群蹦跳,朝一只離群的羊叫,狗是只牧羊犬,代替奚己牛來河灘看護(hù)羊群。劉樹二也將那幾匹灰毛驢牽出來,遛遛跶跶到河灘上,揳幾根木橛拴上。村里,奚己牛掃完了巷,照例將一車牛羊糞推到村口,這回沒有騎車子往大石前踅遛,進(jìn)了家。馬麗嬌一上午沒出門,她是真累了,這會兒,該躺在大炕上。奚己牛也沒有再出門,不知在家里鼓搗個甚。
他沒想到,奚己牛真為馬麗嬌殺了一只羊。
巡完山,他前腳進(jìn)門,奚己牛后腳就跟進(jìn)來,一手提大塊血淋淋的羊肉,一手提白森森帶肉的羊骨架??匆娛己阒皇俏Γ裨谔翎?,卻不搭話,朝屋里頭喊,馬麗嬌,我把羊殺了,給你補(bǔ)身子。
馬麗嬌從屋里出來,看見奚己牛手里的肉,一點(diǎn)也不意外,只問甚時間殺的。
奚己牛說:剛殺的,肉還是溫的,趁新鮮吃,這可是春天的山羊肉,比綿羊肉好吃。
馬麗嬌接過羊肉,說:今兒就在這里吃飯,想怎么吃,燉羊肉、燴羊肉,還是烤羊肉。
奚己牛喜出望外,說:真留我吃飯哇?那我可就點(diǎn)飯啦,不燉不燴也不烤,我就想吃回羊肉疙瘩。你的面,我的肉,咱算打平伙,羊骨架是我送的,給你熬羊湯補(bǔ)身子。
石占恒知道奚己牛心思,說:這年月誰還打平伙。
打平伙是塞北山區(qū)的一種說法,也叫打平花。前多年,山溝里人窮,沒吃的,光棍漢們憋屈急了,我拿幾個山藥蛋,你拿二斤攸麥面,他灌兩斤散白酒,或者你偷一只雞,他拔幾苗菜,我采幾串蘑菇,湊在一起,哭哭笑笑,喊喊叫叫。三分為解饞,兩分圖熱鬧,剩下五分是發(fā)泄。這些年早沒人打平伙了,前兩年,石小凱大學(xué)畢業(yè)剛參加工作,說起和同事AA制,石占恒大驚,心說莫非兒子在西安城反倒混成打平伙的。
奚己牛不知道打過多少回平伙。石占恒是有婆姨的人,從沒有參與過,更沒想過和奚己牛打平伙。他太明白奚己牛的心思,打平伙就是個說辭,無非是想在這里吃頓飯,找機(jī)會再和馬麗嬌在一起,扯幾句寡淡話,但又不能說有甚不對。這灰鬼對他家?guī)椭罅耍徽f拿出三萬塊錢應(yīng)急,就是這幾天幫忙栽旱地辣椒,這灰鬼再灰,也應(yīng)該請人家吃頓飯,況且人家還拿來新鮮山羊肉,名義上是打平伙的。
能在馬麗嬌家吃飯,奚己牛眉飛色舞,手腳格外勤快,話格外多,說:其實(shí)水煮山羊肉,不放調(diào)料,不撒鹽,直接用手抓吃最解饞,可我就是想吃一回羊肉疙瘩。
羊肉疙瘩是前些年塞北山里人對羊肉餃子的稱呼,這幾年沒人這么叫了,隨了外面的叫法,也稱餃子。奚己牛這么叫,是想挖苦石占恒,故意這么說。
聽奚己牛這么說,石占恒罵:灰鬼,找死哇!
馬麗嬌并不在意,說:好,咱今兒就吃羊肉疙瘩。將案板放到大炕上,指揮石占恒燒水,奚己牛洗肉。又交代先用清水洗,再用溫水洗,最后用開水燙。自己搲幾瓢面粉,開始和面。奚己牛洗好肉,手里兩把菜刀剁餡,節(jié)奏飛快,砰砰響。石占恒燒好水,在一旁看,反倒不知道還該做甚,問馬麗嬌。不等馬麗嬌回答,奚己牛先接上話。你是掌柜的,坐一邊看,等會吃現(xiàn)成的。
馬麗嬌說,去剝蔥,搗蒜。
馬麗嬌面和好,用一塊濕布蓋上醒,又指點(diǎn)奚己牛將蔥姜切碎剁在肉餡里。奚己牛很興奮,像個孩子。對馬麗嬌說:自我娘死后,我就再沒有包過一回羊肉疙瘩。
馬麗嬌問:過年都不包哇?
不包,一個人,麻達(dá),潑煩,包了也沒味,胡亂吃幾口肉,年就過了。奚己牛說。
石占恒忍不住插話:平時也沒吃過?
奚己牛說:在鄉(xiāng)里老馬飯店吃過幾回,鹽太重,沒我娘做的好吃。
面醒好,餡剁好,開始包餃子。奚己牛搶著搟皮,馬麗嬌、石占恒包。馬麗嬌的包法和石占恒不一樣,餡兒放到皮里,輕輕捏合,再用大拇指和食指壓實(shí),皮兒翹起來,放到高粱秸篦子上。一會兒,篦子上放滿餃子,個個都像長出翅膀,小鳥般排成行。奚己牛盯著馬麗嬌的手看,不覺得出神,停下手里的搟面杖。馬麗嬌問:沒見過包餃子哇?
奚己牛說:見過,我娘當(dāng)年就是這么包的。
馬麗嬌說:餃子都是這么包的。
奚己牛眼睛泛淚,說:可是,手不一樣。
馬麗嬌舉起自己粘有面粉的手,自己看,也讓奚己???,自語,有什么不一樣,都是一個巴掌五根指頭。
就是不一樣。奚己牛說完,扭頭看石占恒。
石占恒的手大而笨。平時與馬麗嬌一起包餃子,他是搟皮兒的,很少動手包,這回奚己牛先占了搟皮兒,不得不動手包,馬麗嬌包兩三個,他包不下一個,包出的餃子見棱見角,放到高粱秸篦子上,七扭八歪,丑得像一攤亂石。奚己??匆谎郏俸傩?,說:真是石疙瘩。
石占恒有些惱,瞪起眼罵,你灰鬼,別再叫我石疙瘩,小心捶你。
我是說你包的餃子像石疙瘩,又不是說你人是石疙瘩。奚己牛笑得更歡,馬麗嬌也跟著笑,對石占恒說:怪難為你的,別包了,再去燒水。
餃子下了一大鍋,馬麗嬌拿起一只大海碗,想先給奚己牛撈一碗,奚己牛說,撈盆里,用大盆。
石占恒就罵,你是豬哇,能吃多少。
奚己牛說:說你是石疙瘩就是石疙瘩,我意思是撈大盆里一塊吃。
馬麗嬌說:今天你是客,還是你的山羊肉,都隨你。
一大盆餃子墩在炕桌中央,蒜末里烹了油辣椒、澆上陳醋,也是一大碗,放在大盆旁。三個人盤腿坐在大炕上,馬麗嬌居中,奚己牛和石占恒左右相對。馬麗嬌讓奚己牛先動筷子,自己卻沒動,看著他吃。奚己牛一開始吃得斯文,夾個餃子,蘸上蒜汁放進(jìn)嘴里細(xì)嚼慢咽,吃過幾個,直喊真香,比他娘做的還香,就放開了吃,狼吞虎咽。
這頓餃子從開始做到吃完,用了整整一上午。
奚己牛吃得很開心,吃飽了,抹抹嘴,對石占恒說,本來說要和你喝一回大酒,可今天就想吃餃子,下回再喝酒。石占恒揪心,想,這灰鬼不定什么時候,又殺一只羊,再來打平伙,這灰鬼可是養(yǎng)一群羊呢,只要馬麗嬌不拒絕,他敢一只接一只殺,直到把那群羊殺完,或者帶來什么東西,一串從牛頭山采來的蘑菇,一捧不知從誰家菜園里順來的蔬菜,來這里打平伙。
第二天,沒等石占恒上山,那后生神色慌張地來了,進(jìn)門就喊石叔、馬姨。那后生來官莊村三年,石占恒從沒見他這等慌張過。那后生說:老主任快不行了,劉胖女哭成個淚人,說她也活不成了,喊著鬧著,要馬姨去。
三個人腳步忙亂,走進(jìn)元七艮家時,已站了半院人,強(qiáng)二、樹二、奚己牛、劉四命,村子里能走動的好像都來了,奚己牛呆呆站立,劉四命傻傻的,垂頭念叨,元七艮要死了,日他先人,元七艮要死了。
元七艮的房子共三間,基底半人高,圪臺下壘幾塊石條做成三級圪臺,劉四命坐在最下面圪臺上,頭垂到兩腿間,見過來人并不讓。
當(dāng)年,元七艮蓋這三間房子,曾是官莊村的奇跡。劉胖女嫁給元七艮前,官莊全村還找不見這樣的三間瓦房,一村人都住山坡上的窯洞。隨形就勢,這里三家,那里兩家。元七艮當(dāng)年的家也只有兩眼土窯洞。與徐胖女好上了,卻不讓劉胖女進(jìn)家,每次相會,都摸黑上到老爺頂,頂著滿天星星,天是被,地是床,完事后,并不著急下山,相依相偎,坐在老爺頂朝下望,山下一家一戶燈都滅了才下來。村里人都知道兩人做野鴛鴦的故事,元七艮卻不著急娶劉胖女,立下誓,要蓋起三間大瓦房,將劉胖女風(fēng)風(fēng)光光迎進(jìn)來。元七艮沒錢,有的是被愛情激發(fā)出的力氣。以后一年,元七艮下了工,光起膀子,挽起褲腿,與劉胖女一起脫磚坯,燒窯,鑿石頭,砍木料,今天砌兩排磚,明天抹一面墻,一年零兩個月后,房子建成,一共才花了幾十塊錢,三間瓦房實(shí)際全靠苦力換來的。隨后請了鼓匠,擺了酒席,吹吹打打,披紅戴花,把劉胖女像黃花大閨女一樣娶回家,那一年,劉胖女三十七歲,元七艮四十二歲。
兩人在這房子里住了近四十年,如今房子已經(jīng)老舊,煙熏火燎,風(fēng)吹雨淋,瓦黑椽裂,墻有些斜了,早沒有當(dāng)年那么亮堂。石占恒和馬麗嬌走進(jìn)去,迎面墻上,貼滿元七艮的獎狀,全都發(fā)黃發(fā)黑。劉胖女緊握元七艮暴滿青筋的手,目光里還是崇敬。元七艮面色蠟黃,身體萎縮成一團(tuán),呼哧呼哧喘氣,迷迷糊糊,嘴里念叨,木頭,木頭。劉胖女俯在老漢漢耳邊,輕聲說:老漢漢,我知道,我知道。元七艮又念叨,老娘娘,胖女女。劉胖女就哭了,臉貼上元七艮頭,兩頭白發(fā)合在一起??吹民R麗嬌掉淚。
那后生叫石占恒兩口子來,本想將元七艮送到城里醫(yī)院,被劉胖女?dāng)r下了,又揮揮手,她和老漢漢就這么臉貼在一起,再不動,眾人悄悄退出去。
奚己牛不知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沒有平時的大大咧咧的樣子,一句話也不說,默默隨眾人退出來,站在圪臺上,先看天,天空藍(lán)幽幽,幾縷白云絲絲絮絮飄,目光又轉(zhuǎn)向馬麗嬌。馬麗嬌站在圪臺下不動,又看石占恒,石占恒也不動。院里靜悄悄的,屋內(nèi)也靜悄悄的。
快到正晌午時,屋里傳來劉胖女哭聲,老漢漢,老漢漢,你就這么丟下我走了。
元七艮走了,劉胖女還活著,恓惶了。
大家正要進(jìn)屋收殮,門簾掀開,劉胖女掛一臉老淚站在門口,擋住眾人,只讓那后生和馬麗嬌進(jìn)去。門簾放下,屋里又是一陣哭聲。
馬麗嬌和那后生進(jìn)屋,沒等去看已經(jīng)咽氣的元七艮,劉胖女忽然跪倒在面前,二人都一臉蒙,急忙上前攙扶,瘦小的劉胖女如釘在地上不肯起來。馬麗嬌說,七嬸子,有什么話你說。那后生說,有什么要求你提。劉胖女說:當(dāng)年老漢漢娶我,拼死命建起三間瓦房,又說將來我們都老了,還要再做兩口白茬雕花桐油木頭,我兩個一人一口,他死在前頭了,睡不成白茬雕花桐油木頭了。
七嬸是想讓七叔睡白茬雕花桐油木頭?馬麗嬌問。
劉胖女點(diǎn)頭,又嗚嗚哭。
馬麗嬌不知道劉胖女想讓自己老漢漢睡白茬雕花桐油木頭,為什么跪自己?
那后生也不明白,撓頭,問:到哪里找白茬雕花桐油木頭?
劉胖女混濁的眼睛望過來,馬麗嬌明白了。
奚己牛有。馬麗嬌說。
可那是奚己牛的,我去看過,他天天睡里面。那后生搖頭。
馬麗嬌說:他才五十歲,日子長著吶,三二十年都用不著。
那后生說:可是他肯么?
馬麗嬌說:他肯。
兩天后,元七艮下葬,用的正是奚己牛那口白茬雕花桐油木頭。
葬了元七艮第二天,石占恒才知道,元七艮去世那天,馬麗嬌走進(jìn)奚己牛的那座彌漫著羊膻味的院子,待了整整一下午。
官莊村人猜測,那天下午,馬麗嬌失去一只腎后,又失去女人的貞潔。奚己牛再不是五十歲的童男子,嘗過了女人的滋味,成了為石占恒拉偏套的。
石占恒從元七艮屋里出來后,在院里站了一會,以為元七艮一時半會死不了,先去巡山護(hù)林。答應(yīng)了劉胖女后,馬麗嬌出了元七艮的瓦房,邁下圪臺,向身旁的奚己牛瞭一眼,朝院外走去,卻沒有回自己家。奚己牛跟著馬麗嬌走,看到前面的女人腳步輕盈,腰姿扭動,渾身都是女人味兒,腦子就亂了,眼神迷離,他不知道馬麗嬌要帶他去哪里,等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進(jìn)了自家院里。
嫁到官莊村二十多年,馬麗嬌從沒有來過奚己牛家,也沒有進(jìn)過村里任何一位光棍漢家。奚己牛的院子像個大羊圈,今天還沒來得及將羊放到河灘,一群羊在院里咩咩叫,剛進(jìn)門,一只羯胡山羊先迎上來,臉朝人懷里拱。按那后生的說法,這樣滿院養(yǎng)羊,叫人畜共處,很不衛(wèi)生。早幾年,塞北許多農(nóng)家都是這樣,冬天太冷時,連屋里也圈羊。院內(nèi)無處落腳,馬麗嬌踩著羊糞走進(jìn)奚己牛那間破舊的東房,一股怪味往臉上撲,屋內(nèi)靠窗是一張大炕,雕花白茬桐油木頭迎門擺放,堵在人眼前,像到了靈堂前。木頭里鋪的褥子油光發(fā)亮,中間睡出人形,被子蹬到腳頭,將木頭窄頭塞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另一面,大炕上也鋪花格塑料布,放一張白茬炕桌,上面擺放吃過沒洗的碗筷。馬麗嬌心里一陣凄惶,問,你真睡里面哇?
睡里面踏實(shí),省事。石己牛說。
從今兒開始睡大炕上。馬麗嬌不由分說,將木頭里的被子往出抱。
大炕是給有老婆娃娃的人睡的,我就睡木頭。奚己牛好像很委屈。
木頭是睡死人的,劉胖女想讓元七艮睡你的木頭。馬麗嬌說。
屋里一陣寂寞。奚己牛不說話,直愣愣地望馬麗嬌。
劉胖女答應(yīng)她老漢漢睡白茬雕花桐油木頭,我又替你答應(yīng)劉胖女,讓她老漢漢睡你的白茬雕花桐油木頭。馬麗嬌說。
奚己牛還是不說話。
馬麗嬌說:你還用不上,元七艮用了,給你怯晦氣積福氣。
奚己牛開了口:我不管怯不怯晦氣,積不積福氣,我只聽你的。
馬麗嬌將木頭里的被褥一件件拿出來,疊好放在一邊,喊奚己牛打盆水。奚己牛木木的,走到院里,很快端一盆水進(jìn)來。馬麗嬌手腳麻利,已將炕桌上的碗筷收拾到一起,炕桌搬下來,露出花格子炕席中間的一朵大紅色牡丹,又開始掃地,指點(diǎn)奚己牛將水盆放下,動手洗鍋碗抹灶臺。奚己牛一聲不吭,站在一旁不知道做甚。馬麗嬌像使喚自家男人一樣,喊奚己牛一趟接一趟倒水端水,往外搬屋里亂七八糟的東西,又將一條毛巾放進(jìn)水盆,搓了又搓,擰干,擦炕桌,擦塑料花格子炕席,擦里外窗玻璃。所有的事都做完,甩甩手,望奚己牛笑,又拍拍那口白茬雕花桐油木頭,說:把這東西搬出去,再把羊圈起了,院里清掃干凈,就像個家了。
奚己牛也笑,說:還是不像。
馬麗嬌說:我知道你想說個甚,就是缺個女人,以后會像的。
奚己牛說:現(xiàn)在很像。
馬麗嬌說:我知道。
奚己牛說:我是個瘸子。
馬麗嬌說:我知道,想治就能治,要不了一年就不瘸了。
奚己牛說:我名字里不是有個牛嗎,你待我和你家那幾頭牛一樣,我就滿足了。
馬麗嬌說:你想的倒好。
窗外的陽光射進(jìn)來,馬麗嬌擦過的花格子炕席光光亮亮,正中間那朵牡丹燦爛喜人。馬麗嬌回過頭來,臉也被陽光照上,珠玉般潤澤,屋里也亮亮堂堂了。
你沒有一床好被褥?馬麗嬌問。
奚己?;剡^神,慌忙答:有,有,前幾年我買過一套現(xiàn)成的,沒動過。
馬麗嬌說:那就鋪上。
奚己牛把身體彎進(jìn)了柜子,提出兩個大袋子,拿到門外拍了又拍,放到炕上。馬麗嬌解開一個,抿嘴笑,又解開一個,格格笑,說:呀!什么都有,全是新的哇,還知道放上臭蛋(衛(wèi)生球)。
奚己牛粗糲的臉發(fā)燒,有些結(jié)巴:四十六歲那年置下的,沒,沒敢用,怕睡上去難受,能煎熬死人哩。
馬麗嬌又笑,那是,肯定煎熬。
馬麗嬌知道,奚己牛四十六歲那年,喜歡上羊疙瘩嶺的寡婦許愛琴,托了媒婆,許愛琴也已經(jīng)答應(yīng)。奚已牛連聘禮都準(zhǔn)備好,開始談婚論嫁。二人高高興興搭票車去忻州城,為成親準(zhǔn)備東西,走在大街上,一輛汽車沖過來。眨眼間,女人血肉模糊。葬過許愛琴,奚己牛喝了三天酒,大醉三天,再出門,像老了二十歲,眼睛濁了,人萎了,再沒有精神頭,變成個懶漢窮漢。這全套被褥可能就是為娶許愛琴準(zhǔn)備的。
馬麗嬌先鋪好褥子,再鋪床單,展開雙手,一遍一遍撫得平平展展,又放上一對繡花枕頭,左右一邊一個,床單上的鴛鴦,枕頭上的花兒就活了,在陽光下跳動,屋里再沒有陰森氣,透出幾分曖昧。
看這多好,我都想在上面睡一會。馬麗嬌說,在奚己牛這里忙一下午,她累得快直不起腰了。
你想睡就睡。奚己牛說。
馬麗嬌真將自己放上去。中年女人的身體豐滿圓潤,像熟透的桃子。馬麗嬌又將身子繃直了,伸個懶腰,露出一圪截白生生的肚皮和小腿,胸聳起來。那面幾十年沒有躺過女人的大炕上,溫情氤氳,一絲一縷溢滿屋子。奚己??吹皿@心動魄,渾身哆嗦。院里的羊咩咩叫,充滿雄性的欲望,是那只羯胡羊。奚己牛醒了,突然蹲下身,淚流滿面。
馬麗嬌側(cè)身坐起,喊:奚己牛,看,這多舒服。奚己牛,你的好日子在后頭呢!
奚己牛說:我怕在上面更睡不著,胡想。
馬麗嬌說:人就是要想,不想,就廢啦。
奚己牛跑出去,操起一根棍朝那只羯胡羊打去,滿院羊咩咩叫,奚己牛嗚嗚哭。
傍晚,馬麗嬌給石占恒炒花生米下酒,鍋里的花生米只有一把,灶下的火也小,馬麗嬌炒得耐心,筷子不停攪動,鍋里漸漸有了響動,嘎巴蹦。石占恒盤腿坐在炕桌前,面前放一只白瓷酒壺,好像等不及,先倒一盅,滋的喝下去,望馬麗嬌一眼,問:聽說那天是你做主,將奚己牛的白茬雕花桐油木頭讓元七艮睡了。
馬麗嬌還在翻炒花生米,又是嘎巴一聲,一?;ㄉ妆某鰜?,濺在地上,馬麗嬌撿起來,搓掉皮,又放進(jìn)鍋里,望男人一眼,說:是我做主的。
你憑什么?
不憑什么,我受不住徐胖女的眼睛,就那么一說,叫他把木頭讓給元七艮,他就讓給元七艮了。
他就那么痛快,你讓他睡了?
馬麗嬌愣了下,又定定神,將花生米撥到一個小牒里,撒上椒鹽,放到炕桌上,說,你信嗎?
我今天早上出村時將信將疑,現(xiàn)在不信了。
我讓他睡,他也不會睡。馬麗嬌說。
石占恒沒想到馬麗嬌這么坦誠,瞪大了眼,酒盅舉到嘴邊,又停下,說:你要讓他睡了,他就真成拉偏套的了。我知道你做甚事都能豁出去,我還是不太信,從山上下來,就更不信了。
為甚不信?
今天我在老爺頂碰見奚己牛了。我還沒上山,在咱家屋前就瞭見老爺頂上有個人,直愣愣站著,沒用望遠(yuǎn)鏡,就知道是他,也去了,今天等于多巡一回山。
他不是腿瘸嗎,又上山了?
是,他上到老爺頂,站在那年他摔下去的地方發(fā)愣,我想他是不是又想尋死,就站著沒動,等著他往下跳。
他不會跳下去的。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以前,他或許還想死,我去過他家后,他就不會了。
我遠(yuǎn)遠(yuǎn)望,心里催他往下跳,等了好長時間,看見他朝山下瞭,瞭左川河,瞭河灘,瞭他家,瞭那塊大石,最后瞭咱家,突然舉起雙手,放開喉嚨啊嗷嗷大叫,比狼嚎還難聽。我猜他是不是又想你,也朝他瞭的方向瞭,瞭見你走到后院,給二花梳理皮毛,他真是又想你了。
你這人這么心狠,就想他死?
那時候,我還當(dāng)他睡了你,恨不得捶死他,他自己跳下去免得我動手。
后來呢?
后來,我看他不想死,等不及,走上去。他一點(diǎn)反應(yīng)也沒有,好像我本來就應(yīng)當(dāng)在那里,是個物件,是塊石頭,是棵樹,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后槽牙咬得格格響,走到他跟前,對他說我要捶死他,扔進(jìn)溝里喂狼。石占恒放下酒盅,晃了晃缽?fù)胍粯拥娜^。
你這么恨他?
他說你想捶就捶,不會還手,因為我是你馬麗嬌的男人,他說我要不是娶了你馬麗嬌,說不定還不如他,說我娶你是前世修下的,說我捶他行,要是敢動馬麗嬌一根手指頭,他就和我拼命。
你真捶他了?
真捶了,捶了好幾下,一下比一下重,他一下也沒還手。說要不是馬麗嬌,他早就死過一回了,讓我捶死權(quán)當(dāng)那年馬麗嬌沒救他,要捶不死,馬麗嬌還會救他。你說氣人不氣人?我問他是不是睡了你。他說他沒有,他還說他年輕時想睡你一回,想了二十多年,后來,見咱小凱考上大學(xué),又參加了工作,咱家日子過的比誰家都美,你馬麗嬌比哪個女人都神氣,根本看不上他,知道這輩子睡你沒指望了,想也是白想,就跳了崖。
馬麗嬌說:我不信,這都是你胡編的,天底下女人多的是,他不是都準(zhǔn)備娶許愛琴嗎,怎么就能想睡我想了二十多年。
石占恒說:我沒編,他就是想睡你。
馬麗嬌說:他不是失足摔下去的嗎?怎么和睡我扯上了?
石占恒說:他就是想睡你,本來都沒指望了,加上許愛琴出了車禍,就跳了崖,你救了他,他又想睡你,在咱家吃過那頓打平伙后,更想睡你,現(xiàn)在變了,睡誰也不能睡你馬麗嬌,他說你馬麗嬌不光是他恩人,要不是你去過他家,他真還想再死一回,你去了,你就變成他的娘娘。
我可不是他娘娘?
不是老娘娘,我知道,他是說香爐后面敬的娘娘,觀音菩薩。
我可當(dāng)不起,我就是個山里女人,只說他不能這么活,想幫他。
他說他以前不知道女人是個甚,還當(dāng)女人就是睡的,你去了他家一回,他知道女人是個甚了。
奚己牛還能說出這話?
我信他的話,就沒再捶他,我想,以后我們會成兄弟,真會一起喝大酒。
你不再捶他我信,你說你們會成為兄弟,我不信。
會的,我比他更敬你。
馬麗嬌不再說話。
后來,我下山了,他還在老爺頂上發(fā)愣。石占恒說。
這會還在嗎?
多半還在,他會不會還想尋死,再從老爺頂跳下來?
不會,讓他多想想,想明白了,就不是這個人了。
石占恒下炕,又摸出個酒盅,倒?jié)M酒,端給馬麗嬌,說:你也喝一盅。
馬麗嬌說:醫(yī)生交代,割了腎,不能喝酒受刺激,你也少喝點(diǎn)。
石占恒說:今天你要喝,哪怕就一盅。
塞北女人能喝酒,馬麗嬌以前酒量并不比石占恒小,自打為兒子換過腎,再沒喝過一盅,今天不知怎么想喝點(diǎn),男人這么一勸,端起酒盅來,倒進(jìn)嘴里。
石占恒臉色又暗淡下來,喝一盅酒,嘆口氣問:你想過嗎,將來怎么還奚己牛的白茬雕花桐油木頭。
馬麗嬌一愣,說:是給劉胖女借的,怎么咱還?
石占恒說:劉胖女是五保,今天那后生把她和劉四命一起送到鄉(xiāng)里養(yǎng)老院了。
馬麗嬌說:劉四命不是死活不去嗎?
石占恒說:劉四命不去,是要跟元七艮討說法,現(xiàn)在元七艮死了,他跟誰去討,就去了。
馬麗嬌自己把酒盅里倒?jié)M,一飲而盡,也嘆口氣。
石占恒說:弄不好,將來奚己牛老了,也向你討說法。
馬麗嬌說:那會兒我沒想那么多,就是見劉胖女那么愛元七艮,想成全她,成全了她,實(shí)際是成全奚己牛,奚己牛要還睡木頭,這輩子就算交代了。
石占恒說:可是,他將來老了,會向你要他的白茬雕花桐油木頭,到那時候,等于是要咱發(fā)落他。
馬麗嬌說:他不會要的,你知道,城里都實(shí)行火化了,到時候用不著木頭。
石占恒說:要是咱真發(fā)落他,在外人眼里,他就是為咱家拉偏套的。
馬麗嬌說:可他沒有拉哇?只幫過幾回忙。
石占恒說:拉沒拉,區(qū)別只是他有沒有睡你。睡過你,就是拉偏套,沒睡你,只是幫忙。
馬麗嬌說:你怎么又轉(zhuǎn)回來了,我知道他不會,我叫他睡,他也不會睡。
兩盅酒喝下,馬麗嬌臉上帶上紅暈,有些興奮,說:你知道嗎,今天那后生來咱家了。
石占恒問:來做甚?
馬麗嬌說:你回來沒看見嗎?那后生用紅漆把大石上那幾個字描了,順便來咱家,說讓我去看看,是不是比原來好看。
石占恒問:就是個這?
馬麗嬌說:他來是告訴我,他認(rèn)識的一個人也換了腎,后來娶了媳婦,現(xiàn)在娃娃都幾歲了。
石占恒問:真的,這么說咱小凱也能娶媳婦,生娃娃?
馬麗嬌說:真的,那后生就這么說,還說哪天領(lǐng)我去見見那個人。
石占恒說:要去見見,我也去。
馬麗嬌說:就是能結(jié)婚,也不能讓小凱結(jié),好容易治好的病,不能冒那個險,過上幾年再說。
院里傳來牛哞聲,一長一短,一高一低,透出幾分煩躁,馬麗嬌將兩個酒盅都收了,又將炕桌搬到一邊,說:大美二花都生了,咱家就有七頭牛。三彩下半年生,明年小美小花也能生,到時候咱家最少就有十頭牛,我想一年賣四頭,先把奚己牛的錢還了。
為甚先還他,他不是把你當(dāng)恩人,當(dāng)娘娘看嗎?你不是說過有債主催過幾次了嗎?
馬麗嬌說:是,他尊我敬我,到死也不會開這個口,可咱不能那么做,再說,他要討老婆,他原來攢下討老婆那幾個錢,除去做那口白茬雕花桐油木頭,都借咱了。
石占恒吃驚,他討老婆,誰嫁他?
馬麗嬌說:我想把我娘家村的徐美花介紹給他,徐美花前幾年死了男人,將兩個孩子都拉扯大了,人勤快,能吃苦,是個好女人,兩人挺般配。
石占恒說,那就先還他的,咱家的事還是你做主。
馬麗嬌去院里看牛,石占恒跟著去。月光下,大美二花躁動起來,不再平靜反芻,甩動尾巴,扭頭看鼓起的肚子。三彩倒沒有了平時的嬌憨,安靜地看大美二花。馬麗嬌開了燈,端來一盆水,先揭開二花尾巴看,再揭開大美尾巴看,說:看這樣子,二花要比大美先生。接著將水盆端到二花屁股后面,喊石占恒提起二花尾巴,把手伸進(jìn)水盆,試試水溫,將一條毛巾浸進(jìn)去,為二花擦洗。又嫌石占恒笨手笨腳礙事,讓他放開手,自己接過二花尾巴搭在肩上,仔細(xì)擦。二花很享受,回頭看一眼,舒服得長哞一聲。石占恒用一把木梳為二花梳理皮毛,不由得停了手,站在一旁看得認(rèn)真,想起馬麗嬌當(dāng)年生石小凱時的情景,嘿嘿笑,馬麗嬌回過頭問,你憨笑個甚?
石占恒說:高興,咱家要添丁口了。
馬麗嬌說:看樣子,就在這一兩天。
石占恒說:那就別讓大美二花再上河灘了。
馬麗嬌給二花擦洗完屁股,又給大美擦洗,石占恒又跟過去給大美梳,馬麗嬌還要給三彩擦洗。石占恒回到屋里,想起今天巡山筆記還沒寫,翻開本本,擒住筆,半天卻寫不出一個字,瞪著眼睛出神,想了好一會,寫下幾句話。
下午,上了兩趟老爺頂,第二回去碰見奚己牛,他站在老爺頂往下瞭,我也瞭,河灘上牛羊都回去了,驢也回去了,山上山下靜悄悄,無異常情況。
寫完,回過頭,馬麗嬌已經(jīng)睡下,這回靠里,留下靠外一側(cè),這是等他睡。石占恒興奮地上了炕,想起奚己牛,有些不放心,又下來。對馬麗嬌說,我去看看那灰鬼到底回來了沒有。